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華杰
臨水南方
莫華杰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江邊走一圈,不是去散步,也不是去賞景,而是去尋找一具下落不明的尸體——那是我的替身。多年前,母親扎了一個稻草人,穿上了我的舊衣服,然后流放到江里。母親嘴里叨念著,乞求江神不要再惦記我,我的替身已經(jīng)為我還債,為我擋去一切災(zāi)難。母親說完這番話時,淚眼涔涔,仿佛江里的水全是從她眼中流出來的。
這條江叫富江,是從富川縣流下來的,橫跨鐘山,匯入賀州的賀江;賀江貫穿梧州,再流入西江,成為珠江的支流。富江比桂林的漓江窄一些,漓江之美,世人皆知,然富江亦不遜色。有一句古話贊美富江,其曰:“富江景秀,臨水而居?!备唤?jīng)過賀州時,當(dāng)?shù)厝擞H昵地稱它為臨水。
富江的水很清澈,站在江岸上,一眼便能望穿江底。江底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水草,除了大片大片的馬尾藻之外,還有巖層上的水青苔,流沙里的車前草,石縫里的龍須冠。若是晴天出太陽,陽光直射江底,波光粼粼,在水草上面幻然流動,可與海底下的珊瑚藻媲美。江岸一路襲下,村莊、田野,還有青山壁、流水巖、翠竹林、鵝卵沙灘、柳樹堤,放眼望去,不用捕捉,那種天然的美景就像畫卷一樣揉入眼中。
我曾在富江當(dāng)過兩年漁民,因為江面不大,我們這些所謂的漁民并不像出海那樣驚心動魄。我們只需每天傍晚吃過晚飯,到江里把網(wǎng)撒下,然后坐在江邊守夜。捕魚的網(wǎng)叫扎網(wǎng),是用又韌又細(xì)的膠絲織成的。用扎網(wǎng)捕魚很簡單,撐著竹筏到江里,將漁網(wǎng)撒放江底,形成了網(wǎng)墻,魚類游過時就會卡住。到了半夜,我們把網(wǎng)收回來,把魚摘下,將網(wǎng)上面的垃圾清洗干凈,再撒回江里。網(wǎng)在江里放得太久了就會被青苔堵塞,捕魚的效率就會降低,因此晚上最少要起一兩次網(wǎng)。
九十年代末,我輟學(xué)回家,那時廣東已經(jīng)形成打工潮,但家里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人物在廣東打工,我又沒見過世面,不敢出去亂闖,只好待在家里種田。一個十七八歲的男生,正值青春叛逆和充滿欲望的成長期,待在家里種田不免覺得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于是我選擇去當(dāng)漁民。其實當(dāng)漁民也不錯,一個月
也能賺幾百塊錢,和當(dāng)時的代課老師有得一比。
在江上捕魚的人并不多,只有幾個像我一樣沒事做的年輕崽。鄉(xiāng)下人以農(nóng)業(yè)為主,當(dāng)漁民要熬夜,沒有幾個人經(jīng)得起折騰。白天一般不放網(wǎng)的,白天光線好,魚可以看得到網(wǎng),不會死鉆。只有那些不值錢的扁鳙和白鰷才會死鉆,像黃骨魚、鯰魚、老桂鱖這種值錢的貨色,白天躲在水底巖石層的洞里休息,到了晚上才出來覓食。所以,我們必須把好的精力投到晚上去。
晚上到江里守網(wǎng)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跟夜色約會,和江水交流,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人就活得格外真實。當(dāng)一個人長期面對黑夜的時候,就會對光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感情。在我兩年的漁業(yè)生涯中,月光成了最美好的回憶。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樣的夜晚:江面上倒映著明月,我撐著竹筏從江中劃過,水中的月亮被竹筏的激水碾碎,粼粼的月光一瞬間鋪滿了我的行蹤,仿佛我在月光上行走。江岸的兩邊,是一叢叢的竹林和一片片的楊柳,還有遠(yuǎn)處的山巒,被夜色腐蝕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了一個個輪廓。月光涂在這些輪廓上,增加了迷離的色彩,使得天地間又多了一層重量感。
我們都是選擇晴天才出江放網(wǎng)的,陰暗或下雨的夜晚不宜出江打魚。鄉(xiāng)下的夜晚沒有污染,只要是晴天,天空都會很清朗,且一般都會有月光。哪怕是一片月牙兒,邊上點綴著繁星朵朵,散發(fā)出一些朦朧的光芒,也會讓人誤以為是月光。不管是朦朧的月光,還是皎潔的月光,在萬物寂靜的夜晚,它能讓一個世界變得溫潤起來。那光是神圣的,江也是神圣的,清澈的江水把月光轉(zhuǎn)換成另外一種溫潤的畫面,江邊的竹叢和楊柳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地倒映江里,像是夢。這樣安靜美妙的夜晚,竹子和柳樹也要睡覺,它們的夢從身體中游離出來,游到了碧綠的江面,在月光下靜靜地停泊著。我撐著竹筏從江面游過,竹子和楊柳的夢就在水紋中波動起來,很快扭成一團,跟著竹筏的水流一起奔跑,奔跑到夜的盡頭。
除了星光月光,還有我們的漁火和螢火蟲。夜幕像一卷垂簾從天而降,這些微光點綴其中,就像織在簾上的花邊。清晨時分,天色微白,漁火與螢火都隱退了,月亮和星星被天邊的第一束曙光連串在一起,像一串珍珠一樣掛在了蒼穹的脖子上。沒過多久,淡紅的朝霞呈現(xiàn),將這串珍珠裹住,偷偷地收藏起來。
當(dāng)然,并不是每個夜晚都這么美妙。在我兩年的漁民生涯中,心中保存著一個莫名恐懼的黑夜。2001年秋天的某個傍晚,天色陰霾,估計晚上會下雨,因此同伴們都不愿意出江撒網(wǎng)。而我覺得這樣的天氣更適合捕魚,江里的魚兒因為氣悶會出來透氣,我撒下去的網(wǎng)將成為它們的地獄。于是,我單獨出江了。半夜時分,大雨傾盆,我穿著雨衣戴著斗笠,蹲在竹叢底下一動也不敢動。這樣的深夜,一個人面對一場龐大的暴風(fēng)雨,渺小得就像一?;覊m,連呼吸都有困難。被風(fēng)吹落的雨水失去了耐性,沒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我的斗笠,還有我蜷縮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的身體,仿佛要把我揪出來,狠狠地對付我。眼前的富江變成了一朵烏云,和雨水連成一片,隨時可能涌上來,把我吞噬。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家。也許是因為黑暗拉開了距離,站在雨幕下,我隔著富江遙望對岸的家,村莊有零星的燈火,在大雨中忽明忽暗,仿佛很快就要被雨水淹沒了,很快就要從世上消失了。我突然有一種背井離鄉(xiāng)的感覺,仿佛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這種背井離鄉(xiāng)的感覺,在我沒有外出打工之前就已經(jīng)蟄伏于心頭一隅。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了這是一種宿命。
那天夜晚的雨下了很久,一直持續(xù)到天亮,江水暴漲,沖壞了我放在江里的扎網(wǎng)。第
二天清晨,我拖著濕淋淋的身體和一麻袋破網(wǎng),像個戰(zhàn)敗的士兵一樣跑回家。過了不久,我生病了。
先是感冒,后來又覺得腰痛。入冬之后,我的腰椎間盤好像扭傷了,有一窩螞蟻在不停地噬咬著骨頭,使我走路都有點瘸腿。我去醫(yī)院檢查,抽血化驗,竟然是急性關(guān)節(jié)炎和類風(fēng)濕。醫(yī)生格外詫異,不相信我這么年輕會得風(fēng)濕病,后來得悉我是個漁民,他才說我平時沒有保養(yǎng)好,身體被濕氣與寒氣侵蝕了,埋下了病根。
2001年的冬天極冷,在我的記憶中,它是最冷的一個冬天。不知是不是與天氣有關(guān),我的風(fēng)濕病總是不能斷根,時好時壞,在醫(yī)院打針也不管用。母親是個迷信的人,便到處去廟里為我祈福許愿。一直拖到2002年的春天,我的病情仍然反復(fù)折騰。
父親開始不相信醫(yī)院了,在鄉(xiāng)間找一些偏方草藥熬給我喝。憂心忡忡的母親有一天聽說某村的巫婆很靈驗,便專程去找巫婆問卦。巫婆告訴母親,說我常年出江打魚,得罪了江神,這次江神派水鬼纏著我,要索我的命,因此我的病情總是不能根治。母親嚇得臉蒼白,問如何化解劫難。巫婆說須做一個替身獻(xiàn)給江神。所謂的替身,就是扎個稻草人,穿上我的舊衣服,用紅布寫上我的生辰八字,綁在草人的頭上,然后找個吉日到江邊敬神,讓我親手把替身丟入江里。江神收了我的替身,就會免除我的罪。
這讓我想起了中學(xué)課本魯迅先生的小說《祝?!?,柳媽對祥林嫂說:“你到土地廟里捐一條門檻,當(dāng)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我想,巫婆說的稻草人,大概與柳媽說的捐門檻是一個道理。
母親照辦了,用稻草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扎了一個像我一樣高大的草人,穿上了我的舊衣服。母親按照巫婆交代的吉日,在一個天色蒼白的清晨,煮上了酒肉,攜帶香火冥紙,與我一起到江邊祭神。
祭拜完畢,母親讓我將替身丟到了江邊。我抱著稻草人,雖然它是用稻草扎成的,但我卻覺得很沉重,像一具尸體。況且它穿著我的衣服,讓我感到莫名的心虛。我甚至有點害怕它會突然活過來,抱住我,與我一起墜落江底。
我將稻草人狠狠地甩到江里去。稻草和衣服一浸水,很快就沉入了江底。我的心也沉入了江底,全身冰涼起來,好像落入水中的不是替身,而是我自己。這種詭異的感覺讓我毛骨悚然。母親淚水涔涔地叨念著,希望江神不要再找我索罪,我的替身已經(jīng)為我還債了。
祭神不久,春色漸漸回暖,寒流泯滅,我的風(fēng)濕也漸漸消失。
至今為止,我仍對當(dāng)年忽患風(fēng)濕重病的事情,產(chǎn)生極大懷疑。它來得詭異,消失得也詭異,我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我的替身真是為我贖罪了,或者是父親找的某個偏方產(chǎn)生藥效了??傊?,這件事情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神秘氣息,那段歲月因此而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2002年11月,深秋。這是糧食歸倉、落葉歸根的季節(jié),我卻踏上了去往遠(yuǎn)方的征途。我背著簡單的行囊,南下廣東打工,從此開始了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
每個人對人生第一次遠(yuǎn)途,都會留下深刻印象。
記得離開家鄉(xiāng)那天,我背著行李緩緩地走出村子,猛烈的秋風(fēng)從我背后襲來,帶著家鄉(xiāng)粗糙的沙塵,拍打著我的背影,讓我無法回頭觀望站在身后為我送行的親人。因為深秋,天空有好多的候鳥正在往南飛。大雁、長嘴鷺、野鴨、燕子,它們一群又一群,像風(fēng)一樣
掠過秋高氣爽的天空,拋下嘎嘎哇哇的叫聲。這聲音仿佛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召喚,讓我充滿了期待。我幻想自己也是一只飛鳥,正在展翅飛翔,尋找屬于自己的天空。那里有陽光,有白云,還有母親的微笑。
許多年之后,每當(dāng)我看到天空有鳥群掠過,心頭便莫名地傷感起來。我再也找不到一雙能讓我飛翔的翅膀了,真的,那片曾經(jīng)給我留下美好幻想的天空,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顛簸,只是抖下一片灰色的羽毛,飄落在我脆弱的心臟上面。
我最初去的地方,是肇慶市江口鎮(zhèn)的一個火機廠?;饳C廠建在國道旁邊,國道沿著西江的岸邊蔓延。站在廠門口,便能看到國道上飛奔的車流,還有西江里滾滾的輪船,真是一幅車水馬龍的景象。
我?guī)е鴫粝?,滿懷信心地進(jìn)入了火機廠工作。我被安排在注塑車間上班。注塑車間兩班倒,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一月?lián)Q一次班。我有兩年的夜?jié)O生活,當(dāng)熬夜已成習(xí)慣了,生命的寓言就會被時間簡化。
注塑機真是人類偉大的發(fā)明,它能晝夜不分地工作,一年四季發(fā)出嗡嗡的響聲,生產(chǎn)出大量的產(chǎn)品。那聲音面無表情,沒有一點生活的韻律。除此之外,它身上還散發(fā)出刺鼻的塑膠味,透著生冷麻木的氣息,沒有任何親切感。我剛進(jìn)廠時,對這股濃濃的塑膠味感到反胃,鼻子也覺得癢癢的,好像有無形的蟲子往我鼻孔鉆來,誘導(dǎo)我打噴嚏。但我張開嘴巴,屏住呼吸,卻什么都打不出來,只是望著頭上飛揚的灰塵發(fā)呆。注塑車間的粉碎機發(fā)出巨大噪音,粉碎的料塵飄浮在空中,像霧一樣落在了我明亮的眼中……
——現(xiàn)在,我的眼睛看事物越來越渾濁了,甚至有時候站在鏡子面前,我連自己都看不清楚了。我想,這一切應(yīng)該歸罪于注塑車間的料塵,多年前它侵蝕了我純真的眼瞳,還有我明媚的青春。料塵是時光遺落的塵埃,輕易地蒙蔽了我的雙眼,讓我看不清夢想的方向。
我在火機廠待了兩年。這兩年來我在廠里都面干了些什么呢?大概是我在里面并沒有做出任何有意義的事情,所以記憶顯得單薄無力。盡管我努力回想一些與命運有關(guān)的記憶,但每次都只能回想到一些碎裂的畫面。我只記得我每天守著一臺注塑機,看著模具怦然拉開,產(chǎn)品嘩啦啦掉下來。這些東西都是沒有生命的,它們不能幫我回憶起任何一件事情。
我懷疑我得了選擇性失憶癥,將那兩年的時光徹底遺忘了。正當(dāng)我懷疑時,耳邊卻突然響起了注塑機嗡嗡的聲音,那聲音面無表情,卻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切。那是歲月的呻吟么?不,那是命運寫給我的留言,正在復(fù)讀著我下落不明的青春。
2004年的初夏,我離開火機廠,南下東莞。
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在西江岸邊坐了很久。我知道我以后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因為這里沒有我要的夢想。我是個容易傷感的人,臨行的夜晚我想留下一點記憶,祭祀自己在火機廠度過的兩年時光。
那個晚上的夜色很好,星星與月亮都很明朗,盡管路燈的光芒把月光吞噬了,但我還是能感受得到月亮溫柔的微笑。我坐在西江邊,風(fēng)吹動了腳下的蘆葦,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好像要跟我說話。但我不知道它們要說什么。我抬頭遙望著遠(yuǎn)方,那是故鄉(xiāng)的方向。
遠(yuǎn)方雖然有燈火,卻被一片無窮的黑暗覆蓋著,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到多年前在江邊打魚的那個黑夜,我隔著大雨和江水遙望著自己的家,近在咫尺,但那零星的燈火卻像遠(yuǎn)在天涯一樣?,F(xiàn)在依然是隔著一條江,故鄉(xiāng)卻連影子也看不見了。我的眼中濕潤起來,瞬間就下起了雨。一種迷失的氣息開始在空氣中
飄浮、擴散,這個夜晚顯得更加悲切。
我徹夜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guī)е炯t的眼圈踏上了南下東莞的大巴車。我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睜開眼睛便到了東莞的厚街。
我先在東莞厚街暫住,再到寮步,又到大嶺山,然后接著跑到深圳公明和平湖,又曾經(jīng)跑到中山企石,還有珠海的香洲區(qū)找工作。我先后在酒店、工廠、貿(mào)易、推廣,甚至傳銷等公司謀生。最后,我又回到了東莞,在長安落腳。不知何時開始,我竟然喜歡東奔西走的感覺。每一份工作我都想嘗試,每一個地方我都想去逛逛。
我的夢想是要做一個成功人士。很多成功人士都是從業(yè)務(wù)開始做起的,所以我將自己的職業(yè)定位在業(yè)務(wù)員身上。業(yè)務(wù)員靠業(yè)績吃飯,需要不停的開發(fā)和維護客戶。我每天拿著一份厚厚的客戶名單,擠著骯臟的公交在外面奔波。深圳、東莞、惠州、廣州、中山、珠海、江門、順德等城市都留下了我的腳步。我的公文包里面放著名片夾、廣東地圖、聯(lián)絡(luò)單、委托書、公司目錄、樣品盒,還有紙巾、一本無聊時看的雜志、口香糖、手機充電器、備用電池等雜物。這些東西把我的公文包撐得很大,就像我的夢想一樣,開始漸漸變形。
我背著變形的公文包,帶著發(fā)酵的夢想,在車站、國道邊、高速路口、公交站臺、陌生的牌坊下等車??吹焦卉囬_過來,我會急急忙忙地走到裸露的地方,吃力地?fù)]動著手,讓車子帶我去漂泊。這個揮手的姿勢是我業(yè)務(wù)生涯中一個不變的標(biāo)志,也是我在南方城市奔波的一個縮影。在揮手那一瞬間,我總能感覺到喧囂的灰塵在我的指間流過,使我的整個手臂都僵硬起來。還沒有來得及把手放下,汽車就沖到了我的面前,汽車的尾煙像歲月的風(fēng)霜一樣,瞬間把我的臉熏出了深刻的皺紋與滄桑。
父母在家里為我感到憂心忡忡,他們害怕我會迷失在南方。他們從遙遠(yuǎn)的空氣中嗅到了不安分的氣息,我確實已經(jīng)被南方的滾滾塵埃給淹沒了。我越是急于追求一些東西,越是得不到。
我將漂泊的宿命歸根于那個替身,那是母親親手為我扎的替身,也是我親手將它丟到江里的。盡管它只是一個稻草人,一具沒有生命的假尸體,但它背負(fù)了某種隱秘的使命?;恼Q的祭祀是不能用語言觸摸的,我一直相信我和替身有某種宿命相犀的靈通。它代表著我,一些與我宿命相關(guān)的讖語,被我親手拋入江底。我想象著它順著富江漂流而下,不,應(yīng)該是漂泊,從家鄉(xiāng)的富江開始,一直漂泊到賀江,再從賀江漂泊到西江,再從西江漂泊到珠江,最后沉淀在珠江三角洲的某個地方,被時光遺棄,被滾滾沙塵覆蓋,永遠(yuǎn)地沉淀在江底下。
現(xiàn)在,我的宿命就像替身一樣,漂泊在珠江三角洲的某個地方,被命運的沙塵覆蓋著,我翻不過身來,又無法逃脫。我只能嘗試著漸漸地遺忘家鄉(xiāng),就像遺忘自己一樣。在命運面前,我無數(shù)次扮演著失憶者的角色,最終騙過了自己,卻騙不了親人。他們從故鄉(xiāng)打過來的電話,一次又一次搖醒了我的記憶。我手中緊緊地攥緊手機,害怕那個熟悉的聲音從我的耳邊消失。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與手機相依為命,不管我漂泊到哪里,它都能與親人保持最深的牽掛。
因為親人的牽掛,每年春節(jié)我都要回家和親人團聚,給他們報平安。我就像一個遠(yuǎn)方的使者,帶著異鄉(xiāng)的特產(chǎn)和紅彤彤的大禮包,上貢給親人,博取他們短暫的笑容,彌補我心頭的內(nèi)疚。爾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入侵老家,像暫住在某個旅館一樣。
在老家,我每天無所事事,吃著母親做的飯菜,烤著家里的炭火。盡管那是幸福的、溫暖的,但好像缺少了什么。也許太安逸了,也許是習(xí)慣性漂泊,我的血液又開始蠢蠢欲動,腳筋也癢癢的。我總是喜歡到江邊走動,母親為此很擔(dān)心,她害怕我去江邊又把江神得罪了,給我?guī)硐駨那澳欠N風(fēng)濕苦難。不知道為什么,我倒希望再一次得罪江神,狠狠地得罪它,讓它把我留在該留的地方。
我望著蕭瑟的富江,岸邊的楊柳和水草都干枯了,像枯萎的歲月屹立在寒風(fēng)中。竹叢雖然還保持著綠色,但那綠色一點精神都沒有,被風(fēng)吹得稀稀疏疏的,丟了魂一樣。這條江是我多年前失守的陣地,我卻漸漸感到陌生了。冬天的北風(fēng)好像有顏色,把富江吹得泛起了冷冷的蒼白,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天色蒼白的早晨,母親帶我到江邊祭神的情景,還有那具沉入江底的替身以及它下落不明的命運。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醒悟過來了,其實真正的替身不是稻草人,而是我。我在外面漂泊的這些年,對父母來說,和一個替身沒有什么區(qū)別。
過完春節(jié),我又要返回廣東。母親為我準(zhǔn)備了風(fēng)干的臘肉,腌過的土雞,煮好的雞蛋,自家榨的花生油,還有家里的糍粑……統(tǒng)統(tǒng)塞入我的行囊。那個沉重的行囊漸漸成為我生命的第二個替身,當(dāng)我背著它從江邊的老家走出來時,我看到爺爺奶奶爬滿皺紋的臉上,布滿了擔(dān)憂;我看到爸爸媽媽鬢角上增長的白發(fā),掛滿了牽掛。我整個人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了,親人的眼神像空氣一樣,凝固在這個離別的早晨。
生活失去了原有的真相,我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是揮一揮手說聲再見呢,還是將揚起的手掌放到臉上捂住濕潤的雙眼?
我不忍心說再見,這個詞是漂泊的起點,一旦說穿了就不能回頭。我開始對自己說謊,開始對時間說謊,我說再過兩年我就會停止漂泊,回到故鄉(xiāng)。但我已經(jīng)忘記了兩年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我只知道我還要奔波,還要漂泊。漂泊這個詞分泌出來的空白,將成為時間最大的空洞,也將成為親人最大的疼痛。
我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張寫有“東莞”的車票,不知道為什么要攥得這么緊,就像緊緊地抓著自己的心臟一樣,怕它掉到地上去摔碎了。但是,我還是聽到它在我手心發(fā)出破碎的聲音。
莫華杰,公司職員,現(xiàn)居廣東東莞。曾發(fā)表文章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