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立志
(作者為山東管理學院原副院長)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我理解,其實質就是加強權力監(jiān)督。
從狹義上說,權力監(jiān)督并不同于監(jiān)督權力。監(jiān)督權力路徑有多種,比如輿論監(jiān)督、法律監(jiān)督、公眾監(jiān)督等,但最根本路徑是權力監(jiān)督。這一思想的始作俑者是法國學者孟德斯鳩,“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約束權力”。習近平主席訪美期間,提到美國立憲時期的名著——《聯邦黨人文集》,該書第48篇指出,“權力具有一種侵犯性質,應該通過給它規(guī)定的限度在實際上加以限制”。另一位美國政治家卡爾霍恩也認為,“只有權力才能抵制權力,一種傾向只能用另一種傾向進行抵制”。這些思想與孟德斯鳩是一致的。
哲學上有“人性善”與“人性惡”兩個原點。如何看待權力性質,則是政治學研究的原點。在我國古代,對于以皇帝為中心的權力體系,往往預設為“奉天承運”“天縱英明”,似乎一個混蛋、白癡登基之后也會成為圣主明君。這意味著對權力的信賴和崇拜。既然以“天縱”和“神授”為前提,必然以信賴和崇拜為指歸,在這種情況下,怎么還會有權力監(jiān)督?
與中國文明信賴和崇拜權力傳統(tǒng)不同,西方文明認為“權力在本質上是邪惡的”。在世界文明史上,有兩個論斷十分著名,一個是孟德斯鳩的觀點——“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一個是阿克頓的觀點——“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任何權力都不具有拒腐蝕、永不沾的定力,不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天性。這一理論不承認任何權力具有偉大、神圣、英明的性質,相反,所有權力都具有腐敗、墮落、變質的趨勢。這種政治原理對權力充滿了懷疑與警惕,充滿了不信任感。
在歐美,曾有人將權力想象為兩極,一極是“天使”,一極是“無賴”。前者是美國開國元勛麥迪遜,后者是英國學者休謨。不過,人們的理性戰(zhàn)勝了想象。人們當然希望將權力視為“天使”,然而,“如果是天使統(tǒng)治人,就不需要對政府有任何外來的或內在的控制了”。(摘自《聯邦黨人文集》)人們更不希望將權力視為“無賴”,然而,“夸耀任何政府體制的優(yōu)越性都會成為無益空談,而且最終會發(fā)現我們的自由或財產除了依靠統(tǒng)治者的善心,別無保障……”。(摘自《休謨政治論文選》)歷史證明,如果從天使角度去信賴權力,只能縱容權力的肆虐與墮落;只有從無賴的角度去防范權力,才能防止權力的腐敗。
韓非子是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極力為鞏固君主專制出謀劃策。不過,他對君主并非一味地信賴與崇拜。在《難勢》一節(jié)中,他認為,并非所有君主都是仁慈賢明的堯、舜,也并非所有君主都是昏庸暴虐的桀、紂。堯舜之類的明君與桀紂之類的暴君,只有“千世而一出”的概率,而絕大多數的君主都是中間水平的普通人。他指出,國家治理的經驗是,掌握法度、據有權勢就會使天下太平;背離法度、丟掉權勢就會使天下混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如果“廢勢背法”、被動等待明君出現,就會“千世亂而一治”;反之,如果“抱法處勢”、主動防范暴君出現,就會“千世治而一亂”。韓非子似乎明白,對于權力的信賴和崇拜,之于社會治理,其實弊大于利。這個看法,相對于休謨的“無賴假定”,顯然缺乏后者的決絕、鮮明與徹底。須知,韓非子維護的是特定君主專制,休謨探討的則是一般政治進程。
權力本身具有天然的利己性、腐蝕性、擴張性、強制性。在這里,應當強調對權力的警惕,而非對權力的信賴。權力兩端,分別是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監(jiān)督者與反監(jiān)督者。任何權力都不會心甘情愿被關進籠子。統(tǒng)治者與反監(jiān)督者顯然比被統(tǒng)治者與監(jiān)督者具有更多資源、手段與勢能。在權力監(jiān)督問題上,需要的不是屈從權力的政治信賴,而是監(jiān)督權力的憲法智慧?!丢毩⑿浴菲鸩萑私莒尺d曾經指出:“如果信賴我們自己選擇的人(何況有些權勢者并非我們的真實選擇——作者注),認為他會保障我們的權利,這將是一種危險的幻想:那個信賴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是專制之母——自由政府是建立在警惕而不是建立在信賴上面。是警惕而不是信賴,規(guī)定了限制權力的憲法,以制約那些我們不得不托付權力的人……所以在權力問題上,不要再信賴人,而是要用憲法的鎖鏈制約他不做壞事?!?/p>
現代政治中的權力如同物業(yè)公司與家政保姆,人民才是社會的真正主人。為防止權力越權與濫權,只應以挑剔、不信任的眼光去監(jiān)督權力,以防止這個社會公仆的監(jiān)守自盜,偷懶?;?/p>
1980年代,“文革”結束不久,致力撥亂反正。人們總結蘇聯的肅反教訓,反思我國“文革”悲劇,鄧小平的結論是,在英美國家不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如同蘇聯崇拜斯大林,國人迷信毛澤東,信賴導致迷信,迷信導致盲從,盲從導致悲劇。“文革”中極端的提法是,“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我們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我們服從毛主席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在專制權力面前,人們喪失了思考能力、判斷能力、監(jiān)督能力,人們不僅噤若寒蟬,而且助紂為虐。正是出于對權力的信賴與恐懼,人們才會主動上繳頭顱,束手待斃。
我國社會滲透著官本位,彌漫著濃重的權力情結。在古代,人們盼望國家有一個好皇帝,當地有一個包青天。即使“江南無日月”,也相信“神州有青天”。時至今日,哪怕一個小單位,也企盼有一個好領導。沒有權力的人們,羨慕權力、追逐權力;擁有權力的人們,把持權力、濫用權力。歷代政治家們,卻從來不肯為限制權力、監(jiān)督權力作出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