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我把一個神圣的稱呼給了你

◎文/陳柏清 Text by Chen Baiqing

終于，我把一個神圣的稱呼給了你

◎文/陳柏清 Text by Chen Baiqing

（請本圖作者與本刊聯(lián)系領(lǐng)取稿費(fèi)）

我六歲時親生母親去世。爸爸因為工作忙沒時間照顧我，在我十歲時，他給我娶了個繼母。

繼母是普通農(nóng)村婦女，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常年干農(nóng)活的緣故，她的手很粗糙。冬天的時候，手都開裂了，指甲邊一道道的口子，用白膠布纏著。放學(xué)時她去接我，拉我的手，我悄悄掙脫，她就尷尬地笑。她的笑我也不喜歡，牙有些黃，滿是褶皺的皮膚，透著俗里俗氣的紅，稀疏枯黃的頭發(fā)，臉上老是帶著幾分討好，這種猥瑣的表情與我心目中的母親差別太大了！我覺得，她就是個保姆，在我心里從未把她當(dāng)媽，更沒想過叫她媽媽。她也很識趣，除了做家務(wù)，接送我上下學(xué)，在我面前，一句話不多說。

上高二時，我想學(xué)文，爸爸堅決讓我學(xué)理。我很郁悶，周末就約了幾個同學(xué)出去瘋，我們喝了酒又去唱歌。散了后我想到父親的態(tài)度，又想起自己沒了母親的庇護(hù)，家里連個為我說話的人都沒有，就自己一個人跑到大凌橋上傷心痛哭，爸爸找了大半夜才找到我。一進(jìn)屋爸爸就拿出了棍子，繼母擋在我前邊剛說了一句“孩子是個姑娘家……”。父親就生氣地沖她喊道：“你還敢說話，你這媽咋當(dāng)?shù)?，孩子出去喝酒你也不攔！……”說著話，棍子已實實在在落在她肩上。我從沒見過溫文爾雅的父親這樣陣仗，嚇得眼淚都不敢流了，只見她偏過頭去，一動沒動，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爸爸好幾棍子。

第二天，想到爸爸的責(zé)備有些無理，她那幾棍子算是替我挨的，所以就問她“沒事兒吧你？”她看了看我，略有些驚訝，但還是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鄉(xiāng)下人哪有那么金貴?！笨次疫@么認(rèn)真地聽她說話，她又對我說“你也是，一個小姑娘家……”我扭過頭，假裝收拾茶杯，轉(zhuǎn)身離開了。心想，真沒修養(yǎng)，剛給點好眼色就教訓(xùn)起我來了。盡管她說挨幾棍子沒事兒，可是晚上我看見爸爸買了藥酒回來，我想他一定知道自己下手重了。

高考很成功，大家都來為我慶祝，我的親大姨也來了。吃過飯，大姨悄悄把我拉到一邊指著繼母說“那是個好人，雖然文化少點兒，但對你真好，這我們都看在眼里呢。當(dāng)初要不是她替你挨了幾棍子，你爸爸那脾氣，能順著你讓你學(xué)文科嗎？”這件事兒我有些耳聞，她被打了之后生氣要回鄉(xiāng)下，不回來了。后來爸爸只好把她弟弟找了來，她就跟爸爸說：“第一，以后什么事兒也不許動手，第二，順了孩子心，同意她學(xué)文科。答應(yīng)這兩點，我就不走?！卑职种雷约鹤龅眠^分了，于是就答應(yīng)了她。但這件事兒我只是恍惚知道，卻從未聽她詳細(xì)說起。今天聽大姨重提，再看看她興奮地紅著臉龐在人群中穿梭忙碌的樣子，心想，以后掙了錢多給她花點就完了。大姨說：“你不過去給她敬杯酒？”我低頭不語，想起自己剛剛在臺上發(fā)表感言時，含淚把一杯酒灑在臺上敬給了親媽，這一輩子，誰也代替不了她的位置。大姨看了看我，輕輕嘆了口氣。

大學(xué)畢業(yè)了，找工作，談戀愛，結(jié)了婚供房貸車貸。當(dāng)初心里許過的愿，掙了錢多給她花點兒，一直沒空兌現(xiàn)。她也一如既往，不多言不多語，安貧樂道和爸爸守著幾個退休金過日子。

那年過春節(jié)回家，爸爸知道我經(jīng)濟(jì)緊張，又要生孩子，就要給我拿點兒錢，我猶豫了一下，拒絕了。雖然日子挺緊巴，可我還是不想要爸爸的錢：一是我不想做啃老族；二是畢竟不是親媽，爸爸給我拿了錢，萬一繼母不同意生出什么矛盾，我情何堪呢？走的那天，爸爸和她又拿肉又拿菜，恨不得把家都搬去，車子后備箱都蓋不上了。她又提出一袋小米，我不要，她硬塞，說這是她的心意，并囑咐務(wù)必要我親自打開。我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鄉(xiāng)下的女人就是迷信，但她提著那袋小米站在車旁不肯走，我只好示意老公接過來。

回到家收拾已畢，老公說：“那袋小米有什么神奇呢，你媽媽非得讓我們拿著？”我說“有什么神奇，沒文化的人就愛迷信。”雖這么說，老公還是好奇地打開來，一打開，老公“哎呀”一聲。我急忙跑過去，只見小米里埋著好多沓嶄新的百元鈔票，足足五萬塊。我瞪大眼睛，想起她提著小米緊張兮兮的樣子，原來小米里藏著這么大的秘密！

猶豫來猶豫去，晚上我還是給爸爸打了電話，提到錢的事兒。爸爸說，“你收著吧，那是你媽的意思，那些錢都是她來咱們家這十多年我給她的零花錢?！蔽椅兆≡捦膊恢f什么好，老公說，“你總得跟咱媽說點什么啊?！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爸，我媽在旁邊嗎？”爸忙不迭地說“在呢在呢，你跟她說。”我聽見話筒換人的動靜，可是沒人吱聲。我知道這么多年，她也不太會接電話，就主動說了句“媽，謝謝你！……”不知怎么，說完這句之后，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再也說不出話。老公見狀，急忙接過話筒。

我并不是一個淺薄的因為幾萬塊錢就改變自己初衷的人，在那一聲媽之后，這么多年的時光一下穿越到眼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有多隱忍，多不易，多可貴。由于某種情愫，她在我的世界一直被刻意地忽略，我把對她的敬重潛藏在心底，可是她卻給我的成長提供了最寬容無私的愛。雖然她不是生我的人，卻是養(yǎng)我的人。這一聲媽盡管來遲，可慶幸的是有生之年我終于明白了她寬廣無私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