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年華
黛安
鐵環(huán)被我和小花推著滾得飛快,我們?nèi)鲩_腳丫子在后面風一樣追。風揚起了我們的小辮,也揚起了我們綴著補丁的小褂。跑過一塊麥田,再跑過一塊麥田,就到了那一大片油菜花地。我們汗津津地站在地頭,真好看啊,藍藍的天空下,四周全是青青的麥苗,只在這里開著滿滿一地黃黃的油菜花。風從身后的麥尖上飄過來,經(jīng)過油菜地時,一地的花都在太陽光里搖晃,金燦燦的,晃得我倆把眼瞇成了一條縫。不遠處有幾只蝴蝶,我倆牽著手去抓,花沒過了我們的腰,我們好像行走在一幅畫里。蝴蝶跑了,我們張開胳膊去追。小花在我前面,我看見她撲閃著兩只翅膀,像一只鳥一樣飛啊,飛啊,越飛越遠,遠得我快看不見了,只有香絲絲的風,流過我,流過無邊的油菜花。
再上學,我就央求青梅老師把我的座位調到了北墻的窗戶底下,和小花同桌。這樣,我一偏頭就能看到窗外不遠處那一大片油菜花。我眼饞,總是忍不住看了又看。終于有一次,小花還在偷偷用胳膊肘搗我,青梅老師已站到了我倆身邊。我的心一下子變成了一條被人拋到岸上的魚,撲棱棱亂蹦。但她并沒有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提溜起來,而是順著我的目光也朝外看。緊挨著油菜地有一條路,幾個人正在路上走著。我小心地仰頭看青梅老師,她的目光像被外面的什么東西拽住了,呆呆地,一動不動。這時,吊在校門口老槐樹上的鐘當當當?shù)仨懥?,青梅老師突然回過神來,沖我笑了笑。她笑起來真好看,好像微風攪亂了油菜花。
青梅老師不笑的時候也好看。兩條水溜溜的麻花辮子,不長不短,剛剛好搭在肩上。她一扭頭,辮子就跟著甩一下,像兩條青魚。課間,我們跳大繩,她也和我們一起跳,我們都看見了,平時臥在她胸前的兩只安靜的兔子突然躍起來了,好像要抓破衣服跑出來。小花的拼音總是出錯,青梅老師一個個指給她看。我也把頭湊過去,我沒有看到小花寫的蟲子似的拼音,我的眼里只有青梅老師明汪汪的指甲,像一個個小月亮,閃著凈潔的光。
油菜花還在開,我咬著鉛筆張望。有人提著籃子上集了,有人扛著鋤頭下地了,有一個人,拎著皮包朝我們學校走來了。一會兒,那人竟來到了我們教室門口!青梅老師正在黑板上教我們寫生字,一扭頭看見了他,捏粉筆的手扎了根似的頓在那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寫了。一會兒,她讓我們先寫著字,自己低著頭紅著臉跑出去了。
那之后,我們經(jīng)??匆娝麃韺W校找我們的青梅老師。我總是第一個知道,他從油菜花旁邊那條路急匆匆往這趕的時候我就瞅見了。他總是拎一個亮光光的黑皮包,黑皮鞋也亮光光的,一絲塵土都沒有。自從見到他,青梅老師好像教室外花壇里新開的一朵月季,臉整天紅撲撲的。還新?lián)Q了一件麥苗綠的小褂,青魚似的麻花辮子上也打上了柿子紅的蝴蝶結。
一天,村里來了個照相的。課間時,窗戶上貼滿了腦袋,我們都爭著瞧青梅老師和他在油菜地里照相。青梅老師的頭靠在他肩上,手小雀似的棲在他的掌心里。
我們看得兩眼放光。從小到大,我還沒照過相呢。我對小花說,咱也照吧,也站在開滿油菜花的地里!也從沒照過相的小花拍著手跳起來。
但我們一分錢也沒有。小花問她娘要,被二嬸舉著笤帚疙瘩攆到了大街上。我把頭伸進糧食缸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底。我對小花說,咱倆割草賣錢吧!賣了錢就去油菜花地里照相!
可是等我倆把錢攢夠時,油菜地里卻一朵花也沒有了,全都變成了又細又長的豆莢。我們站在太陽光里,看著藍天下黃起來的麥子和綠起來的油菜,說,等明年花開的時候再照吧。
新學期,青梅老師去教別的班了,新老師把全班的座次調了個遍,我把脖子伸成鵝,也看不到那片會開花的地了,也看不到從那條路上火急火燎趕來找青梅老師的那個人了。
第二年,油菜花開得焦黃焦黃時,照相的又來了。正是星期天,不上學,我和小花拿著焐了一個冬天的幾毛錢朝滿地的油菜花跑。路上有一隊迎親的,新娘子鼓著大肚子,頭上頂著紅紗巾,我湊過去瞧,風正好把紗巾撩起來一個角,是青梅老師!再看新郎,我認識,是我們村的石頭哥,平時他總愛袖著手站在村頭嘿嘿地笑,大家都叫他二傻。我揉揉眼,還是石頭哥。我拉著小花往回跑,問二嬸,為什么娶青梅老師的不是提亮光光黑皮包、穿亮光光黑皮鞋的人?二嬸說,你倆小丫頭片子瞎操哪門子心!
我慢吞吞地朝油菜地走。照相的還在,我站在汪洋一樣的明晃晃的油菜花中,心里卻空蕩蕩的,好像滿地的黃花都落了。
娘割了一晌麥回來,把鐮一撂,從缸里舀起一瓢涼水就咕咚咕咚地喝。麥子一天割不完,第二天晌午一進門,娘又咕咚咕咚灌下半瓢涼水。娘說,還是井水解渴!又涼又甜!
井就在玉寶奶奶家的大門外,一到快做飯,都肩著扁擔去挑水。輪到向東哥哥了,他還提著腳后跟往玉寶奶奶家的院子里張望。不知誰大喊了一聲,向東掉井里了!正在呱嗒呱嗒拉風箱的春桃姐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差點撞在向東哥哥的水桶上。等著挑水的人們都笑起來,向東哥哥也笑。春桃姐姐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大家,剜一眼向東哥哥,紅著臉蜇回家,關上大門繼續(xù)做飯。風箱一會兒呱嗒——呱嗒,一會兒呱嗒嗒——呱嗒嗒,好像唱歌跑了調。向東哥哥不用扁擔,一只手拎一桶水,走得飛快,像要飄起來。
我們都知道春桃姐姐是玉寶奶奶撿來的。玉寶奶奶年輕時,嫁過來沒幾天,玉寶爺爺就得癆病沒了。玉寶奶奶出去趕集,十里八村的小伙子見了,急得睡不著覺,都托人說媒??捎駥毮棠痰淖爝青暌宦暽狭随i,任誰來說也不答應,就守著兩床新被子自己過。后來,玉寶奶奶黢黑的發(fā)簪里閃著一根根銀絲時,有一天去集上買蘋果樹苗,回來的路上就撿來了春桃姐姐。二嬸經(jīng)常說,春桃來的時候才多大點啊,小貓似的,一只鞋旮旯就裝下了,一眨眼的工夫,十八了!
來我家串門的二嬸五娘娘九嬸她們常提到春桃。一聽到春桃姐姐的名字,我的耳朵就支起來。有的說,十八歲的春桃姐姐活脫脫一個年輕時的玉寶奶奶,好像年輕的玉寶奶奶仙女似的從照片上走下來了;也有的說,春桃姐姐比當年的玉寶奶奶還俊——玉寶奶奶總愛皺著眉,整天幽幽地不知望著哪里;而春桃呢,眼窩里都是清清的井水,不笑也帶著笑模樣。有一次我和英子正在踢毽子,向東哥哥一晃一晃地走來,我伸直胳膊擋在路中間截住他,仰著臉問:“向東哥哥,春桃姐姐好不好看?”向東哥哥彈了一下我的腦門,小聲說:“好看!”“有多好看?”“妞妞說有多好看就多好看!”“不行,我說了不算,你說!”向東哥哥彎下腰,對著我的額頭說:“比花還好看!”我嘻嘻一笑,收起胳膊放他走了。一會兒,春桃姐姐一扭一扭地來了,她一下逮住了我們飛起來的毽子,高高地揚起來讓我們夠。我才不去管毽子呢,我看著她毛茸茸的眼睛,說:“春桃姐姐,向東哥哥說了,你比花都好看!”春桃姐姐把毽子遞給我,彎下腰,吻我的額頭:“真的?”“嗯!”我使勁點頭。春桃姐姐悄悄笑了。春桃姐姐笑的時候,好像一朵蘋果花正在開。
村里的幾個大哥哥沒事就愛去玉寶奶奶大門外的井邊挑水,籬笆圈起來的院墻都讓他們看矮了。可是,只有向東哥哥最幸運,他去打水的時候,春桃姐姐不是正在掃院子,就是正在晾衣服。春桃姐姐一扭頭,看見了向東哥哥,低了頭,一扭一扭地進屋去了??墒谴禾医憬銊傔M去又出來了,籬笆邊有一棵月季她忘了澆。向東哥哥提著水已經(jīng)走了。春桃姐姐生氣地揪下一片月季花瓣,撕得一條一條的,又團起來捻成泥噗地扔在籬笆上了,好像那籬笆是向東哥哥。春桃姐姐在月季花旁發(fā)了好一陣子呆,才慢騰騰地回屋。那棵忘了澆的月季,她又忘了。
玉寶奶奶家的麥地緊挨著二嬸家的。二嬸踩著月光趕到地頭時,春桃姐姐一手提著水罐一手握著明晃晃的月牙鐮也來了。割了一半,直起腰歇歇喝口水時,春桃姐姐看見那一半的麥子已經(jīng)被人割倒了,一個個圓溜溜的大麥個子齊齊地躺在梔子花的黎明里。二嬸抹把汗,說,春桃,割完麥就找個媒人吧!
媒人就是二嬸。玉寶奶奶顛著小腳邁進了二嬸家的門。我和小花盯著桌子上的花糖,伸著脖子直咽口水,可我還是聽清楚了玉寶奶奶的話:她二嬸,我一輩子守寡,一把年紀了得了個寶,一心想找個上門女婿。二嬸倒茶的手頓了一下。
向東哥哥有好幾個弟弟妹妹。沒事時我們就扳著指頭數(shù):向東大哥哥,援朝二姐姐,衛(wèi)國三哥哥,勝利四姐姐,國慶五哥哥,建國六姐姐,國強七哥哥,永強八姐姐。向東哥哥的娘——我叫她二大娘,看見援朝哥哥晃過來晃過去地想叫他去擔水,嘴里卻喊向東!衛(wèi)國!勝利!國慶!建國!國強!永強!喊了一圈,最后也沒喊到她想喊的援朝哥哥的名字,我們都笑彎了腰。二嬸去二大娘家給向東哥哥提親,一說上門女婿,二大爺把煙袋鍋子啪地敲在桌子角上,差點砸出個窩。二嬸陰著臉回來,我和小花都不敢捏糖吃了。
二大爺很快就托鄰村的七仙姑給向東哥哥領來一個姑娘。她叫香香,圓溜溜的,和捆得結結實實的大麥個子似的。向東哥哥擰著脖子不愿意,要跑,被二大爺鎖在了屋里。二大爺咬著煙袋嘴子蹲在門外。和向東哥哥鎖在一起的,還有大麥個子。剛過完麥,天又熱,大麥個子脫啊脫啊,最后成了一粒粘在向東哥哥身上的飽滿的大麥粒。鎖打開后,向東哥哥只是吸煙,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桶去提水,二大爺一把就奪下了。
以前春桃姐姐一天只打一次水,把甕灌滿了一天都不再出門?,F(xiàn)在,春桃姐姐沒事就拎著桶出來,長長的井繩續(xù)下去,只提上來小半桶水。水從缸里呼呼地淌出來了,春桃姐姐還去打——半桶水澆蘋果樹,半桶水澆棗樹,半桶水澆槐樹,半桶水澆海棠,半桶水澆月季,半桶水刷鍋,半桶水洗碗,半桶水洗手絹……來打水的卻是衛(wèi)國哥哥。衛(wèi)國哥哥憐惜地看著春桃姐姐,不知道說什么好。春桃姐姐眼窩里的井水漸漸淺了,心井桶子一樣涼涼地空了。
大麥個子的腰一天天粗起來,二大爺慌了,逼著向東哥哥成親。迎親的早就出了村,估計快回來了,我和小花跑著去搶喜糖。路過玉寶奶奶家,看見春桃姐姐提著桶一根柳條似的軟軟地飄了出來。春桃姐姐朝我們短短地笑了笑,好像一朵蘋果花,花瓣剛打開就合上了。我站住,想叫聲春桃姐姐,一眨眼,春桃姐姐順著井繩栽井里去了!我像被狼狗攆著滿胡同地跑,邊跑邊喊:春桃姐姐掉井里了!春桃姐姐掉井里了!……
井邊圍滿了人。最后還是衛(wèi)國哥哥把春桃姐姐弄了上來。迎親的回來了,向東哥哥瘋了似的飛了來。大麥個子隨后就氣喘吁吁地追過來了,她一手捂著鼓溜溜的肚子,一手死死抓緊向東哥哥的胳膊。衛(wèi)國哥哥冷冷地看了眼向東哥哥,小心地把春桃姐姐搭在牛背上,牽著牛去了學校操場。向東哥哥灌了一肚子喜酒,春桃姐姐空了一肚子井水。向東哥哥醉了,嗚嗚地哭了,春桃姐姐醒了,淡淡地笑了。
衛(wèi)國哥哥和二大爺大干了一架,連八仙桌子都掀翻了,娶了春桃姐姐,住進了玉寶奶奶家。衛(wèi)國哥哥填上了家門口那眼井,和村里幾個勞力在村子的另一頭又另挖了一口。一到快做飯,大家照例肩著扁擔去挑水,都說,可能井打淺了,水不好,有點渾,還有點苦。我舀起半瓢嘗了嘗,還真是呢,不如原來的水甜。
填滿土的井口漸漸長滿了草。春桃姐姐偶爾出來看看,那些草立刻跳進了她水汪汪的眼睛里,像是從水里長出來的植物,又清亮,又濃密。
別人家的屋后頭堆著柴禾,如意嬸嬸家的屋后頭,卻支著一盤石碾。
碾盤很大,要是把早晨剛升起來的太陽摘下來放上,能排開好幾個;把豆腐王老五過年時做的大豆腐放上,也能排開好幾個。
石碾一天到晚骨碌骨碌轉個不停。二嬸軋玉米,三嬸軋瓜干,五娘娘軋高粱,六奶奶軋豆餅。忙的時候得挨號。挨到晚上的,走著走著,踩到自己的影子了,抬頭看看,月亮出來了,明晃晃的,亮汪汪的,低頭瞧瞧,嘎嘣嘎嘣響的瓜干,碎成一碾銀子了。也有的,走著走著,一圈轉出一顆星星,一圈又轉出一顆星星,待到收拾家伙回家時,一抬頭,一簇簇韭菜花開滿了天空。
韭菜花也開在如意嬸嬸家的地里。秋天,快過八月十五時,如意嬸嬸種的兩畦韭菜就開花了。不等花老,如意嬸嬸就提著籃子一朵一朵地掐下來,洗凈晾干,倒在碾上軋,做成韭花,封在瓷壇子里,吃飯的時候盛上一小碟就干糧。別人也有軋韭花的,但只是摻上姜,如意嬸嬸不僅摻了大片大片的鮮姜芽子,還摻上蘋果!紅的蘋果片,綠的蘋果片,半紅半綠的蘋果片,一軋,滋滋地冒水!我們本來只是經(jīng)過石碾去荷塘里摘蓮蓬,嗅到香味,腳底就像糊了厚厚一層黏黏膠,凝在地上,走不動了。如意嬸嬸捏起一片蘋果塞我嘴里,又捏起一片塞小花嘴里。我們撮起唇,用門牙一點一點地咬。有點甜又有點酸的蘋果汁,像搖落的草葉上的露珠,一滴滴淋到我們的心尖尖上。這時,撥浪浪……撥浪浪……聲音由遠而近,貨郎挑子來了!我們拔出生了根的腳,也不去摘蓮蓬了,一股風奔向貨郎挑子。
如意嬸嬸還在年根子底下軋綠豆。從籮里篩下來的綠豆面,像一陣細細的春雨。如意嬸嬸把春雨炸成綠豆丸子,這家送一點,那家送一點,我們的年就也香噴噴的。
家里什么事都是如意嬸嬸一個人操持,因為如意叔是有名的裁縫,沒空干農(nóng)活。其實如意叔并沒拜師學過。他的三姐會做衣服,他沒事就看三姐怎么給人量衣服,怎么按尺寸裁剪,怎么蹬縫紉機合起來??炊嗔耍切╅T道就鉆進他的心里出不來了,他就會了。這一會,就比誰做得都好。不管什么身材——腿短的,腰粗的,肚子鼓的,屁股撅的,穿上如意叔裁的衣服,保準合適。十里八村的人,都來找如意叔。剛開始他鋪開攤子在家里做,后來不斷有人要拜他為師,他就在集市附近租了一間門面。如意叔總共收了十個徒弟,都是十八九的大姑娘。忙的時候,屋子里整天響著咔嚓咔嚓裁布料和咯噔咯噔踏縫紉機的聲音,如意叔好幾天都不回家。
如意叔手藝精,長得也好,遠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小花的爹長得也不錯,可要是和如意叔站在一起,就像一個窩窩頭挨著一個饅頭。都說,能配上如意叔的,只有如意嬸嬸。如意嬸嬸生了四個孩子了,竟比才過門那會兒還嫩少。四個孩子——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仿佛一架梯子,一個比一個大一歲。但最大的才五歲,都只會每人拿一把木頭槍打仗玩,什么事也幫不上忙。如意嬸嬸白天干活,晚上哄睡了那幾個調皮蛋才上碾軋東西。她像一頭小毛驢,圍著碾盤轉啊轉啊。我想幫如意嬸嬸推碾,可是眼皮困得比碾砣還重。我只在夢里,聽著石碾骨碌碌,骨碌碌,好像下雨之前,從遠遠的天邊滾過來的悶雷。
有一天晚上,如意嬸嬸給豬軋豆餅時,一個瞌睡,頭撞在了碾沿上,縫了幾十針。紗布揭了,線拆了,密密的針腳卻留下了。猛一看,好像臉上爬著一條蜈蚣。小孩子見了,嚇得哇一聲就哭了。
如意叔回家更少了。春天不忙時,他干脆帶著一個叫香芹的徒弟出去待了幾天。我和小花跟著二嬸去如意叔的店里量衣服時見過香芹。她的腿細成兩根火柴棍,胸脯卻大得仿佛吊著兩只熟透的葫蘆。她見我不眨眼地盯著她看,對我笑了笑,還遞給我一塊水果糖。
香芹大著肚子找到如意嬸嬸時,如意嬸嬸剛從地里回到家,滿院子里堆著玉米,連個插腳的地方也沒有。香芹走后,第二天一早,如意嬸嬸挎?zhèn)€小包袱領著最小的立冬也走了。如意叔回來問去了哪里,都說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如意嬸嬸走之前,給了爹一張紙條。說,萬一家里有事,按紙條上的地址給她拍電報。
立春,立夏,立秋餓得哭著滿大街找娘;云彩又陰上來,要下雨了,滿滿一院子玉米還沒剝皮,還沒掛起來;店里等著量衣服的排著隊。如意叔坐在門檻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眉毛擰成了兩條毛毛蟲。傍黑天,大雨點子開始唰啦唰啦地落。如意叔想進屋點燈,剛站起來就一頭栽到了地上。等到立春找不著娘哭著走回家,再哭著跑出去喊來人,如意叔早就挺成一截木樁了。
爹領著我去郵局發(fā)加急電報。電報內(nèi)容是我填的:“如意病危,速回。”如意嬸嬸從東北的姨表妹家回來,沒有哭天搶地,安安靜靜地處理完了事,把如意叔先前開在集市的門面退掉,帶著四個孩子,一聲不響地繼續(xù)過日子。她找到香芹,說,你要愿意,就把孩子生下來吧。
又過了一個熱夏天,如意嬸嬸臉上的蜈蚣竟爬走了,不仔細瞧,快看不出什么了??傆袞|西得在石碾上軋。立春、立夏像兩頭小牛犢,把碾推得飛快。立秋、立冬在一邊用木頭槍瞄準一棵樹嘟嘟嘟打個沒完。如意嬸嬸邊掃碾邊靜靜地笑著看他們,好像日子一直就是這樣的。
我和小花一穿上夾襖,天就涼了,樹上的葉子就開始一片接一片地往下落。我倆跑回家,找出兩根舊筷子,央求二叔把一頭削尖,另一頭剜個槽拴上長長的麻繩做成簽子,拿著去穿樹葉。
田野里大多是楊樹。落葉還不多,很快就讓我和小花穿凈了。我仰起頭,望著還油油地綠在樹上的葉子,盼著能有一片忽然落下來??墒?,我和小花把脖子伸成了兩節(jié)木頭,硬邦邦的快彎不動了,也沒等著。望著望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樹頂上有好多天空啊,好像一汪一汪的井水,清幽幽的,真好看。我瞇起眼,想數(shù)數(shù)到底有多少個小天空,可是滿樹的楊葉多得像星星,才數(shù)到十眼就花了。我于是問小花。小花眨巴著一雙黑萌萌的大眼,撅起尖尖的下巴看看樹,看看天,再轉過頭看看我,兩根小辮卜楞楞甩來甩去,頭搖得像貨郎鼓。我說,有多少片葉子就有多少個天呢!那你說有多少葉子?小花問我。這下,我的頭也成貨郎鼓了。鼻尖涼颼颼的,是辮子刮出來的風!風再大點就能把樹葉吹下來吧?我倆想。我把夾襖脫下來在頭頂上使勁掄,風果真來了!一片樹葉,宛如一只大鳥,打著旋飄飄悠悠地下來了。我跑過去伸手接住。這真是一片神奇的楊葉,不是鮮麥苗一樣綠,不是干玉米稈一樣黃,也不是梧桐樹皮一樣黑,而是像做飯時舔著鍋底的火,紅飄飄的。我捏著葉梗舉起來對著太陽照。小花也湊過來。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整片葉子上都是河流,細細的,彎彎的,一條連著一條,就像流過我們村南的大汶河。有一次下了雨,我和小花、英子噗踏噗踏地踩著水洼去逮蝦米,就看見許多亮晶晶的小水流彎彎曲曲地跑進了汶河里。原來,我們的大汶河也是一片樹葉呢,一片又大又軟的樹葉,它從天上落下來,靜靜地臥在我們村的邊上。夏天時,二叔他們喜歡白天去洗澡,秋香姐姐她們則喜歡晚上去。半明不暗的月光照著她們白花花的肩膀,老遠就聽見她們拍著水花的打鬧聲。小花要把這片葉子穿在她的簽子上,我不讓,一下子藏在了背后。我們又在田野里轉悠了半下午,天快擦黑時,才呼啦呼啦地拽著長長的楊葉串踢哩趿拉地往家走。我們身后,黃土飛揚;而我們眼前,不遠處的村莊上空,一縷縷淡藍的炊煙,仿佛一綹綹藍綢子,正緩緩地飄向天空。一路上,我舉著那片神奇的樹葉,好像舉著我們水波蕩漾的大汶河。
天冷起來,風大起來,從教室窗戶里望出去,落葉像一只只大蝴蝶,在空中盤旋一會兒,慢慢停在地上。田野里,有樹的地方,就有蝴蝶在飛。我眼睛盯著老師,耳朵卻支楞著,我在捕捉葉子飄落的聲音。我聽到了,吧嗒,一片葉子落了,吧嗒,又一片。吧嗒,吧嗒,吧嗒,真多呀,我在心里高興地唱起歌來:
“冬天到,冬天到……”
“妞妞!”遠遠地,好像有人叫我。
“冬天到了樹葉飄,啊樹葉飄,……”我還在唱。
“妞妞!”老師一腳就邁到了我跟前。我呼哧站起來,我才注意到,全班同學已經(jīng)笑得前仰后合了?!吧现n,你唱什么歌!”
原來,歡樂的歌聲從我心里跑出來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又是一陣大風,落葉紛紛揚揚,我指著窗外:“老師你看,那么多蝴蝶!”
老師摸摸我的頭,也笑了。
沒人知道我心里的秘密,連小花也不知道我有多稀罕落葉。葉子曬干了能當柴禾,我想多拾一些,那樣,就能多省下些麥秸和玉米秸留著冬天燒火做飯。冬天那么長,像一條望不到頭的胡同;又那么冷,像一塊化不完的冰。但是只要有柴禾,鍋底下就有火,一家人就能捧上熱騰騰的飯碗,就不餓,就能從腳底暖到耳梢,暖到心里。我要拾最多最多的落葉,燒不完就烤火,我想讓好害冷的奶奶暖和,讓陀螺一樣忙個不停的娘暖和,讓早起上學的大姐和二姐暖和,讓搖搖擺擺剛會走路的小妹暖和。還有爹。爹不愛說話。冬天地里沒活了,爹就駕著毛驢車去山里給人拉石頭蓋屋。爹從冬天的這頭走到那頭,一定很冷。我想,爹暖和了,沒準就愛說話了,就能把我抱起來用胡子茬扎扎我,就能把小妹高舉過頭頂。
一放學我第一個沖出了教室,跑回家扔下書包扛起耙子背起筐就往田野里奔。滿地都是黃酥酥的落葉,一層疊著一層,真多呀!我要把它們都背回家!嘩啦啦,嘩啦啦,用耙子摟成一堆一堆的,掐進筐里,踏上腳踩實。一片葉子輕得像大紅公雞的羽毛,一筐葉子卻沉得像石頭。可我知道它們不是石頭,是一大塊一大塊能讓人暖和的金子。我背著滿滿一筐金子,弓著腰,像只笨重的企鵝,歪歪扭扭地邁過一畦又一畦黃綠的麥壟,穿過長長的大路,回到家,嘩地傾倒在院子里。生怕有人把我的樹葉搶走,不舍得歇歇,用棉襖袖子抹把臉,又小跑著回去背第二筐、第三筐……當最后一堆落葉也終于捧進筐里時,我靠著樹,一屁股坐在了樹根上。背上的汗咕嘟咕嘟往外冒,我渾身熱騰騰的,像一只烤得軟乎乎的地瓜。抬頭望望天,天在頭頂上;低頭看看地,地在腳底下;四下里,全是樹木和田野。一個人也沒有,鳥也不知藏哪去了,遼闊的天地間只有我,我成女王了!摸起一塊帶尖的石頭,剝下一片樹皮,在那一小塊光滑的樹干上,一筆一畫地刻下“女王”二字,我倚著樹美滋滋地笑了。這時,夜幕像一陣輕煙從西天緩緩飄過我的頭頂,白花瓣一樣的月牙也開在了遠處的樹梢上。再看村莊,煙囪里不時迸濺出點點金紅的火星兒,像過年時放的禮花。油紙封著的窗戶,星星般次第亮起來了。有一顆菊黃的星星,是娘哧一下擦了根火柴點著的。汗涼透了,衣服濕嗒嗒地貼在身上,真冷啊。又起風了,樹葉又在吧嗒吧嗒往下落。我知道,明天一早,又有滿地黃燦燦的金子等著我。我背起筐,弓著腰,像只笨重的企鵝,歪歪扭扭地邁過一畦又一畦麥壟,穿過長長的大路,走進暖黃的星光里。
黛安,作家,現(xiàn)居山東肥城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青青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