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海怪三種
盛文強
海狗群入侵半島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這是蛤蜊們的滅頂之災,更是漁夫的災難——島上居民賴以生存的蛤蜊采集業(yè)在這次劫難中也一蹶不振,從此以后,半島的蛤蜊等貝類再也難聚集成當年的規(guī)模,海狗留下的創(chuàng)傷難以平復。
海狗群退去以后,漁夫們想起海狗還是怒氣難平,尤其是那些以采集貝類為生的漁夫們。終于,他們在無事可做的冬季里鼓搗出了一項新的運動,傳授給自家的子侄,后來逐漸演變?yōu)轱L靡島上的兒童游戲,即:射海狗。他們用干枯的藤蔓扎出錐形,代表海狗踞坐在地的身子,并給它披上一件滿是破洞的舊衣。海狗的頭是木刻的,多數人家只拿一塊近似于橢圓形的木疙瘩來湊數——從灶下揩了黑煤灰涂抹出雙眼。經過這一步,海狗就算成了,可惜這樣的眼睛用不了多久就會暗淡無光,當初又黑又亮的雙眸仿佛失明,這就需要不斷補充黑灰,而這臟活沒有幾個人愿意干,總是推來推去,最后選出一個倒霉蛋去干。哪知這倒霉蛋也是有脾氣的,一怒之下把海狗頭全都涂成了黑色,煤灰的碎屑還不停地往下掉,這應是我見到的最差勁的海狗造型了。當然也有雕工好一些的,直接在木疙瘩上刻出了雙眼和胡須,甚至打磨出了雙頰的輪廓,就連滿嘴的白牙也在翕張的雙唇中若隱若現,仿佛正在吐著熱氣,狂躁的氣流在唇齒間出入。像這種雕工精細的海狗木偶,令人心生愛惜之意,極少有人愿意射中它,倒是那些難辨形貌的才被箭射得像刺猬,到最后不堪箭鏃的重負而轟然散架。不等那些柴草的內瓤著地,孩童們的喝彩聲已經震天響起。
在早春的午后,嚴寒還沒有完全退去,孩童們已來到院外,拿著自制的黃竹小弓和槐木小箭,朝著海狗瞄準。他們緊閉著一只眼,仿佛要把那只閉著的眼給擠爆,不少孩子擠出了眼淚。弓弦一松,頓時亂箭齊發(fā),有不少箭在空中互相碰撞,中途掉在了地上,更多的箭桿插進了墻上的石縫。這時有個孩子的箭仍在空中飛著,不偏不倚,剛巧把海狗的頭給射中了,那支箭從海狗的嘴里穿進去,海狗的頭本就不牢固,在箭的沖力下,海狗頭微微偏
向了一側,看上去就像是海狗張口咬住了迎面射來的飛箭。那個孩子可不管這些,周圍的孩子也跟著起哄,只當是射中了,就跑到大人那里去請功,大人摸摸那個孩子的頭,我遠遠望見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是說了幾句稱贊的話,那個孩子便莫名激動起來。其他孩子看著眼熱,便紛紛跑到屋里,跟自己家大人說自己射中了海狗,即便沒有射中,也謊稱自己射中了,這些孩子們得到的是同樣的嘉許。于是,所有的孩子都興高采烈了,歡呼著沖出去,他們手中擎著的小弓,正保持著一種夸張的弧度,仿佛隨時都會折斷,隨時都會反噬自身。那些年,你也身在其中,被裹挾在射海狗的大軍中。
射海狗的熱度持續(xù)升溫,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各島上。其狂熱程度絲毫不亞于真槍實彈的戰(zhàn)爭。各種請功,各種虛報,各種嘉許,各種興奮。這些似曾相識的場景,終于讓你感到意興闌珊,你對這個游戲的興趣也一落千丈,但這絲毫改變不了射海狗游戲的熱鬧局面。你知道,射海狗的游戲依然聚攏了無數海島少年,他們手里的箭有的斜著飛,有的旋轉著飛,沒有弓的少年,則徒手投擲標槍,落地時濺起的塵土令他們咳嗽不止。他們把最美好的年華,都耽溺在射海狗的游戲上了。作為靶子的海狗面無表情,它席地而坐,對面前的喧鬧無動于衷。
許多年后,當你離開半島,和你同時代的人們還隱隱記得,你是第一個逃離了射海狗游戲的人,后來這個游戲被取消了,幾乎一夜之間,海狗玩偶就消失不見,當年癡迷于射海狗游戲的人們,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他們終于被生活的洪流所淹沒,在半島的世俗生活中變得籍籍無名,他們的謊言和諂媚,也都一一被時間所原諒。但還有那么多人提起你,真是一個常講常新的老笑話,你是其中的主人公,每次講起來,講者和聽者都會笑翻在地,只因你是第一個,這是你在半島留下的唯一的蹤跡。
你知道,被圍在核心的那個玩偶,是已經化形為人的海狗精,是嘗試著混跡人世的海怪,它剛踏上陸地,就被一個船老大誤傷,負傷逃回到了海上,海狗精的人間之旅剛剛開始就結束了。關于海狗精的來歷,不得不作出以下說明——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正是蛤蜊豐收
的好年景,人們還記得,在那一天的午后,連刮了三天的大風忽然停了,在空中懸浮的樹葉垂直掉下來,落在人們衣服上。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人們吃驚,人們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當晚出現了火燒云,西邊靠近海面的天空上升起了翻滾的云層,東南方的海平線上亮起了三顆大星,隨后又裂成了無數小星,直到布滿天空,似這般喧鬧的星空,以前沒有見到過,以后也再沒有出現。
隨著夜晚的加深,群星消失了,也有人說是沉到海底了。緊接著,海灘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海狗,油亮的棕色身子冒出水面,一直朝漁村逼近,沿岸的居民從近海撤離。這時正是五月,蛤蜊最肥美的季節(jié),海狗精正是蛤蜊的天敵,它們用前爪捧起蛤蜊,朝礁石上猛砸,貝殼碎裂,露出嫩肉,海狗們便在礁石上爭搶蛤肉,它們把礁石當作餐桌,黑礁石上留下一片蛤殼的白色碎屑。整片海灘上的蛤蜊全都遭到了襲擊,漁民的苦難來臨了。那時節(jié),蛤蜊的收成占了普通漁戶收入的半數以上,大家走上街頭,望著海狗涌動的棕色海灘唉聲嘆氣,而那些棕色,正是海狗毛皮的顏色。漁夫面對奔涌而來的海狗們,就像農夫面對鋪天蓋地的蝗蟲,他們所能做的,只有雙手抱頭慢慢坐在地上,默默忍受這巨大的傷痛。
海狗所帶來的,除了傷痛,還有長久的惡心以及種種不適,這源自海狗肉的油膩。海狗原來也是可以吃的,海狗泛濫成災時,沿海一帶就有了捕撈海狗的木船,裝著整船的海狗卸到岸上,這些海狗倒斃在魚叉之下。
海狗下鍋煮熟后,所有的鍋碗里都填滿了滴著油脂的大塊海狗肉,油膩得難以下咽,吃多了容易腹瀉。到了夜里,各家各戶肚子轟鳴,全村那么多肚子形成了合奏,給村莊的上空帶來了滾滾的雷鳴,每戶人家的窗欞和門框上都震落了積年的灰塵。
這浩大的雷聲終于驚動了一個趕夜路的人,他在街口停下了腳步,側耳尋找那雷聲的來源,四面八方的轟鳴與震顫都一一納入了他的耳廓,疊加在一起的雜音不禁令他皺起了眉頭。
這人是個船老大,他在海上待了幾天,眼見著海狗越聚越多,小船難以下水,海狗奔跑在淺灘里,船老大把捕獲的海狗裝進網兜,立即有新的海狗填補了原先的空白,朝船老大撲來,片刻之間,船老大就被海狗群包圍,這些海狗無一例外地仰起頭,搖晃著站起來,集體發(fā)出嗚嗚的喉音,巨大而又蠢笨的躁動,令船老大暗暗心驚。這些海狗們頭一次看到一個人走到他們中間來,忍不住像看怪物一樣打量著船老大,也就是說,船老大在海狗群里被當作怪物來圍觀,船老大頓覺渾身不自在,轉身四顧,見海狗們伸出鰭狀的手臂,朝他指指點點,三五一伙,在一起交頭接耳,用一種船老大聽不懂的語言。
在海狗群中,船老大意識到,自己才是怪物。在密密匝匝的海狗的頭顱中,他是如此與眾不同,這種處境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身上仿佛受到無數戳刺,更有無數的目光抽打在身上,他置身于渦流的中心,隨時都會有遭到吞噬的危險。海狗們的竊竊私語嗡嗡如蜂鳴般聒噪,不知是譏笑還是謾罵,船老大分明看到一只海狗掩口而笑,它的鰭角宛如優(yōu)雅的黑線手帕,恰到好處地掩住了海狗嘴角的鋼鬣,陽光為其手帕描上一線金邊,這只半遮面的海狗更顯嫵媚。
船老大在海狗群里終于忍受不住,扔了網兜跑上岸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逃跑并沒有引起海狗的阻截與攻擊,海狗群中自動退讓出一條路,那一叢棕色的腦袋齊刷刷轉向海岸,它們頸椎上的骨節(jié)爆響成一片,船老大在一陣轟鳴中狼狽逃竄。海狗們也不再追趕,它們饒有興味地目送著船老大狂奔到岸上,棕色的海狗的陣仗撤回了水中,在看不見的海的深處,一陣水聲大作,泥沙濺上來,有
幾滴還蹦進了船老大的嘴里,這是船老大平生所見的最為恐怖的場面。好在,海狗們只會圍觀,并無攻擊能力——它們的圍觀,又何嘗不是一種攻擊,你因此而想起了離開半島以后的生活,并且心有戚戚。
這天晚上,船老大從海邊回來,搖搖晃晃回家去,他剛在海邊的野店里和幾個船夫喝飽了酒,經眾人勸慰,所受的驚嚇已經完全散去。漫天的雷聲讓他感到驚訝,因為天上沒有一片云彩,星斗月光照耀四方。他只顧仰著頭看天,沒留神與對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差點被撞倒在地。
彼時的船老大正當盛年,他手里還攥著雙股的魚叉,叉尖在他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了兩道細而深的轍印。借著酒力,他掄圓了魚叉,給對面的人一家伙。對面那人穿著紫色衣裳,手里還擎著一把折扇,挨了一魚叉應聲倒地,手里的折扇也轉著圈飛出去了,船老大的魚叉正戳在那人的膀子上,那人連哼也沒哼,就地翻滾幾下,徑直跳進海里去,緊接著傳來了嘩嘩的水聲,那人跳水逃走了。在那人落水的剎那,船老大看到那人長著棕色的狗頭,頭頂還生著蜷曲的黑發(fā)。船老大的酒也醒了一半,自知闖了大禍,也不敢聲張,抱著魚叉回家去了,想起落水那個人的貌相,有似曾相識之感,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船老大兀自忐忑了一夜,到黎明時分才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在海灘上盤踞多日的海狗群居然朝著深海退去了,海灣里的蛤蜊得救了,海狗群被新一輪的潮水帶走,那些棕色的腦袋被大水覆蓋。船老大在家里找出了魚叉,見叉上布滿了海狗的棕色絨毛,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細密的汗珠從前額滲出來,他遇到的,正是操縱海狗群的海狗精,他誤傷了化作人形混跡漁村的海狗精,使入侵的海狗群全線潰敗,你知道,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漁夫夜間從海上回來,正待關門,門口卻遞進來一只黑手攔住了門閂,門縫正好夾住了毛茸茸的手臂,就像夾住了一段枯木,兩扇門立刻朝兩邊蕩開,一陣大風涌進,吹得屋里人難以立足。漁夫受到驚嚇,向后跳開去,那黑手的后面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那只黑手的主人。只見來人穿著黑袍,手里拎著車輪大的兩只蟹,直奔灶前,邊走邊回身對漁夫道:
“借火來一用?!?/p>
那人回頭時滿臉漆黑,看不清五官,唯一醒目的,是四顆白亮的獠牙破唇而出,仿佛是夜空里同時出現的四枚新月,有著清冷的銀光。漁夫未敢接言,算是默許。
這個不速之客倒提著兩只巨蟹,徑直奔向灶前,兩只蟹在他手里掙扎,四只揮舞的巨鉗總也打不到黑衣人身上——黑衣人躲在了蟹的身后。蟹螯雖然剛猛,卻不會拐彎朝后攻擊,耳中只聞四只鉗開合的金屬撞擊的回音,火星不斷在這間暗室里綻開,屋里的桌凳、瓶罐、干魚、梁柱的巨大投影在一閃一滅。漁夫蹲在門旁的角落里,被蟹螯上閃耀的火星刺痛了雙眼。
柴草都是現成的,黑衣人在灶前的空地上生起火來,經黑衣人手指的牽引,濕柴的黑煙在上升到半空時陡然發(fā)生了彎折,都被吸進了灶膛,偶有溢出灶口的黑煙,也在黑衣人的彈指聲中卷入了灶膛。
兩只蟹烤熟,蟹殼上呈現出一大片不規(guī)則的焦黑,滿屋蟹黃香味,直往漁夫鼻孔里鉆,來回搖頭也躲避不開,惹得漁夫想打噴嚏,又怕驚動那黑衣人,不得不強忍住,幾近于窒息,臉上憋出了紫色,好在黑衣人自顧燒蟹,緊盯著蟹蓋上涌出的水汽,始終沒有朝漁夫看一眼。
當黑衣人掀開螃蟹蓋,就像掀開一只塵封多年的老樟木箱,漁夫耳中傳來了銹蝕的軸承被迫轉動的吱呀聲。蟹蓋甫開,白煙騰空而起——黑暗中耀眼的白幕。黑衣人抖擻精神,大跨步沖進這煙幕中去,俯身咯吱咯吱咀嚼起來,獠牙刺穿甲殼的鈍響,臼齒細嚼時的爆裂,直嚼得漁夫渾身骨節(jié)酥麻,后來引起了脊上一陣劇烈的痙攣。漁夫堵上了耳朵,不去聽那恐怖的聲音,身上這才好受一些。
黑衣人嚼完一只蟹,又朝著另一只下口了,在白煙中,灶邊只剩下兩只蟹蓋,蟹腿也沒剩下一個,原來都被他嚼碎吞下肚去了,同時被吞下肚的,自然也包括兩只蟹螯。漁夫看到,黑衣人吃蟹螯時,是把螯尖朝下,仰面朝天,把整只螯插到嘴里去,像街頭賣藝的江湖人在吞寶劍。黑衣人搖晃腦袋,硬把兩只垂直墜入口中的蟹螯吞下。當黑衣人直起身時,兩只蟹螯便憑空消失了。蹲在墻角的漁夫看得觸目驚心,仿佛有蟹螯卡在自己的喉頭,想到這里,漁夫不禁一陣猛咳,這咳聲終于驚動了黑衣人。
黑衣人這時似乎已吃飽,他看了漁夫一眼,似乎沖漁夫微微點了點頭,只不過脖子過于僵硬,點頭的動作極難發(fā)現。黑衣人推開門揚長而去,只留下呆呆發(fā)愣的漁夫。漁夫回轉身,透過不斷開合的門戶,望見那個黑衣人走到了不遠處的碼頭,縱身跳了下去,落水時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漁夫望著黑衣人遠去的背影,越想越怕,一夜未能安睡。閉上眼,眼底的黑暗世界里就滿是那黑衣人的黑臉,還有平生從未見過的巨蟹,不知不覺中又到天亮。
這天一早,漁夫出海捕魚,竟然滿載而歸,這在他的捕魚生涯中是最大的一次收獲,有許多魚已經逃出漁網,卻像受到驚嚇似的,又紛紛折回頭來鉆進網中。漁夫心中覺得奇怪,收網后,他從船頭俯身往水里看,冷不防水里正有一人抬頭往船上看,正是昨夜來借火的黑衣人,他正站在水底,仰起臉來看著漁夫,臉離著水面不遠,水面上蜷曲的波浪更使他的臉顯得扭曲猙獰,雙眼如拳,盡是血紅之色,四顆獠牙依然閃亮,若論面皮之黑,則是黑不見底、毫不透光,似乎只有頦下的一叢鋼髯托著這一顆頭顱似的,他的身子都被這碩大的頭顱所遮擋。
漁夫眼前一黑,就要向水中栽倒下去,卻被那黑衣人從水中伸出濕漉漉的雙手給扶住了雙肩。漁夫在船上站穩(wěn),黑衣人也就消失不見了,雙肩上還有剛才黑衣人那一扶留下的水漬,肩胛在風中陡然一涼,此時方知并非夢幻。
歸航的途中,漁夫不得不放掉一部分魚,然后從船尾跳下去,邊往前游邊推著船前進,才勉強使小船保持平穩(wěn),他一路把船推回岸上,早已筋疲力盡,而看著滿船的魚,這勞累似乎又算不得什么,立刻被喜悅所沖淡,使不完的力氣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像這樣的收獲,以前從未有過,不知以后還會不會有,漁夫不禁擔心起來。
當天晚上,黑衣人又來到了漁夫家里。這次,他拿著兩個鍋蓋大的螃蟹,走到灶前生火,這一回,漁夫看著他把柴草填進了灶中,在鍋里添了水,似乎想煮蟹。而那蟹又太大,鍋里放不開,黑衣人每次煮半邊,煮熟之后再煮另外半邊,兩只蟹分四次煮熟,像上次一樣,連嚼帶吞,兩只蟹瞬間沒了蹤影。黑衣人出門時還朝漁夫點了點頭,照舊從碼頭上跳了下去,漁夫這時才看清,這黑衣人跳水的姿勢古怪至極——他頭朝上,雙腳朝下,已經在碼頭上凌空跳起,落水時卻極慢,好像懸在了空中緩緩下移,最后才像一片鵝毛般飄落水中,照樣沒聽到水聲。
漁夫壯著膽子走到碼頭,往水面上一看,那黑衣人在水面下已經走出很遠了——他懸浮在水底,手腳未動,整個身子卻徑直朝前滑去,就像受到了海中巨大力量的牽引,他的身
上似乎有透明的氣流包裹,這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模糊不清,也使他身上滴水不沾,因此他穿行在海底也不會把自己搞得像落湯雞一樣狼狽。在他經過之處,不斷有細碎的氣泡從他周身的氣流中逃逸出來,懸停在水中,不上升也不沉沒,也絲毫沒有爆裂的跡象,漁夫在岸上看了多時,心中暗暗稱奇。不知過了多久,漁夫才覺察到夜已經深了,群星落盡,不斷有露水從空中墜落,打在他的身上,海上的夜露最傷人,漁夫不禁打了幾個冷戰(zhàn)。
第二天漁夫出海,照樣是滿載而歸,原來那黑衣人為謝漁夫的火,在水下截住了一個過路的魚群,把魚群驅趕到了漁夫的船底,漁夫正巧在這時下網,大魚都進了網,直到小船載不動,船底仍然有無數魚頭躍動,撞得船底陣陣酥麻。漁夫只能望魚興嘆,他的小船載不動這龐大的魚群,他所捕獲的,充其量只有魚群一角,只能眼睜睜看著大隊的魚游走。
黑衣人站在水下,目送著漁夫的船搖晃著離去。
從此以后,漁夫每夜都給黑衣人留著門,柴草也是每夜都備了新的,留給黑衣人烤蟹,那黑衣人就是入戶夜叉,經常到漁夫家里做客,而這時,漁夫已經不再害怕。這種夜叉不但無害,反而大有益處,漁夫靠夜叉的幫助才能每網不空,并就此發(fā)家,成了海濱一帶的富戶,再也不為吃穿發(fā)愁。
到了晚上,夜叉照舊會提著兩只大蟹走到灶間。這一次,漁夫在灶下生起火,和夜叉一起坐在灶前剝蟹,漁夫拿起了錘和鑿,蟹的鎧甲紛紛斷裂,肉汁在罅隙間奔流,把鑌鐵的鑿子沾濕。夜叉背著手,站在漁夫身后觀看,當四顆獠牙在暗夜里閃爍,夜叉這才意識到不妥,怕漁夫受到驚嚇,夜叉舉起袖子遮住嘴巴。
他們在蟹殼上羅列杯盤。有人看到他們在月夜里對飲,幾杯下肚,黑衣人拿著蟹螯,攥住雙鉗用力一掰,蟹螯就變成了兩爿,他自留一爿,另一爿遞給漁夫。他們啃著蟹螯,就像啃著熱氣騰騰的羊腿,與羊腿完全相反的是,蟹螯的骨頭在外,肉在里,螯壁包裹著蟹肉。蟹殼是最好的碗,蟹爪是最好的筷,世間再名貴的碗筷也難取代,長時間的撕扯令這一人一怪的臉上熱汗直流,四鄰聽到他們的大喊大叫,家家緊閉門戶不敢出來,夜叉的相貌唬住了島上的所有人,除了他眼前的這個漁夫之外。
那時節(jié),真是漁家的黃金年代——如今這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沉重的蟹螯,合雙臂之力才能勉強舉起,漁夫連半爿沒吃完就飽了。夜叉意猶未盡,還不斷往嘴里扔著一團團白色的蟹肉,隨后抓起酒壇,把余下的酒全都倒進肚里——酒在他體內有一陣瀑布墜落般的轟鳴,蟹肉墜落如雨,漁夫側耳聽著,仿佛親眼見到了一片白色的泥濘,他不禁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吃驚,于是,他使勁晃晃頭,把這些雜念給丟開了。
這時,夜叉才是真醉了,漁夫又喝過幾杯,早就趴在蟹殼上打起了鼾,鼾聲震得蟹殼鼓蕩,夜叉的手抵在蟹殼上,不禁觸到一陣微麻,那是漁夫的鼾聲在作怪,蟹殼成了劇烈抖顫的鼓面。夜叉在醉中強打精神,忽想到到自己該回去了,為了不驚醒漁夫,他的手離開了蟹殼的桌面,在地上挪出老遠,才打個滾站起來,這些動作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站在原地扶著樹喘了半天才恢復如常,那些酒在此時不失時機地攻上了他的頭頂。
那一夜,夜叉走在水面上踉踉蹌蹌,不時蹲下來嘔吐,海里的魚群吞食了他的嘔吐物,也醉倒無數,全部肚皮朝上浮在海面,不知何時才能轉醒。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時至今日,東海上的漁民夜里睡覺還不插門,他們這是在為入戶夜叉留門,然而入戶夜叉卻再也沒有出現,夜叉手里車輪鍋蓋似
的螃蟹也沒出現過,只留下這樣一個古老的風俗,東海的漁人沿襲不絕。在東海之濱,漁村的新房初建時,甚至連門閂這一道程序都免去了,每家的門戶大開,從門外望去,黑洞洞的門樓深不見底。
每當起風的夜里,都有門扇在風中撞擊,將人們從睡夢中拎起來,漁村的夜晚立時人影紛亂,方盒似的院落里蠕動著昏睡未醒的身軀,風把院門吹合,他們又把院門撐開,搬來大石固定住門扇,使院門在大風之夜仍然大開。
然而,入戶夜叉卻再也沒有出現,只有他的故事還在四處流傳。
漫長而又無奈的等待。人們卻有著足夠的耐心,只盼著有那么一天,入戶夜叉提著兩只車輪大的蟹走進自家院落來借火,更盼著入戶夜叉給他們帶來無盡的魚蝦。入戶夜叉終究沒有再來,他偶爾在人們的夢中出現,又匆匆離去,人們在夢中呼喊,入戶夜叉也不回頭,只留下一個漆黑的背影,在海面上踏著波浪漸行漸遠,隨后悄無聲息地沉沒。
那一夜,半島上的漁民們紛紛在夢中驚醒,抬眼望屋外,兩扇院門在風中開合,不斷切割著滿月之夜的白光,使院子里電光閃閃。
入戶夜叉似乎只屬于過去的年代,那時節(jié),人心還未完全崩壞,就連夜叉這樣的怪物也知恩圖報。這樣的故事,也只在過去的年代里才會發(fā)生,我們絲毫不必懷疑其存在。
許多年過去了,不閉門戶的鬧劇依然在漁村沿襲不斷,年輕一代已經不知其意,只是按部就班地照做,甚至增添了不少儀式,更使這種風俗變得俗不可耐。
終于有一天,一個幫閑文人路過此地,見此處景致不錯,便留下來游玩幾天。當他飽覽海上風土民情,吃飽了蝦蟹,飽嗝里都有熱烘烘的甜腥。尤其是在夜里,他見識了漁村夜晚不閉門戶的習俗,不禁大加嘆賞,他搖著灑金的折扇感嘆道:這真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只有盛世才會有這樣的場面。
——以他的迂闊,又怎會知曉入戶夜叉的故事,這些漁戶無非都是想著發(fā)家罷了,哪有什么夜不閉戶的美德可言。
在海邊要經常弓著身子走路。在這里直著身子是走不動的,海風會把上半身吹彎,就像吹彎一棵麥苗。站在礁石頂上,迎面而來的風會把人吹落下來,落地時輕飄飄毫無損傷,因為有風墊在腳下,穩(wěn)穩(wěn)托住了鞋底。海邊降下的一陣雨都是橫著飛的,地上落的水跡也是長條的,沙灘被劃出了條狀斜紋,這些斜紋指出了風來去的方向,颶風使雨滴難以落地。我童年時代所見到的這些雨水的形態(tài)并非垂直滴落,而是四處飄散,竟和冬日的雪有了相近之處。
那些年,海風改變了很多事情,包括我們躬身走路的姿勢、向后倒伏的頭發(fā),從船上旋轉著落水的魚筐,乃至海邊歪斜的樹、在半空中和風僵持著的鳥兒,所有的一切都帶有了風的性格。人們恨不能在胸口開個洞,好讓風穿胸而過,把迎面而來的沖力破解掉。
古老的傳說里還真有這樣一個穿胸族,族人胸前都有一個大洞,這個大洞洞穿了整個上半身,洞的內壁則是光潔的皮膚,穿上衣服,難免胸前塌陷進去,后來干脆把這大洞露出來——做衣服時先要在前襟后襟分別裁出兩個圓洞。該國的裁縫鋪里,總是堆著小山似的圓形布片的下腳料,這些布片的邊緣光滑,由一種卷成圓筒的鋒刃一次性裁出,故而形狀分毫不差,后來這些下腳料被裝飾了一圈花邊,都給改成了坐墊,遠銷到島外,這一項生意使島上的裁縫們個個紅光滿面。
穿胸族的人民是典型的漁獵民族,這胸前的大洞自然是久居海邊的緣故,海風在他們身上尋找通道,久而久之竟然洞穿了前
胸。這并非一日之功,但也足以證明那些年的風真是太大了。有了胸前這個大洞,海風吹在胸口時都漏掉了,他們在風中穿行無阻。
許多年后的今天,每當走在海風中,便覺呼吸困難,渾身血氣翻涌,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努力,這時我總會想起健步如飛的穿胸族的人民,海風穿過他們的身體,變成了渾圓的風柱,經過裁剪的風變得更加急躁,出離穿胸人的身子時發(fā)出駭人的長鳴,以至于后來產生了一種耐人尋味的錯覺——人們都誤以為這尖銳的長鳴是穿胸人發(fā)出來的,所以穿胸人又有了“擅鳴”的名聲,在東海的漁夫當中口口相傳。其實穿胸人最沉默寡言,對坐終日也難出一言,只有來到他們的生活之中,才會發(fā)現真相。
穿胸人出門時,族中的尊者由兩個仆人抬著,仆人用一根長棍穿過尊者胸前的大洞,像抬轎子一樣把尊者抬起來,一路之上,尊者閉目養(yǎng)神,甚至還能睡著,可見其沒心沒肺之率性隨意,也能看出其胸腔內筋骨的強勁,足以承擔自己一身的重量,也可以對付長棍的硌與壓。
一主與二仆所組成的“卅”字形隊伍在我們面前顫巍巍走遠了,盡管你對穿胸人的存在尚存疑惑??吹剿麄兊某鲂蟹绞?,或許會打消不少人心中的疑慮——穿胸人的社會畢竟與我們有相近之處,甚至是相去不遠,穿胸人或許和我們同根同源,是我們遠在海外的另一血親。
人們尚不了解的是,穿胸人的胸口還可以貯存各類隨身物品,是最為便捷的隨身儲物箱。尤其是熱天脫下上衣時,可把衣服團成一團塞在胸口的大洞里,填滿了胸前那巨大的虛空,這時穿胸人看上去更像一個完整的人——他的心胸里充斥著一團受到擠壓的衣衫,密集的褶皺與歧路。受其影響,穿胸人這時也感到胸中愁悶,似有愁腸百結,卻又無從發(fā)泄。直到這力量大到無法忍受之時,他才想到把那一堆衣裳掏出來,氣流進入胸中,他才覺心胸為之一暢,陽光也再次照到了他的胸中,令他感到胸腔內暖洋洋一片。
作為漁獵民族,他們出海捕魚時也把漁網塞在胸中,走出家門時,只需空著手,便可輕輕松松去海上。當他們劃著船來到海上,在海灣里下碇,然后從胸口拽出一團網來,迎風一抖,就變成了一張遮天蔽日的大網,海里的魚蝦看到有人從身子里取網出來,頓時受到驚嚇,紛紛昏厥在水中,穿胸人此時出網,正可滿載而歸。后來魚蝦見多了穿胸人,也便熟悉了,不再受驚嚇,穿胸人仍有魚可打,卻比當年要少得多了。
以后的許多年,也有不少穿胸人撇開漁網,開始豢養(yǎng)魚鷹,用魚鷹來協(xié)助捕魚,經幾個聰明人的實驗成功后,幾乎所有的穿胸人都養(yǎng)起了魚鷹,少則三五只,多則十幾只,穿胸人的身邊又多了振翅不已的魚鷹。
在開春那些日子里,海上漁汛不斷,魚鷹在這時正可大顯身手。在去海邊的路上,穿胸人拔腿疾奔,魚鷹們就擠在穿胸人的胸中取暖。這些蜷縮的鳥使穿胸人感到心頭微溫,幾只魚鷹還不時從他的胸口探出頭來,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的腳步也不覺間加快,在他胸中,有好幾個心臟在跳動,這令他氣喘不已。
到了海上,穿胸人選取一塊凌駕于海面之上的礁石,站定身形后,穿胸人開始拍打胸口,胸中的魚鷹聽到號令,就撲愣愣飛出,徑直沖進海里,海面上炸起一朵朵蓮花,隨即又委頓為水。
這些魚鷹看上去仿佛是穿胸人身體的一部分,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來,這分明是穿胸人自身發(fā)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裂變。可穿胸人仍站在礁石上,臉上毫無痛苦可言。
在魚鷹飛走的剎那間,穿胸人受到那些翅膀的鼓蕩,在礁石上不由得身形一晃,雙手揮打著魚鷹們留下來的羽毛,他剛把這些鳥
羽揮開,魚鷹們已經叼著大魚飛回到礁石上,穿胸人開始忙碌,得魚之后又把魚鷹收回胸中,這時他的胸前濕漉漉的,滴著魚鷹身上流下來的海水,這使他胸中一陣徹骨的寒冷,只得默默用體溫去把魚鷹們烘干,這是他捕魚所要付出的唯一的勞動。
在回去的路上,穿胸人的胸中搏動不已,繁復的擠壓和顛簸帶來了稍許氣悶,在他內心深處,隱隱傳來幾只魚鷹粗重的喉音,氣流與息肉的震顫,發(fā)出低沉而濕重的節(jié)奏,仿佛是一些嘆息。
胸口的異樣令穿胸人停下了腳步,彼時他已走下礁石,來到了海邊的溝汊地帶,一叢叢貼著地面生長的紫紅色小葉植物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煩悶。他停下腳步,以手撫胸,令他感到驚訝的是,往昔的空洞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扭曲的實物在左沖右突,內中夾雜著翎毛、趾爪和尖喙,以及若隱若現的魚腥,海水蒸騰的熱氣,一時間難以分辨這許多物什,他胸口一陣翻滾,咬緊牙關才勉強恢復鎮(zhèn)定。
那時節(jié),他在自己的胸中經歷了一場戰(zhàn)斗,閃念間勝負已定。
在回家的路上,穿胸人平生首次感到了胸中郁結,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便一去不復返,他忍不住朝天發(fā)出了一聲長嘯,四野震蕩,一個穿胸人的少年時代就此結束了。
許多年前,徐福率領龐大的船隊東渡,去尋找傳說中的海上仙山。船離岸不久,就來到一片不知名的開闊海域,船隊一字排開,趁著海面平靜之時急急趕路。
船行不多久,他們就遇上了風暴,風從對面吹來,事先毫無征兆。徐福的船隊在風中陣腳大亂,眼看就要互相碰撞,徐福出現在主船的船頭坐鎮(zhèn)指揮,這才稍稍緩解了水手們的慌亂。就在這時,徐福忽見一條大船從對面駛來,這條船與徐福的主船大小相當,所不同的是,該船的船帆正中有一個圓形的大洞,徐福透過帆布中心的大洞看到了遠處海面上盤旋的黑云,以及上下騰躍的浪頭。這怪異的帆輕而易舉地化解了大風,在風暴大作的海面上穿行無阻。船頭站立一人,直愣愣地望著徐福的船隊,在風中站得紋絲不動,向他喊話,他也全然不覺,他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這個人的出現引起了船隊的莫大恐慌。眼見他的船就要沖過來,徐福張弓搭箭,朝那個人射了一箭,箭鏃破空而去,洞穿了那人的前胸,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支箭就像被吸入了無盡的虛空,明明射中,卻絲毫不起作用。原來那人的身子是前后貫通的,那支箭穿過那人的身體后,又向前飛了一段距離才落進海中,卻根本沒有傷到那個人,他還是站在船頭,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的從容與鎮(zhèn)定卻令徐福一行人大吃一驚,再也不敢舉弓去射,只是盯著他不放,徐福的船隊心中惴惴,生怕這個來路不明的怪人忽然還手——恐怕沒有人能夠抵擋。
這條詭異的大船與徐福的船隊擦肩而過,所有的人都沒敢做聲,他們真真切切地看到,對面船頭上那個人的胸口洞穿,衣服的前后襟也裁出了兩個大洞,呼嘯的風聲在他身體里穿過,那些風動作熟練,就像靈巧的花豹穿過火光籠罩的鐵圈,毫無滯礙。那個怪人看了徐福的船隊一眼,然后匆匆趕路了,他的船和徐福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待那個怪人的大船走遠,徐福忍不住對左右嘆道:像這樣胸懷坦蕩的人,如今真是少有了。
盛文強,作家,現居山東濱州市。主要著作有隨筆集《半島手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