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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事在我身邊發(fā)生

    2015-12-07 09:01:31艾瑪
    文學教育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鐘

    艾瑪

    天光未啟,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也許潛意識里我還是很擔心鈴聲會把我那患有神經(jīng)衰弱癥的丈夫吵醒,未及睜眼,我就翻身一把抄起了話筒。等我完全清醒過來后,才明白自己的擔心是那么多余,我的丈夫羅浩睡在書房內(nèi),并不在我床上——他睡在書房已經(jīng)許多年了。我手里握著話筒,發(fā)了一會兒呆后,擰亮了臺燈。

    床頭柜上的小鬧鐘指向凌晨四點,會有誰在這個時候往我家里打電話呢?我把話筒貼到耳邊。

    “小蓮……”電話里傳來姐姐木菡的哭泣聲。兩年前,姐夫鐘華心梗發(fā)作去世,姐姐的生活顯然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不過,在凌晨四點打電話給我,還在電話里哭泣,這可是頭一遭。

    我趕緊坐了起來,問她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哭個不停。于是我又換了個問題,問她在哪里。她抽泣著說,在北京。

    我這才想起來,三天前,木菡從她工作、生活的鹿城打電話給我,她說她要去北京參加書展,替她所在的單位鹿城市圖書館采購些書回來。她還問過我有什么書要買。書展為期一周,可不正好在北京?

    我又問她出了什么事。我猜她不過是因為夢見了老鐘、心生悲傷的緣故。凌晨四點多,差不多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如果你不幸在這個點醒來,而你又恰好孤零零一個人睡在一張寬二米、長二米二的雙人床上,伸手一摸,半邊床冰涼……請想像一下吧。誰還能沒點傷心事?

    木菡沒說什么事,她只是哽咽著問我,你有空嗎?你能來趟北京嗎?

    我當然有空。我還能有什么事?我剛被我的學生告了一狀,因為我對學術(shù)意識形態(tài)化的批評引起了他們的不安,學校寬大處理,讓我暫時停課休病假了。我的上初中一年級的女兒住寄宿學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她從不中途打擾我們。我的丈夫——丈夫沒什么好擔心的。好在無霾,航班難得地準點,當天下午三點多鐘我就趕到了北京,在海淀區(qū)的一家星級賓館內(nèi)找到了木菡。木菡房門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敲開門后我嚇了一跳,房間里堆著齊膝深的海綿碎屑。見了我,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窗前的一張圈椅邊坐下。她兩手抱膝坐著,一張臉蠟黃,眼角的魚尾紋也比平時深了許多。不用問,這一天她應(yīng)該都還沒出過門,也沒吃過東西。我跟過去,在她對面的圈椅上坐下,問她:“這些東西哪來的?”我指了指地上的海綿。

    “床墊里的?!蹦据照f。

    我起身掀開床單看了看,床墊開膛破肚,慘不忍睹。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何事,一時間有些蒙了。木菡看了我一眼,怏怏道:“小蓮,我病了?!?/p>

    “什么病?“

    “大約是……精神病?!?/p>

    “掏床墊的精神病?”我松了一口氣。坦白地說,我真怕聽到什么更令人難堪的病。

    “我總是無法自控地尋找東西?!?/p>

    “尋找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

    木菡的眼神看上去像個精神病人一樣無助,她說的那些話聽上去也有些不正常。人不正常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于是我開始把地上的海綿往床墊里塞,同時吩咐她去洗漱。無論如何,我們得先出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木菡收拾好自己后,我們把“請勿打擾”的牌子依舊掛在房門上,去了一樓的咖啡吧。我們要了些西點,還有咖啡和水果拼盤。木菡不說話,窩在沙發(fā)內(nèi)的樣子看上去特別疲憊、憔悴,仿佛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特別辛苦的旅程,人看上去也老了不少。中年女人真是經(jīng)不得什么。東西上來后,木菡埋頭吃了起來。一杯熱咖啡、幾塊點心下肚后,木菡眼光流轉(zhuǎn),臉色也紅潤起來,就像吸血鬼干尸吸到了幾滴人血,立馬又生機煥發(fā)、活了過來。我用小勺攪著咖啡,仍然在想著房間里的一地碎海綿,那里就像個我無法處理干凈的兇案現(xiàn)場。我不懷疑那些海綿都是木菡從同一張床墊里掏出來的,但是,我相信任誰也不可能再把它們都塞回到同一張床墊里去。生活中到處都是這樣蹊蹺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么?那個床墊?”木菡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想說的話,自然就會說的,不是嗎?”

    木菡嘆了一口氣,用她那雙依然美麗的大眼睛看著我,說:“小蓮,我病了,病了很久了?!?/p>

    “醫(yī)生怎么說?”

    “這不是醫(yī)生能解決的!”她揮了一下手,就像在趕蒼蠅。“老鐘死后沒多久就開始了,”她把屁股下那把沙發(fā)椅往前拖了拖,道,“我就都告訴你吧……”

    “你曉得的,我十七歲就開始談戀愛了……”

    “十六歲好不好!”

    “好吧,十六歲就十六歲,其實只差兩個月就十七了。你別打斷我,讓我說吧。”木菡調(diào)整了下坐姿,接著道,“到老鐘,他大概是第七個,也許是第八個男朋友了,記得不太清了。在戀愛這事上其實你比我有天賦,不要不承認,你一下手就比較準,你沒費多少周折。羅浩和你還是很登對的,你看你們,一個是研究法制史的法學教授,一個是研究法制史的史學教授,你們有多少共同語言!”聽到這兒,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木菡打了個手勢制止了我。

    “你不用跟我爭論,旁觀者清。唉,倒是我,白瞎了許多工夫。第一個男朋友是個公交車司機,跟他談戀愛,只是因為他長得像牛虻。有幾場戀愛,我一無所獲,我不是在說金錢,也不是在說成長什么的。大概有那么兩三個男孩吧,我后來連他們長什么樣都記不起來了。真的,這很無聊,就是當你回憶起來時,腦海里竟一片空白,你就會在心里問自己:怎么回事?一場戀愛,總要留下些回憶才行,才像場戀愛嘛。不然,愛情有什么樂趣可言?可就有這種情況:白談了一場。所以到老鐘時,我大學畢業(yè)兩年,人已變得現(xiàn)實多了,已學會對男人不抱不切實際的期望。圖書館的工資不高,而我一直希望能過稍微寬裕點的生活。你還記得奶奶那把象牙梳子嗎?經(jīng)歷了那么多批斗后,奶奶還是給自己留住了一樣好東西。抄家的人以為是塑料的,這是奶奶笑著告訴我的。這把梳子現(xiàn)在在我那兒。小時候,我常常把玩那把梳子。我自小對這些東西就比你有興趣,你一直就是個書呆子。這把梳子隱約讓我看到奶奶年輕時所過的日子,穿著綾羅綢緞,跳舞看戲,上新式學堂,家里仆傭成群……小時候我曾暗暗希望自己是奶奶的女兒,不要是媽媽的女兒。當然我愛我們的媽媽。我愛媽媽,可我還是希望自己是奶奶的女兒。如果我是奶奶的女兒,我距那樣的生活就會近一些。你一定覺得很可笑,是吧?可那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至少在遇到那個公交車司機之前,我都是這樣想的。后來,愛情讓我生出了別的欲望,要做奶奶的女兒的念頭才淡了下來。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哭得那么傷心,并不完全是因為她的離去,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我曾竟然希望自己不是她的女兒。過了那么多年后,想起這件事來,呵呵,我還是會感到羞愧?!眅ndprint

    我有些驚訝,默默喝著咖啡,說實話我不記得什么象牙梳子,奶奶在我印象中也不像是過過仆傭成群日子的。解放前她做過鹿城女中的校長,讀過很多書,這沒錯,但在我記憶中的奶奶,卻是個膽怯邋遢而又可憐的老太太,我從她炒的菜里吃到過頭發(fā)、沙子和蚯蚓。在我們的母親以及鄰居們面前,她也總是一副討好的表情——這一點曾讓年幼的我深感難過。我從來不知道木菡竟然有過那樣的想法,希望自己是奶奶的女兒。我的驚訝還沒過去,木菡卻又開始談老鐘了。

    “你曉得的,老鐘是我的一個同事介紹的,就是那個在我們婚禮上喝多了,把酒吐了一地的中年女人。那時老鐘的條件對我很有吸引力,比我大六歲——我一直希望丈夫比我大點。干部家庭出身,呵呵,中人之姿,短婚未育,獨自住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這房子是他母親單位、市體育局分的,我們婚后一直住在那。這房子雖說跟我以前憧憬過的深宅大院沒法比,但在二十多年前,對普通的工薪階層來說差不多等于豪宅。老鐘那時已是市委宣傳部的筆桿子,副處級干部,前途很光明。我們見了兩次面,就把關(guān)系確定了下來。第一次見面,他告訴我為什么離婚,他說他不喜歡小孩,而她前妻婚前也答應(yīng)不要孩子,可是婚后不久就開始逼他了。這方面我們真的是有共同語言,我很開心,那時我是真的不想要孩子……”

    我很吃驚。我記得木菡曾對我說,她之所以挑中老鐘,是因為老鐘的“才華”。

    “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很嫉妒你,因為你最像奶奶,你們的臉型、膚色都很相似,你看你生完小星,很快就恢復了好身材,奶奶就是那樣,到老了還有著很得體的身形。我很怕變成媽媽那樣,我覺得我像她,生完孩子后一定也會像她一樣不可收拾地發(fā)胖。在孩子這個問題上的一致讓我和老鐘都很高興,我們很快約著見了第二次面。我記得第二次見面時,我們談?wù)摿宋膶W。他問我,中國古典小說中,你認為最好的描寫孤獨的詩詞是哪句?我說的是哪句,我記得不太清了,左不過是‘孤標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類。我倒想說《金瓶梅》來著,‘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宵,怕到明朝。沒好意思說罷了。才見了兩面嘛,不想把他嚇跑。老鐘說的我卻還記得很清楚,‘夜深獨立無人問,一點流螢過曲廊。很好的兩句是不是?當時我一聽他說出這兩句來,就很高興,暗自想笑,呵呵,你要知道,這是《九尾龜》中的兩句,嫖界精英章秋谷的詩。當時我就在心里想,這個看上去板板正正的男人,可能背地里還是蠻有趣的。那時我二十四歲,自以為成熟、歷經(jīng)滄桑,能看懂男人的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那時還是太天真了,有一些男人,他們在心里給自己修了許多的路,哪里有紅綠燈,哪條路通向哪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根據(jù)不同的情況選擇走什么樣的路,做什么樣的人。老鐘就是這樣的男人。年輕時看古典小說,小說中的紳士,除了帥,有錢,他們還講義氣,很正直。不要以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男人會這樣,尤其是那些聰明的中國男人。當然他們大都很善良。老鐘他們這樣的男人就更不會了。他們必須更現(xiàn)實些。他們做事情,永遠講究目的性,而不是目的的正當性。這樣的人遠不是你能想像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有些事情,要不是他突然去世,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就有瞞你一輩子的本事。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這件事,就是在他死后我才知道的,就是這件事,讓我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我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凝神細聽。

    “老鐘葬禮后的第二個周末,你去鹿城看我,你見我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打扮,照樣逛街坐咖啡館,到處找好吃的,一開始你的神情很擔憂,還以為我是過激反應(yīng)。你還記得吧?你在衛(wèi)生間偷偷給羅浩打電話,要他幫你調(diào)課,你說你想多陪我?guī)滋?。你打電話時我都聽到了,不過我也想讓你多待幾天,免得你就這樣回去了還擔心我。末了你住了一周才走。我也確實難過過,不要說是個人,就是和只貓啊狗啊的在一起過了二十一年,它突然閃下了你,擱誰誰不難過啊。老鐘的葬禮過了兩三天后,我擦干眼淚,打起精神來收拾屋子。頭兩天不時有領(lǐng)導、同事來慰問,屋子一團糟。三兩天一過,大家都上班,都忙,誰還管你?我就想啊,生活要繼續(xù),一個人也是要生活的,于是我開始慢慢收拾起老鐘的東西來。我把衣帽間里他的衣服圍巾什么的都搜了出來,堆在地板上慢慢清理。他有一個手包,是他出訪歐洲時買的,他上班天天拎著,出事后他的司機把它捎給了我,就扔在客廳沙發(fā)上。整理了一會兒衣物后,我覺得有點累,就去沙發(fā)上躺躺,他那手包正好在我邊上,我就順手打開看了看:一點零錢,幾張信用卡,還有就是名片啊記事本什么的??尚Φ氖?,翻他包時我還跟他說話呢,我說老鐘,對不起啊,從來沒翻過你包,但現(xiàn)在我要翻了,你不要見怪。結(jié)果我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鑰匙,一張門禁卡。剛開始我也沒當回事,我想大約是辦公室的。我就把包放好,躺了一會兒后就又接著整理他的遺物去了。他有幾十條名牌領(lǐng)帶,都很新,有些甚至沒拆包裝。我想清出來看看能不能送人。我在打開一條阿瑪尼真絲手繡領(lǐng)帶時,腦子里突然像打了個霹靂。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一刻的感覺,就是腦袋里啪地一下,電光四射!那條領(lǐng)帶上的鳶尾花好像活了,跳起舞來。我扔下手里的東西,跑到客廳,翻出那張門禁卡仔細瞧了瞧,是一個叫華府世家的小區(qū)門禁卡。我的心怦怦直跳,趕緊上網(wǎng)查華府世家,發(fā)現(xiàn)是鹿城市中心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精裝修小區(qū),大約是五六年前落成的,鬧中取靜的好位置,過馬路就是烈士公園,護城河從小區(qū)邊上流過。我馬上拿著那張門禁卡,還有鑰匙,開車去了那里。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復雜,感覺不像是真的,但是有一點我無法否認,就是我也很興奮。到了那邊后,我先把車停在華府世家對面的街道邊,坐在車里打量了下。六棟小高層,帶著寬大的落地窗,錯落有致地排列開來,每一棟都無遮無擋,私密性非常好。小區(qū)大門距街道約有三十多米,兩排樟樹亭亭如蓋,給人庭院深深之感,中間花壇種著紫色薰衣草。大理石門柱,電子控制欄桿,大門兩邊各有一個神情嚴肅的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區(qū)。我把車開過去,到了門口,降下車窗玻璃,拿出門禁卡對著電子讀卡器晃了晃,只聽‘嘀的一聲響,欄桿抬了起來,保安沖我敬了個禮,放行。進小區(qū)后,我順著指示牌往左拐,看到地下車庫入口,車庫入口處也有電子欄桿,我再次拿出門禁卡試了試,欄桿抬了起來。我笑了,哎,太歡樂了!當時我已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沒吃過肉,成天見豬跑的嘛!后來我想了想,把車從車庫門口倒出來停在路邊,然后下車去找物業(yè)中心。那天是個星期二,下午兩點鐘,時間正好,如果這是老鐘金屋藏嬌處,那嬌此刻不在屋子里的可能性就很大,我只需進去看一眼,就可以一清二楚。我下了車,先到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下,小區(qū)的南面就是護城河,河兩邊種著高大的垂柳,風一吹,數(shù)千萬條綠絲絳迎風搖擺,看得我入了迷。樓與河之間,是一片狹長的樹林,桃、李、杏花開得極燦爛,林下綠草如茵,小徑上落英繽紛,散個步真是再好不過的了。家家戶戶寬大的弧形陽臺下,就是這片美景,誰看到都會心生妒意。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幾種可能的情形。一、戶主是嬌,那我就沒什么搞頭,轉(zhuǎn)身離開。二、戶主是老鐘,里面有嬌,我要怎樣把她弄走,又不讓別人知道,這得好好想想。三、沒嬌,戶主還是老鐘,沒說的,我會去給他燒香燒紙錢,感謝他給我這巨大的驚喜。四、戶主不是老鐘,是某個我不認識的人。五、戶主是我……那一刻我的腦子飛速亂轉(zhuǎn),快得我都能聽到它轉(zhuǎn)動的聲音。我很快找到了物業(yè)中心,物業(yè)接待處像個酒店大堂,非常舒適。我在接待處坐了一會,喝了杯水,發(fā)現(xiàn)他們工作非常認真,想來如果我回答不出相關(guān)信息,恐怕很難讓他們告訴我這鑰匙到底能打開哪扇門。于是我離開另想他法。說實話,我離開的時候心情很愉快,很好的物業(yè)嘛!我對所有工作認真負責的人都懷有敬意。后來,我花了兩天時間,找到了個高手破解門禁卡的內(nèi)置信息,五號樓一單元601。好朝向好位置??!拿到內(nèi)置信息后我立馬再次開車去了華府世家,我直接把車開到五號樓下的車庫里,隨便找了個車位停車,然后我去了一單元601。為謹慎起見,我先敲了敲門,無人應(yīng)聲,我這才拿出鑰匙開門。鑰匙沒費什么勁就插進了鎖孔,我屏住呼吸,默默念了聲芝麻開門,轉(zhuǎn)動鑰匙,上帝?。¢T開了!那一刻,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了!小蓮,這次回去后你一定要去那兒看一看。那套公寓非常寬大,有三個臥室,兩個有窗的衛(wèi)生間,除了那條護城河,站在陽臺上還能看到烈士公園里的小山、湖泊。房間里空蕩蕩的,除了客廳里一張朝向陽臺擺放的長沙發(fā)外,沒有其他可移動的家具。我特意打開門廳處的鞋柜看了看,里面只有一雙男士拖鞋、一雙男式運動鞋,看尺碼顯然是老鐘的,兩個衛(wèi)生間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女人的化妝品。主衛(wèi)的浴缸上搭著一條棕色浴巾,衣帽間的柜子里掛著老鐘的兩件T恤,一件睡衣,那睡衣的顏色、款式都和家里那件一模一樣。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思念起老鐘來,假如不是突發(fā)心梗帶走了他,他一定會選擇個合適的時間帶我過來的,最有可能的是在他退休之后。我了解他,他一直非常謹慎、克制,肯定不想讓我知道太多。我覺得他是在保護我,我太感動了!那一刻真有一種永失我愛的傷感……”endprint

    “等等!”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插嘴問道,“你是說老鐘偷偷給你留了套房子?”

    “可以這么說吧,一套不錯的房子?!蹦据招Φ?。

    我萬分驚訝,卻也無話可說。

    “我光了腳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后來我走累了,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休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一側(cè)的地上有個小紙盒,里面有一疊病歷本,幾盒藥。我把那紙盒子撿起來擱在腿上,一件件檢視翻看。病歷有三十來本,有的很舊了,顯然是多年積累起來的。這些病歷是不同醫(yī)院的,有北京協(xié)和、北京天壇、解放軍307醫(yī)院、上海醫(yī)科大附院、香港威爾士親王醫(yī)院的,等等,甚至還有一本是鹿城某男性??圃\所的,就是那種深藏小巷中的小診所,典型的病急亂投醫(yī)。每本病歷上面寫的名字都是鐘廣菊,一個陌生的名字。我都糊涂了,就又拿起那幾盒藥來看,有兩盒是六味地黃丸,還有什么他莫西芬片,硫酸鋅糖漿,天知道是治什么的藥!有一盒藥,我拿起來看時,突然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這藥叫什么五子衍宗丸,天啊木蓮,你能想像嗎?五子衍宗丸!讓人想到江湖騙子。老鐘會不會就是鐘廣菊?如果是,那他并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他有毛病,這輩子都在瘋狂治病,到死都沒有放棄!如果他不死的話,他要治到什么時候才罷休?如果治好了的話,他是不是會和我離婚,去娶一個適合生養(yǎng)的年輕女人?這么一想,我不免渾身發(fā)抖,抑制不住地一陣陣犯惡心,可同時我還在那兒笑呢,簡直停不下來。你要知道,曾有那么一陣,我也想過要孩子的,大約是在小星兩三歲的時候,可愛的小星讓我想要一個孩子,是老鐘打消了我的念頭。寶貝,他這樣叫我,他對我說,寶貝,我不想家里多個第三者來分享我對你的愛。唉,你知道我總是需要很多的愛的,這是我的致命傷。他就這樣說服了我??烧l能想到,他不要孩子,并不是為了全心全意愛我,卻是弱精癥——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婚姻真正破裂的原因,也可能是他和我結(jié)婚的真正原因,到哪里去找一個真的不想要小孩的傻女人?他的a級和b級精子數(shù)從未超過百分之五十。但從病歷上的日期來看,情況也一直在好轉(zhuǎn)。這是一個多么堅忍不拔、一個多么執(zhí)著又多么惡心的男人!等我打起精神從沙發(fā)上爬起來的時候,我就像換了一個人。我感謝上帝讓老鐘突發(fā)心臟病死了,并讓他體面地死在了工作崗位上,他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不是嗎?”

    我想了想,道:“也許他并不想要孩子,他只是想治愈自己?!?/p>

    “誰知道?”木菡撇了撇嘴,接著道,“第二天,我跑到鹿城中心醫(yī)院掛了個男科,把鐘廣菊的病歷拿給醫(yī)生看。醫(yī)生表示了祝賀,說從檢測結(jié)果來看,患者的精子成活率快接近正常水平了。從醫(yī)院出來后,有那么一刻,我為老鐘感到難過,功虧一簣啊。記得那天天氣特別好,我站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抬頭看著藍天白云,下定決心要好好活著,即便是作為人民的好干部鐘華的遺孀,我也要好好活著,還有許多事要做,不是嗎?接下來,我打電話給單位領(lǐng)導請假,我什么也不說,只用了一種憂傷的語氣說需要休息,近期不能上班。單位領(lǐng)導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市里領(lǐng)導早已打過招呼,要他們好好關(guān)照我,有什么需要盡管說。呵呵,這也是老鐘的遺產(chǎn),我沒有理由不接受。我從醫(yī)院出來后馬上去找了家價格不菲的餐廳吃飯,想好下一步該做什么。我理清頭緒后,開始了我的探索之旅,可以這么說吧,這兩年多來,我基本上都是這么度過的,尋寶。那房子里的每個角落我差不多都翻了一遍。小星生日時我去你那兒,傍晚我們在你們校園里散步,路過圖書館門前的蓮池,你知道我當時想到什么了嗎?我看著那個蓮池,心里想,這池里會不會也有人藏著點什么東西?呵呵。最初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套房子,我是非常興奮的,悲傷一掃而光。所以,過了兩天,你來看我時,我正處于亢奮狀態(tài)呢。你在我家的那一周,我也沒耽擱。我打電話找了個可靠的同學,他的姐夫在房地產(chǎn)管理局上班,我讓我同學替我去房地產(chǎn)管理局查那棟房子的戶主。戶主是鐘廣菊,沒錯,就是那個患弱精癥的男人!這房子上無抵押貸款,也就是說房產(chǎn)證一定在鐘廣菊手里。你離開鹿城的那天,我把你送到火車站后,馬上開車去了華府世家,途中我在一家五金店門口停車,下車買了勞保手套、鉗子、起子、撬棍、錐子等各種工具。我先從主臥室開始,把所有的墻紙都撕了下來,撬掉踢腳線。撕墻紙比我想像的難多了,一開始總是撕不干凈,總有一層白膜撕不下來,后來熟練了?,F(xiàn)在我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把墻紙從墻上整張揭下來,而且不留痕跡。第一次干,我可是費了不少勁。臥室的地板是實木地板,撬地板不是件容易的事。天很快黑了,我也累得不行了,我就勸告自己不要太著急,我對自己說,有的是時間,慢慢來。我坐電梯下到車庫時,看到一個保安拿著對講機站在我的汽車前,正對著對講機說著什么。邊上停著一輛迷你寶馬,一個年輕女孩坐在車內(nèi),滿臉不悅。我意識到我占了她的車位,于是馬上過去道歉。保安對對講機說,不用找了,業(yè)主到了。他的一句業(yè)主提醒了我。我把車開出來后停在一邊,告訴保安我是幾號樓幾號房的業(yè)主,以前都是老公過來看房子,自己很少過來,記不得我家的車位了,請他幫我查一下——我在心里責怪自己,為什么一開始沒想到這一點呢?看來太興奮是容易誤事的。保安通過對講機與物業(yè)聯(lián)系后,問我,業(yè)主叫什么名字?我說鐘廣菊。保安告訴我,業(yè)主名下登記了一輛車,一個車位,B區(qū)107。我謝了他,把車開到B區(qū)。如果說那天拿鑰匙開門時我還有過劇烈的心跳,可這次我很平靜,我知道我會看到什么。我找到了107,這個車位在電梯井背面,不顯眼的位置。車位上停著一輛黑色本田雅閣,和我的那輛車一模一樣,只是顏色、車牌號不同而已。一輛白,一輛黑,情侶車!很搞是不是?車是鎖著的,車身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顯然好久沒人動過它了。我把額頭貼在車窗上往里瞧了瞧,車里除了一盒紙巾,什么也沒有。我的心情很愉快,愉快得什么也不想說。老鐘,你他媽的!我只想罵娘。這下可好,除了房產(chǎn)證,我還需要尋找汽車鑰匙了。這是老鐘死后不到一個月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接下來兩年多,我都是這樣過來的,找到了這個,又發(fā)現(xiàn)了那個,找到了那個,又發(fā)現(xiàn)還有別的。我總能找到點東西,總能。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檢察院反貪局工作,現(xiàn)在我能找到任何人為藏起來的東西。你在哪里藏了點什么沒?讓我去找找看?相信我,我能很快找出來?!眅ndprint

    “沒有?!边@是實話,除了一些危險的思想,我沒什么東西可藏。

    木菡從手袋里摸出來一根香煙點上,她抽了一口后,接著說道:“踢腳線是比較方便藏東西的,一般在兩根踢腳線相接的地方,掏一個圓形的小洞,可塞下銀行存單或是小根金條之類。衣柜的拉手,浴缸底下,還有好太太晾衣架的晾衣桿內(nèi),都是好地方。千萬別小看冰箱內(nèi)凍著的魚,魚肚子里藏得下許多東西??照{(diào)壁掛機的出風管道內(nèi)也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室外掛機也是——真不知他是怎么爬出去的。署假名的那個身份證可能一直藏在你眼皮底下,書房里某本你可能永遠也不會去翻的書,鐘廣菊的身份證就夾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五卷中——不明白為什么是第五卷,而不是第一卷或是其他幾卷?我還坐飛機去過張家界,從老鐘辦公室清回來的他的私人物品中,有一本《中國十大國家公園》的書,底頁上夾著一張圖,看上去像是隨手涂鴉,翻過來是張家界的宣傳標志??晌艺婢涂磕菑垐D在張家界天子山的一棵松樹下挖到了東西。我還找到了老鐘的一個私密記事本,非常小,用膠布貼在櫥柜底板下,上面記了件很有趣的事,有個女人敲詐老鐘,說她懷孕了。老鐘什么也沒說,只把自己的醫(yī)療檢測報告拿給那女人看,后來這女人再沒出現(xiàn)過。老鐘為此很得意。君子斷交,不出惡聲。老鐘在記事本里這樣寫。弱精癥給他帶來的也不全是壞處。我把這記事本又給他藏了回去,我就當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它。很多東西我一時用不著,又不知該怎么辦,我也慢慢藏回去,我藏得跟老鐘一樣好。我也當自己從未發(fā)現(xiàn)過它們。我在藏這些東西的時候,有些可憐老鐘,這家伙生前活得該有多孤獨啊,像個鼴鼠!記得他的司機把他的私人物品給我送過來時說過一句話,他的司機很哀痛,說,我跟過很多領(lǐng)導,鐘局長是個好人。后來,我在翻箱倒柜找東西的時候,和在我把那些東西又藏回去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司機這句話。這句話對我來說是個線索。一個好人會怎么藏東西?尤其是一個群眾心目中的好人?跟一個大家認為是壞人的家伙藏東西肯定是有區(qū)別的。事實證明,我這么想是對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當聽到木菡說把那些東西又藏了回去時,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好像這對她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是全部?!蹦据账坪醪碌搅宋以谙胧裁?,她看著我,吐出一口輕煙,“有些東西藏不回去的了,有些是不方便再藏回去的,比如,我不可能再飛一次張家界吧,再說我也不可能還找得到那棵樹。”

    這我能理解,就像樓上房間內(nèi)的那些碎海綿?;夭蝗ナ侨松B(tài)。

    “你想過上交單位嗎?”

    “你說什么呢!這不是要嚇死人么!”木菡拍著胸口。過了一會,她又說道:“不過,那輛汽車后備廂里有些現(xiàn)金,我以鐘廣菊的名義捐了出去,捐給了鹿城白血病患兒基金會?!?/p>

    “我可以這么理解吧,你現(xiàn)在,即便不工作,生活也不成問題?”

    木菡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她說道:“我很花了些時間才去掉不勞而獲的罪惡感,老鐘這個人,你還真是不能不佩服他。”

    我沉默了,一時有些難過,不知該說什么好。她經(jīng)歷了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可兩年多來我竟然一點也沒察覺。除了小星,除了羅浩,我還有什么親人?木菡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看著她,想起她在凌晨四點鐘的哭泣聲,心里很清楚她已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感到揪心,叮囑她道:“不管怎樣,你得趕緊從這種狀態(tài)里走出來啊?!?/p>

    “是啊,我也這么想。有時候剛躺下準備休息吧,可視線一落到某個地方,突然就會覺得那里看上去像是藏有某件東西的樣子,于是好奇心又促使我馬上爬起來。我看人的眼光也不像從前了,剛剛給我們拿水果拼盤的那個女孩,她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盯著她的背影,想,她會不會接受客人的邀請去房間服務(wù)?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她會。我知道這很不好,可一時間卻也控制不住??词裁炊伎梢桑瑢毢筮z癥?這次出差,頭兩天都好好的,我還以為我好了呢??墒堑搅俗蛲怼裉煲辉缙饋?,我可真被我自己嚇到了——”木菡臉上露出一股嚴肅的神情,“小蓮,我的生活確實是出了問題?!?/p>

    誰的生活不是呢?

    我想起了我那過分乖巧的孩子,她正在郊區(qū)那所寄宿學校里知趣地靜悄悄地長大,我的丈夫羅浩,他已在書房那張狹小的沙發(fā)上度過了許多夜晚,我也想起了那些告我狀的學生——尤其是那些學生,我一直都很愛他們,可是誰能想得到?我不過就是給他們推薦了幾本他們以前從未讀過的書,我不過就是在課堂上講了幾句他們以前從未聽過的話,可這就把他們嚇壞了。

    “給他們錢,應(yīng)該就可以了吧?”

    “你說什么?”

    “那個床墊……”木菡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哦,是的,給他們錢?!蔽艺f。給他們錢,讓他們?nèi)ベI張新床墊,這件事就算解決了。生活中有些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墒?,木菡以后,以后她要怎么辦呢?

    木菡現(xiàn)在顯然不在想這個問題,確定錢可以解決眼前的麻煩之后,她的表情看上去又輕松又愉快。于是我也決定暫時不去想它,想又能怎樣?這不是一個一下就能解決的問題。

    于是我問木菡:“那個名字,為什么是鐘——廣——菊?”

    “噢!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木菡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欠身把煙頭熄滅在煙灰缸內(nèi)。她端起杯子,將杯子里剩余的咖啡一飲而盡:“鐘廣菊!廣菊!”她把杯子重重地擱回到茶幾上,“這名字總是讓我想起我們圖書館的一位清潔工大姐,她有個特別寬大厚實的臀部……”木菡比畫了下,笑道,“像張桌子!”

    (選自《上海文學》2015年第5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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