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閱微（四篇）

半夏

虻·牛虻·《牛虻》

虻與蠅、蚊是掛角親，同屬雙翅目。食蟲虻，又叫馬蠅，有一個感覺，凡種名前加一馬字定義，那蟲便“馬大”了，比如蜂字加了個馬字做前綴的馬蜂也給人兇惡生猛之感。

食蟲虻體大飛行力強，算蟲界魔鬼，我的鏡頭中有一只食蟲虻捕到一只小蒼蠅，然后津津有味地吸食其體液。而虻類中的水虻卻天生麗質(zhì)，腰身水色好，其性情便柔和很多，斷無食蟲虻體被毛刺的兇神惡煞樣，深得吾心愛。

關(guān)于虻（音meng），我是從父親買給我的一本小人書《牛虻》開始有印象的?！杜ｒ怠肥菒蹱柼m女作家伏尼契的小說，歌頌意大利革命黨人亞瑟為革命犧牲生命在所不辭，她自稱牛虻。小說涉及革命、宗教、犧牲等人生重大主題。前蘇聯(lián)的好幾本著名文學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卓亞和舒拉的故事》等都提到過這部小說中的主人公亞瑟也即牛虻。

《牛虻》中文版1950年代出版，受當時蘇聯(lián)文學影響的中國讀者對此書無比熱愛，它感染了無數(shù)如我父親一樣的年輕讀者。革命者亞瑟成為那個時代在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形象之一。我看的是小人書，只記得亞瑟最后被處死了，他的親生父親大主教蒙太里尼最后一刻還夢想讓兒子亞瑟放棄革命信仰。亞瑟不答應，他最后被處死，為革命犧牲了。

我去問父親，亞瑟為何要自稱流氓。我讀牛虻為流氓。父親說此牛虻不是彼流氓，它是一種專門吸食牛馬血液的一種蟲子，會叮得牛馬遍體鱗傷，流血不止。

真正的牛虻恐怕在牧區(qū)才有，它們的野蠻難道比生猛的食蟲虻還兇？我還沒拍到過牛虻，但關(guān)于牛虻倒知道些傳說：從前有一個國家為了嫁禍鄰國，使了個陰招——把大批患有傳染性貧血病的馬匹集中趕到兩國的界河邊。馬的傳染性貧血病嚴重暴發(fā)時可造成馬匹大量死亡。這種病的傳播主要是由牛虻通過吮吸馬血，將病馬的血帶到健康馬身上造成的……

食蟲虻長相粗野，體被剛毛，特別是在它的頭臉部，在它那雙視力很好的大復眼周圍更是毛戧戧的，這是為了防止獵物掙扎而損傷它的眼睛之故。捕捉到獵物后，它們把強腐蝕性的消化液注入到獵物體內(nèi)，把獵物消化成液體后再吸食。食蟲虻的野蠻特性，使它們成為蟲界中的幽靈和真正的流氓。一些恐怖片、電子游戲中也常用食蟲虻的形象作為模型來塑造角色。

與蚊子一樣，吸血的多是雌虻，它們要保證營養(yǎng)，負責產(chǎn)卵繁殖下一代。然而，據(jù)研究食蟲虻的專家說，雄虻會積極捕獵食物然后當“彩禮”奉獻給它心儀的雌虻。

食蟲雄虻的這點鐵血柔情倒令我想起《詩經(jīng)》國風里的《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古時男人獵捕到了獐子或麂子之類美味獵物后，會割下一塊好肉示好美人，用白茅草包裹了，送給心愛的女人食。古時男人示好女人這本性倒與食蟲虻有一拼，簡單直接。

不問人間世情，去到蟲界，我發(fā)現(xiàn)蟲性堪比人性，區(qū)區(qū)小蟲與詩經(jīng)時代的單純?nèi)祟愓媸求@異地相似，那點心機一看可破，但卻樸素可愛。

蘇武牧羊 螞蟻牧蚜

哪跟哪?。繓|扯西拉！拿古時有節(jié)之士蘇武與螞蟻劃等號？

不是！我只是大腦在換制式，這軌接那軌，有點跨界，又沒徹底切換掉從前的模式。

蘇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匈奴人扣留，蘇武誓死不降，匈奴單于為了逼迫蘇武投降，欲擒故縱放他一馬，讓他做羊倌，蘇武不為所動，牧羊十九年，方被釋回。

螞蟻牧蚜，怎么回事？

蟻族越來越令我敬佩了。

牧羊人放羊是生產(chǎn)關(guān)系，人的目的是喝羊奶、吃羊肉、取皮毛保暖。人呢，護衛(wèi)羊群，趕走狼的侵擾捕食。羊兒溫順，并不曉得人給予它們的自由最終是利己。

螞蟻放牧蚜蟲其實與人牧羊多少有些相似。蚜蟲是蟲蟲里的弱小種族，營群居生活，以集體的力量抵抗外來侵擾。蚜蟲吸食植物的汁液養(yǎng)活自己，吃飽后會排泄分泌一種含糖的蜜露，螞蟻愛糖，幾只工蟻便結(jié)伙共同來放牧聚居的一大群蚜蟲。它們爬上爬下忙碌著收集搬運蜜露回巢。為此：螞蟻補償蚜蟲，它們負責為蚜蟲驅(qū)趕天敵，比如瓢蟲。螞蟻力大無比，它可以拖走幾倍于它體重的瓢蟲。而瓢蟲在螞蟻的攻擊下自以為聰明地裝死，本來瓢蟲有翅可飛，可輕意躲開，傻瓢卻嚇得只會支出裝死那招，這時區(qū)區(qū)一只小蟻拖了它就往巢穴跑，我曾經(jīng)正好從蟻口里救下一只黃巧緣瓢蟲。

螞蟻與蚜形成共生關(guān)系，雙贏。與人放羊不同的是，螞蟻并不是圈養(yǎng)蚜蟲，螞蟻不會將蚜蟲請到巢穴里細心照顧，準確地說應該是螞蟻跟隨蚜蟲，將蚜蟲分泌的蜜露搬回巢穴。螞蟻最終會像人殺了羊取皮食肉那樣把蚜蟲扛回蟻巢與眾蟻分食么？我認為不會，因為蚜蟲的繁殖太快，老蚜沒蜜露產(chǎn)出了，一代代小蚜們在成長，新的蚜蟲蜜露源源不斷，螞蟻不食蚜之肉，不好那一口，螞蟻愛的是甜蜜！

蟻為典型的社會性群體，具有社會性的三大要素：同種個體間能相互合作；具明確的勞動分工；在蟻群內(nèi)至少兩個世代重疊，且子代能在一段時間內(nèi)照顧上一代。

螞蟻同時是蟲界建筑大師，蟻穴內(nèi)有許多功能區(qū)，這些功能區(qū)各有用處。其中蟻后的分室最大。沙漠中有一種螞蟻，建的窩遠看就如一座城堡，有幾米高。那些窩廢棄之后，就會被一些動物拿來當自己的窩。蟻穴的底部是給蟻后住的，蟻后的任務(wù)就是吃、養(yǎng)生、交配、生孩子。蟻窩牢固、安全、舒服，道路四通八達。螞蟻窩還有一些儲備食物的倉庫，里面通風、涼快、清潔干凈，冬暖夏涼，食物不易壞掉。那些牧蚜工蟻運回的蜜露點點滴滴存儲在這樣的地方吧？

蟻族偉大，其集體精神的價值可以跟蘇武在異國他鄉(xiāng)孤獨守節(jié)相提并論么？似乎不能，但他與它們都了不起！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最近，在野外常見蜾蠃（音guoluo）。蜾蠃一般很活躍，飛來飛去沒一刻消停，它又太過敏感，很難拍好它。它們活躍的這一季，我只拍得較滿意的一只，這全因為它正專注而沉醉于享受一份大餐，它剛剛捕獵到某種昆蟲之幼蟲。仔細瞧，那小蟲剛剛遭受了滅頂之災，頭部被棄之一旁，而豐滿多汁的肉身正被捕獵者專注地品嘗。

若我對蟲界之殺戮事件不忍看便有東郭先生之嫌了?？此M食處——那只夭折的小蟲，正是蠶食它棲息的桑樹葉片的元兇呢！一物降一物，自然界有自我生態(tài)平衡的機制和法則。

夜晚是我拿著放大鏡燈下研究昆蟲的業(yè)余時間，節(jié)假日所拍的蟲蟲在這時被分門別類。昆蟲的分類實在太難了，有時體格外觀看起來一樣的蟲蟲，某處有個小斑點，觸角的節(jié)數(shù)多少不同，顏色不同，它們就是完全不同的種。有些種，翻遍身邊所有資料都查不到，只能粗略判斷其屬什么目。據(jù)專家說昆蟲分類到目到科已相當了不起。只講一個數(shù)字，你就知道蟲蟲分類有多難！單是一個鞘翅目的甲殼蟲目前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五萬種以上。內(nèi)地與臺灣蟲界專家的分類在目與科的類屬上不矛盾，但稱呼叫法卻不大同，我開頭提到的那只體色紅、黑、褐色相間的蜂一看便知其屬胡蜂科，這于我沒問題，但我有時死鉆牛角尖，窮究起來非要對它們做終極分類鑒定到種、名時，就常常是頭拿棕葉包著——大了！這次運氣還好，費時不多，我便從臺灣專家處得知它是蜾蠃亞科的“麗胸蜾蠃”，內(nèi)地的圖鑒里就叫它胡蜂科的土蜂、細腰蜂等。

真得感謝臺灣專家提供了“蜾蠃”這個稱呼，由此線索順藤摸瓜得知《詩經(jīng)·小雅·小苑》有詩句“螟蛉有子，蜾蠃負之”一說，啥意思呢？

詩經(jīng)時代的人對自然物象有天然的敏感，嚴格說《詩經(jīng)》里這兩句話是客觀的，沒有錯，但后代文人由此充分想象衍生出了蜾蠃收螟蛉（注：螟蛉為鱗翅目的蛾蝶之類）幼子為義子的說法。真實情況是蜾蠃的確是把螟蛉幼蟲銜回其巢內(nèi)了，但并非發(fā)慈悲心撫養(yǎng)之。

好在，南北朝時有個姓陶名弘景的大醫(yī)家，此人有科學求證之精英素質(zhì)，他不相信蜾蠃大公無私到自個不養(yǎng)子而專替他人后代負責。陶老前輩或許是歷史記載有名有姓之首位中國法布爾，他決心親自觀察以辨真?zhèn)?。他找到一窩蜾蠃，發(fā)現(xiàn)雌雄俱全。這些蜾蠃把螟蛉銜回巢中，是為自家寶貝備存食物！螟蛉絕非蜾蠃義子，它是人家的營養(yǎng)大餐，古代文人的妄說原來一點兒都不靠譜！后人就憑據(jù)《詩經(jīng)》里的兩句話，把人收養(yǎng)的義子稱為“螟蛉之子”，這就謬之千里了。

有研究說蜾蠃成蟲平時無巢，過自由散漫生活，雌蜂產(chǎn)卵前才銜泥建巢，蜾蠃利用空竹管、墻縫等處做巢，巢里產(chǎn)卵，然后外出捕捉鱗翅目（蛾或蝶）幼蟲，帶回巢后蜇刺其麻醉后貯于巢室內(nèi)。蜾蠃卵孵化后食父母備好的食物長大。一巢常貯20～30條蛾幼蟲，足夠小螺蠃變蛹羽化。

聰明的農(nóng)人得此啟發(fā)田間懸掛竹管，誘其集中產(chǎn)卵集體消滅之，借以防治農(nóng)田常見的螟蛉幼蟲之危害，開了中國生物防治之先河，太生態(tài)了！

在研究蜾蠃時想起我曾經(jīng)拍過的另一只蜾蠃，那只體色沒這只漂亮，分類應該叫其黃紋蜾蠃。那天，我正好看見它搬動巢穴建材之一幕。我在另一篇文章里有記錄：在一條河邊散步，忽然腳前的石板地上有一物墜落的動靜。彎腰一看，竟然是一只蜂，當時我只從它的細腰及體色初判它為胡蜂，現(xiàn)在知道它大名是黃蚊細腰蜂。它在地上拖一截干枯的小樹枝，似乎要抓起它來帶走的樣子，那截小枝比它身體還長，我疑它的企圖根本無法實現(xiàn)，然而我正拍得歡時它真的抓起那截小枯枝飛走了，那截小枝是它筑巢時的建材……

蝶去

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袁枚《隨園詩話》里獨挑了清代詩人趙仁叔的兩佚句，從此便讓這個趙姓詩人留下了印跡。兩句妙語在我多愁善感的某時錄于筆記本上，刻在心里。

風是什么？流動的空氣！多么干巴的答案。趙仁叔比今人有情趣得多。

翩翩而至的蝴蝶帶來了風的韻致，空氣中會飛的花朵兒蝶舞出永遠的神韻詩情。

“蝶戀花”是詞牌名，詞牌是給所寫的詞定個長短句的格律調(diào)子?！暗麘倩ā边@調(diào)子控制的情緒最能把人的心緒弄得傷感。信手拈得李清照《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

李清照想念遠方的愛人時已是乍暖還寒的初春，蝴蝶那時刻羽化翩翩飛？寄望吧？

這幾日是戀花的蝴蝶在昆明冬天的“風燭殘日”。人的老境用風燭殘年比擬，羽化后的蝴蝶不到三十天的壽命用風燭殘日何許差不離。

那個下午有冬天的暖陽照著，在一處“管理不善”不定時噴灑殺蟲劑的野園子里我追著蝴蝶拍。黛玉葬花，我葬蝴蝶。那個下午，我把一只在公路上垂死掙扎的大絹斑蝶移到野園子一處隱蔽的雜草里安放。大絹斑蝶實在是太美了，若任它撲騰到公路中間被車輪碾死，多么殘酷？我不能讓它那么死。也是那天，我還在一片水塘邊用半個小時的時間記錄了一只黑脈金斑蝶的死。

在我的圖片庫里，蝴蝶拍得最好的幾張都是遇見它們歸西時分。這很好理解，它們的生命將油盡燈枯，它沒力氣飛了，會乖乖地爬伏在一處，基本不動，然后終此一生。蝴蝶生命活躍時都去戀花了，蜜蜂也有這特性，所謂狂蜂浪蝶也，那時候你攆不上它們的花心速度，等你調(diào)好焦距，它們忽地飛走了。

蝴蝶是鱗翅目昆蟲，翼翅上密布很多鱗片。鱗片本身的色澤反射太陽光的角度及空氣溫度都會造成同一相機鏡頭拍出的圖片呈現(xiàn)的蝴蝶姿色不同，這是蝴蝶的天賦，它的魔幻術(shù)。這種魔幻術(shù)很重要，它產(chǎn)生一種光信號，助其發(fā)情時向異性發(fā)約會邀請。無論雄蝶還是雌蝶的性器官區(qū)域都有一個非常敏感的光感受器，接受赴約信號。有意思的是，并不是所有的雌蝶都會響應雄蝶愛的召喚。一旦這些光信號遭到隔離，就意味著戀愛中斷。雌蝶耍點小性子，雄蝶會一氣之下再也不發(fā)第二次信號。這一點蝴蝶就很干脆，絕不像人類那么死纏爛打沒完沒了。在遭到女友拒絕后，雄蝶分分鐘秒秒鐘見異思遷，另尋新歡。哼，天下何處無芳草？

昆蟲的獨異本領(lǐng)甚或其身體構(gòu)造常常是仿生科學的重要靈感來源。蝴蝶身上的鱗片曾給航天飛行器的設(shè)計師以啟示。有一種蝶能維持自身體溫在34攝氏度左右，它是通過調(diào)節(jié)翅膀上的鱗片位置，來改變太陽光照射在它翅面的角度的。航天飛行器在宇宙空間里飛，由于沒有空氣，飛行器受到強烈太陽光的直接照射。被照射的一面，溫度會急劇增加，背光面又很冷，溫度劇變對宇航員的身體非常不利。因此，工程師們仿造此蝶的本領(lǐng)，在飛行器的外表覆蓋一層活動的鱗片，當它緊貼飛行器時飛行器獲得的熱量最多，隨著鱗片豎起，獲得熱量相應減少。飛行器只要改變鱗片的傾斜度，就能保持恒定的溫度了。

昆明的冬天花兒也常有，而飛著的蝴蝶卻日見少了，就連最常見的菜粉蝶都無精打采。

此時只待明年暖雨晴風破凍后，柳絮飛梅腮紅，春心動，花間再見蝴蝶翩翩飛。

如是，似可說：蝶來風有致，蝶去人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