[摘 要] 羅洪先是陽明后學中江右王門的代表人物,其核心學旨為“主靜無欲”與“收攝保聚”。他政治思想主要有兩部分:一是為政以惠人的政治思想。主張一切政事的核心是惠人,強調解決基本民生的“不足”問題,認為政事也是“全其良知”的過程;二是“導其自適”的行政施治原則。將施治辦法分為“順導”、“檢防”、“蹴迫”三策,以“順導”為上?!皩渥赃m”行政施治原則以明太祖“圣諭六言”的教化活動為基礎。
[文獻標識碼]A
[文章DIO]10.15883/j.13?1277/c.20150306205
[收稿日期] 2015?05?22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與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fā)展道路研究”(13&ZD008)子課題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賈乾初(1971—),男,河北滄縣人,法學博士,政治學博士后,山東大學(威海)法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羅洪先(1504—1564),字達夫,號念庵,江西吉水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后短暫任左春坊左贊善、經(jīng)筵講官,因忤旨罷官,鄉(xiāng)居終生,以游晤、講學為務。
羅洪先私淑陽明,并未及門。但為陽明高弟錢德洪與王畿激賞,屬陽明后學中“歸寂”派代表人物,為“江右王門”之重鎮(zhèn)。浙中王門王畿曾說:“陽明夫子生平德業(yè)著于江右最盛?!?[1]467黃宗羲指出,“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庵、兩峰、雙江其選也。……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2]333時人亦有定論以為陽明后學中,“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庵” [2]390??芍?,羅洪先在當時的陽明學界具有極大的學術影響。黃宗羲對羅氏之學概括說:“先生之學,始致力于踐履,中歸攝于寂靜,晚徹悟于仁體?!?[2]388其學旨以“無欲主靜”與“收攝保聚”而著稱。學界之注意往往集中著力于此,而于羅洪先的政治思想,鮮有理會。但這并不意味著羅洪先沒有政治思想或缺少相應價值。儒學的邏輯從根本上指向政治,陽明學更是如此。對于羅洪先的政治思想,只不過缺乏歸納與分析研究罷了。羅洪先亦曾自謂其“未嘗不以斯世為心” [3]243,鮮明地表達了對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關注。本文擬從其“主靜無欲”與“收攝保聚”的核心學旨出發(fā),初步探討羅洪先的政治思想。
一、“主靜無欲”與“收攝保聚”
羅洪先在陽明后學中影響巨大,與其思想的自覺有關,他的思想形成過程中深受李谷平、王畿、聶豹乃至宋人楊簡等的影響,但在他的踐履體悟過程中,最終都予以批判性超越,屬大器晚成型思想家。其思想核心主張為“主靜無欲”與“收攝保聚”,這也是他被日本學者岡田武彥劃入“歸寂”派的主要依據(jù)。 [4]5
羅洪先的早期思想,對陽明的良知學雖初有感受,卻無深入把握,大體受陽明高弟王畿的思想影響。但隨著羅洪先對良知學的把握和體悟漸深,他開始對王畿的“現(xiàn)成良知”說的流弊予以批判。二人于松原相會時,羅洪先直接批判王畿說:“世間那有現(xiàn)成良知?良知非萬死工夫斷不能生也。不是現(xiàn)成可得,今人誤將良知作現(xiàn)成看,不知下致良知工夫,奔放馳逐無有止息,茫蕩一生有何成就?” [3]696羅洪先亦曾辭鋒尖銳地指出,“畏難茍安者”、“見小欲速者”都可以“現(xiàn)成良知”為口實,率意而為,其后果真是難以想像。
在其重要文章《甲寅夏游記》中,羅洪先說:“陽明先生苦心犯難,提出良知為傳授口訣,蓋合內外前后一齊包括。稍有幫補,稍有遺漏,即失當時本旨矣。往年見談學者,皆曰‘知善知惡,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嘗從此用力,竟無所入,蓋久而后悔之。夫良知者,言乎不學不慮、自然之明覺。蓋即至善之謂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惡吾知之,不可謂非知也。善惡交雜,豈有為主于中者乎?中無所主而謂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謂無乖戾于既發(fā)之后,能順應于事物之本,恐未可也?!?[3]81這里,羅洪先結合自己的工夫實踐表述了他對良知學的領悟。并進而對“以一時之發(fā)見為本體”的觀點提出批判說:“故知善知惡之知,隨出隨泯,特一時之發(fā)現(xiàn)焉耳。一時之發(fā)見,未可盡指為本體,則自然之明覺,固當反求其根源?!?[3]81
隨即羅洪先闡發(fā)了他的“主靜”與“收攝保聚”思想。他說:
蓋人生而靜,未有不善,不善者動之妄也。主靜以復之,道始凝而不流矣;神發(fā)為知,良知者靜而明也。妄動以雜之,幾始失而難復矣。故必有收攝保聚之功,以為充、達、長、養(yǎng)之地,而后定、靜、安、慮由此以出,…… [3]81?82
羅洪先以為,“良知本靜”,所以“主靜”乃可以致良知。他進而又深入闡述“主靜”思想說:“今之言良知者,惡聞靜之一言,以為良知該動靜,合內外,而今主于靜焉,偏矣,何以動應?此恐執(zhí)言而或未盡其意也。夫良知該動靜,合內外,其體統(tǒng)也;吾之主靜所以致之,蓋言學也。學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茍入矣,雖謂良知本靜,亦可也;雖謂致知為慎動,亦可也?!?[3]334
吳震將羅洪先的“主靜”思想概括為三點:第一,“無欲”是最終目標;第二,“靜坐”乃是具體工夫;第三,通過“靜坐”才能識得本心。 [5]219這樣,“靜坐”——“收攝保聚”的工夫就凸顯出來了。
羅洪先說:“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謂之寂,……自其常通微而言,謂之感,……故酬酢萬變,而于寂者,未嘗有礙,非不礙也,吾有所主故也,茍無所主,則亦馳逐而不返矣;聲臭俱泯,而于感者未嘗有息,非不息也,吾無所倚故也。敬無所倚,則亦膠固而不通矣。此所謂收攝保聚之功,君子知幾之學也?!?[3]82?83此間對于收攝保聚工夫的強調解釋,固然是羅洪先“主靜無欲”之學臻于圓熟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反撥、批判王畿“現(xiàn)成良知”說流弊的一個體現(xiàn)。
問題在于,羅洪先“主靜無欲”與“收攝保聚”的思想僅僅局限于他發(fā)展良知學的思想領域嗎?這些思想與羅洪先的政治思考與實踐是相分隔而缺少內在聯(lián)系嗎?本文不同意這樣的觀點。羅洪先自己曾明確宣稱:
儒者之學,以經(jīng)世為用,而其實以無欲為本。夫惟用之經(jīng)世也,于是事變酬酢之故,人物利害之原,家國古今之宜,陰陽消息之理,無一或遺,然后萬物得其所;夫惟本于無欲也,于是死生禍福、毀譽得喪、榮辱喧寂、憂愉順逆之本,無一或動,然后用之經(jīng)世者,知精而力專。 [3]496
可知,羅洪先“主靜無欲”、“收攝保聚”的學旨,正是其經(jīng)世(政治)思想的根本,而且在他看來還是經(jīng)世能夠取得成就的重要保障。羅洪先在政治方面有著自己的思考。
首先,王陽明的良知學邏輯指向與實踐指向都是現(xiàn)實的社會政治,作為高度認同良知學的陽明后學重鎮(zhèn),羅洪先顯然不會與此指向相逆;其次,羅洪先秉承陽明“民人社稷,無非實學” [6]192的踐履精神,對經(jīng)世實學究心甚巨。他與好友唐順之(1507—1560,號荊川)“躍馬彎弧,考圖觀史,其大若天文地志、儀禮典章、漕餉邊防,戰(zhàn)陣車介之事,下逮陰陽卜筮,靡不精核。至人才吏事,國是民隱,彌加諏詢”,并自稱“茍當其職,皆吾事也” [7]759;復次,羅洪先在長期的鄉(xiāng)居生活中,始終本“萬物一體”之念,推動宗族建設,實踐倫理教化,并致力于以鄉(xiāng)約的手段來發(fā)揮社會探制功能。 [8]136由是可知,羅洪先本著對良知學的理解與發(fā)展,以及自身的政治與行政實踐,在政治思想方面,決然是有著自己觀點與認識的。
因此,盡管羅洪先傳世文獻中涉及其政治思想的內容不多,但悉心尋繹,仍可對其政治思想予以明確勾勒。
二、為政惠人的政治思想
與漢以來的儒者一樣,羅洪先將治理國家的基本思想依據(jù)都寄予在儒學之上,“夫圣人立中國生民之命,設名教以絕禍亂之源,莫大于明物而察倫?!?[3]27“儒者之學,固治中國之繩墨也。” [3]31在這種認識基礎之上,他以陽明學對《大學》的解讀來闡發(fā)其所理解的治平天下的“大人之學”:
大學,學之大者也。學其大者為大人,合人己而一之者也。明德,德本明也;明明德,學也。民而曰親,莫非己也。與己不干,絕物矣,是謂異端,非大學也。
物者,知之感也;知者,意之靈也。知感于物,而后有意。意者,心之動也;心者,身之主也;身者,天下國家之本也。感而正曰格,靈而虛曰致,動以天曰誠,居其所曰正,中有主曰修。無無物之知,無無知之意,無無意之心,無無心之身,無無身之家、之國、之天下。靈而感之以正,曰知止;感而以止,天下國家舉之矣,故曰至善,莫有善于是者也。虛靈能感,則意定;動以天,則心靜;中有主,則安;舉而措之天下國家,則慮無不當,大人之事畢矣。[3]12?13
可知羅洪先所謂的“大人之學”,不過是明德親民、正己正物、靜心定意,并以之舉措于天下國家,最終以社會政治為根本落腳。羅洪先亦以是否能“以天下為己任”作為劃分“圣學”與“異端”的根本標準。 ①所有這一切都要落實在“惠人”之政上。
1.“惠人”“愛民”是政事的核心
檢《羅洪先集》得其所述“為政惠人”思想材料如下:
人之生也,食飲被服,安處而和親,此天所與我者也。圣人懼劫奪攻取,而人之饑寒困苦不己若也,于是乎有官政焉。故為政者,將以惠人也。 [3]49
夫政,固將與民宜之者也。 [3]423
為政有大體,以愛民為主,而防患次之,治頑梗、追逋負又次之。使人人見吾此心如青天白日,如和風慶云,時而舉其大甚者治之,漸令入吾規(guī)矩,始有次第,所謂信而后勞之意也。 [3]265
邑無小大勞佚,惟愛民省費可以得善譽。吾嘗誦古人語:“欲致之民,非縣令不可速達?!惫M吾心,即為令,勝作守,勝臺省,惟有實心者可以語此也。 [3]364
在羅洪先看來,“惠人”是“為政”之本,“政”之所源;因此處理政事的首要原則應該是“與民宜之”,一切政事緊緊圍繞“愛民”這一核心,地方行政治理的基本評判標準也應該是“愛民省費”。
2.“為政”首在解決民生“不足”問題
基于陽明學“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 [6]79的基本認識,羅洪先認為,人之作惡,并非良知本性使然,而是由外在條件的影響驅動,遮蔽了良知的結果。因而,只有解決民眾基本民生的“不足”問題,才是穩(wěn)定政治秩序的根本所在。他指出:
夫人之為惡,非必其性成也,要亦有以驅之矣。……三代之制,必有夫田分業(yè)定,衣食足,然后責其不肖,雖有非僻之心,不敢肆矣。夫饔餮不給,父子不能保其親,況眾人乎!是故行劫起于攘伐,攘伐起于聚積,聚積起于慮不足。無不足,則亂國之民可使由禮。 [3]38
也就是說,像儒家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上古三代時期那樣,使人們“田分業(yè)定,衣食足”,真正解決了民生“不足”的問題之后,即便是“亂國”也可以擺脫“行劫”“攘奪”等無序的狀況,而代以秩序井然的禮治。
3.“政事”也是“全其良知”的過程
王陽明早就指明:“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6]95在他看來,政事作為實學,對于良知之學意義重大,“為政”的過程也就是“致良知”的過程,二者不能剝離為二。陽明后學多有此論,王畿更是專門著《政學合一說》一文予以申論。羅洪先亦抱持此種認識。他說:
夫古之所謂學者,全其良知者也。……誠能人一己百,人十己千,時時、事事致力不懈,將見日精月明,日長月充,火然泉達,勃然不容已矣。是政事乃砥礪鍛煉之資,而官府即講究肄習之地也。而又何疑于致用乎? [3]323
對于一個始終以“全其良知”為目標的士人而言,任何環(huán)境與條件都無非是砥礪成就之資,何況政事與官府呢?因而,在官府處理政事,也就是體認“萬物一體之仁”的過程,“惠人”“宜民”的實學,也就是著實地“全其良知”的過程。
不僅如此,羅洪先還明確說:學問正在事務中,了得此心,更無閑雜念慮擾亂,即學與政總是一件。 [3]369因為在他看來,“學”乃是“昔人政之所出”:“古者仕不去國,幼而學,壯而行,其政與教,固國人聞見之所及也。取其聞見者而為之師,在上者,不特備物釋奠爾矣,自宰邑下,上以至方伯、連率之尊,其鄉(xiāng)社飲酒、養(yǎng)老勞農、獻馘訊囚之政,必于學焉,意曰:‘此昔人政之所出,吾得無有怠棄乎?’是于政而求其至者所弗容已也?!?[3]117政學無二,都在“全其良知”。故而他坦言:“此學是大丈夫事,一切世情道理,兼搭遮飾不得,直心直意,是非一毫自欺不得?!?[3]217“夫天文地理,人材吏治,財用糧儲,邊防兵議,無一而非當世之務,亦無一而非吾性之用?!?[3]384
無疑,所謂的“大人之學”、“大丈夫事”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社會政治生活中,都應體現(xiàn)于為政者的“惠人”之政。盡管羅洪先長期鄉(xiāng)居但對地方諸多方面的建設都投入極大心力,多有“惠人”之處。他在地理、經(jīng)濟、政治、宗族地方建設乃至軍事等“實學”上貢獻頗多。確如徐儒宗所說:“綜觀念庵的經(jīng)世理論及其實績,可謂知行合一,名實相符,決非空談性理者所能望其項背?!?[9]363
三、導其自適的行政原則
如前所云,羅洪先認為,為政以惠人乃是一切政事的核心。然而,具體到行政施治過程當中,應采取何種行政原則呢?以儒家之一般認識,當然是首重教化,陽明學諸子的“講學淑人”正是這一思路的實踐。敦行教化這一思路的基本前提是,人性本善,稟有良知,是可以教化的。
敦行教化的過程,對于士人來說,也是一個修治過程,這個修治過程同時具有“為政”的意涵。羅洪先在《與陳子為》中說:“今人篤行甚難,風俗日見污下。貴地近海濱,尚有淳龐意味。執(zhí)事能樸厚誠實,躬行力學,內而事親無違顏,外而交友無違心,言信事敬,后輩可視以為法。所謂‘是亦為政’,豈必有名位,然后稱得志哉!” [3]344這無疑是孔子以來儒家的一種認識傳統(tǒng)。問題在于,基于這種認識傳統(tǒng)的教化思路及其實踐,混淆了教化主體與客體的區(qū)分。教化過程中,作為教化主體的士大夫階層本身亦有客體的意味,而作為教化客體的普通民眾,只有當同時作為修治主體時才算承載了這一教化過程。這里積淀著儒家對教化對象所具有的道德自覺性的充分肯認?;诖?,為政者在施治過程中充分發(fā)揮、拓展民眾的良知本性才是最佳選擇。
羅洪先認為:“夫人之為善,性成者上也,教習則其次也,畏威遠罪又其次也。旌淑之典不行,而望美俗卓行踵出,難矣!” [3]725因此,他強調行政施治的原則應該是“導其自適”,即順勢而為,充分發(fā)揮教化對象所具有的道德自覺性,從而實現(xiàn)至治。他指出:
圣人之為教,非以繩束也,導其自適而已;圣人之為刑,非以迫蹴也,禁其不自適而已。導之不從,始為之禁,大抵約民于生全而休息之,此官師所為設也。 [3]582
“導其自適”是主導原則,以刑為禁只是補充手段而已。這樣就會實現(xiàn)“約民于生全而休息之”的“惠人”之政,也是“官師”為政的最基本目標。
具體而言,以“導其自適”為原則,他將施治手段分別為上、中、下三策:
今之為政者,莫善于順導之,其次檢防之,而蹴迫為下。順導之者,因其所欲而行之者也。人得其所欲,則令易行而患不及,故為善。檢防之者,上下相疑者也。疑乎其下,則上之計勞;疑乎其上,則下之智專。專者眾而勞者寡,得失半矣,故謂之次。蹴迫者,致期以逃責者也。不勝其弊,而又不能遽更其法,茍且以就之,是謂無策,故為下。 [3]586
“順導”的施治手段之所以是上善之法,不過是“因其所欲而行之”,事半而功倍,充分調動了施治對象的主體積極性,故而“令易行而患不及”;“檢防”的辦法,因“上下相疑”,所以得失參半;而“蹴迫”的暴力強制手段,在羅洪先看來,基本等同于束手“無策”,所以最為拙下。況且“蹴迫”的暴力手段如果施用不當,還會造成嚴重的政治后果:“夫民激而后為盜,猶牛馬失放,而且風勢至急也,而操箠奪芻,其何以生?” [3]492所以,就根本而言,羅洪先只認同“順導”與“檢防”二法,且以“順導”為主,“檢防”為輔。
另外,在“導其自適”的行政施治原則下,用“順導”的辦法治理民眾,還需要給民眾提供一個較好的吏治環(huán)境。盡量去“貪殘之吏”,減少擾民情況的發(fā)生。羅洪先說:“大約去貪殘之吏,則民自不擾,上之法令庶可行。若吏貪而無制,未有能宜民者也?!?[3]355
如前所述,“導其自適”的行政施治原則,是基于敦行教化這一思路的。在明代,士大夫階層的教化活動的首要內容,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六條“最高指示”,羅洪先也不例外。他也一再申明說:“我太祖高皇帝教民榜文,以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六者為首務?!?[3]564他還發(fā)揮說:“宗族鄰里,以謙和退讓為尚,不可校量是非,久之情意浹洽,爭訟自解。蓋今人小不能忍,一言之間,據(jù)欲求直。報復相尋,畢竟何益!……訓子弟,教《詩》、《書》,守道理,為第一事,不得假之聲勢,誘以利欲。蓋年少習慣成性,既長變化甚難,此系家道興衰不可不慎?!?[3]710由此,所謂“導其自適”的行政施治原則,“自適”是“自適”什么便可以明白了,即以明太祖朱元璋“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六條圣諭來“自適”。
把敦行教化充分發(fā)揮、拓展民眾道德自覺性作為基礎,順勢而為,以“導其自適”為行政施治原則,輔以“檢防”的刑禁之法,羅洪先心目中雍熙和樂的政治秩序也就形成了。如他在《贈靳兩城序》中所描述的那樣:“故上有安安之休,則下有渾渾之俗;內有幽玄之德,故外有恬愉之治。” [3]582
四、結語
羅洪先既以良知學為性命,則必然會對社會政治充滿關注與憂慮,故其關于政治與行政會有這樣的思考:“此學乃終身事,不是一時講論便可了手,兼關涉世道甚大?!?[3]337“竊以為學術之明,不在言說之歸一,而在躬行之密實;不在言說之直諒,而在躬行之觀磨。” [3]380從“主靜無欲”“收攝保聚”的核心學旨到羅洪先的政治思考,由良知學邏輯牽引,再自然不過。無論是他“為政惠人”的政治思想,還是“導其自適”的行政原則,無不體現(xiàn)著羅洪先等陽明學諸子的“行道”激情。反過來說,在政治方面的思考與實踐,又是考量一個陽明良知學崇信者體悟、踐履陽明學水準的最重要方式。羅洪先便曾明確說過:“聞良知之說,既以自淑淑人,且試之政?!?[3]787“且試之政”是把握了良知學“落腳”的實在考量,良知如何,一試便知。
然而我們必需看到的是,羅洪先乃至陽明后學士大夫階層的政治思考空間是逼仄的。在明代專制王權高壓空前酷烈的時代背景之下,他們的思考一方面沉溺于學理性的抽象探討;一方面究心于具體事務的分析與處理,要求自己“任其職,庶幾即有其具” [3]189,而對于專制王權制度本身除給予“高度評價”外,則很少置喙。他們的聰明才智也只能集中于性理良知的“內在超越”之路,尋找自身的價值安頓。這大約是王權專制政治條件下,士大夫階層政治思考的宿命吧。
注釋:
①羅洪先說:“近來見得吾之一身,當以天下為任,不論出與處,莫不皆然。真以天下為任者,即分毫躲閃不得,亦分毫牽系不得。古人立志之初,便分蹊徑。入此蹊徑,乃是圣學;不入此蹊徑,乃是異端?!毙烊遄诰幮U恚骸读_洪先集》卷七《寄尹道興》,上冊,第252頁,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