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反省書

羅宏

一年多來，一直在搜集史料，想做一個湖湘家族的課題。這個家族與我有關(guān)，具體言之，就是我的母系家族與父系家族。亦即在湖湘近代史上兩大顯望家族——善化賀氏家族與古磉州羅氏家族。當然有尋根問祖的個人情結(jié)在內(nèi)，不過更重要的是，透過家族先人走過的足跡，我看到了近代湖湘精英群體書寫的壯美歷史詩篇，乃至看到了氣吞山河的整個中國近代風雨的宏偉畫卷。我想從發(fā)生學的角度，揣摩這部壯史的形成機理從而對今天歷史的演進作些思考。家族，就是我切入課題的一個獨特路徑。拜訪了許多知名學者，談了設(shè)想，幾乎是一致的肯定與鼓勵。如著名曾國藩研究專家唐浩明先生說，對于近代湖湘英杰書寫的業(yè)績，人們大都是如數(shù)家珍，至于這個群體怎樣形成，怎樣創(chuàng)造業(yè)績的內(nèi)在脈動卻語焉不詳。你做這個課題，有著一般學者不具有的家族后人身份和視點，而且你的父母家族，就師承姻親關(guān)系而言，可以把近代湖湘政治文化精英人物幾乎全部穿連起來，由點及面，收放自如。你做這個課題，可謂得天獨厚。殷殷鼓勵，激勵我開始課題之旅。但是，這種文史課題，正是我的學識短板，我做得十分辛苦，而且放棄了許多現(xiàn)實的功利。更重要的是，是否能如愿完成，依然前途未卜。

回到正題，最近，《粵海風》主編譚運長君向我約稿，我以課題壓力推辭。運長君卻提出，要我將收集的有關(guān)家族文史素材中拿出一份來，供《民間》欄目發(fā)表。于是，便拿出了這份母親在三反五反運動中的《坦白書》。

在此介紹一下母親。母親叫賀益綏，1926年出身在長沙一個顯望家族——善化賀氏家族。母親的先祖賀知章，是唐代武則天時代的狀元，官至禮部侍郎等。也是大唐著名詩人，與李白等號稱“醉八仙”，書法亦絕，與張旭、懷素并稱“唐草三杰”。這是遠祖的故事不贅。清代，母親的十世先祖宏聲公由浙江赴湘為官，從此落地生根，掀開了湖湘善化賀氏一脈的家族史。母親的五伯高祖賀長齡是清嘉慶年進士，官至兵部尚書、云貴總督，湘中士人領(lǐng)袖。在魏源相助下主編《皇朝經(jīng)世文編》，是清代經(jīng)世派的經(jīng)典文獻。六伯高祖賀熙齡，嘉慶年進士，官至湖北學政，后為長沙城南書院山長，也是經(jīng)世派重要人物。高祖賀桂齡為道光年進士，與李鴻章、沈葆楨、張之萬同榜。官至潮州知府同知。賀家一門同胞三進士，至今是湖湘美談。賀家的姻親，陶澍、曾國藩、左宗棠、勞崇光、何凌漢、彭玉麟、徐樹銘、張百熙、黃興等都是赫赫有名的湖湘英杰，在中國近代史上都有可圈可點的勛業(yè)。母親的祖父賀師謙，為伊犁知府，敕二品資政大夫退休。伯父賀家棟繼任知府，辛亥年舉兵起義，掀開了新疆的民國史扉頁。父親賀家梁，隨父兄戍邊伊犁，掌文案。民國初年赴日留學，修政法?；貒笤诤暇瘡d任監(jiān)察長，抗戰(zhàn)后退休為地方鄉(xiāng)紳。至于母親的平輩兄弟姊妹中，也是英才云集，就不說了。順便再提一下善化賀家與古磉州羅家的關(guān)系。古磉洲羅氏也是湖湘望族，載入史冊的名士近百人。我的七世先祖羅典公，是千年學府岳麓書院的著名山長，執(zhí)掌岳麓書院27年，近代湖湘英杰大都是羅門弟子。上述母親的三位高祖，長齡公、熙齡公、桂齡公均為羅典公得意門生。羅賀兩家的緣分有二百余年交集。總之，母親可說是地道的大家閨秀。

不過，母親的履歷比較單純。她少年入讀湖湘名校周南女校。語文成績拔尖，最崇拜的學姐就是著名作家丁玲。記得母親說過，一次老師在她的作文寫下評語：此文才情畢現(xiàn)，大有丁玲女士之風范也！母親興奮得一晚沒有入睡。她立志要成為丁玲那樣的作家。但母親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丁玲夢。讀中學那年，抗戰(zhàn)爆發(fā)，母親避戰(zhàn)亂，被送到石門投靠姐姐讀書。過了一段很顛沛的生活?？箲?zhàn)后，又是國共血戰(zhàn)，個人的夢想在民族的內(nèi)戰(zhàn)中似乎只能消弭。1949年初，解放大軍南下，直逼湖南，國共雙方舉行秘密談判，商議湖南和平解放事宜。外公看時局動蕩，拿出全部積蓄三千大洋，要送高中畢業(yè)的母親去南洋留學，不久，陳明仁通電起義。崇拜丁玲的母親決定留下看看時局發(fā)展。8月，湖南宣告和平解放。母親看到解放軍確實紀律嚴明，心生向往，毅然報名參軍，成為賀門閨秀中可能是第一個投筆從戎的女性。幾年后，命運仿佛和母親開了個玩笑，又要母親脫下軍裝，由部隊調(diào)干去沈陽俄語?？茖W校讀書，畢業(yè)后，母親被分配到沈陽農(nóng)學院圖書館任俄文翻譯。1962年，又隨在南京空軍服役的我父親調(diào)至南京某中學任教，此后，一直從事中學教育工作。2008年，母親去世。享年82歲。

和母親廝守半個多世紀，母親在我的印象中是個善良、溫和得有些懦弱的人。她的一生平凡甚至平庸。母親的家世和她的個人履歷，我都是在她去世后，尤其是在這次收集家族史料的過程中才一點一滴拼接起來，逐漸清晰。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有著那么顯赫的家世，有著那么多美麗的憧憬和坎坷的求索。我在母親留下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畢業(yè)證書，她的團證，她受到的表揚證書，她翻譯的關(guān)于米丘林的俄文資料，她參加某次縣級人民代表會議的入場券，還有我兒子小時候的涂鴉、作文本，她退休后每天家用的開支，以及病重期間每天的治療記錄……可見，母親是個很細心的人，她默默無言，一點一滴地記錄著自己走過的人生，盡管平凡甚至平庸，付出的都是自己的生命。這個意義上，母親又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睹物思人，感到深深愧疚。對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我知道的是那么少，是那么的忽略。這種忽略，肯定是母親人生中的遺憾乃至構(gòu)成對她的傷害，可是她默默承受，從未吱聲，這就是母親呀！

這份三反五反的坦白交代材料是在母親的檔案中保存的。此時母親26歲，正在桂林軍分區(qū)后勤處任會計工作（排級）。從材料后面的“小組通過”字樣看，這場運動的涉及面是十分廣泛的，可以說是人人過關(guān)。而且用的措辭是“坦白”，也是很嚴厲的?？梢韵胍姰敃r運動秋風掃落葉的聲勢。從母親交代的內(nèi)容看，在今天簡直不值一提，完全是吹毛求疵。很具諷刺意味?？梢姰斈耆藗兊乃枷霠顟B(tài)非常“左”，亦不難想見，在這場運動中，產(chǎn)生種種冤案，對無辜者的打擊和摧殘都不奇怪。順便說一句，我的二伯和舅舅都是在這場運動中被冤死，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平反。相比下，母親還是幸運者。這也許和她謙卑的性格有關(guān)。但是這種謙卑是以尊嚴的喪失為代價的。坦白書字里行間的那種負罪感，可以感受做人的尊嚴被嚴重剝奪，讀了一陣陣心酸和苦澀。其實，神圣也可以殺人的。而且殺人不見血，被害人還心甘情愿。不過反過來看，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如此嚴厲審查和反省，亦可想見，那個時代，社會的廉潔度是很高的。比起當下的腐敗局面，當年實在稱得上清廉時代。歷史就是這么詭異，清廉中有著社會的肅殺，腐敗中有著社會的繁華。

不多說了，還是讓史料自己說話吧。我相信，烙印著歷史的字跡比后人自以為是的解讀更有說服力和感召力。

三反，反省書

一九五一年七月當441團離桂林之前曾在參謀處要了一瓶A字牌藍墨水，是軍郵同志張穎給我的，這是我第一次貪污公家的東西。

一九五一年十月左右在分區(qū)后勤處貪污一床舊白蚊帳，原來放在財務(wù)科有五床蚊帳，佟會計說，不用交了，給我們糊辦公室窗子，我卻拿了和呂玉瑩、秦作德、曾潔、季榮芳共同瓜分貪污作了包草墊用，這是假公濟私。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貪污一盒一心油，原來在我們寢室諶鶴拾得的，她以為是我丟的，放在抽屜里，以后自己的沒有，找著就拿它用了，這又是一次貪污。

此外在一九五一年四月，貪污同志王滌飛一雙布襪，他離開炮兵營時，曾寄存一些東西在我處，以后他因病回家（馬跡塘），來信要我替他將東西寄回去，并要我將過重的東西盡量除去留給我用，我就將布襪留下了，現(xiàn)在還在，已寄在毛國香同志處（有色金屬局，在本市）。

在一九五一年二月，在441團宣教處借用公款15000元（楊懷章處長批準，當時他是干事）自己花了，下一月發(fā)津貼才歸還。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利用生產(chǎn)款買美術(shù)字二本6900元，衛(wèi)處長批準，作為財務(wù)專用，實則是滿足自己需要，因為我感覺寫鋼板字寫不好，作為練習，調(diào)到生產(chǎn)科時這書未交，準備如離后勤處時再上交，這也是貪污了。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借用公款1000元交團費，原來團費已留下來，因為管理員有次還來80000元，當時沒有點數(shù)，短1000元，就用1000元團費補上了，以后交團費時，就挪用1000元交了，沒有請示上級批過。以后過幾天才用津貼費歸還了。

除了以上貪污事實外，自己在工作中由于自己官僚主義造成國家人民財產(chǎn)的損失是很大的，如倉庫的失竊;對下單位報賬時不慎重審查以致使貪污份子從中貪污，如偽造假報等。

經(jīng)過這一次偉大的三反運動的學習，實際教育了我，明白了自己貪污雖然為數(shù)不太大，但讓他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是要能走上末途，這由于自己出身，在舊社會長時期受著資產(chǎn)階級思想教育的腐蝕，以致產(chǎn)生自私自利和工作中的官僚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作風，幸而有了毛主席這一英明的倡導才挽救了干部同志同時也挽救了我，從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腐蝕下解救過來。今后就貫徹這次三反教育的精神，樹立起新的崇高的革命的無產(chǎn)階級的廉潔奉公，艱苦樸素的思想，從行動中彌補以往對人民對國家在財產(chǎn)上和工作上的損失，讓三反的風不斷的吹醒自己，鼓動自己前進吧！

（全組通過） ? ? ? ? ? ? ? ? ?賀益綏坦白書 ?1952.3.27

（注：當時幣值1萬元相當于今天1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