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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 莉
(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徐州221008)
■語言學研究
我國誓言語體的形成、儀式和特征
——以《尚書》為中心
潘 莉
(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徐州221008)
誓言是我國古代常用的文體之一,為今天仍然使用的宣誓儀式的最早體現(xiàn)。誓言體起源于夏代,到周代成熟,初期為戰(zhàn)前命令,說明戰(zhàn)爭理由、對象、目的和獎懲措施。到西周作為約信方式,廣泛使用于社會生活中。在西周宗法制度的情境下,盟誓出現(xiàn)。誓言為口語體,盟為書面語體,因此盟書能夠保存。誓言語體莊重嚴謹、簡潔明了,以三段作為基本結構,以替天行道,奉辭伐罪為主旨,具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
誓言;文體;《尚書》
誓言是我國古代經常和長期的一種要約形式,是現(xiàn)代契約制度的先聲和基礎,也是原始宗教文化的標志性形態(tài),因此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誓言體歷來受到人們的關注,也有幾種研究的相關著作,但是對誓言體的作者和儀式以及文體性質往往語焉不詳,因此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誓”字在甲骨文中已經出現(xiàn),右邊是斧子,左邊是斷開的木,后來斷木演變?yōu)槭郑鉃橛檬帜酶獢鄸|西,表示如果主張不能實現(xiàn),發(fā)誓人就像木頭一樣被折斷,以生死立言。到西周,誓言體成為一種成熟的流行文體,使用頻率很高,光《左傳》中就出現(xiàn)22次。
關于誓言文體的產生,學界普遍認為是殷商時代?!盾髯印ご舐浴菲钤缣岢鍪难晕捏w產生的時代在堯舜禹之后,其云:“誥誓不及五帝,盟詛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伯”。[1]后來的《谷梁傳》重復了這一說法:“外盟不日,此其日何也?諸侯之參盟于是始,故謹而日之也。誥誓不及五帝,盟詛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二伯?!盵2]為什么盟詛不及三王?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分析了其中的原因說:“《春秋》紀纖芥之失,反之王道,追古貴信,結言而已,不至用牲盟而后成約?!盵3]就是說三王時代民風淳樸厚道,因此言而有信,所以用不著血淋淋地殺牲盟誓。將盟誓看成是失去信用的結果,這并不完全符合事實。從文獻資料中我們看出,解決失信的方式是質信,時間已經到了戰(zhàn)國。這樣說的目的,無非是對三王的崇尚和完美神話式思維。
但是,在典籍中,這種看法是普遍的。如《禮記·檀弓下》也印證了這一觀點:“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會而民始疑,”鄭玄注:“會,謂盟也。盟誓所以結眾以信?!盵4]鄭玄出注是擔心誤會,即古代按照慣例諸侯要相會,示好決疑,但在會上未必意見統(tǒng)一,意見統(tǒng)一叫會同。會同以后可以盟也可以不盟,所以會是大而言之,鄭玄的注釋就更為清楚了。又《淮南子·氾論訓》也說“夏后氏不負言,殷人誓,周人盟。”[5]將誓看成是殷商的發(fā)明,而周代人習慣用盟。
根據《尚書·大禹謨》的記載,最早的誓出現(xiàn)在大禹時代:
禹乃會群后,誓于師曰:濟濟有眾,咸聽朕命。蠢茲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眾士,奉辭伐罪。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勛。
這里,大禹傳達王命,也是代天發(fā)言,奉辭伐罪。他先說明征伐有苗是天意,也就是提出道德準繩,然后宣判三苗罪行,提出獎罰原則。很明顯,這里的誓言作為一種特定的形式,有必要的儀式和聽眾,而且發(fā)誓者和聽誓者之間不是平等關系。
又《尚書·呂刑》篇說:
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為劓、刵、椓、黥。越茲施刑并制,罔差有辭。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詛盟。
根據《呂刑》的記載,我們看出,苗民實施法制,而不是天罰神斷的習慣法,不相信詛盟,和堯舜對抗。由于苗人殺戮血腥,因此堯舜讓大禹以象刑討伐,即著名的大禹討伐三苗事件。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根據《尚書》的資料確定盟誓是苗人的習俗。但我們就《尚書》中的兩條資料看,盟誓在大禹時代已經存在,大禹和諸侯結盟為中國誓言文體的正式出現(xiàn),苗人不相信神靈,因此說詛盟起源苗人不符合《尚書》的本義。
二 、 《尚書》“六誓”和誓言體的作者與常見儀式
(一)誓言體起源于軍旅,成熟于西周?!吨芏Y·秋官·士師》曰:“誓,用之于軍旅?!薄陡适摹房资柙唬骸榜R融云:‘軍旅曰誓,會同曰誥?!薄睹娫b訓傳》提到的“九能”之說,《詩·鄘風·定之方中》“卜云其吉,終然允臧”句下毛傳云:“建國必卜之,故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盵6]又《墨子·非命上》云:“所以整設師旅,進退師徒者,誓也。”[7]267
《尚書》中直接以“誓”命名的篇章共有6篇:分別為《甘誓》、《湯誓》、《泰誓》、《牧誓》、《費誓》和《秦誓》。另外,在《大禹謨》中還保留了大禹出征有苗之前的一段誓師辭。戰(zhàn)爭之誓雖然不像諸侯盟誓的載書一樣有嚴格的格式,但是其大體行文及內容也相對固定?!洞笥碇儭匪d的誓師辭是大禹出征有苗時所作的軍事動員令;《甘誓》是夏啟在甘地討伐有扈氏的誓師辭,《湯誓》是成湯討伐夏桀時的誓師辭,《泰誓》三篇是武王伐殷,到達孟津時對參戰(zhàn)的友邦冢君及將士所做的誓辭,誓辭的內容相似,都是對商紂王暴政的揭露和鞭撻;《牧誓》是周武王在商郊牧野,準備和商紂王決一死戰(zhàn)之前對參戰(zhàn)的盟軍及西周將士所作的誓師辭;《費誓》是魯君伯禽在費地率兵討伐徐戎和淮夷時所作的誓師辭;《秦誓》是秦穆公迎接戰(zhàn)敗歸來的秦軍時所作的懺悔之辭?!渡袝分械氖膸熮o是軍禮儀式的體現(xiàn),因此,誓言文體起源軍旅是事實。唐代孔穎達為《尚書·甘誓》作的注疏稱:“將戰(zhàn)而誓,是誓言之大者”。[8]這是和戰(zhàn)后的《秦誓》比較,也與后代的誓言作為誠信的語言形式廣泛使用有關,并不是說誓言一開始就分大小。就時間上看,流傳下來的誓言語錄在春秋以前都與戰(zhàn)爭有關,而西周開始則被廣泛使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因此我們說誓言語體成熟于西周。
(二)誓言的作者和儀式?!蹲髠鳌烦晒曛赋觯骸皣笫?,在祀與戎”。[9]亦即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戰(zhàn)爭,在平王之前的王道時代,當然由天子發(fā)動,因此誓言的作者只能是天子或者出征元帥代天子誓言,像大禹發(fā)誓就是代言,商湯等則是自言。而儀式則較為復雜。首先是對儀式的學習和訓練。這主要有三個途徑:一個是春天的郊祀。《禮記·郊特牲》記載:“季春出火,為焚也。然后簡其車賦,而歷其卒伍。而君親誓社,以習軍旅,左之右之,坐之起之,以觀其習變也?!庇帧吨芏Y·秋官·訝士》記載:“凡邦之大事,聚眾庶,則讀其誓禁”,賈公彥疏曰:“則訝士讀其誓命之辭及五禁之法也?!盵10]877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誓言針對國家大事,國家大事主要就是祀與戎,而祀作為戎的練習,因此大事只指戰(zhàn)爭。所謂五禁,就是針對戰(zhàn)爭發(fā)出的禁令。這些都有專門的官員負責,說明誓言表達已經成為重要的禮儀形式。
第二個途徑是軍訓。《周禮·夏官·大司馬》對演習之禮及其過程中產生的“誓”有詳細記載:
中春,教振旅,司馬以旗致民,平列陳,如戰(zhàn)之陳,辨鼓鐸鐲鐃之用:王執(zhí)路鼓,諸侯執(zhí)賁鼓,軍將執(zhí)晉鼓,師帥執(zhí)提,旅帥執(zhí)鼙,卒長執(zhí)鐃,兩司馬執(zhí)鐸,公司馬執(zhí)鐲。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jié),遂以搜田,有司表貉,誓民,鼓,遂圍禁,火弊,獻禽以祭社?!编嵭⒃唬骸笆拿?,誓以犯田法之罰也。誓曰:“無干車,無自后射,立旌遂圍禁,旌弊爭禽而不審者,罰以假馬”,賈公彥疏:“言“誓民”者,即下大閱禮“群吏聽誓于陣前”,……云“誓民,誓以犯田法之罰也”者,當司徒北面誓之時,小子斬牲,以左右巡陳也。[10]836
教振旅,就是軍訓。當然,其中也有狩獵和祭祀等系列活動。這些活動中的“誓民”是借助誓言的方式執(zhí)法。因此,可以看作是誓言的一種延伸的訓練途徑。
第三種是大閱兵,時間在秋冬之季,作誓言的是司徒。《周禮·夏官·大司馬》:
中冬,教大閱。……田之日,司馬建旗于后表之中,群吏以旗物鼓鐸鐲鐃,各帥其民而致,質明,弊旗,誅后至者,乃陳車徒,如戰(zhàn)之陳,皆坐。群吏聽誓于陳前,斬牲,以左右徇陳曰:不用命者斬之。”鄭玄注:“此大閱禮實正歲之中冬,而說季秋之政,于周為中冬……凡誓之大略,《甘誓》、《湯誓》之屬是也。《禮記·月令下》:“(季秋),天子乃教于田獵,以習五戎,頒馬政。命仆及七騶咸駕,載旌旐,授車以級,整設于屏外。司徒搢撲,北面以誓之?!辟Z公彥疏曰:“所誓者是司徒。使司徒誓者,此軍吏及士,本是六鄉(xiāng)之民,今雖屬司馬,猶是己之民眾,故使司徒誓之也。[10]838
訓練演習的主誓者是大司徒,聽誓者是民,包括軍吏和士兵。誓辭的內容主要是強調田獵的紀律,具體來講大致有五點:不要侵犯他車、不要復射已被他人射過的禽類,不要攻擊迎面而來的禽獸,讓軍旗永遠立在士卒中間,不要爭功。一般而言,演習之誓的主誓人不完全固定,可能是君王,也可能是部隊的最高長官大司馬或負責邦國之教的大司徒。而在春天郊祀的軍事演習中,天子則親自誓眾。
“聽誓”的地點,上古三代各有不同?!渡袝分械摹笆摹斌w篇章時代跨度很長,涉及上古、夏商、周乃至春秋五個歷史時期,這種情況是《尚書》中其它文體所不具備的。《司馬法·天子之義》說:“有虞氏戒于國中,欲民體其命也。夏后氏誓于軍中,欲民先成其慮也。殷誓于軍門之外,欲民先意以待事也。周將交刃而誓之,以致民志也?!盵11]由此可知,《尚書》中的誓辭產生的地點各有不同,大禹之誓是在出征前,對國中軍民發(fā)表的戰(zhàn)爭言辭,重視對民眾參與精神的動員和調動;《甘誓》是夏啟在軍中所作的誓辭,重視戰(zhàn)爭的謀略;《湯誓》是商湯在軍門之外所作的誓辭,重視戰(zhàn)前的準備工作;《泰誓》、《牧誓》所作的時間則是在即將與敵人交戰(zhàn)之時,重視對將士士氣的鼓舞和對敵方氣焰的壓制。周代的誓辭在發(fā)生時間、內容、修辭方法等方面更加接近后世的檄文。三代誓體篇章雖然發(fā)生的地點有所不同,但是其在激勵士氣,同仇敵愾以奪取戰(zhàn)爭勝利的總體精神方面是一致的,這也是三代禮制有所損益的一個表現(xiàn)。
誓言的表達時間一般在戰(zhàn)前,也有少數在戰(zhàn)爭之間或之后?!肚厥摹穼儆趹?zhàn)后之誓,講的是秦穆公在戰(zhàn)爭失敗之后,面對戰(zhàn)敗歸來的秦軍所作的戰(zhàn)爭總結和自我懺悔,誓辭中暗含著秦穆公自我發(fā)誓以后要任人唯賢,考慮長遠的治軍、治國理想。
根據上述資料我們看出,誓言的儀式非常講究。正如賈公彥所說:
“群吏聽誓於陳前”者,士卒皆於后表北面坐,群吏諸軍帥皆在士卒前南面立,以聽誓。云“斬牲以左右徇陳”者,從表左右向外以徇陳。云“群吏,諸軍帥”者,從軍將以至伍長,謂象軍吏建旗者也?!啤皵厣闭撸缎∽勇殹吩啤胺矌熖?,斬牲以左右徇陳”是也。[10]838
就是說誓言在表達的時候,主誓者根據其內容有相應的動作配合,而不是簡單地說完一段話了事。既然如此,誓言并不是隨意為之,而是經過精心的構思和設計。
三 、《尚書》“誓”體的文體形態(tài)
(一)莊重嚴謹的語言風格。關于《尚書》誓體的語言風格,已經有一些學者作出探討。南宋陳骙從誓體語言的邏輯性出發(fā),認為春秋八體,其“二曰誓,謹而嚴”。[12]明代的吳訥從發(fā)誓者的身份地位出發(fā)探討之,說:“按三代王言,見于書者有三:曰誥、曰誓、曰命。”[13]徐師曾則從誓體的文體功能角度探討之,他在《文體明辨序說》中云:“按誓者,誓眾之詞也。蔡沈云:‘戒也?!娐迷皇?,古有誓師之詞,如《書》稱禹征有苗誓于師,以及《甘誓》、《湯誓》、《泰誓》、《牧誓》、《費誓》是也。又有誓告群臣之詞,如《書》《秦誓》是也?!盵14]因為是國之大事,因此誓言風格莊嚴,文字嚴謹,內容清晰。由于是代天發(fā)言,奉辭伐罪,因此要求絕對服從,賞罰分明。《尚書》中的誓辭,除了《秦誓》以外,其它各篇皆體現(xiàn)出絕對強制性的特點。《甘誓》:“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薄稖摹罚骸盃柌粡氖难?,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泰誓》(下):“功多有厚賞,不迪有顯戮?!薄赌潦摹罚骸盃査ホ?,其于爾躬有戮!”《費誓》:“敢不逮,汝則有大刑?!狈拿顒t受到獎賞,不服從命令不但自己甚至連家人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里以聽誓者及其家人的生命作條件進行命令,無疑是級別最高的命令,其強制性語氣也不言自明。
(二)發(fā)誓者和聽誓者身份上的不平等性。無論是戰(zhàn)前演習的紀律宣講,還是正式戰(zhàn)爭中的動員令,發(fā)誓者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或是軍隊的最高統(tǒng)帥,聽誓者只能被動傾聽和絕對服從,沒有發(fā)表意見或改變命令的權力。這是誓體和謨、誥、訓等文體之間最為明顯的區(qū)別?!陡适摹罚骸班担×轮?,予誓告汝。”《湯誓》:“格爾眾庶,悉聽朕言?!薄短┦摹?上):“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聽誓?!薄短┦摹?中):“嗚呼!西土有眾,咸聽朕言?!鄙厦嫠惺脑~的開頭,主誓者用“嗟”、“格”、“嗚呼”等發(fā)語詞,以一種毋庸置疑的口氣將聽誓者帶進莊嚴肅穆的聽命情境,為其后進一步展開命辭作好鋪墊。
不僅現(xiàn)場的發(fā)誓者為身份、地位很高的君王或統(tǒng)帥,而且在言說的過程中,這些言說者還往往采用神道設教的言說策略,假托上天和祖先的意志或卜筮的結果,來增強誓辭的說服力。如:《甘誓》:“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薄短┦摹?中):“天其以予乂民,朕夢協(xié)朕卜,襲于休祥,戎商必克?!薄赌潦摹罚骸敖裼璋l(fā)惟恭行天之罰?!币陨线@些誓辭,君王都采用“神道設教”的言說策略,其中既運用了現(xiàn)實世界中等級最高的王權,最具強制精神的軍權,也運用了當時人們心目中最為崇拜和畏懼的神權,同時將對生人的獎賞和祖先的榮耀聯(lián)系起來。這三種權力交匯在一起,大大增加了命令的宗教化色彩,激發(fā)官兵英勇殺敵、建功立業(yè)的人生信念,大大增強了部隊的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鄒文貴說:“在這種強制性話語中,它交匯著神權、王權與軍權。換言之,正是因為三權交匯,才生成并凸顯出先秦誓體的強制性特征?!盵15]
(三)簡要明晰的三段式結構。通過對《尚書》所載誓體篇章內容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出,《尚書》誓體的文本結構主要包括數責敵方罪狀、作戰(zhàn)要求和獎懲措施三大部分。首先是“數責敵方罪狀”,目的是為攻打敵方尋找合法依據,在輿論和道義上占據制高點,在氣勢上壓倒敵方。如《湯誓》: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边@篇誓文里,主誓人成湯數責夏桀的種種罪行以激起民憤,包括“不恤民眾”,“舍其穡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等等。其次是下達作戰(zhàn)命令,對我方軍隊戰(zhàn)略戰(zhàn)術進行布置和通告,讓將士領會戰(zhàn)役精神。夏、商時期誓體篇章對作戰(zhàn)要求的描述都比較簡單,周代誓體篇章對作戰(zhàn)要求的記錄則相對復雜,如《牧誓》對部隊的戰(zhàn)術和隊列隊形都有詳細的布置和要求:
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
《甘誓》和《湯誓》對于作戰(zhàn)要求描述的都很籠統(tǒng),這說明當時部隊的進攻隊形等尚未成熟,軍禮儀式也沒有固定。而《泰誓》、《牧誓》、《費誓》則記載了更為明確詳細的作戰(zhàn)要求。一方面是君王誓眾次數增多,紀律的要求也由簡而繁?!陡适摹?、《湯誓》都只有1篇,而武王伐紂的誓言卻有4篇:《泰誓》三篇和《牧誓》一篇?!顿M誓》中魯公伯禽連續(xù)用了8個“無敢”強調部隊的禁忌,又用了3個“常刑”,2個“大刑”,1個“無余刑”來對將士進行警告和恐嚇,以保證部隊紀律嚴明,征伐凱旋。由此可以推知,很多禮制在虞、夏、商時期尚處于簡單的狀態(tài),但到了周代這些禮制都被周人繼承、發(fā)展并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制度和體系。軍隊誓眾之辭由最初的一次,到后來的再三命令和告誡,最終定型為三令五申。關于“三令五申”的制度,“三禮”中沒有提到,但是從《尚書》《泰誓》(三篇)中,我們已經看到這個制度的初始狀態(tài)。最早提到“三令五申”的文獻是《尹文子》,其文如下:“將戰(zhàn),有司讀誥誓,三令五申之,既畢,然后即敵?!?《文選·東京賦》引用此語。但今本《尹文子》中未見此語。其次是《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約束既布,乃設鐵鉞,即三令五申之。”[16]東漢張衡的《東京賦》說:“三令五申,示戮斬牲。陳師鞠旅,教達禁成”,《文選》注云“陳師,猶列師眾也。鞠之言告也。教達,謂三令五申,禁令已行。軍法成也?!盵17]這說明,最遲在戰(zhàn)國時期,軍隊的誓命儀式就已經成熟并形成“三令五申”的固定禮儀形式,產生于這些禮儀形式的誓體也自然隨之成熟。
誓體篇章的最后一部分無一例外都提出對參戰(zhàn)人員的獎懲措施,以鞭策將士戮力同心,奮勇殺敵,最終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上古三代大戰(zhàn)前夕的常規(guī)性禮節(jié)就是聽誓斬牲?!吨芏Y·夏官·大司馬》:“群吏聽誓于陳前。斬牲,以左右循陳,曰:‘不用命者斬之’?!豹劻P分明是提高部隊政令執(zhí)行力的必要措施,所以在所有的誓詞中獎懲措施的力度都非常之大,立下軍功的將士將在祖廟中接受帝王的獎賞,違反紀律和軍令者將被就地正法,付出自己甚至家人的生命。服從軍令和違反軍令帶來的結果形成的巨大反差,以及在國家、祖先、個人榮譽的共同感召下,將士們更加奮勇爭先,同仇敵愾,最終取得勝利,凱旋故里?!对娊洝防锏暮芏嘣姼杈褪菍⑹窟@種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如《秦風·無衣》、《小雅·六月》等。
(四)體現(xiàn)公平正義,形成合力。聽誓的人員情況很復雜,如《牧誓》中的聽誓對象不僅有周人本族人,還有異族人“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如何將這些異族之人團結起來,結成聯(lián)盟,共同對付荒淫無道的商紂王呢?這需要政治智慧,周代統(tǒng)治者具體的方法有三:
其一,示之以德?!赌印し敲稀罚骸拔粽呶耐醴庥卺?,絕長繼短,方地百里,與其百姓兼相愛,交相利則。是以近者安其政,遠者歸其德。聞文王者,皆起而趨之?!盵7]269在周文王時期,周人就對本族人及其周圍各族人示之以德,籠絡人心,使得他們歸附并緊密團結在周人周圍。當周武王對商紂發(fā)動戰(zhàn)爭之時,周人便和這些異族人結成聯(lián)盟,共同伐紂,最后一舉推翻商朝統(tǒng)治。
其二,待之以禮。就整體看,誓言都采用軟硬兼施的辦法,但不分你我。如周武王在《泰誓》中說:“受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今朕必往?!边@里周武王對聽誓者采取的友善包容態(tài)度十分明顯,在誓言開頭就表明態(tài)度:如果戰(zhàn)爭勝利了是百姓的榮譽,如果戰(zhàn)爭失敗了則自己一個人承擔責任。這種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大大增強了周人與其結盟對象之間的信任度和凝聚力。
其三,結之以義?!赌印し敲稀罚骸傲x人在上,天下必治,上帝、山川、鬼神,必有干主,萬民被其大利。吾用此知之?!盵7]270墨子所說的“義”,具體內容包括在家孝順父母,在外尊敬鄉(xiāng)人,做事合乎禮節(jié),并能做到賞罰分明和勸善止暴。在墨子心目中,周文王、周武王就是懂得“義”的圣王。只有這樣的君主才能享有天命,成為天下主人。武王伐紂就是打著“有義”討伐“無義”的大旗,才能團結西土賢能之人和“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異族盟友,在商郊牧野打敗商紂,取得政權。
上古到三代,誓言體既有相同點,也有變化。除了篇幅變長,修辭手法逐漸豐富以外,誓言體篇章最明顯的變化就是聽誓者成份的變化:《甘誓》時期是“六卿”,《湯誓》時期是“眾庶”,《泰誓》時是“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牧誓》時則更為復雜,包括“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鄧、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這些變化表明,隨著聽誓者成份的增多和復雜,盟的因素已經在誓體之中悄悄孕育,到西周時期它已經成為一種新的言語表達方式和文體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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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俊虎]
2014-09-30
江蘇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尚書》文體與中國古代文化觀念”(2013SJD750025)
潘 莉(1978—),女,江蘇新沂人,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H052
A
1004-9975(2015)01-008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