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
嬗變的聚落空間
韓振遠
在各個城市之間行走,最震撼的莫過于城市邊緣如同熱帶雨林般瘋狂生長的高層住宅。一排排一片片建成的、沒有建成的;封頂?shù)暮蜎]有封頂?shù)母邩窍蛱齑A?,用灰黑的水泥本色,將天地間渲染成蔚為壯觀的樓林。城市在長高,地平線在抬升,晨光熹微,晚霞照中,成片的灰色樓體占據(jù)了本來開闊的空間,以強硬堅挺的氣度,沖擊著人們本來無欲無求的視覺,誘惑著本應純凈無邪的心靈,在向往與貪婪之間,世間美好而又瘋狂。
每個城市的面積都在無節(jié)制地擴大,帶著隆隆聲響,碾壓著農耕文明的神經。平靜的中國成了一個喧囂的大工地。印象中那里還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轉眼間,便像施足了肥料的莊稼地,生長出一片茁壯葳蕤的高樓。不知不覺,城市被隔成不同的空間,走在其中,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面對不同表情和姿態(tài)的高層建筑,感覺像在樓的縫隙間穿行。天空還那么深邃,云彩卻不再潔白,一眼望去,總能看見撕扯人心的高樓戳在半空。漸漸,從視覺到內心,總在高樓的冰冷目光俯視下,或沖動,或卑微,卻再也躲不開它的誘惑。雖然嘴里說著“神馬都是浮云”,卻不能不為房子牽腸掛肚。而那一幢幢高樓身價越來越高,表情越來越冷艷,讓得到的人狂喜,得不到的人自卑。
一
在全民為住房瘋狂、焦慮或者詛咒時,多數(shù)人都沒有想到,自己正被悄然引領到一個不同于以前的聚落空間和居住空間,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以后,他們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人生軌跡將會因此發(fā)生嬗變。
看到那么多拔地而起的高層住宅時,我曾一度感嘆,莫非中國人突然才沒有房住,以前他們都住在哪里?又想,生活在那一個個龐大擁擠的小區(qū)里,居民們會舒適嗎?后來,我感覺自己的疑問純屬偽問題,或者說極其幼稚可笑。因為,人類自誕生以來就聚族而居,始終為有一個安全舒適的住宅努力。從蒙昧時代的擇地而遷,到穴居野處;從茅茨土階,到精心建造的四合院,無論空間怎樣變化,人類都始終是個喜歡群居的動物。在由血緣關系組成的聚落里,過著簡單而便捷的生活,一輩輩繁衍生息,但他們從沒有放棄過對住宅舒適度與安全感的追求。住在堅固挺拔、設施齊全、服務周到的現(xiàn)代居民區(qū)里,似乎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生活訴求。
在長達兩千多年的農耕文明時代,村莊是中國社會最基本的聚落單元。村落之中,鄉(xiāng)民們男耕女織,安居樂業(yè),悠然地過著辛苦而簡單的生活。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心中,村莊又是悠閑隱逸的象征。從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到王維的“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再到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還有魯迅筆下的鄉(xiāng)村社戲和百草園,中國知識分子陶醉在鄉(xiāng)村生活中,至今都沒有走出來。但文人的鄉(xiāng)村與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是兩個概念,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從來就是個缺少社會保障的自給自足型社會,每當災害發(fā)生時,鄉(xiāng)村更多的是滿目焦土、路有餓殍,鄉(xiāng)民的苦難是清高的文人們很少能體會到的。到兵連禍結時,村落同時又是一個防御工事,《水滸傳》中的祝家莊、扈家莊其實都是壁壘森嚴的堡壘。前幾年,我在山西呂梁山區(qū)考察鄉(xiāng)村民居時,見過許多古村落,其建筑格局往往都是城堡式的。建筑史學家們把這種村落稱之為堡寨型村落。遠望,這種村落十分壯觀,高聳厚實的村墻上,有女墻、箭垛、望孔,有的還有碉堡式的塔樓。此外,村內還有各種防匪患設施,足以令村民獲得安全感。
村落最重要的公共設施是街巷。鄉(xiāng)村人家無論庭院建得怎樣,街巷都是生存環(huán)境的延伸,是走向外界的通道。沿著街巷,可以把全村一家一戶都串起來,除了血緣外,街巷可能是最能聯(lián)結村人感情的紐帶。對于一個家庭來說,街巷同時又是生存所必須的戶外空間,又是一道看不盡的風景。
在鄉(xiāng)村生活的那些年,我常默坐在門前臺階,望月朗星稀,看樹影斑駁,享受著夏日夜晚的清涼。至今想起,猶心生向往,如同蘇東坡所說:“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p>
農耕文明時期的城市社區(qū),其實是無數(shù)個零亂的大村莊。由胡同、大雜院和排子房、筒子樓組成的聚落空間中,多數(shù)人雖說沒有血緣關系,街坊鄰里之間卻可通過人情世故和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自如地應付熟人社會的各種煩惱。從本質上來說,這樣的社區(qū)其實是鄉(xiāng)村的翻版。
歐洲古典的街道與中國知識分子理想的鄉(xiāng)村區(qū)別也不明顯,著名城市規(guī)劃專家、丹麥人楊·蓋爾在《交往與空間》一書開篇就描述了一幅歐洲城市街道圖景:“尋常街道上的平凡日子里,游人在人行道上徜徉;孩子們在門前嬉戲;石凳上和臺階上有人小憩;迎面相遇的路人在打招呼;郵差在匆匆地遞送郵件;兩位技師在修理汽車;三五成群的人在聊天?!比绻麑⑦@段話里特有的城市元素去掉,幾乎與中國鄉(xiāng)村街巷沒什么不同。這也容易理解,因為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鄉(xiāng)村還是城市,人們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大同小異。
中國現(xiàn)代都市居民已很難看到這樣的情形,大街上擁擠的人流和車流已將他們壓迫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再寬闊的大街好像都是汽車這種鋼鐵動物的通道。人被擠上馬路牙子后,可以棲息的地方永遠只有自己所住的居民小區(qū)。
在高層建筑林立的居民小區(qū)里生活的人,本應是都市的寵兒,當別人還在為得到一間房子煞費苦心的時候,他們可能已站在高樓之上,隔著玻璃窗俯視著螻蟻般的蕓蕓眾生。在這里住長了,他們也許會驀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中的居民住宅小區(qū),不過是蒙著現(xiàn)代色彩的村莊,只是在增加了舒適感與整潔度的同時,削弱了鄉(xiāng)間村落的部分功能。同樣由堅固的圍墻或柵欄圈起,比鄉(xiāng)村更加講空間圍合。以前村里有村門,在社會太平時卻基本是開放的,到了這里,不光有大門,還有升降欄桿,更值得一提的是,還有時而客氣,時而嚴厲的保安和各種苛刻的規(guī)章制度,在大門前來來去去,難免疑惑,誰才是這里的真正主人?
無論小區(qū)多氣派高檔,都只是中國城市近一二十年才出現(xiàn)的一種聚落形式,處于社會管理系統(tǒng)的末端。在中國的行政區(qū)劃中,省轄城市的區(qū)是市之下的一級行政機構,其下的社區(qū)屬于非行政化管理機構,相當于鄉(xiāng)村的村民委員會,而小區(qū)則相當于自然村,名義上由業(yè)主委員會聘請的物業(yè)公司自治管理,其實如同當下中國的鄉(xiāng)村一樣,處于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F(xiàn)代城市管理者需要將居民集中于某個區(qū)域;而新興居民小區(qū)的整潔舒適,又讓城鎮(zhèn)居民自覺地將自己收押其中。在這里,再沒有街坊鄰里,甚至沒有同事、熟人,更無由血緣紐帶緊密相連的宗族,雖然有著共同利益,卻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烏合之眾。物業(yè)往往反客為主,凌駕于業(yè)主之上。小區(qū)雖然是個現(xiàn)代聚落,更是個小社會,與當今社會形態(tài)一樣,誰是管理者,誰就是主人。好在居民在購房時有選擇權,出生地不能選擇,一定要將居住地選擇好,因而,許多人購房時,在位置、質量、價格滿意的前提下,最看重的是物業(yè)管理。
二
每個小區(qū)都有個直白時尚、可以放之四海的名稱,目的是用豪華富貴或典雅清幽暗示環(huán)境空間的舒適,讓居住其中的人有一種身份、地位提升的虛榮感。這些名稱往往令曾經生活在羊屎胡同、耳朵眼胡同和楊各莊、陳家堡之類村莊的人望而生畏,同時又心向往之。望著錚亮氣派的小區(qū)大門,仿佛看到一個神秘而又高不可攀的世界,難免被誘惑得寢食難安。不由得為自己和家庭制定一個宏大目標,想象著如何成為其中一員??赡芫驮诖藭r,整個家庭和人生已被擄掠劫持,這就是近年來被戲謔的房奴。
楊·蓋爾將城市居民的戶外活動劃為三種類型,即必要性活動、自發(fā)性活動和社會性活動,他說:“每一種活動類型對物質環(huán)境的要求都大不相同。”歡天喜地住進小區(qū)后,許多居民都有一種感覺,他們活動的場所除了那個新家外,戶外空間也占了相當大的分量。然而,無論在小區(qū)住多久,那個空間好像始終是陌生的。中國社會本來是個熟人社會,沒有人情什么事都辦不成。但是,小區(qū)里魚龍混雜,居民來自四面八方,再也沒有熟悉的老街坊,更不可能如鄉(xiāng)村那般,隨時能看見有著血緣關系的宗親,他二叔、他五嬸之類的稱呼再喊起來,連自己也覺得拗口。鄰居對門住了三五年,卻連面也沒見過。每個家庭都很神秘,每個人都很漠然,即使偶爾相遇,也冷冰冰形同路人。幾年前,我的一位朋友曾對剛搬進去的單元樓大發(fā)感慨,說她在單元樓里住了不到兩個月,體重驟然增加十斤。我以為她是住在高層,懶于下樓走動造成的,問她:小區(qū)里生活設施齊全,為什么不下去鍛煉?她解釋說:以前住在小院里,每天都有親戚朋友來,自己也可以隨時出去串門兒,想去誰家就去誰家啥時候去都沒人責怪。如今住在這里,別說串門兒,連個拉家常的人都沒有,整天蝸居在家里,不發(fā)胖才怪呢。
朋友只說出了生活現(xiàn)象,如果按楊·蓋爾的說法,她每天只有上班工作這一項必要性活動,而缺少自發(fā)性活動和社會性活動的條件。若按照社會學者的說法,她生活的新聚落中,沒有了中國農耕文明中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宗族關系、熟人社會。多虧朋友是個心胸開闊的人,只多長了幾斤肉,若是個內向自閉的人,弄不好會得抑郁癥。
小區(qū)里的生活設施,往往更具有象征意義,是一個符號,一個暗示,告訴生活在這個空間中的所有人,這里很休閑、很生態(tài),也很宜居。從筒子樓、排子房、大雜院、四合院里走出來的城市居民,剛住進高樓林立的小區(qū)時會發(fā)現(xiàn),那里不多的綠地、健身器材,還有那假山和池水,都是小區(qū)生活必不可少的。但是,要利用這些設施,就必須按照設計者規(guī)劃的思路去打發(fā)自己本來就不多的休閑時光,進入一個不同以往的生活節(jié)奏。
建筑學上言必稱空間,最重視光與影的變化,對新興的居民小區(qū)而言,只有將園林藝術與建筑物及周圍山水完美結合,才可能完成光與影的對話。所謂小區(qū),其實就是由高樓與活動場地組合而成的一個大空間,要讓她嫵媚可人,最講究的是園林藝術。聰明的開發(fā)商往往會在這上面不遺余力。去過幾個高檔小區(qū),我驚訝地看到,開發(fā)商對小區(qū)空間的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對住宅的開發(fā)。從表面看,他們好像完全按照自己的建筑理念開發(fā)房產,實際上他們更懂得居民心理,更懂得空間藝術。從一開始就嫻熟地運用社會、心理、文化、歷史等空間語言去營造空間,噴泉、鮮花、綠草和婆娑樹影加上歐式風格的建筑看似與一般小區(qū)沒什么區(qū)別,實際在光與影的交流中,把園林藝術與時尚浪漫的歐洲風情完美結合在一起,用文化韻致將聚落空間填充得風光旖旎。通過這些向居民暗示,住進去將會得到全新的享受,像穿上一件法蘭西風格的高檔時裝,喝一杯味道醇香的葡萄酒一樣,令人艷羨。以后,住在這里的居民將會在與小區(qū)空間的不斷對話中,受到美的熏陶,文化的感悟,無可避免地改變舊有思維,在建筑師的引領下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三
不妨拿林立的高樓與最能代表中國古典民居的四合院做個比較。
單就建筑形態(tài)而言,以四合院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是匍匐于大地的二維空間,像一張攤開的大餅,平面地向外延伸;而現(xiàn)在的高層住宅則是直立于大地的三維空間,如生長的大樹,生出枝杈垂直地往空中生長。兩種建筑在視覺中的不同表現(xiàn),會讓人聯(lián)想起不同歷史時期中國人面對權威時的姿態(tài)。從建筑歷史看,立體的三維空間屬于西方,如:哥特式建筑和巴洛克式建筑,現(xiàn)代高層住宅無論形式有多少種變化,總體而言,還是屬于西方建筑范疇。中國傳統(tǒng)的木構架建筑中也有三維空間,但一般都屬于帝王,如故宮的太和殿,平民百姓的住宅只能匍匐在高大的宮殿下。以四合院為代表的傳統(tǒng)民宅無論多么精致,總讓人想起身著馬褂,跪拜在帝王前的朝臣。而現(xiàn)代的高層住宅卻令人想到昂首挺胸、桀驁不馴的現(xiàn)代青年。當眾多的現(xiàn)代人從匍匐的二維空間中,移居到挺拔的三維空間時,不知是否意味著中華民族將擯棄傳統(tǒng)思維,開始向新思維形式過渡。
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士紳們對住宅的最高追求是精致舒適的四合院,乾隆寵臣和富可敵國,以住宅論,不過多建了幾座四合院。連北京故宮中,帝王們所住的地方也不過是豪華型的四合院。在傳統(tǒng)中國,四合院是財富與富貴的象征。而在廣大的中國鄉(xiāng)村,四合院往往成為鄉(xiāng)間尋常百姓虛飾家境的招牌。我家祖上即建有一座二進四合院,說實話,那土坯墻,那窄小的開間和寒酸的用料,只能說明祖上為家庭的體面勉力而為,并不能體現(xiàn)家境的富裕。我自小生活在這樣的四合院中,從沒有感覺到居住的舒適。中國傳統(tǒng)木構架建筑的速朽與晦暗,常常給人帶來煩惱,但這樣的宅院,還是給我和兄弟們帶來了童年的快樂。那高起的臺階和清涼的門庭,還有天井般的小院,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私人空間,可以盡情嬉鬧。后來,去晉中的祁縣、太谷、平遙看了幾座晉商豪宅,才知道真正的四合院是什么樣子。在那種由財富營造的空間里,主人將榮耀和富貴渲染到了極致,奢侈地揮灑著文化碎片,用雕刻與彩繪將自己的理想與渴望彌漫到各個角落,以圖在舒適之外,表現(xiàn)出主人的風雅。又看過徽州等地的舊宅院,感覺那里的宅院文化氣氛更濃,除了雕刻的修飾性表述外,主人們還用有著別致雅號的堂、室、齋、居表現(xiàn)志趣,走進看,仿佛有位儒雅的鄉(xiāng)紳正站在門前自言自語。
四合院這種將實用與文化融為一體的特點,使它在漫長的農耕文明時代包容了權貴、士子和草民等各階層人士,成為最具代表性的住宅模式。而現(xiàn)代的住宅樓本身承載的文化元素并不豐富,無論怎樣經營,總能讓人嗅出身上的平民氣息。多數(shù)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景觀別墅,才是當今中國富貴階層的標志性建筑。
四合院與單元樓的另一個區(qū)別是空間圍合。有人說,四合院最講究個合字,四面圍合,只向天空敞開。這話說得不錯,但卻忽略了即使敞開的天空也有私密性。站在院外的人,看到的一定是與站在院落內不同的天。其實,現(xiàn)代人所居住的單元樓住宅,也講究個合字。只是由過去四合院的四面圍合,變成了六面圍合,僅就個體的家而言,比四合院更封閉、更講究私密性。至今沒看到有專家研究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住宅對人生會有什么影響。我想,封閉型的院落與同樣封閉的單元樓房應該會對人產生不同的影響。中國四合院的內向特質,或許會讓從這種院落里走出去的人更懂得規(guī)矩禮讓,性格更內斂,處事更保守。由傳統(tǒng)模式構筑起的住宅,可能比任何說教對人的影響都大。比起四合院,單元樓房更封閉,那種疊壘而起的住宅,是一個個豎直堆積的方盒子,但這種住宅封閉的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居住其中的人如同巢穴中的鳥兒一樣,從飛離的那一刻起,所有空間都具有公共性質,所有與自然相關的都是公共的,包括飄浮的云彩、流動的空氣、腳下的水泥地、行走的柏油馬路和繁華熱鬧的大街,不會有自己的天空,也不會有自己的腳踏地,連飄灑的雨水和飛揚的雪花都是公共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具有更大的競爭性、危險性和誘惑性,因而,住在單元樓里的居民實際離公共空間更近,開放性更強,思維形式更活躍。
工業(yè)化時代所產生的住宅建筑,如同工業(yè)產品一樣,講究規(guī)范化。走進一個小區(qū),所有的住宅都是一個模樣,如果不記得樓號門牌,會像走進迷宮里一樣。在整齊劃一的框架式住宅面前,傳統(tǒng)意義上家的概念正在不斷被淡化,不再被視為生命之根,也不再有能夠回憶起童年生活的那個宅院。所有人都被擠壓在樓層空間之中,用鋼筋水泥和時髦的裝潢材料以及新式家具,來維系家庭的安全感和舒適度。這種疊壘的框架式建筑以整體的高大挺拔,實用美觀的雄偉氣派,在給居民增加自豪感的同時,又用一排排蜂巢般的窗戶提醒他們,與自己同樣棲居在半空的還有許多個家庭,頭頂、腳下、左邊、右邊都有和你一樣生活在這幢建筑里的活生生的人。所以,與四合院單一的家族化不同,現(xiàn)代住宅對居民的集體意識要求更高,對規(guī)矩制度要求更嚴,對公共環(huán)境的融入能力要求更強。
正因為現(xiàn)代住宅的這些特征,精明的建筑師們會努力增加住宅內部和住宅環(huán)境的實用性和舒適度。西方社會由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過渡是漸進的,而中國由農耕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過渡則是疾風暴雨式的,從改革開放到現(xiàn)在,不過三十多年時間,從房地產升溫到現(xiàn)在也不過一二十年時間。上世紀末,當城鎮(zhèn)居民驀然發(fā)現(xiàn)改善居住環(huán)境成為必然趨勢,一窩蜂地涌進房地產市場時,面對他們的是賣方市場,住宅環(huán)境的布局、住宅內部的結構是建筑師的事,被動接受是他們的無奈選擇。僅僅過了十多年時間,這種局面得到了徹底扭轉,除卻市場飽和因素,用戶們在認識了框架式住宅的特性后,目光更加挑剔,對房屋的質量、結構和舒適度要求更高。建筑師們則煞費苦心地組合排列著房屋的內部布局,企圖以新的觀念贏得市場份額。然而,無論怎樣排列,框架式建筑的空間布局都不可能改變,住戶被擠壓在樓層之間的現(xiàn)實也不可能改變,在價格堅挺的情況下,戶型已不是最重要的,能贏得用戶的始終只有位置、環(huán)境、質量和外部式樣,再加上服務。房地產商和建筑師們在這幾方面各顯神通,下足了功夫,最終爭得難分高下。
四
在建筑師的引領下,中國人的家居觀念在悄悄嬗變。面對林立的高層住宅,首先是家的概念被顛覆,誰也不會像祖先那樣,將生命的根須深扎在一座苔痕蒼然的宅院里,更不會將漂浮在空中的住宅視為承載家族命運的固定容器。在這樣的空間中,家居倫理秩序也將被重組,不會再有坐北向陽的上房供奉祖先的亡靈,也不會再有相對而立的廂房來顯示晚輩的孝道。木構建筑是脆弱速朽的,卻往往能通過位置功能和磚雕、木刻等文化符號,來顯示倫理道德,戰(zhàn)勝文化遺忘。框架式住宅則以其堅固舒適、美觀實用等特點,在變通中默默改變著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
流徙的生活和躁動的社會,往往使現(xiàn)代人不知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安置在何方,不斷變化的新型住宅像年年換代升級的汽車、電腦、手機一樣,帶著濃重的商品屬性,又不斷地挑動著現(xiàn)代中國人的神經,讓家變得輾轉不定。鄉(xiāng)下人可以漂泊到城里、小城鎮(zhèn)人可以漂泊到大城市、中國人可以移民去海外,一旦需要,或一旦有足夠的財力支持,就會去別處置業(yè),原來的家就不能不舍棄。所以,無論現(xiàn)代建筑如何美觀奢華,終究只是人們身體和靈魂的消費品。就居住空間而言,家也變成了一種商品,一宗財產,不可能被寄托過多的感情色彩,也不會被賦予任何象征意義,與最能代表時代特點的汽車、電腦、手機差不多,只有轉換周期長短的區(qū)別。曾見過許多朋友將自己居住多年的家賣給他人時,冷漠得像隨便處理掉一件商品,只算計比當初買入時賺了多少,不帶任何感情,沒有半點憐惜。當時不理解,后來才悟出,原來,在現(xiàn)代人的心目中,住宅和家的概念已被截然分開,隨時都可能變商品,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不是自己的了。
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人,應當詩意地棲居于大地。多么浪漫的語言,多么美妙的生活,他說的應該是一種美好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存狀態(tài)吧?哲學家的這句話,被許多建筑學家奉為圭臬,也是許多人對居住環(huán)境的追求。然而,工業(yè)社會的土壤不可能結出農耕文化果實。建筑師們只能在空間大做文章,將遠處的青山,近處的湖水,都納入規(guī)劃之中,以求通過湖光山色來增加空間美感,同時在聚落空間中填充綠樹花草,池沼軒榭,以適應人們被兩千年農耕文化浸透的審美觀念,即使這樣,也不會再出現(xiàn)像王維的輞川別墅、司空圖的王官別業(yè)那種帶有鮮明文化標簽的私家住宅,就連山西晉商大院那樣的建筑,也不是現(xiàn)代人所需要的。
歌德說:“音樂是流動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闭瘴艺f:建筑是源遠流長的文化,是一篇可以隨時閱讀的大文章,一幅展示于天地之間的巨幅立體畫作。建筑物的功能決定了它將矗立于藍天之下,讓人們長期審視,天天品讀,時時感受,無論好壞,都不自覺地感知其中的文化、思想、美學元素,品味設計者的建筑理念。正如丘吉爾所說:“人創(chuàng)造建筑,建筑也塑造人?!苯ㄖ用袼季S方式、生活習慣的引領,對社會風尚、審美情趣的改變,雖然是漸進的,卻是長期的、直觀的。隨著建筑空間審美情趣的嬗變,大量涌入高層住宅的國人,從行為方式到思維方式、生活習慣都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韓振遠,作家,現(xiàn)居山西運城。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遙望遠古》《家在黃河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