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鐺的多重敘事（中篇）

李國彬

疤痕之讖

鈴鐺，你問過我，人什么時候最快樂？我說，這要因人而異，譬如對于你來說，在母愛的外面最快樂。

按照這種說法，你在1歲到12歲之間是最快樂的。在這12年里，你跟你的爹爹、奶奶和父親在上海生活。那時，你大姑做煙酒批發(fā)，已經(jīng)成了氣候，你們?nèi)ド虾?，就是奔她的?/p>

在上海讀完小學(xué)后，如果再待下去是沒有學(xué)籍的，為此，你隨你的父親回到了老家留長縣，然后在你現(xiàn)在的班主任林文廣的幫助下，開始在留長縣城讀書。為了照顧你，你父親則挑起了水果挑子，在小城里四處叫賣。

相比上海，留長是芝麻掉進(jìn)米籮里，小得看不見眉眼，但是，這是你的故鄉(xiāng)，生活在這里，正如你在作文里寫的，你的腳趾間會有一種細(xì)密的如同織錦般的扎實(shí)感。但是，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你的煩惱很快就來了，而且不出你奶奶和你的姑姑們所料，正來自于你的母親。

關(guān)于你的母親，你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因?yàn)槟汶x開野貓灘時還不到2歲。只是這些年來，你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你那些在上海的親人們從來就沒有提到過你的母親。你曾經(jīng)也向你父親打聽過，你父親的表情很冷漠，顯得很不自在，整個人如同一個蹩腳的架子，怎么也放不平，那天，他沒理你。接著，你問過奶奶，你奶奶只是很奇怪地看了你一眼，也沒搭理你。

那天是中秋節(jié)，你7歲，當(dāng)你看到月餅時，你的心里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殘缺感。你又向你的奶奶問到了你的母親。你認(rèn)為，在這樣一個日子里，母親不在場，你們的節(jié)日就有了補(bǔ)丁。你記得嗎？你奶奶就坐在你的右邊，她突然就發(fā)火了。她一把奪過你手上的月餅，又狠狠地戳了一下你的腦袋說，以后別提你那個媽，她是魔鬼！吃人！你這個不講情義的小東西。你奶奶教訓(xùn)你時，臉色煞白，像一缽子混濁的米汁，唾沫濺到你臉上時，如同有人向你灑了一把粗糲的沙。

有一天，你二姑忽然對你說，鈴鐺，如果你一定要打聽你媽的話，那你就去問問你爸脊梁上的那道疤吧。你也可以問問你自己膀子上的那些疤。

你父親的脊背上的確有道疤，很長，很深。你父親的背很黑，那道疤看上去，能使人想到在黑土地上走過的犁鏵。而你小臂上的那些疤痕則像是一朵朵絢爛過度的花，讓你忌諱和忐忑。尤其是在夏天，尤其是在你到了6年級后，你最擔(dān)心的就是不小心裸露出了自己的小臂，因?yàn)槟阌X得你小臂上的那些花朵會讓你的同桌惡心。最主要的是，你長得太漂亮，連學(xué)校門口那個賣棉花糖的獨(dú)眼老太太都說，真想把這個小女孩搶回家。可是，這些疤痕卻讓你的美麗打了折，也使你屢屢失去了許多集體生活的樂趣和諸多表現(xiàn)天分的機(jī)會。記得有一次，香港中環(huán)影視公司因?yàn)橐摹蹲詈笠粋€公主》來校選秀，你一眼就被看中了。對于你來說，這是多么奇幻??！因?yàn)樗夏汩L大后的一貫幻想。當(dāng)你放學(xué)時看到那些有錢的父母和當(dāng)官的父母開著小車來接你的同學(xué)時，你無比羨慕過、沮喪過，回到你們爺倆的那間出租房后，你不知好歹地問過你的父親，我為什么就不能生在一個富人家？我的父母為什么就不能當(dāng)官，哪怕是房東。那時，你覺得你和你的父親都受到了這句話的傷害，但是，你還是這么說了?，F(xiàn)在，你的機(jī)會來了：也許一部電視劇就能把你從貧窮中連根拔出，使你一夜間就成為林妙可、小葡萄那樣萬人矚目的童星，成為家中的一棵搖錢樹等等。而當(dāng)你因?yàn)槟闶直凵系陌毯郾凰⑾聛砗螅愕倪@些“等等”都成了一串串可笑的小泡泡，成了你的自責(zé)和怨恨。你幾乎問過上海的所有親人，但是，就這些疤痕的來頭，他們誰也沒有告訴過你?，F(xiàn)在，二姑的一番話讓你敏感起來，你認(rèn)為你找到了答案：你手臂上的這些丑陋的疤痕可能與你的那個母親有關(guān)，你父親的疤痕亦然，這里必然涉及到一種傷害，一種陰謀，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無賴的女人

鈴鐺，那天晚上，你父親門栓子回到野貓灘時被你母親發(fā)現(xiàn)了。你母親追到老隊長家時，你父親卻跳墻走了。你母親一直攆到角山口也沒有攆上你的父親。

去年12月初，你父親也偷偷回過野貓灘，那天，你母親攔住了他，她向你父親媚笑。你母親不會媚笑，她笑起來時像野貍吣食那么難看。她想留住你父親。她硬是把你父親往屋里拉。你母親將你父親拉到床邊后，一邊緊緊地扣住他的腰帶，一邊掀開那床大得出奇的紅綢被子。自從你母親有了你后，就再也不愿意跟你父親同房了，此時，你母親的這個舉動里有許許多多的話，她覺得偷偷離開她多年的丈夫必然會懂她的意思。而你不知道，此時，你母親的舉動令你父親厭惡之極，他覺得你母親現(xiàn)在這個樣子，像足了上海那些老舊的弄堂里，幾十元錢就可以上一次的拉三。

你父親的躲閃讓你母親很傷心，她應(yīng)該流些眼淚，或許能打動她的男人，可是，自從你母親進(jìn)了這個家，這些年來，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至少可以說沒有人看過她流淚，她的臉上總是帶著笑意。

你母親見你父親不愿上床，便慢慢地跪下來，嘴里發(fā)出一串串難聽的阿巴阿巴的聲音。你父親猛地掙脫了你母親的手，然后像是要跳過一個巨大的火坑，縱身一躍，奪路而逃。

見你父親跑開了，你母親絕望地大叫一聲，然后攆上去。那天晚上，你母親也像今天晚上一樣，攆到角山后便停下的。因?yàn)橐柏垶┦橇糸L縣最為偏僻的山村，離縣城有40多公里，其中在近20公里的山路上可能會碰到野獸。

12年前，也就是你母親嫁到野貓灘的頭年，一個開發(fā)商看中了野貓灘的風(fēng)水，一把手將野貓灘幾十戶人家的土地都買斷了，可是，開發(fā)商至今還沒有將土地款全部付清。這次，你父親回野貓灘就是來打聽尾款的。那天晚上，你母親雖然沒有留住你父親，卻從老隊長那得到了一個消息：你已經(jīng)回到了留長，在留長縣四中初三（4）班讀書。

第二天上午，你的母親就出現(xiàn)在了四中門口。兩個門衛(wèi)聲色俱厲地攔住了你母親。很快，你的母親和門衛(wèi)發(fā)生了推搡。當(dāng)時正趕上下課，你母親和門衛(wèi)糾纏在一起時，涌來了許多學(xué)生。你就在這些看熱鬧的學(xué)生當(dāng)中，這個來大鬧學(xué)校的有點(diǎn)無賴的啞巴女人也同樣引起了你的譏笑和厭惡。當(dāng)兩個門衛(wèi)一人扯著你母親的一條胳膊，把你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扔到一棵樹下時，你和你的同學(xué)們都開心地高喊，再遠(yuǎn)點(diǎn)！再遠(yuǎn)點(diǎn)！

一個小時后，你被數(shù)學(xué)老師帶到了校長室，在這里，你再次見到了這個啞巴女人。

你母親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由于激動，她的臉全然紅著。她咬著牙，憋足了一股勁看你，這使她的目光很貪婪，樣子也很古怪。緊緊地盯了你一會兒，你母親笑了。你母親的眼角有一道略顯彎曲的擦傷，那是她被衛(wèi)門拖拽時，不小心剮擦到門框上造成的。此時，你母親的笑便從這擦傷處一絲一絲地向外浮現(xiàn)著。還有，你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剛才，因?yàn)槭艿阶钄r還像瘋子一樣的她，此時竟然有點(diǎn)羞澀。她顯然想向你走過來，但是，她的左腳僅僅動了動，便黏連在了那里。

因?yàn)榫o張和尷尬，你的臉也漲得通紅。你有點(diǎn)茫然而驚恐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啞巴女人，目光中充滿了陌生和警覺。顯然，這些都限制了你的母親，令她只是站在那傻笑?；蛉唬氲搅耸裁?，忙從包里慌慌張張地地掏出一條毛巾來，接著又從毛巾里拿出了兩塊芝麻餅?？赡苁前锰o了，那兩塊芝麻餅被擠得扁扁的，顯得黏稠而腐敗，這讓你感到非常小氣，非常惡心。你母親把芝麻餅遞給你時，你不停地后退，你在心里驚呼：這是怎么回事？這個臟兮兮的女人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校長問，這是你母親嗎？你連連搖著頭，然后像是一只被射中了肩胛的小鹿，跳躍著逃走了。

你以為這個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是你錯了。放學(xué)后，你發(fā)現(xiàn)啞巴女人就站在那棵樹下。她在向這邊瞭望時，臉上喜滋滋的，如同一個胸有成竹的獵手。你心頭一緊，折身回到了自己的教室。

你站在教室門口，心慌意亂，手腳冰涼，手足無措。不遠(yuǎn)處的一叢樹，像一群俗氣的女人，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你，目光極其庸俗和閑雜，這使你分外焦躁。你把風(fēng)帽蓋在頭上，然后蜷縮在墻報欄下。你坐下來時，出現(xiàn)了耳鳴現(xiàn)象，你覺得這種耳鳴應(yīng)是被你的懊喪和煩躁一股腦放大的時間。于是，你任由它們像焦油一樣在你身邊翻滾，你相信時間一定會將那個女人淹沒，令她消融和逃遁，可是，直到天黑，你發(fā)現(xiàn)那個啞巴女人還站在那。

那天，是一個校警為你解了圍，是他把你從學(xué)校的后門帶了出來。

此后的一個禮拜，你每天都得從后門溜走，因?yàn)閱“团艘恢闭驹谀抢锏饶?。這期間，你曾經(jīng)為自己巧妙地擺脫了這個啞巴而暗暗得意，但是，不久你就感受到了啞巴給你帶來的巨大麻煩和無盡的煩惱。

在班里，你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們看你的眼神不大對了。你還扇過一個男同學(xué)的耳光并和他大打出手，因?yàn)檫@個男同學(xué)在你面前學(xué)啞巴說話，你覺得這個男同學(xué)分明就是在栽贓，就是在譏笑你。而最讓你可怕和驚慌失措的是，許多媒體記者開始找到了學(xué)校，他們對一個漂亮的女生因?yàn)樯罡蛔?，從而嫌棄自己的殘疾母親非常感興趣……至此，你感到，有人開始在你的故事里勾兌了足夠多的想象。據(jù)你所知，本地自從4年前發(fā)生過一件奇聞后，至今再沒出過什么大事，現(xiàn)在，你的事情足以讓這個等候很久的小城興奮無比。

而此時，啞巴每天都會準(zhǔn)時在學(xué)校門口等你。對此，學(xué)校出面勸過她，幾個保安恐嚇過她，那個街道上的負(fù)責(zé)人也帶人驅(qū)趕過她，但是都無濟(jì)于事。

你已經(jīng)無法正常上課，夜里開始失眠、做噩夢，各科成績直線下降。你求助過你的爹爹奶奶。他們非常意外和驚慌。你在這邊哭時，你爹爹和奶奶在那邊流淚。你爹爹還把自己的一只上好的紫砂壺摔碎了。你二姑說，那天，你爹爹有點(diǎn)歇斯底里。

這個讓我在班里無法抬頭的女人就是我媽？這個要徹底毀了我的女人就是我媽？

你把這個啞巴女人大鬧學(xué)校的事情告訴過你的父親。你邊哭邊這樣連連責(zé)問你的父親。你責(zé)問你父親時，你父親像一段老朽的默默承受風(fēng)雨的樹根，無神地虬在那里。他一聲不吭，顯得極為窩囊和無助。你父親一聲不吭時，你才能聽到一陣陣牙齒的摩擦聲。這聲音是你父親的，也是你的。

時間??！時間！你看到你父親在這件事情面前的卑小和失措時，你便對時間充滿了渴望，你希望時間的質(zhì)量能變得異常尖銳，最終能徹底戳穿這種圍剿和困厄，徹底掩埋這個事情的始與末，徹底磨平那個啞巴女人給你堆砌的痛苦和煩惱的高度。關(guān)于這類詞匯，我在這一章里好像用了兩次，我主要還是想表達(dá)你的焦慮和逃脫感。

但是，時間對于你和你的母親，卻做了一次不同尋常的安排。

你發(fā)現(xiàn)，兩天前，啞巴還站在樹下，現(xiàn)在，她開始半躺在那里。她顯得很虛弱，眼睛明顯下陷，并有一種病態(tài)的灰暗，間或，只有聽到下課鈴響時才會轉(zhuǎn)動一下。你暗暗慶幸，你覺得你的苦難就要結(jié)束了：這個啞巴女人堅持不了多久了。

星期三上午，你放學(xué)后照樣從后門走。就在你走到城北的那段老城墻時，你和啞巴女人遭遇了。她衣服破爛，頭發(fā)披散，眼圈青紫，臉部腫脹。有一只鞋丟了。她光著腳丫的樣子像是一只虛妄和垂死的鶴。你還發(fā)現(xiàn)，她的門牙掉了，嘴角有明顯的血跡。當(dāng)時，你覺得她必然經(jīng)過一次可怕的墜落，這會兒剛從萬丈深淵中爬上來。

啞巴女人看到你后，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她臉上帶著笑，向你伸出了一只手。她的笑把你嚇壞了。你感到她的笑十分猙獰，使你想到了一個充滿心機(jī)的吸血鬼。你憤怒地鄙視地向她揮舞著自己的手臂，像非洲土著人在驅(qū)趕那些無賴而令人討厭的狒狒。你大聲地喊，滾開！快滾開！給我滾?。∵@時，啞巴女人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她跪下時，極力向上仰著臉，死死看著你。接著，她又向你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大叫一聲，一下子就越過了她。你的行為激怒了她，她向你狠狠地?fù)]了一下胳膊，然后一邊用手指不停地刮著自己的臉，一邊阿巴阿巴地叫著。

這次遭遇使你有了一種魔鬼附身的感覺，你回家就生病了，再也不想上學(xué)了，直到班主任家訪。

那天，班主任給你帶來的可是一個好消息，班主任笑著說，支佳佳，你勝利了，那個啞巴熬不下去了，走了。

殘暴的新娘

鈴鐺，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碰到困難來找我就對了。

這個啞巴的確是你的母親。關(guān)于你的母親，我能告訴你的也不多。

那天，野貓灘十分熱鬧，鞭炮聲中，你母親嫁過來了。當(dāng)時，你母親沒有描眉，沒有涂口紅，頭發(fā)也沒做，簡單得像一朵梔子花。

你母親的模樣很周正，臉上帶著笑。對了，你母親出嫁那天沒有伴娘，隨他來的只有一個30多歲的男人，說是你母親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和你母親相反，你舅舅顯得十分緊張，見有那么多人看熱鬧，頭都不敢抬，走得飛快，似乎是他在出嫁。

最有意思的是，你母親沒有像別的新娘那樣，恨不得一頭扎進(jìn)新房就不動了。你母親進(jìn)了新房后不久就出來了，然后和那些看熱鬧的人嬉笑、搭腔。當(dāng)然，你母親是個啞巴，她和別人搭腔時，發(fā)出的都是一個音符，阿巴阿巴阿巴。誰要是夸她，她就向誰豎大拇指，若發(fā)現(xiàn)有人斜眼看她，她就笑著向這個人豎小拇指；她向人豎小拇指時，像是手里養(yǎng)了條神靈活現(xiàn)的蟲子。

鈴鐺，其實(shí)，我也是從野貓灘走出來的。那時我還在中心校當(dāng)代課教師。記得，寒假早就放了，沒有什么事兒，聽到鞭炮聲，我也趕過去看熱鬧。我走近一大堆人群時，就聽梔子的那個丈夫小羔子喊，嘁！嘁！個狗日的門栓子拾了個便宜，這個啞巴真漂亮！小羔子說這句話時，顯得十分激憤，好像你母親本來是準(zhǔn)備嫁給他的，現(xiàn)在被你父親搶走了似的。

我走到你母親面前時，你母親也向我笑，哦！你母親有兩個酒窩吶！活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時，小羔子用手向你母親比劃，讓你母親給我點(diǎn)煙，還沖我喊，林老師，進(jìn)門三天無老少，揀軟和的，摸幾把。我聽信了小羔子的蠱惑，準(zhǔn)備在你母親給我點(diǎn)煙時刁難她一下，譬如故意把她手上的火吹滅，或者故意不吸火什么的。沒想到，你母親把火柴燃亮后，還沒等我噘嘴，就突然向我的眉毛杵了過來，這把我嚇得一個趔趄。你母親見對我的戲耍成功了，用手背擋著嘴，笑得不行。你母親那個調(diào)皮和俊俏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清楚。但是，對于野貓灘的人來說，關(guān)于美麗，關(guān)于快樂，那也是最后一次。

在你還沒有出生時我就離開了野貓灘。當(dāng)時因?yàn)橹行男：喜ⅲ覅⒓涌荚嚭蟊贿x拔到縣四中做了教師。又過了一年，當(dāng)我再回到野貓灘時，聽說你的那個家庭已發(fā)生了變故。

那是深秋季節(jié)，你的爹爹、奶奶、二姑、三姑、四姑和你的父親帶著你突然離開了野貓灘。他們是夜里走的。白天，你母親在山上砍了一天草，累了，回家后睡得很死，根本就沒有察覺。

你父親他們搬出野貓灘，按常理也無可厚非，因?yàn)槟愀赣H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土地，這個時候，大家都在找活法。你父親他們?nèi)ド虾Ｍ赌愦蠊靡彩强梢岳斫獾模皇?，一大家人都走了，?dú)獨(dú)把一個啞巴女人丟在村里，這有些太殘酷了。但聽了野貓灘的人對你母親的描述后，我大略知道了一些原委。

你母親有了你后，毛病漸漸就暴露出來了。譬如特別難和人交流，性格非常固執(zhí)和暴戾，她堅持的事情誰也反對不了，那情形好像整個家庭就她一個人在生活。還有，你母親出奇吝嗇，愛財如命。你父親每次進(jìn)城賣東西，她都會早早地站在村口，等你父親出現(xiàn)時，她就迎上去，然后挨個地掏你父親的口袋，直到把所有的錢都搜走。平時，你父親話不多，背地里又是個急躁人，為此，兩人常有沖突。在沖突中，你母親的溝通方式就是突然攻擊你的父親。于是，打你父親，咬你父親，抓你父親，拿刀砍你父親，不給你父親做飯，把你父親鎖在家中已經(jīng)是常事。整個野貓灘的人都看到，你父親的臉上和身上經(jīng)常是老疤摞新疤。那天，只因?yàn)橐患∈聝海隳赣H拿起水瓶就往你父親的脖子上澆。你父親為了護(hù)你，沒有躲開，結(jié)果，不僅你父親被燙傷了，你的胳膊也被燙爛了。

你母親不僅這樣對待你的父親，對你的爹爹奶奶也常有虐待。聽說，你母親打過你奶奶，還咬過你爹爹。

鈴鐺，我說這句話時，你的臉紅了，那就說到這里吧。

總之，當(dāng)你父親他們連夜離開野貓灘時，野貓灘四十幾戶人家都一條聲地叫好，我媽就說，這個啞巴終于把一個好人家逼走了。這些年，有些不知情的人也譴責(zé)過你的父親和你的爹爹奶奶，那個一輩子好事的老隊長就因?yàn)檫@個事找過村書記，希望村里能找你爹爹談?wù)?，說不能把啞巴一個人丟在山里不問，說不能把啞巴母女連皮帶毛地剝開。老隊長這么說時，村書記只是笑，說清官難判家務(wù)事，說你母親是個啞巴畜生扯不清，說村干部三天兩頭忙政府文件沒有時間打這個閑雜。書記還說，如果把你留在啞巴這里，不是死就是傷，即使長大成人，也不會說話，支家這樣做沒有錯的。

老隊長是1952年干的隊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過氣人物了，村書記這樣說，他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鈴鐺，關(guān)于你的母親，我能知道的就這么多，我不知道我的話有沒有解答了你心中的疑惑，讓你學(xué)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親人，讓你懂得是非曲直，可是，我知道我的話影響了你和你親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你當(dāng)天就給你上海的爹爹奶奶打了電話。你在電話里對爹爹奶奶的問候讓你爹爹奶奶既溫暖又納悶，因?yàn)?，你是突然問候他們的，再說，你在上海時一直很倔強(qiáng)，很任性，常惹他們生氣。晚上，你那個在街上叫賣了一天的父親回來了，因?yàn)樘郏创簿退?。你為你父親蓋上了被子，還為你父親剪了腳指甲。你為你父親剪腳指甲時感到父親腳上的老繭是那么厚，你在心里問，這么厚的老繭為什么擋不住生活的艱辛和貧困。你的抽泣驚醒了你的父親，他驀然醒來，愣愣地看著你。因?yàn)?，長大后，你的性格可不算好，另外，這些年，家里雖然貧困些，你父親卻一直嬌慣著你，你都上初三了，連水都沒燒過。所以更多的時候，你在你父親的心里不過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窮任性的孩子。

你在父親極為迷惑的目光中沒做任何解釋，接著你拿出自己積攢的零花錢，跑到街上買來了1斤大饃，15塊錢鹵豬頭，一瓶燒子酒。當(dāng)你的父親在享受你帶來的豐盛的美食時，你又為你的父親整理了床鋪，還把一床嶄新的被子從柜子里拖了出來。

哦！是這樣，你父親到上海不久，野貓灘的小羔子家出事了，小羔子的老婆梔子跑了。不久，在外打工的人帶過話來，說梔子去了上海，跟你父親同居了。是的，梔子從野貓灘跑出來后確實(shí)跟了你的父親。那時，你才2歲。你像一棵稚嫩的果樹，按理說，在情感上是最容易被嫁接的，但是，你一直不愿意接受梔子。你父親帶你到留長生活時，梔子和你父親分手了，那時，你是何等高興，可是現(xiàn)在，你忽然感到，在這件事上，你好自私，心腸好硬，過去，當(dāng)你不止一次地要求你父親把梔子攆走時，你父親是多么無奈，多么委屈啊。你聽了班主任的敘述后才知道，梔子走后，你父親的孤獨(dú)像你們租的這間房子的拐角，一直黑暗和緘默著，一直無人問津。

那床被子是梔子在離開你們時給你父親買的。你父親個子高，這床被子就顯得特別用心，顯得很厚實(shí)、很大。但是，那天你用了吃奶的力氣，硬是把這床被子塞到了床底下。你想讓你的父親感到，你就是不能容忍別的女人的東西出現(xiàn)在自己父親的床上，不管你父親在生理上是多么冷，多么需要溫暖。而現(xiàn)在，你覺得，你的父親手腳冰涼，特別需要這床被子。

當(dāng)天晚上，你至少做了四種樣卷，屋里的燈一直亮到夜里12點(diǎn)半，此后，幾乎每晚都是這樣。你的突然發(fā)奮，讓你對那個啞巴女人的恨和你對你父親、爹爹、奶奶、姑姑們的愛陰陽兩隔。

羊的表情

鈴鐺，你不喊我老隊長，喊我爺爺是對的。

你看日子過得多快，一轉(zhuǎn)眼你都讀高二了。

我知道，你看到我有些不自落。因?yàn)閮赡昵?，?dāng)那個啞巴對你糾纏不休時，是我把她從學(xué)校門口勸走的。在你和啞巴之間，我是一個知情者。平時，你不想提到這件事，你覺得啞巴是你支家的丑事，說不上口。不過，這都兩年了，啞巴沒有再去找你，這使你可以安心讀書還考上了重點(diǎn)高中，正因?yàn)檫@個，你還是想向我表示感謝。

你也不用謝我，我這里有一句話，你能聽進(jìn)去就可以了。鈴鐺，我們山里有一種燕子，頭年不管走得多遠(yuǎn)，來年還是要飛回老窩。

是哦，要是有時間，你應(yīng)該去看看啞巴，她畢竟是你媽哪吶。

聽我這么說，你心里有些抵觸，你說16年了，啞巴對你沒有一根紗的恩情，你從感情上不能接受她。你說，她對你的傷害和對你爸以及爹爹奶奶的傷害是一道硬傷，無法愈合，也翻不過去。你說，她這個時候來認(rèn)你是坐享其成。你還聽你爹爹奶奶說，啞巴認(rèn)你是受到了娘家哥哥的挑唆，是想得到你爸的賠償。你說的這些還不夠，這野貓灘的人，提到你媽，人人手拿一把刀，好像連夜殺了都嫌遲了。

16年來，你媽一個人要面對著這么多的人，她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鈴鐺??！自從有了你以后，你媽的心真比笆斗還大，想蓋樓，想拉個大院子，想買手扶拖拉機(jī)，頭等的，就是要讓你考上大學(xué)。你媽把葵花都想落籽了又有什么用。

野貓灘的各家土地被買斷后，凡是能跑能跳的，都出去打工了，你爸倒好，一年到頭，不分四六，恨不得天天趴在麻將桌上。過去，家家還有幾畝地，你賭光了碗里的，還有鍋里的，現(xiàn)在不一樣啦，土地沒有了，你把鍋里的賭光了，那只有賭老墻灰了。為了這個事，你媽找過我，翹著小拇指跟我阿巴阿巴地叫，說你爸不顧家，是小小的。還一個勁地刮自己的臉，罵你爸不顧臉面，求我說說你爸，讓你爸也到外面去打工，不要再和小羔子和梔子在一起混。我也把你爸誑到過我家，從大拇指數(shù)到小拇指地勸他。沒有用！你爸十幾歲就有了賭癮，哪個有本事把他勸回轉(zhuǎn)。你媽心里有氣又說不出來，見你爸“油鹽”不進(jìn)，就不給你爸燒飯，不給你爸上床，唉！水陸軍師都請來了，還是攔不住你爸。最后，你媽為了不讓你爸去賭，干脆把他鎖在了家里。你爸當(dāng)然不愿意，就打你媽。平時，這野貓灘的各家媳婦被男人打時一是忍，二是躲。你媽可不吃這一套，只要你爸打她，她就還手，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一根指頭都不讓著你爸。這樣一來，你媽經(jīng)常會被你爸打得一斤死活三七分。你爸以為，只要把你媽打得皮里見骨頭，你媽就不敢管他了。這是妄想，頭天晚上，你媽還被你爸打得跟黏糕樣，這到了早上，一聽說你爸又和梔子他們打麻將了，她就是爬也爬過去跟你爸拼命。

那天，你媽天不亮就上山了，直到小雞上宿才挑著一擔(dān)柴往回轉(zhuǎn)。到家后，你媽看見，你正在床上蹬著腿哭。你媽把你往你奶奶手上一丟，就去了南頭。到了梔子家，你媽看到你爸果真坐在麻將桌上，那個氣??！她不停地跺著腳，一個勁地向梔子和另外幾個打麻將的人豎小拇指，狠狠地刮自己的鼻子和臉膛，罵他們是小小的，帶壞了你爸。你爸覺得面子被傷了，就甩了你媽一耳巴。你媽知道，你爸每次打麻將都是梔子勾引的，她摸起一把鐮刀就去砍梔子。你爸忙去推梔子，結(jié)果那刀白子就劃到了你爸的后背。你媽惱自己砍錯了你爸，又恨梔子，摸只水瓶就要向梔子身上倒，可棱可卯的，就在這時，你奶奶抱著你趕來了。你奶奶以為你媽要燙你爸，忙去奪水瓶，結(jié)果開水就潑到了你的胳膊上。見你爸被自己砍了，你又被開水燙了，你媽做了一件瘋狂事，她一把揪著你奶奶的頭發(fā)，一邊哭，一邊阿巴阿巴地叫，一邊打起你奶奶來。

那天，你爸把你媽打得真慘。有人說，當(dāng)時，要論你爸打你媽時發(fā)出的聲音，就是一頭牛也死了。

這還不夠，當(dāng)天，你爸把你外婆、舅舅都找來了。你外婆他們來后，你奶奶和你的四個姑姑立刻把他倆團(tuán)團(tuán)圍住，然后一起說你媽的不是。她們把你爸的衣服脫光了給你外婆看，還把你舉得高高的，把你被燙爛的膀子給你外婆看。

你外婆感到很羞臊，臉紅得像塊大紅布。你舅舅深深地低著頭，不時地吐痰，吐一口痰用腳攤一下，吐一口痰用腳攤一下。

你媽一副老理輸盡的樣子，兩只手袖在一起，小偷一樣站在樹后。那天，你媽的樣子真難看，臉是腫的，眼是青的，有兩根手指好像不能伸直了，彎曲的時候活像雞爪。你爸把她的頭打得稀爛，她只用一條毛巾胡亂地綁了幾下。在你奶奶和你幾個姑姑在一條聲地講她的時候，她很平靜，臉上還帶著笑，有時會豎一下小拇指，阿巴阿巴地叫上一兩聲，好像是在抵抗，又好像是要狡辯。叫過后，臉上又笑瞇瞇的。這有點(diǎn)像老顧家被宰的那只羊，不管老顧的刀子多長，多尖，羊都不顯怕，連刀子攮進(jìn)胸窩里，這些羊還是那個表情。

這時，你那個始終一言不發(fā)的舅舅猛地將腳下的一把木锨抄了起來，然后跳起來砸向你媽。那天，你不知道你舅舅下手多狠，木锨打在你媽身上時通通地響，要不是你爹爹拼命阻攔，你媽非被砸死不可。

那邊，你舅在一錘一榔頭地打著你媽，這邊你奶奶開始向你外婆提要求。你奶奶說，自從你媽嫁過來后，家里沒安生過一天，支家的日子實(shí)在過不下去了。你奶奶一邊這么說著，一邊跪下來，求你外婆把你媽領(lǐng)回去。你外婆話也不多，聽說要讓她把你媽領(lǐng)回去，也跪了下來，求你奶奶能寬容你媽一次。你外婆指著躺在地下的啞巴，可憐巴巴地說，親家母，今天我們都是來賠罪的，她哥哥也可勁打她了。這個啞巴畜生又沒被打死，要是打死了，我把她拖出去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她活一天，日子還要過，身邊還有個奶孩子。她也知道錯了，想她以后打死也不敢胡鬧了。

你外婆乞求你奶奶的那個樣子，活像是要把蘿卜種硬撒到別人家水田里一樣。

你奶奶痛苦萬分地?fù)u頭，一個勁地?fù)u頭。你幾個姑姑也在一邊幫腔，也一起搖頭。

你外婆沒有辦法了，只好答應(yīng)把你媽帶回去。

你媽聽說要把她帶回去，忙去抱你。你奶奶早有準(zhǔn)備，她一把將你從你爸的手中奪了過來，然后向你媽連連擺手，也學(xué)著你媽的樣子用手指不斷地刮著自己的鼻梁和臉膛。你幾個姑姑則對了一下眼色，接著，幾個人像是傳石頭一樣，很快就把你傳走了。這時，你舅舅去拖你媽了，你媽忙鉆進(jìn)屋里，然后把門閂上。你舅一腳踹開門，扯著你媽的胳膊就往外拖。見你舅舅拖你媽時顯得很吃力，你外婆也來幫著拖。你媽眼見著自己要被拖出院子，她突然掙脫開你的舅舅，然后像箭頭一樣，一頭扎在了樹上……

怎么，鈴鐺，你淌汗了！你怎么淌了這么多汗?。课疫€要往下說嗎？

那天，見你媽昏死在樹下，你外婆和你舅舅這才離開。

這件事發(fā)生后，你奶奶和你幾個姑姑以你有燙傷為借口，再也不讓你媽沾你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你爸開始鬧離婚。你媽死也不從，你爸就打她，打不服，就徹夜不歸。

你媽有點(diǎn)慌了，她開始討好你爸，不再阻擋你爸打麻將了。你爸竟然把麻將桌搬到了家，在和梔子打麻將時，還公開打情罵俏，那時，已立冬，小羔子離開了野貓灘，開始跟別人合伙到山外偷狗，常常一去十幾天不回轉(zhuǎn)。這樣的話，你媽就知道你爸晚上會在哪里過夜了。你媽不敢去找，晚上的時候，你媽會把自己屋里的燈都打開，然后坐在床上等你爸，當(dāng)整個野貓灘一片漆黑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你媽的那間屋子就像一只熬紅的眼睛。

我老伴問過你媽，你這個啞巴畜生??！為什么要這么過日子？你媽先把兩個大拇指并在一起，又分開說，她想忍，她在等你爸消氣。她怕離婚。是的，你媽怕離婚后，他們會把你帶走，你媽怕一個人在野貓灘過日子。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忍讓，能讓你爸消消氣。

你媽想岔氣了，你爸的心早就變了。

那天，我正在院心剝棒子，你爸帶一個男的來了。

你爸想讓我?guī)退麑憘€字據(jù)，準(zhǔn)備以900塊錢的價格把你媽轉(zhuǎn)讓給別人。

你爸跟我談這個事時，我向外看了一眼。院外，那個跟你爸一起來的男人一直就站在那里。他低著頭，眉頭緊蹙，一臉哀苦，年齡好像不大，但是鬢角已經(jīng)花白了。不用說，這個人就是買家了。

我說，門栓子，你狗日的說的是笑話吧？

你爸一臉認(rèn)真地說，沒……沒……沒……沒辦法?。∮帧帧辉浮浮x婚，這……這……這日子不……不能再過……過了??！

我很生氣，我說，你渾蛋??！日子再不能過，也不能轉(zhuǎn)讓家眷啊。你這不就是賣人嘛！

你爸不死心，還跟我磨。他說一聲，我罵一聲，最后，你爸見我連手里的刺子都摔了，只好和那個男人走了。

鈴鐺，你怎么了？你把頭抬起來。我們不說這個事了。

哦！對了，鈴鐺，你先前問過我一件事，你說，你媽在學(xué)校門口等你的那些天里，任何人都勸不走，我是怎么把她勸走的。

是的，任何人都勸不動你媽，包括你爸。

你知道嗎？就在我去勸你媽的前面一點(diǎn)，你爸找過你媽。那天，你爸將你媽誑到樹林里，讓你媽馬上離開學(xué)校。你媽沒答應(yīng)，你爸就動手了。12年前，你爸只要敢碰你媽，你媽就會跟他拼命，可是那天，你爸一腳一腳地踹你媽時，你媽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堆泥，直到死過去。你爸以為這一頓好打，你媽要酥了，結(jié)果，不到一個小時，你媽就在老城墻下等你了。

鈴鐺，聽我說到這里，你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我。你可能想起了那天你在老城墻下和你媽相遇時的情景。

見你媽打死不離開學(xué)校，你爸就來求我。我本來是不想問這個事的，后來見你爸提到你時，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就去了。

見到你媽，我說，再這樣下去，鈴鐺就考不上大學(xué)了！

我這樣一說，你媽的那兩只眼睛睜得好大??！嚇人！連滾帶爬地就上了我的拖拉機(jī)。

唉！孩子，你也大了，有些事，也不能全聽我一個人的。

土地有話

鈴鐺，我就是砂漿拐，是剛出現(xiàn)在野貓灘的一塊土地，關(guān)于你母親的事，我知道不少。

你父親他們?nèi)ド虾：?，你母親是靠拾荒度日的。麥?zhǔn)盏臅r候就拾麥子，秋收的時候就拾稻子、山芋和豆子等。不過，野貓灘的人說，你母親拾荒是個幌子。更多的時候，你母親會趁太陽最毒，田中無人的時候去偷鄰村的莊稼，根據(jù)是，揀的糧食大都是殘缺不全的，可偷來的就不一樣了，上下整齊，顆大粒圓。

你母親是不會種菜的。為此，野貓灘的人說，你母親的菜園也是個幌子。因?yàn)?，在你母親的菜園里，除了能看到一人多高的蒿草外，幾乎看不到其他菜蔬。有心人發(fā)現(xiàn)，你母親經(jīng)常會背個糞箕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到哪家菜園就偷到哪家菜園。偷辣椒瓠子，偷冬瓜南瓜，偷青菜蘿卜，偷蔥蒜土豆，什么都偷。

鄰村的人和野貓灘的人就這個問題一起向老隊長反映過，他們一邊吐著唾沫，一邊日爹罵娘地說這個事，想讓老隊長出面把你母親攆走。他們鼓噪，如果老隊長不問這個事，他們就去找村委，或者把你母親直接送到鄉(xiāng)政府。那天，莊鄰們在老隊長家吵得很厲害，大家群情激奮的樣子，儼然不是你母親惹了禍，而是老隊長偷了他們的莊稼。

當(dāng)天晚上，老隊長找到了你母親。老隊長去找你母親時，扛了半麻袋大米，拎了一捆蘿卜。你母親好像被羞辱了一樣，堅決不要，她不停地?fù)u手，阿巴阿巴地直叫喚，說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說自己的菜園長勢喜人，說自己揀的糧食可以吃到來年春天。她這么說著，還把老隊長帶來的那半袋大米和一捆蘿卜提溜到門外放著，一副要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樣子。

老隊長知道你母親倔強(qiáng)，也不在這件事上勉強(qiáng)，就琢磨著如何跟你母親談?wù)劥蠡飪簩λ呐e報。但是，老隊長抽了好幾支煙也沒有說出口。

那天，老隊長看到，和野貓灘其他莊戶人家不同的是，你母親很會收拾那個家，床上干干凈凈的，被子疊得非常整齊。床頭掛著全家福，掛著她和你父親的結(jié)婚照，還掛著好幾張你的放大的照片。屋里也利利索索的，過年時貼的“?！弊诌€在。臺燈底座剛擦過，看上去很潔凈。床底下，整整齊齊地放著幾雙鞋。你母親的手盡管粗糙了許多，但是，化妝臺上還擺放著許多護(hù)膚品。你母親看老隊長時，一點(diǎn)怯弱感和自卑感都沒有。你母親的笑讓人感到生活像一潭水，靜靜地泊在那里。

老隊長從你母親那兒回來后不久，便把幾個莊鄰喊到了自己家。平時，這幾個莊鄰對你母親意見都很大，也是野貓灘和當(dāng)?shù)刈钣袆萘Φ膸准摇Ｄ翘焱砩?，老隊長不知和那些人說了些什么。從那天起，各家收莊稼時，都會故意丟下幾撮，菜園里也會刻意留下幾墑菜。

如果說，這些莊戶們的行為充滿了善意，小羔子則利用了這一點(diǎn)，開始打起了你母親的主意。

當(dāng)梔子跟了你父親后，小羔子開始盯上了你母親。他先是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母親，想從你母親那兒討到你父親的地址，見你母親確實(shí)不知道，便找到老隊長，要老隊長做介紹人，把你母親嫁給他。他眼淚汪汪地說，門栓子把我老婆拐跑了，我總得要成個家。

小羔子的這種要求，被老隊長嚴(yán)詞拒絕了。接著，小羔子有事沒事就去找你母親，以打聽梔子的消息為借口，對你母親動手動腳。

去年9月，小羔子在菜園起蘿卜時，故意丟下一墑。天黑時，你母親悄悄地來到了小羔子的蘿卜地，當(dāng)你母親開始拔蘿卜時，小羔子出現(xiàn)了。小羔子二話不說，拖著你母親就向村里走，說是要把你母親交給老隊長，說要讓全野貓灘上的人都來看看這個大“田鼠”。你母親羞臊了，臉像只紫茄子，渾身顫抖，頭上出齊了汗，她輕聲地阿巴阿巴地叫著，輕輕地做著討?zhàn)埖氖謩?，然后慢慢地跪在小羔子面前。她跪下時，雙手緊緊抱在胸前，仰望著小羔子，此時，這個無惡不作的小羔子，好像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圣父。

你母親此時表現(xiàn)出來的怯弱和可憐，令小羔子如同一頭餓狼聞到了血腥味。他把你母親撲倒了。

這分明就是強(qiáng)奸，而這種強(qiáng)奸對于你母親來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鈴鐺，你母親是你外婆從福利院抱養(yǎng)的。你的親外公和親外婆是廣東人，他們帶你母親到阜陽來收黃鼠狼皮子時，不知為什么就把你母親弄丟了，那時你母親才2歲。此后，你外公和你外婆在阜陽找了好幾年，最后就放棄了，放棄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在找你母親的那幾年里，你那個親外婆的眼睛已經(jīng)哭得看不見了。

你現(xiàn)在的外婆把你母親抱回家是做童養(yǎng)媳的。當(dāng)時，你母親6歲，你舅14歲。你舅聽說這個女孩是給自己做媳婦的，也一門心思地護(hù)著，只等棵大花開?？墒悄隳赣H長大后，只愿意和你舅以兄妹相稱。你外婆當(dāng)然不愿意，你舅更是急了眼，在你外婆的暗示下打起了你母親的主意。有一天中午，你母親在瓜棚里睡著了，你舅見四處無人就想強(qiáng)行占有你母親。你母親醒來后拼命反抗，這當(dāng)口，正趕上有人找牛，你舅被驚動了，這才放過你母親。

那年夏天，你舅舅準(zhǔn)備強(qiáng)奸你母親時，碰上一個找牛的，僥幸逃過了一劫，現(xiàn)在，在這黑夜里，這深山野洼間，在一個女人的自尊和體面完全掌握在別人手里的時候，你母親什么指望都沒有了，小羔子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鈴鐺，你流淚了，你看你又流淚了。你轉(zhuǎn)而問我，她現(xiàn)在怎么活？哦！你母親現(xiàn)在有土地了。我就是你母親開拓出來的。我原是山頭下的一塊野地，你母親一鎬下去時，發(fā)現(xiàn)淺層土下全是砂漿，于是，你母親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砂漿拐。

鈴鐺，你問你母親是什么時候開荒的。我想想，我想想。哦！那應(yīng)該是她到四中找你之后。也就是在那以后，再也沒有人看到你母親去偷別人莊稼，偷別人家的菜了。

最后的房子

鈴鐺，我就是你母親寄居的那兩間平房。

這兩件平房是你父親結(jié)婚時，你爹爹、奶奶借錢幫他們蓋的，算是你父母的新房。當(dāng)你那個家庭發(fā)生變故時，你爹爹首先就想到如何把這兩間平房變現(xiàn)出來。因?yàn)檫@個事，老隊長還把你爹爹得罪了，那天，老隊長斜睨著你爹爹說，你常說她是個啞巴畜生，畜生也要有個窩有個圈吧？老隊長沒有你爹爹有文化，但是，沒有理，所有的文化不夠一勺子。這是老隊長說的。因?yàn)椴粔蛞簧鬃?，你爹爹就潛到了這件事的底部，此后再也沒見他跑出來提這個事。

第二個想這兩間平房的人是你的外婆和你的舅舅。聽說你母親被支家拋棄了，你舅舅多次來到野貓灘。每次來都想帶走你母親。其目的有兩個，一是為你母親重新找個婆家，好多要些聘禮；二是，你外婆和你舅舅覺得，把你母親嫁給了人家，又為人家生了一個人，最后卻被人家扔了，很吃虧，只要你母親一離開，他們就可以把你母親住的這兩間平房賣了，也算把養(yǎng)了你母親這么多年的人情討了回來?？墒?，你外婆和你舅舅的建議和要求被你母親拒絕了。

你舅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野貓灘是兩年前的秋天。你舅先私自把你母親許了給60里外的那個賣預(yù)制板的王豁子，然后來跟你母親談，說只要你母親愿意嫁過去，啥事都不用干，喝純凈水，看47寸彩電，坐小寶車，大小用三個手機(jī)，空調(diào)、冰箱自不用說，人還會被當(dāng)著觀音奶奶供著，掙來的錢，無論票子大小，都讓你母親點(diǎn)數(shù)，想藏在哪就藏在哪，想幾更花就幾更花。你舅打著手勢說，王家的錢若是鋪在路面上，你天不亮就走，就是走到后半夜還能聽到票子響。你舅舅說這些話時，你母親用手連連打了三個叉叉。

那是一個月夜，在你舅舅的指引下，王家?guī)税涯隳赣H綁上了車。你母親拼命地叫著，這引起了野貓灘人的注意，老隊長帶上十幾個人，一直追到鬼火渡才把你母親截下來。

第三個想霸占這兩件平房的是小羔子，他覺得在眾多覬覦者中他是最應(yīng)該得到的這兩件房子的，因?yàn)槟愀赣H帶走了梔子。

你爹爹、奶奶走時丟下了三件破瓦房，小羔子就跟母親談，想讓你母親搬到那三間破瓦房里住，然后把平房給他，小羔子說，這樣很公平，就等于我賣老婆了。

小羔子和你母親談這個事時還帶來了兩個賭友，在小羔子跟你母親說話時，那兩個男人便開始向外搬東西了。你母親可沒有被三個男人嚇倒，她拿起鐮刀就砍了過去。你母親砍他們時，頭發(fā)豎立，眼睛圓睜，嘴里發(fā)出吼吼的聲音，牙齦上滲著血絲。三個人立刻都被嚇出眼白子來了，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鈴鐺，他們這些人何必都要苦想你母親的這兩件平房呢，這兩間平房早就不中用了。屋里的水泥地面不知為什么一塊一塊地鼓了起來，你母親平衡能力不太好，不知摔過多少跤。南廂房的房頂上，出現(xiàn)了縫隙，下雨時，你母親得把家里所有盛水的東西拿來接水才行。還有，當(dāng)年蓋房，你爹爹為省下幾個錢，地基是用從山上揀來的豬肉石填成的，現(xiàn)在，地基咬不住了，屋后出現(xiàn)了好幾道裂紋。老隊長在你母親的屋后都轉(zhuǎn)了好幾次了，老隊長說，這個屋子靠不住了，再住下去會把頭砸漏的。老隊長跟你母親說這個事時，做了許多表示危險的手勢，嘴里還發(fā)出一陣陣轟隆轟隆的聲音，希望你母親能搬到老宅子里住?？墒牵隳赣H總是笑著搖頭，一個勁地?fù)u頭。

少女的紛亂

鈴鐺，我們爹倆又有幾個月沒見了吧？不是說過嗎，就喊爺爺，不要喊我老隊長。

鈴鐺??！怎么苦著臉兒？你說你現(xiàn)在心里很亂。我聽村子上的人說，上個月，有個城里的女孩來過野貓灘三次，在四處打聽啞巴的事情，我想這個女孩可能就是你了。

我還知道，這個中秋你回了一次上海。你想回避一下你爸。

何必呢，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或許你爸已經(jīng)后悔了。你爹爹、奶奶發(fā)現(xiàn)，你這次從留長回到上海后有些不對勁，不愛說話了，看他們的眼神也不對了。你姑姑找你談了，你一句話也不愿意說。你奶奶找你時，你主動談到了你的那個啞巴媽。當(dāng)你說出自己有看你媽的意思時，你奶奶罵你了。接著，你奶奶開始了對你媽的控訴，其中，自然要提到你媽如何砍你爸，如何用開水燙你，如何虐待老人等等。過去，這些事，你奶奶從來就不說，今天，你感覺到，你奶奶是那樣的別有用心。你心中不平起來，你說，是的，她曾經(jīng)傷害過你們……

你說到這時，你奶奶立刻大喊著糾正你，你們？不包括你？

因?yàn)樵掝^被你奶奶打斷了，你不得不從新說，但是......

你本來想說，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里的原因。

你沒有這么說，你看到，在你在說話時，你的四個姑姑陸續(xù)都來到了你奶奶的身邊，她們擺開陣形，一起看你。她們看你時，臉上的表情讓你感到既陌生又冷酷。

你說，但是……她畢竟是我的媽，我身上有她的DNA，這一點(diǎn)誰也改變不了，誰也代替不了，縱然是千山萬水也改變不了……還有，人要講點(diǎn)道理好不啦？

你在說以上這些話時特別沖動，語速也快，跟過山車樣。另外，你畢竟在上海生活了十幾年，現(xiàn)在你竟然冒了一句上海話。

這讓你你奶奶想到了什么，她火了。她沒有讓你說完。她臉色慘白，嘴丫冒著唾沫說，小鈴鐺，早知道你這么會說，就不應(yīng)該把你從啞巴身邊帶出來。就放在她身邊長，讓你也成為啞巴，成為一個啞巴畜生。由她把你燙死，掐死！還什么講道理，啞巴有什么理？我們那時候是怎么做媳婦的，見到公婆，磕膝蓋當(dāng)路走，看你爹就跟看中堂一樣。大路上揀一塊糖，恨不得連糖紙都塞你爹嘴里。她倒好，自從賣到我們家，不是動刀就是動槍的，祖孫幾代人處處被她欺負(fù)，這叫講理嗎？我們又給她買房子，又幫她帶孩子，到頭來，逼得我們一大家人躲在外面，幾十年有家不能回，這叫有理嗎？她有理野貓灘人為什么罵她是啞巴畜生？她有理村書記為什么不幫她？只有你說她有理。小鈴鐺，你知道啞巴這些年為什么賴在野貓灘不走嗎？她就等你豆里出芽哪，就等你長大了回去聽她講理哪！

你奶奶說到這時，不斷地拍著自己的膝蓋，咬牙時發(fā)出一陣碗碴刮墻的聲音。現(xiàn)在你畢竟大了，你奶奶咬著牙說這句話時，那根手指頭到底沒有戳到你的腦門上。

你奶奶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讓你有點(diǎn)害怕，你低下了頭。

這時，你奶奶又說，你爹爹說得對，黃豆稈子生不出棉花桃子來。好吧，算我支家白養(yǎng)了你，你現(xiàn)在大了，老毛也長齊整了，可以飛了，你找個大箱子，把你的東西都拾拾，明天就回去找啞巴去吧，她是你親媽哦！她畢竟是你的媽！你身上有她的腚哦（DNA）！

你奶奶故意重復(fù)了你說的這兩句話，說完，她猛地拉開柜門。那柜子里塞滿了你從小到大穿過的衣服，厚的薄的，少說也有幾十件。你奶奶將它們一件一件向外扯，然后再狠狠地摔在地下。

看到這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你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猛然間也感到了一種內(nèi)疚，心里還產(chǎn)生了一種被掃地出門的感覺。你有點(diǎn)害怕了，臉紅紅的，眼淚啪啦啪啦地落下來，手腳冰涼。這時，你奶奶突然用剪子剪那些衣服。聽到剪子發(fā)出咔呲咔呲的撕裂聲，你一下子哭出聲來。你一邊哭一邊去阻攔你奶奶，嘴里不斷地喊，奶奶，奶奶不要剪，奶奶不要剪??！你這么一喊，你奶奶剪得更快了，你兩腿一軟，坐在地下，然后抱著奶奶的腿大哭。這時，你奶奶也一下子癱在地下，雙手啪啪地拍著地，扯開嗓子號起來。

接下來，你爹爹發(fā)了很大的火。你爹爹的態(tài)度比你奶奶要強(qiáng)硬得多，他堅決不讓你回野貓灘。

個狗日的，你那個爹爹憑什么發(fā)這么大火！

鈴鐺，我問你，你爹爹對你可好呢？

你點(diǎn)頭就對了。你爹爹對你那是實(shí)打?qū)嵉睾?。在你那個家，算你爹爹最疼你。你剛才也說了，當(dāng)初，聽說你要跟你父親從上?；氐搅糸L讀書，你爹爹哭了。你爹爹眼淚頭子硬，沒有誰看他流過眼淚。你爹爹為你流眼淚，那是從心里往外流的。

你可知道你爹爹的情況呢？

你皺了眉頭，我估計你心里有個四六，但不大想說。這不要緊，我來說。你奶奶的前夫是西山洼的，因?yàn)橐坏蕉炀痛鱾€大皮帽，人喊大帽子。在你奶奶30歲左右，大帽子得肺病死了。那時，你奶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就是你現(xiàn)在的父親。你現(xiàn)在的四個姑姑都是你奶奶跟你現(xiàn)在這個爹爹生的，這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的這個爹爹不是你的親爹爹。

鈴鐺，這些年，多數(shù)人都認(rèn)為，你們家鬧得跟翻塘底子樣都是你奶奶的原因，我不是這么想，要說霍亂，你爹爹要占大頭。人說老母雞丟蛋是窩安得不好，人要霍亂，那篤定是心安得不好。就拿你媽你爸的這個事來說，你爹爹一上來就沒有安過好心。

當(dāng)初，你爹爹是不同意這門婚事的。當(dāng)時，你外婆和你舅舅的秤砣太大，僅歸真禮就要一萬三。在野貓灘，你爹爹是出了名的摳油，平時摳得墻縫見血，又會算計，人稱算倒山，哪愿意出這斗蕎麥種。你爹爹在那邊把算盤打得噼啪響，這邊你爸也是自高三丈，覺得啞巴根本就配不上他，加上你爹爹反對，就向大媒擺了擺手。此后，你奶奶托人給你爸說了幾家，人家又反過來嫌棄你爸是個結(jié)巴。結(jié)果，年里翻到年外面，你爸花生去了殼，還是一個仁（人）。而你媽一眼就相中了你爸，天天揣在心里想。因?yàn)樾睦镉腥?，你外婆給你媽找了七八家有錢的門戶她都不愿意。結(jié)果，你媽自己找到了原來的那個大媒，說想向跟你爸過日子。還讓大媒跟你爹爹說，彩禮的事，她自己當(dāng)家。大媒就找到你爹，過了你媽的話。你爹爹聽啞巴這么說，又見你爸急忙找不到媳婦，忽然就覺得這樁婚姻便宜了，這才答應(yīng)的。

這是你媽的頭道坎，你媽嫁過來后，遇到的第二道坎還是你爹。

你爹爹年輕時唱過文本，肚子里的蛤蟆犢子比別人多，就喜歡沾花惹草的，如今，家家都沒有土地了，你爹爹更閑得心花了。你出生后，你爹經(jīng)常趁你爸不在家調(diào)戲你媽，被你媽打過好幾次耳光。有一天傍晚，你爹爹在山上堆草，你媽去送飯。飯送到后，你爹爹先是挑逗你媽，然后竟然把你媽按在草堆上。那時，天早黑了，四處見不著一個人，你媽找不到退路了，就咬了你爹爹的手指頭，這才跑掉。這些事，你媽從來就沒有跟你爸提過。你媽明白，假使你爸知道了，難免要鬧秧子，你奶奶就會很難受，你的幾個姑姑也會感到抬不起頭，這個家就亂了。不過，你媽警告過你爹：以后再這樣對她，就把這個丑事告訴你爸，告訴整個野貓灘人。后來你爹果真就老實(shí)多了。老實(shí)是老實(shí)了，他心里可不安哪，他覺得這件事就是只灌滿水的豬尿泡，經(jīng)不得針尖大的磕碰，指不定哪天就漏淌了。

后來，你爸你媽鬧上了。你爹如果是只桶箍，任他們怎么鬧，這個家都不會散。

支家的大年

鈴鐺，我就是你的第16年，也是你母親的第16年。

今年，你以學(xué)校補(bǔ)課為由，寒假時沒回上海，臨近年關(guān)，你奶奶首先慌了。她在向你提出要求時顯得很懦弱，她哭了。鈴鐺，從小到大，你奶奶都是以一副嚴(yán)厲的樣子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在所有的交鋒中，你奶奶都是贏家，但是，今天她卻是一副完全失敗的樣子，在這份感情面前，她做出的是乞討狀。

你奶奶說，鈴鐺，16年了，每年我們?nèi)叶荚谝黄疬^年，今年你不回來，這個年還怎么過哪？你不回來，奶奶和爹爹家的年就有了一個大豁子，奶奶和爹爹的心里就有了一大塊疤，這個年就不完整了。你爹爹聽說你不想回上海過年，整天不說一句話，沒事就爬到平房上，伸著脖子向遠(yuǎn)處看。你爹爹老多了，背也駝了。他駝著背向遠(yuǎn)處看時，像一只活不了多久的老鸛子。鈴鐺，奶奶的身體也不行了，你四個姑姑也想你??！

當(dāng)晚，你那四個姑姑也一一給你打了電話。她們都看出了你想認(rèn)母的企圖，為此，他們的語氣有溫和的，有嚴(yán)厲的，有陰郁的；有揭露的，有嫉妒的，也有威脅的。

面對你奶奶的眼淚和乞求，面對你四個姑姑的輪番勸諭，你心里很難受，很煩亂。你在心里反復(fù)說，是啊是啊！16個春節(jié)，難道就因?yàn)槲以?，全家的年才是完整的嗎?6年，我那個啞巴娘的年完整不完整呢？16年，我只有今年沒回去，你們就結(jié)伴煩惱，集體孤獨(dú)，16年，我從來就不在我那個啞巴娘的身邊，她會孤獨(dú)嗎？她又不會說話，她孤獨(dú)時該怎么跟別人傾訴呢？她會不會感到她的年有缺口，會不會感到心里有一大塊疤？她感受到了又怎么樣，就如一個人在墳?zāi)估锔惺艿搅怂劳鲇衷趺礃印?/p>

那天，你和你的父親做了交流。你企圖將你的父親帶回到16年前，企圖讓你父親走進(jìn)你母親那幽谷一般的內(nèi)心，更有一種勸他們破鏡重圓的奢望，但是，你所有的善意很快都被你父親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麻木稀釋和消解了。你父親的冷漠和突然間的陰鷙讓你戰(zhàn)栗。

如果說爹爹奶奶給你的壓力是一條小河的話，來自父親的壓力就是大海。一時間，它讓你畏懼和失去了信心，令你渺小和低落。

鈴鐺，你也別這么糾結(jié)，更不要為你母親的年傷神，這16年來，要說過年，野貓灘所有的人家都沒有你母親認(rèn)真。年廿七，你母親便開始找人寫對聯(lián)了，然后把新老宅子的門上、窗戶上、稻占上、灶臺上，包括院子里的樹上都貼得紅彤彤的。年廿八，野貓灘的人就能看到你母親在忙年食了。煙筒里汩汩地冒著煙，大鍋里咕嘟嘟響，廚房里不斷地傳來砧砧剁剁的聲音。你母親則從屋里到院里，從院里到廚房，不停地跑。

有人看過你母親的年夜飯，一樣都不缺，有大魚、大肉、大圓子、整雞。那圓子年年都是三個，一成不變。魚也照樣留到三天后再吃，合這山里的風(fēng)俗，討“年年有余”的喜！

當(dāng)夜12點(diǎn)，春晚主持人要宣布新年來臨，這時，家家便開始搶著放炮了，而你母親偏偏要等到12點(diǎn)半以后再放炮。這個時候，野貓灘沉寂多了，你母親的爆竹就會炸得特別響，于是，野貓灘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們支家也在迎新年了。

你聽，你聽，鈴鐺的聲音！

鈴鐺，16年前，我就是拴在你腳踝上的那兩串鈴鐺。

還是在你兩個月大的時候，趕上端午節(jié)，老隊長進(jìn)城時，你母親托他買了12只鈴鐺。

回到家后，你母親就把12只鈴鐺分成了兩串，一串6只，然后分別拴在了你的左右腿上。你當(dāng)時好高興啊！你母親剛把鈴鐺拴上，你就胡亂地蹬了起來。你蹬腿時，那兩串鈴鐺就嘩啦啦地響。鈴鐺一響，你就咯咯地笑。你一笑，你母親就夸張地睜著眼睛，阿巴阿巴地叫。但是，由于你母親不識輕重，你的兩只腳脖子很快就因?yàn)閹Я颂氐拟忚K紅腫起來了。為了這個，你父親罵了你母親，并把鈴鐺藏了起來。

那年，你父親他們離開野貓灘后，你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瘋了似的沖進(jìn)了那幾間老屋子。

你母親在滿屋子里扔的垃圾中整整翻了一天，也沒有找到那兩串鈴鐺。后來，你父親回到野貓灘要土地買斷費(fèi)時，你母親向他要過那兩串鈴鐺，你父親說他早就把那破玩意扔到塘里去了。

屋后的那口小塘是你爹為了澆菜園開挖的。正是冬天，你母親鞋子一脫就下了塘。在塘里，她摸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摸到。你母親不死心，花了一天時間，將小塘里的水全部舀干了，結(jié)果，連泥都抄了一遍，還是不見鈴鐺的蹤影。

這是2014年，春節(jié)又要來了，留長的街面上已經(jīng)有了濃濃的年味。你父親已經(jīng)打好了行裝，現(xiàn)在，兩只巨大的編織袋就放在門旁。

這幾個月，你很少和你父親說話了，過去，這個家雖然窮些，但是不缺歡樂，你每次放學(xué)回來，都會神靈活性地向你的父親講述學(xué)校的各種趣事，講述你是如何帶同學(xué)跟老師做惡作劇的，講述你是如何欺負(fù)諸多男同學(xué)的?？墒乾F(xiàn)在，你的話太少了，除了寫作業(yè)就是坐在那發(fā)呆。你父親原以為是學(xué)習(xí)壓力大的原因，可是越往后，他心里越?jīng)]有了底，竟然連煙都抽上了，跟你說話時也更結(jié)巴了。

那天，在飯桌子上，盛好飯后，你父親問你，爹爹奶奶打……打電話來了，要我們回上海過……過年，你看我……我們什么時候走？你久久地沒有說話。見你父親在等你回答，你說，爸，我想留下來。你遲疑了一下，又索性說，我想回野貓灘。

你父親突然“嘁”了一聲，他說，想去……去……看啞……啞巴……是不是……

你沒有正面回答你父親。你能感到你父親的臉色讓整個屋子變得更低更壓抑了。

你的沉默激怒了你的父親，你父親說，就知道你早晚會……會這么做。

在你印象中，你父親一向忠厚樸實(shí)，今天卻無不油滑地說，啞巴就……就等你回……回去呢。啞巴在那等……等你16年了，打死都不走，你一回去她就……就走了。你快回去吧，跑快點(diǎn)。啞巴為……為你準(zhǔn)備了很……很多錢，好幾打吶。啞巴喜……喜歡錢，為了錢，她可以不……不顧我們支家的臉面，去車站要，去大街上要，去田里偷。只要有錢，她就能跟人上……上床。她不是跟小……小羔子睡了嗎，我看她也能跟野貓灘所有——人睡……

這些年，由于結(jié)巴，你父親很少和你說話，不知為什么，今天你父親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你父親的這個表現(xiàn)讓你忽然感到，你父親好像是一個埋伏了很久的狙擊手，專等這個事件出現(xiàn)，專等你把要求提出來。而最讓你羞辱的是，他提到了你母親的身體，提到了你母親的貞潔。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譏笑、蔑視和冷酷，更如同在出賣和屠戮，你一下子憤怒了，你漲紅著臉，沖你父親喊叫，不許你這么說她——

你的怒吼讓你父親一下子就怔住了。

這時，你繼續(xù)大聲地喊或者說大聲地斥責(zé)，你們太過分了，你們一直都在欺負(fù)她，都在騙她——

你父親突然打了你一記耳光。你父親的手很大，這記耳光打得很重，很響，這把你父親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把自己的手翻過來看了看，好像在懷疑剛才是不是自己打的，是不是自己的這只手打的。但是，他很快就堅持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重新怒視著你。你也毫不退讓地怒視著你的父親。你的臉幾乎逼近了你父親的鼻子。在和你父親對峙的短暫的時間里，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父親的眼睛紅了，盡管你父親還是一副毫不相讓，怒火沖天的樣子。這讓你看到了你父親的懦弱和退縮。你把你父親為你盛的那碗飯“嘩”的一聲卡在桌子上，然后轉(zhuǎn)身向外跑去。你在向外跑時，你聽你父親在你身后氣急敗壞地吼叫，你要去找……找啞巴，你奶奶就活不成，你爹爹也……也活不成，你幾個姑娘就……就再也不會認(rèn)你。我就在家等……等你，就是死了也要把你帶……帶到上海去。

留長縣開發(fā)區(qū)有個很大的體育場，就在城南。你一口氣跑到了那里，然后坐在一棵樹下哭了起來。當(dāng)你突然感到你的臉頰有些腫脹了，你哭得更厲害了。

你坐在那哭時不時有人看你，看你的人多認(rèn)為這么漂亮的少女定然被愛情所縲紲了，似有妒忌，似有蔑視，于是都躲開了。

不遠(yuǎn)處的一個露天健身器械上，一個80多歲的老頭很神氣地半躺在那里，看上去是故意在逞能，他的手里也不知拿了個什么電器，不大，此時正在播放女星尚雯婕的歌。這首歌曲的名字叫《女王》，是電視劇插曲，說愛情的。你極為郁悶，你實(shí)在不知道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屌絲怎么會聽這種歌，最主要的是，你感到這首歌與你的煩惱、與你們家出的這檔事是那么不靠譜，只讓你備感孤獨(dú)和卑微。

哭了一會兒，你冷靜多了，你在想這個事情的了結(jié)辦法。你在混亂中忽然想起了你父親剛才的那雙紅紅的眼睛，或然想到了你父親脊背后面的那道長長的傷疤，想到了你父親挑著水果在大街小巷叫賣的身影，想到了你父親腳后跟上那一層層厚厚的老繭。你還想到了你父親受到過的一次懲罰。

那是在你讀高一的時候，你的父為了你的學(xué)費(fèi)開始在買賣上使了詭計，——他在賣蘋果時，扣了別人的秤。這是他第一次使詐，笨拙得很，被兩個高中生一下子就識破了。他們得理不饒人，踢了你父親的蘋果攤子，還用蘋果砸了你的父親。那天，你父親的一只眼睛被砸腫了，差點(diǎn)失明。

這些年，你父親在外面不管受多大苦，受了多大的委屈，從來都不會跟你說，你發(fā)現(xiàn)，近兩年，你父親在這種話題上嘮叨多了，他常會笑著問你，鈴鐺，也……也不知我花……花了這么多錢，會不會打……打水漂！

你懂你父親的意思，因?yàn)椋隳棠谈阏f過，你父親最怕你長大后不管他，不要他。

為此，你父親每每這樣問你，你都會笑著敷衍他，不要了，老了，老了！

那時，也不知你父親是把你的話當(dāng)真了，還是把你的話沒做數(shù)，你這樣說話時，他就會皮笑肉不笑的。

想到這些，你的心立刻抵平在這份親情上，你覺得現(xiàn)在，你的父親必定會坐在那張綁了許多透明膠布的小墩子上，一邊嘆息，一邊傷心地流淚，于是，你心里一緊，忙站了起來。此時，你覺得在泛濫的河水中，你應(yīng)該首先將靠你最近的親人撈上來。對！孩子，你做得很對！

這是一個小時后，你邁著沉重的腳步向那間出租屋走去。走進(jìn)出租屋后，你發(fā)現(xiàn)放在門旁的那兩只巨大的編織袋沒有了。你心里一空，一個小時前還能和你父親橫眉冷對的你，現(xiàn)在忽然就軟弱和慌亂了起來，你有點(diǎn)激動地凄慘地叫了一聲，爸 ——

這個出租屋只有里外兩間，當(dāng)你喊爸時，并沒有人應(yīng)答。你忙走進(jìn)里屋。

里屋，在緊靠窗戶的地方有一張壓縮板做的課桌，那是你父親賣水果時在一條臭水溝旁揀的，現(xiàn)在是你的寫字桌。桌子很舊，那些已經(jīng)朽爛的地方露出了許多粗糙的木屑?？瓷先?，這些木屑就如同層層疊疊的死去很久的蟲子的尸身。就在這張課桌上，你看到了700元錢。錢被你父親用磕蒜泥的那只茄色的陶罐鎮(zhèn)著。那些錢很零碎，油乎乎，臟兮兮的，又褶皺得很，那陶罐就一副要鎮(zhèn)不住的樣子，令人擔(dān)心。

陶罐旁邊放了一只手套，手套里鼓鼓囊囊的。因?yàn)槟銖膩砭蜎]有見過這只手套，現(xiàn)在這只手套放在罐子旁就顯得十分刻意，于是，你拿過手套，慢慢地將手套里的東西取了出來。

等手套里的東西都被取出來后，你看清了，是兩串鈴鐺。

你拿出那些鈴鐺時，那一只只鈴鐺就忙不迭地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好清麗，好稠密，如同萬千只破繭而出的蝶，紛亂地飛時，一點(diǎn)也停不下來。它們讓時空忽然重了，忽然輕了，忽然遠(yuǎn)了，又忽然近了，忽然就菲薄了，透明了，一秒一秒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