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年
蔡小容
我從抽屜里尋出這只經(jīng)年不戴的表來時,可巧它上面的時間和現(xiàn)在只相差一分鐘。我把它撥快一分鐘,再上滿發(fā)條。我這只表,誰見了都要湊上去看稀奇:規(guī)整的圓形玻璃表蓋里頭,赫然可見表的內(nèi)臟。金燦燦的機械,含著許多個微妙的齒輪,有一個齒輪在轉(zhuǎn),旁邊一個金環(huán)帶著盤纏成圈、細若游絲的發(fā)條在反復跳擺,它的頻率對應于快速走動的秒針的步伐: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這只表是我爸爸給我的。我猜想設計這種款式的表的人一定是個鐘表愛好者,就像我爸爸一樣,他們覺得表的內(nèi)部構(gòu)造具有一種精工之美,所以他們?nèi)サ粞b飾性的表盤,直接以零件本身作為裝飾——看,齒輪像花朵。旋轉(zhuǎn)的齒輪、跳動的金環(huán)、由緊漸松的發(fā)條,以及三根長短不一、時刻改變角度的表針,給這精工圖案增添了律變的因子。只可惜乏人欣賞,現(xiàn)在戴表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爸爸干了一輩子的鐘表修理,是個鐘表匠。而他早年是某名牌大學數(shù)學系的學生,鐘表這行當是他自己選的。
2000年他去世了。他臥房墻上的七個鐘,因為他去住院沒人上弦,都停了,指向七個不同的時間。他在時我數(shù)過家里的鐘,墻上掛的和桌上擺的,一共三十四個。它們都非常老舊,走時不準,除非爸爸將它們一一打理遍,我在三十四個鐘前面就會完全不知道時間。他去世是在凌晨時分,當時我睡在他床上,他一個人睡在醫(yī)院的床上,我們錯過了。
我手腕上戴著這只鏤空表,看時間非常清楚。三根金屬的針流轉(zhuǎn),一寸光陰一寸金。這個停滯了一兩年的表,給我輕輕往前撥動一小格,它就與當下的時間重合了。宇宙間浩淼的時間,如果可以如此地被追上,該有多好。假如能夠這樣,我就立刻動手把表針往回倒撥,倒撥上千萬圈,倒撥到我小時候,到我出生之前,到我的爸爸媽媽年輕的時候去。
從棚戶區(qū)新搬到五單元來的這一戶是這么個景況:一家三口,男的快四十了,女的三十不到,帶個小姑娘,兩歲多點的樣子??此麄冇冒遘嚴瓉淼募耶敗獛讉€大紙箱!他們就拿這個裝衣服,裝棉絮,在屋里一個一個壘著。床呢,明顯是一扇門板,邊上一個暗鎖給挖掉了,兩條長板凳搭起來。女人帶著孩子睡的那副倒是正經(jīng)鋪板,還掛了粗紗蚊帳,女人說蚊帳是她從廣東帶過來的——廣東,怪不得她說話有時聽不懂呢,原來是學的這邊的話。桌子沒有,他們用一個舊茶幾吃飯。還有一件莫名其妙的家具:窄而高,兩側(cè)有垂下來的翼,中部是個傾斜而下的肚子,可以伸手進去掏摸杯子盤子。把這名堂抬進了屋,兩側(cè)的翼給他們拉起來抻平展開,就形成一個挺大的平面,熱水瓶就在上面放了一溜。進他們家串了兩次門才看明白,原來這是照相館照相用的暗箱!
男的是修表的,在解放路的鐘表店上班。女的沒工作,在家燒飯帶小孩。聽說她的戶口還在廣東農(nóng)村,轉(zhuǎn)不過來,糧票很成問題。也難為他們的,每個月只男人的一份二兩肉票,買回來全部剁成末子煮稀飯給小孩吃,大人一口也不沾。真是的。
——哎!這男的還是個大學生呢,還是某某大學出來的呢?,F(xiàn)在他屋里還有好多數(shù)學書,他晚上沒事還喜歡動腦筋,做題目。他大學畢業(yè)怎么會跑去修表了的呢?不曉得,不曉得他怎么想的。是不是讀了大學修表修得好些?他到他們單位上也就拿二十幾塊錢。有一個復員軍人跟他一起去報到,一聽二十幾塊錢車轉(zhuǎn)身就走了,他倒不說話,沒得意見。
——嘿!你不曉得吧,我告訴你,這個男的還是個華僑咧!印度尼西亞回來的,那邊還有蠻多親戚。今天郵遞員上樓送信,我洗衣服瞄了一下,寫了些外國字看不懂。他們這一家子才是怪咧!什么人咯。
我現(xiàn)在完全能理解,人們對陌生的新來者油然產(chǎn)生的那一份抗拒性的敵意。這是人心的本能,看見初來乍到加入自己的地盤,對這地盤上的門路規(guī)矩都還摸頭不是腦的新來者,他們的一舉一動,處處都顯得那么不上道不順眼。要化解這份敵意,首先你得樣子平庸。平庸才能安撫大多數(shù)人的心,不得罪他們。其次,你得看上去本分,不惹事兒,好對付。再次,你得懂世故,識時務,會說話,會做人。我的父母,終生最不擅長的就是“做人”。他們?yōu)槿说谋痉謪s又過了頭,老以為吃了虧不作聲就能省事,卻不知如此他們將終生有得虧吃。最不幸的是,他們太扎眼,太跟別人不一樣了。一個人要是知事,他絕不敢與眾不同,因為與眾不同將使他身處險地,無論他的不同是好是歹,在別人看來都是討厭的理由。我的父母,不僅是新搬來的外人,還是外地人,說話口音都是奇怪的。雖然我爸爸也是工人階級的一員,可是他顯得來路不正,還有些復雜可疑。還有我們那一屋子的紙箱——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越窮越光榮”的調(diào)子已經(jīng)不太興了,窮仍然本分安全,可是應當窮得稍為體面,家里至少一個五屜柜是不能沒有的。
爸爸,你為什么要從印尼回來?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倒是我長到快十歲的時候,開始不斷地有人拿這問題來問我了。在他們問我的年代,“外國”的意義已經(jīng)等于“有錢”,而不像我在五單元住的年頭,“外國”還等于“反動”。我爸爸回國是1953年,他才十八歲,坐了半個月的海船才到中國。他在船上拍了一張照片,是一個小小的側(cè)影,站在甲板上望著海出神。他是不是在想象他沒見過的祖國與尚不可知的未來?到了中國,讀中學,考大學,恰好趕上了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吃不飽肚子,又趕上了印尼排華,錢也過不來了。國內(nèi)舉目無親,他只好課余找事情做,給人修鐘表。有一次他在街上賣糖精,給學校知道,找他去談話。你哪來的糖精?我從印尼帶回來的。那是不是走私啊——你為什么要賣糖精?我沒錢吃飯不賣怎么辦?!我想學校是不信他的話的,因為其他有困難的同學都領到了補助,獨獨沒他的份兒。學校說:“你有錢?!碧蔷遣粶寿u的。課上不成,天天挖土搞勞動,頓頓吃臭胡蘿卜。到第四年上,他身體垮了,無法再把書讀下去,就提前一年肄業(yè)。我想我爸爸的大學在給他分配工作時一定對他的選擇吃驚壞了。全國各地都由他選,他選了這么個小城;好歹也在名牌大學的數(shù)學系讀了四年,他決定要去修表!對于這么一個不可理喻的、在讀書期間他們就不喜歡的學生,他們在他的分配登記表上蓋章時,心情不知是憐憫、嫌棄,還是幸災樂禍。這一個大紅公章蓋上去就生了效,讓他自此離開這所全國著名的學府,由他向下滑落去吧。
我母親給了我常人不能理解的爸爸的答案:“他喜歡修表。他從小就會修表?!彼薇硎亲约簳模搅绥姳淼?,別人修不了的表他都能修。不過,他又不愿意修表了,他看到有一個保管材料的工作,他想干那個。“我管材料,有人來領零件,我就給他們拿,沒人來領,我就可以看書了?!边@是他的想法。他每天帶著書去上班。我的爸爸,既然你兜了個大圈子目的是為了可以看書,你為什么不干脆挑一個看書的工作?你坐在工作臺前,面前攤本書,可是每分鐘都有人來找你領東西:“蔡師傅,領個發(fā)條”,“蔡師傅,領個表甩”,你不斷站起身爬高探低給他們拿。早知如此,還不如修表呢。以你的超人技術(shù),一天八個表的工作量保證你有時間看書。我的數(shù)學系出來的爸爸啊,你的大算盤小算盤全部都打錯了。
在同去報到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對每月二十五元的工資標準拂袖而去的時候,我爸爸在心里計算了一下?!拔疫€沒成家,一個人夠吃飯,日子能過得去就行了?!彼翢o意見地填了表,成為國營鐘表店的保管員??磥硭诖髮W里為錢吃的苦頭還沒吃夠,不知道錢的重要。他只知道他“餓怕了”,算一算二十五元夠他一個人吃飯,就覺得過得去。他就沒想到只拿一個人吃飯的工資,老婆會從哪里來。
所以我爸爸找不到老婆?,F(xiàn)在我家的舊影集里還有幾張陌生姑娘的照片,有的是短頭發(fā),有的梳著當時流行的發(fā)式,側(cè)面一個鬏鬏。照片背面寫著“××同志留念”,是贈給我爸爸的。她們都長得平常,以致于我印象中她們都長得差不多。她們都是別人介紹給我爸爸的,無一例外,談一個吹一個。哪個愿意跟我爸爸喲。說是大學生,結(jié)果是在修表!這么傻的人從來沒有見過。脾氣又古怪,又不會體貼人。小城里有一個女人跟我爸爸談戀愛似乎是談得大家都有印象的,因為他們散伙之后她也沒再找人,一直到現(xiàn)在。終身未嫁的女人在我們小城里有個奇怪的稱呼,叫“大爹”。大爹跟我爸爸散伙的原因也十分奇怪:有一天我爸爸在街上碰到她,沒有跟她打招呼。自此,他倆彼此就再也沒打過招呼。但大爹的父母和我們家倒保持了幾十年的交情,她母親還幫著帶過我妹妹呢。
我爸爸三十二了。他因為不做飯而在床底下囤積了不少空罐頭盒,給他解悶的許多藏書也逐漸給人借走散失。他百無聊賴了。我從破抽屜里翻出一封1967年的舊信,是桂花嬸寫給他的,安慰他“不要急,我再慢慢幫你找”。桂花嬸阿古伯夫婦是我爸爸的同鄉(xiāng),他們是廣東一個叫河婆的客家小鎮(zhèn)子上的人,我爸爸的祖籍也是那里。我的媽媽當時就在那里。本來還住在鎮(zhèn)上,也有大房子,“文革”一來,成分劃分為地主,房子收走,全家給趕下了鄉(xiāng)。1967年,我母親二十二歲,梳兩根又粗又黑的長辮子,兩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在鄉(xiāng)下種田。因為曬不黑,村子里的人都問:“你是不是沒種過田?”正是給她說親的時候,阿古夫婦回鄉(xiāng)探親,極力向我的外公外婆推銷我的爸爸。“我來給她介紹一個!這個人啊,很老實,很老實,還是大學生!你姑娘嫁給他沒有錯的!”
我爸爸從湖北回了一趟廣東。他相親相成功了,鄉(xiāng)親看他的確是“很老實,很老實”,于是放心了。他再去廣東是三個月后,就是去結(jié)婚了。他帶給我的外公外婆二十元錢,結(jié)了婚一個人回來了。三年后,我媽媽一個人挑著行李從廣東過來,我爸爸到武漢去接她上船來小城。結(jié)婚后他再沒去過廣東,也一輩子沒給外公外婆寫過一封信。他可真劃得來——他丈人丈母一個百好千好的姑娘,白送給他了。
“你怎么會嫁給了他這么一個人的呢?你嫁給誰不好!”我恨得咬牙切齒,質(zhì)問我媽。
“就是!而且他們還只認識三個月就結(jié)婚了!”妹妹也附和。
媽媽只是笑,哈哈,哈哈。
“你們亂說什么呀,你媽不跟你爸爸結(jié)婚,那哪有你們呢?”我愛人說。
“我愿意沒有我!讓我媽過得好一點!”我叫嚷。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爸爸媽媽是同一類人。就是那一類不知道自己的好,不懂得充分利用自己的好去換取較好景況的人。這樣的人一生不會討價還價,也不會投機取巧。他們怯懦,不會向外爭取,只知道向內(nèi)苛自己。在這個意義上他們般配,雖然他比她大了整十歲。
鐘表店的同事們就等著看我爸爸帶了個什么樣的老婆回來。其實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了,他硬是連照片都沒給他們看過。哎,來了——嘿喲,蠻漂亮呢,眼睛這么大,皮膚這么白!而且,特別勤快,特別客氣。蔡師傅是不會招呼人,她蠻實心地一定要留我們吃飯。老蔡還蠻會找呢!這么好個女的給他找著了。
我爸爸的老同事蔡姑媽來找媽媽敘舊了。因為她也姓蔡,所以一直讓我叫她姑媽。她把當年老同事們對我媽媽的觀感接續(xù)下去:“我們都特別喜歡她,都說你爸爸憨人有憨福。唉,跟著你爸爸難為她啊,你爸爸這個人脾氣又拐,又不會體貼人……你媽沒工作,懷著你還割草去賣給牛奶廠,手上腿上皮膚過敏都爛了呀,我真是看著眼水流,她還笑,怎么這么吃得起苦……”
我聽得眼淚直掉,問媽媽:“還割草?你怎么沒說過呀?”她還是笑。她一輩子都笑哈哈的,不管有多苦。
媽媽在奶牛場打工我是知道的,還浪漫地問過:“是不是擠牛奶呀?”她笑道:“哪里,那是正式工干的,我們掃牛糞,運磚頭修牛欄?!备闪藘蓚€月,場里說沒有戶口的不要了,她又失了業(yè)。奶牛場每天需要很多草喂牛,她就去割草賣,割一百斤掙一元二角。草很臟,她手上腿上皮膚過敏潰爛,打了很多針才好。我現(xiàn)在聽著都緊張了:“哈,你就不怕把我打掉啦?”她不在乎地一揮手:“哪有的事,你好得很!”快生我了,她還在家給人打毛衣,打一件掙四塊五毛錢,開頭七天打一件,后來三天打一件,手指頭打出了小坑。有一次她不在,有人來取毛衣,我爸爸這迂人不知道收錢,那人拿了就走了。
我出生了。護士說:“喲,這小孩兒好白呀,眼睛也睜開了到處看呢!”當時我爸爸還沒到醫(yī)院,他讓我媽“先去”,他“就來”。倒是蔡姑媽先趕到醫(yī)院的,看到我了去告訴他:“是個兒子!”他高興壞了,跑去看,結(jié)果是我。但是,我應該讓他們看著眼熟吧。他們看到我之后,可能恍然大悟:原來小孩不是憑空由天賜給的,這小孩其實就是他們自己!看看我有多么像他們,不像媽媽的地方就像爸爸?!@個恍然大悟的感想,是我自己在去年的某一天突然有的。我還沒有孩子,而在那一天我沒來由地想到,將來會有一個小姑娘來陪我——我堅信我會生個女兒——這個念頭如一陣強烈的暖流,在還不想要孩子的我的周身穿過。接著我還想到了,為什么越是身在底層吃不飽穿不暖的人,還越想多生幾個孩子。就因為他們太孤苦,沒人心疼他們,所以才想生個孩子來把他們當父母疼。孩子生得多,他們的親人就多了,他們自身也就壯大了。
我被抱回了爸爸媽媽住的破木板房。哦哦,我是個禍害精啊。我哭啊哭,媽媽哄我睡覺,一連七次,我好像睡著了,她一把我放到床上我就睜眼哭,她又第八次地把我抱在懷里。我爸爸說:“哎喲哎喲,這小孩要不得要不得!”他嘴上說要不得,心里要得很。我曾經(jīng)被試圖搭在一個婆婆家,他一上午偷偷去看了幾次,我坐在圈椅里哭個不停,那婆婆只顧洗衣服,根本不管。他不敢露面說那婆婆,當天下午就叫媽媽辭掉才做了半天的工作,把我抱了回來。我因為哭狠了,回來感冒發(fā)燒,鬧了半個月。
我爸爸行事奇特,他堅持要讓大床不靠墻,離墻半尺遠。那大床其實不是床,是他們鐘表店不要了的門板,四面無遮無攔,也不夠?qū)挕N宜诶锩?,半夜掉到了床下。媽媽半夜醒了,小孩呢?急忙叫睡在小床上的爸爸,他拉燈,居然停電,趕快點起煤油燈來看,我在床底下睡得正香。不知為什么,這回掉到地上我倒沒哭,接著睡了。
我記得我有一陣子每天早上都哭,因為媽媽要上早班。媽媽四點鐘起床,我一定跟著醒,但她不讓我跟著起來。她穿衣服,穿鞋,洗臉,我就在床上哭。是冬天,窗玻璃外黑漆漆的,屋里黃燈泡亮著,我的眼淚把它的光線拉得老長老長,隨我的抽泣上下左右不規(guī)則地拉著。媽媽出門了,爸爸哄我:“你媽媽就回來,就回來!”他往一個空罐頭盒里倒些酒精,拿火機轟地點燃,泛藍的火苗躥得老高。他蹺起腳讓它在火上一過一過,烤他的襪子。我看著,眼淚漸干,黃燈泡黃得具體了。
媽媽講:“那時候你才一歲半,我經(jīng)人介紹到二食品公司去賣肉。每天早上五點鐘到那里,晚上肉賣完了還要等到第二天的肉送來,把車上的肉都搬進店里,掛起來后才能回家。別的女人都是兩個人抬半扇豬,我一個人就搬半扇,主任很喜歡我,叫我賣雜骨,就是腸子肚子豬肝豬肺之類。那時候買豬肉要計劃,雜骨不要計劃,好多人叫我?guī)兔I雜骨,不幫失人情,幫這個又幫不了那個。你又天天哭,搭到哪個婆婆家都搭不出去,你一天哭到黑,人家不敢要,所以我只好回來了?!?/p>
媽媽在那里只干了十七天。賣豬肉的工作,在買肉得憑票還得起大早排隊的1973年,可以想象是多么俏的工作。蔡姑媽說了,那么多人找媽媽幫忙,要是我媽曉得利用那些人情……我打斷她:“不,她絕對不會?!蔽覌屖亲畈粫切┑模僭O她把那份工作干下去,她不僅不會積攢起一些有用的人情,反而會白費了力氣還得罪一批人,一定的。我的媽媽,肯定不會成為一個仗著自己賣豬肉而東家西家撈好處的女人。
從此媽媽不再做上班的打算,一直到我三歲。
有一天媽媽在破木板屋門口做飯,床上的我說:“掉!掉!”她跑進來看,一只大老鼠從天花板上掉落在地板上。再大點,我會說整句子了,每天唱歌似的喊:“我要大姐姐呀,我要小妹妹!”大姐、小妹是隔壁人家的兩個女兒,最喜歡抱著我玩。我一歲三個月,他們開始教我認字。有一件事情至今我仍身臨其境般地記得,一個奶奶抱著我讓我認糊墻報紙上的字,勞動的“動”字我認得,我伸手指它:“動!”那個字后面的木板恰好有個洞,“動”字就被我捅破了。我非常高興。“一‘動’就捅爛了!”我說?!皠印焙汀巴薄蔽野l(fā)同一個音,意義在我看來也一樣,讓我覺得特別有趣。再大點,我在地上畫房子、云朵、人、樹、鳥……
什么事情我都記得。但我不曉得他們是怎么把我養(yǎng)大的,我記性再好也不會曉得。我爸爸一個人的口糧,是怎么分給三張嘴的?不外乎他們少吃,先盡我吃飽而已。就像每個月的二兩肉食供應一樣,他們不吃,全歸我。我三十歲的時候有人說,我們家的風水全被我一個人占光了。這話說得有理,他們的確是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了我:糧食、營養(yǎng)、資質(zhì)、稟賦,還有——運氣。他們受了好多苦,我享了好多福。
小時候,我認到“年”這個字,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它特別像我的爸爸。爸爸的臉稍微往右邊側(cè)一點,他臉上的神態(tài),活脫就是這個字。那一條長豎就是他的鼻、人中和下巴;上面的一小撇是他的頭發(fā);一小橫是他有些懇切卻碰了壁的眼神;剩下的一橫、一折、架在一長橫上,組成的就是他的鼻翼和嘴之間的典型狀態(tài),一種帶點尷尬、卻不試圖解釋或解決的神態(tài)——太像了。要等到很多年后我才能做這樣的描述:這個“年”字,就是我爸爸的臉的象形。當時的我當然不能夠把這意思說清楚。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告訴了他:
“爸爸,你很像‘年’?!?/p>
他沒聽懂。“我怎么會像‘年’呢?”小小女兒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他沒有在意。
爸爸,你真的很像“年”。雖然我現(xiàn)在再也看不到你了,無論我多么思念你;但是,我看到這個“年”字我就看到了你呀。
蔡小容,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隨筆集《浮生舊夢說連環(huán)》,長篇小說《日居月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