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釋和以訛傳訛釀就的一個中國新聞傳播史偽命題
——“消息子”與南宋小報“記者的職業(yè)化”風馬牛不相及

艾珺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沈陽 110031）

【探索與爭鳴】

誤釋和以訛傳訛釀就的一個中國新聞傳播史偽命題
——“消息子”與南宋小報“記者的職業(yè)化”風馬牛不相及

艾珺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沈陽 110031）

“消息”和“消息子”，本是古人稱謂清除耳垢的衛(wèi)生器具和售賣以及演藝售賣此物的南宋伎藝人的市語，但被新聞傳播學界有的學者誤釋成南宋新聞從業(yè)者，并以此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作為印證南宋“世界上最早的日報產(chǎn)生于南宋臨安”“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事業(yè)也是當之無愧地達到了亞近代化社會的標準”的主要佐證，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成為當代新聞傳播史研究中的一個因誤釋和以訛傳訛而釀就的偽命題，應予糾正。

消息；消息子；新聞；職業(yè)記者；偽命題

何為“消息子”？“消息子”怎么就成了南宋都城臨安“打聽和收集最新消息的人”，乃至“諸色伎藝人”中的“陸眼子”“高道”兩位“消息子”，儼然成了南宋都城臨安的新聞從業(yè)者、“人類信息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兩個有名有姓的專業(yè)人士”。甚或說，“不是臨安城內(nèi)從事‘消息’行業(yè)中的杰出人士，便是從事‘消息’行業(yè)的首領或老板”，顯然是中國乃至世界新聞史的發(fā)端與先河。其實不然。這是中國當代新聞傳播史研究中的一個因誤釋和以訛傳訛而釀就的偽命題。

2011年，有位記者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世界上最早的日報產(chǎn)生于南宋臨安？—— 〈試論南宋臨安的新聞事業(yè) 〉提出世界近代報業(yè)起源新論》的專題報道寫道［1］：

世界近代報業(yè)產(chǎn)生于 17世紀初的西歐，而中國近代報業(yè)產(chǎn)生于19世紀前期，報刊印刷最早也起源于西歐國家……這些都是國內(nèi)外相關論著、教材和辭典里所寫的“定論”。這些“定論”，有的已歷經(jīng)幾個世紀。然而，浙江大學新聞系教師何揚鳴研究發(fā)現(xiàn)，以上這些“定論”有商榷之必要。何揚鳴的研究成果，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的《新聞與傳播研究》上，題目為《試論南宋臨安的新聞事業(yè)》（下簡稱為“何文”）。筆者試作一些介紹?！纤闻R安已經(jīng)有了新聞事業(yè)中國歷史上有進奏院、進奏官，也有“朝報”和“小報”。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然而，人們對這一切的了解有些就事論事。……由于人們對進奏院、進奏官，對“朝報”和“小報”，尤其是對南宋臨安的進奏院、進奏官，以及“朝報”和“小報”，缺乏全面、深入和綜合的研究，國內(nèi)外都存在著種種誤解，不少專家學者不承認這一切與新聞傳播有關系。但是，如果我們將它們進行交叉和對比研究，許多平時看來不起眼的東西，其實有世界意義。南宋臨安城里的進奏院、進奏官，以及“朝報”和“小報”，孤立地看，或許看不出什么，但是如果將它們放在世界范圍內(nèi)進行考察，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在 18世紀之前，它們不僅在中國就是在世界也是最發(fā)達和最有典型意義的。

引發(fā)這篇報道的何揚鳴的《試論南宋臨安的新聞事業(yè)》論文寫道［2］：

研究南宋方方面面的論著汗牛充棟，但是專門研究南宋臨安新聞事業(yè)的論著極少，筆者孤陋寡聞，到目前為此看到唯一的一篇專文，是尹韻公先生的《南宋都城臨安的“賣朝報”與“消息子”及其他》，文中多有十分敏銳而又發(fā)人深省的觀點，對筆者的探索和思考很有啟示。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以上各種媒體記者外，南宋臨安民間還有大量從事信息傳播的人們和行當。這些民間從事信息傳播的人們和行當，即典籍上所記載的“消息子”“簇頭消息”“閑人”“喜蟲兒”等。“消息子”和“簇頭消息”，就是打聽和收集最新消息的人，這些人頭腦比較靈活，交結比較廣泛，信訊靈通，并將收集和集中到的最新消息提供給有關需要的人士、商家，甚至官方機構。《武林舊事》在列舉南宋臨安中的各行杰出人物時，還特地指出，當時從事“消息”這一行業(yè)的人中有“陸眼子”“高道”二人?！瓣懷圩印薄案叩馈比绻皇桥R安城內(nèi)從事“消息”行業(yè)中的杰出人士，便是從事“消息”行業(yè)的首領或老板。這又是人類信息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兩個有名有姓的專業(yè)人士。

其“世界近代報業(yè)起源新論”的重要史實佐證之一，是典籍上所記載的“消息子”“簇頭消息”“閑人”“喜蟲兒”等“南宋臨安民間還有大量從事信息傳播的人們和行當”。

那么，再看何揚鳴文章所依據(jù)的“對筆者的探索和思考很有啟示”“文中多有十分敏銳而又發(fā)人深省的觀點”的尹韻公文章《南宋都城臨安的“賣朝報”與“消息子”及其他》是如何考釋這個命題的。文章提出［3］：

都城臨安的信息享受者不止于以閱讀朝報為必需的官僚知識分子群體，還有社會上的其他人們。我還注意到，無論是西湖老人的《繁勝錄》，還是周密的《武林舊事》，在數(shù)百種不同職業(yè)和不同行當中，他們還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消息子”和“簇頭消息”，所謂簇頭消息，就是匯攏和集中最新消息（《繁勝錄》用的是“促頭消息”我疑“促”為“簇”之誤）。周密還在書中進一步點明當時從事“消息”這一職業(yè)的突出而優(yōu)秀人士有兩個人，即陸眼子和高道。我推測，“消息子”也罷，“簇頭消息”也罷，都是從事傳播和交流各種信息的，他們的服務對象是面向整個社會的。至于按通常邏輯推斷，“消息子”和“簇頭消息”基本功能重合，但南宋人們既然把它們都列上，相比它們二者之間還是有所差別的，只是歷史記載不甚清楚罷了。

由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當時的臨安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良好的新聞傳播氛圍。首先，南宋社會是至今國內(nèi)外學者公認的世界最先進的社會?！僬撸R安市內(nèi)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批以傳播新聞信息為職業(yè)的“閑人”，或者說社會和市場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這種行當?shù)膹娏倚枨??！瓝?jù)《都城紀勝》和吳自牧作《夢梁錄》這兩本書記載，臨安城內(nèi)的“閑人”多種多樣，其中有兩類閑人同新聞信息傳播有關，一是“書寫簡帖取送之類”，一是“傳言送語”之類。我認為，這兩類閑人很可能就是從事“消息子”和“簇頭消息”職業(yè)的主要來源。

綜上所述，南宋都城臨安不僅有賣報的，還有專門從事傳遞、傳送、傳播各種消息、音訊、新聞的“消息子”、“簇頭消息”和“喜蟲兒”，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幅相當精彩而又奇妙的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圖畫。如果說，南宋社會是曾被日本學者譽為亞近代化社會的話，那么，它的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事業(yè)也是當之無愧地達到了亞近代化社會的標準。

在另篇題為《重溫庚子——從傳播史的角度審視兩宋》的論文中，作者再次將誤釋的“消息子”作為兩宋文明的重要史實。文章寫道：

在庚子前后年間，中華民族的創(chuàng)新能力在多領域、多層次、多范圍、多方面上，得到了空前的發(fā)揮和罕見的證明。從傳播史的角度審視，可圈可點乃至驚天地、泣鬼神的事跡大致如下：

公元1130年左右，南宋都城臨安開始出現(xiàn)以傳遞和傳播消息或信息為主的職業(yè)“消息子”；還有傳播定向消息的職業(yè)，即以傳播科舉中榜為專門行當?shù)摹跋蚕x兒”。

宋代城市化的發(fā)展，為信息傳播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空間?！鞘谢陌l(fā)展意味著信息的密集，其必然結果是誕生“供朝報”的行業(yè)和“消息子”的職業(yè)。如果沒有這兩個行業(yè)和職業(yè)的運作，一個城市的社會生活肯定是無法正常運轉的。

綜上所述，世界上任何偉大文明的出現(xiàn)，決不可能是以單一或個體的姿態(tài)展示的，它總是在厚植基礎的前提下，成批量地不斷涌出。兩宋時代的傳播史成就，不過是這一時代的大環(huán)境使然，有了普遍的，才會有特殊的；有了總體的，才會有個性的。說到底，活字印刷、“供朝報”“消息子”等，都是兩宋文明的結晶和產(chǎn)物。它充分證明，在兩宋時代，中國的科學技術遠甚于同時代的歐洲，中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中國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光輝的。

作者的結論是，南宋都城臨安賣報的與“專門從事傳遞、傳送、傳播各種消息、音訊、新聞的“消息子”“簇頭消息”和“喜蟲兒”“共同構成了一幅相當精彩而又奇妙的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圖畫”，其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事業(yè)“當之無愧地達到了亞近代化社會的標準”。

盡管“消息”作為“音信”的意義，在公元三世紀初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如東漢末年蔡琰的《悲憤詩》“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xiāng)里”［4］等，但其意義還遠非近現(xiàn)代傳播學所說的“新聞”性質(zhì)的信息。此外，亦有人在以“消息”作為核心詞討論中國古代新聞觀念的歷史嬗變時闡述其主導思想在于：“‘消息’一詞作為當今新聞界使用頻度最高的學術話語，活躍于日常的新聞業(yè)務和學術研究之中。但是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消息’的內(nèi)涵至少經(jīng)歷過三次歷史性轉變，才逐漸定格為今天的新聞學意義，這一點卻少為人知，而且其語義的轉變與我國古代新聞觀念的近代轉型又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換言之，考察‘消息’一詞的內(nèi)涵變化可以從一個側面窺見我國古代新聞觀念的歷史嬗變。文章在探析“近代新聞觀念的誕生”時指出［5］：

宋代以后，我國新聞觀念的近代轉型還表現(xiàn)在新聞的職業(yè)化和商業(yè)化趨勢方面。兩宋時期，新聞職業(yè)化開始出現(xiàn)。據(jù)宋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南宋都城臨安有“行市”幾百家，其中就有“賣朝報”“消息子”兩個行當。同時，記者的職業(yè)化也開始出現(xiàn)，宋代的“小報”記者有所謂“內(nèi)探、省探、衙探”之分，都屬于為小報提供消息的職業(yè)人群。《武林舊事》就載有現(xiàn)知最早的有名姓的兩名職業(yè)新聞工作者：“陸眼子、高道”。

顯然，作者將《繁勝錄》《武林舊事》等文獻記述的“消息子”的“消息”也誤釋為新聞，將“消息子”誤釋為職業(yè)記者，將“陸眼子”“高道”誤釋為“現(xiàn)知最早的有名姓的兩名職業(yè)新聞工作者”。因而，以此來支持“從一個側面窺見我國古代新聞觀念的歷史嬗變”，其結論可知矣——只能形成偽命題。就其文章的注釋得知，這個誤釋，源自前述《南宋都城臨安的“賣朝報”與“消息子”及其他》一文，當是以訛傳訛。

然而，《繁勝錄》《武林舊事》《夢梁錄》等文獻記述的南宋都城臨安之“消息”和“消息子”兩詞之“消息”，并非現(xiàn)代新聞學意義的“新聞”，南轅北轍，亦與“賣朝報”的“消息子”大相徑庭；“消息子”和“簇頭消息”，亦非“就是打聽和收集最新消息的人”，皆屬望文生義式的誤釋和誤釋后的訛傳。

那么，這里的“消息”和“消息子”究竟是什么呢？有辨析考釋認為，是《凈發(fā)須知》《老乞大》和《樸通事諺解》等文獻和宋元以來市井市語中所說的梳剃器具耳捻子，又叫挑耳、搔耳。如晉葛洪《抱樸子·備闕》篇：“擿齒則松槚不及一寸之筳；挑耳則棟梁不如鷦鷯之羽。”就此，鄧之誠《骨董瑣記》卷二《挑耳》云：“即今之搔耳?！保?］在由日本地方官員根據(jù)當時中國在日的閩浙商人口述資料編繪而成《三才圖會》式的中國古代風俗百科圖典《清俗紀聞》［7］中，具體而詳細地繪制有“剃頭店”門面，以及木梳、竹篦、剃頭刀、剃耳刀、須盤、鑷子、剪刀、“消息子”“消息筒”（圖1）和“爬耳朵”等理發(fā)用的器具。具體的考據(jù)辨析，可詳見曲彥斌 《“消息”考——一種“形如箭撞似鶴毛，細軟由能入耳曹”的除耳垢衛(wèi)生器具》［8］，于此則不贅言之。

圖1 日本寬正十七年（1799）《清俗紀聞》的“消息子”、“消息筒”和“爬耳朵”圖

因而，以此為主要史實依據(jù)認為“消息子”陸眼子和高道“是人類信息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兩個有名有姓的專業(yè)人士”，“記者的職業(yè)化也開始出現(xiàn)”，南宋臨安的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事業(yè)“當之無愧地達到了亞近代化社會的標準”，均屬因望文生義式誤釋而釀就的偽命題。

綜上可見，“消息”和“消息子”，本是古人稱謂用以清除耳垢的衛(wèi)生器具和售賣以及演藝售賣此物的南宋伎藝人的市語，被誤釋成南宋新聞從業(yè)者，并以此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作為印證南宋“新聞信息傳播與交流事業(yè)也是當之無愧地達到了亞近代化社會的標準”的主要佐證，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顯然是一個偽命題。

泥模藝術——馬前潑水

［1］童穎駿.世界上最早的日報產(chǎn)生于南宋臨安？—— 〈試論南宋臨安的新聞事業(yè) 〉提出世界近代報業(yè)起源新論［J］.新聞實踐，2011，（6）.

［2］何揚鳴.試論南宋臨安的新聞事業(yè)［J］.新聞與傳播研究，2009，（3）.

［3］尹韻公.重溫庚子——從傳播史的角度審視兩宋［J］.新聞與傳播研究，1998，（3）.尹韻公自選集［M］.北京：學習出版社，2009.189－192.

［4］孫克東.說“消息”變?yōu)椤耙粜拧币饬x的時代［J］.學術研究，1982，（1）.

［5］孔正毅.試論中國古代新聞觀念的歷史嬗變——以“消息”內(nèi)涵變化為中心［J］.新聞與傳播研究，2009，（4）.

［6］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65.

［7］［日］中川忠英.清俗紀聞（中譯本）［M］.方克、孫玄齡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121.

［8］曲彥斌.“消息”考——一種“形如箭撞似鶴毛，細軟由能入耳曹”的除耳垢衛(wèi)生器具［J］.文化學刊，2015，（3）.

【責任編輯：董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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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5

艾珺（1950－），男，研究員，《文化學刊》編輯，主要從事社會生活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