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
在車啟動的時候,你放下了車窗。車里的你,靜靜地,眼里全是淚水,嘴唇有些微微顫抖。然而,你什么也沒有說,車就開走了。
我看著遠去的汽車,雙眼也變得模糊。我仰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默默地對自己說:雖然,你叫我爸爸,但你終究是大山里的女孩。無論我如何努力,你今天還是要這樣回到大山深處。這也許,就是我們的宿命。
我從沒有忘記第一次遇到你的情形。那是2012年9月15日,我同十多位到四川大涼山支教的志愿者一起來到昭覺縣城西小學。在學校大門外,我發(fā)現(xiàn)了你。你穿著破爛的衣服,在垃圾堆里尋找著什么。我慢慢地來到了你身邊,你抬起了頭,臟兮兮的小手堅握著一支鉛筆頭,黑瘦的臉頰,那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懼。一種刻骨銘心的悲痛向我襲來,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孩時流浪的樣子。
我叫來了學校校長。他告訴我,你叫馬海伍牛,2003年出生,彝族,父母都去世了,現(xiàn)跟著姨媽一起生活。而姨媽夫婦都是農(nóng)民,自己又有一對年幼的兒女,家里生活非常困難。我提出可以在生活上幫助你,校長非常高興,立即叫來了你的姨媽,拿來了你的戶籍資料,試圖證明你的孤兒身份。我沒有看那些資料,我相信直覺。校長和你姨媽不停地讓你叫我爸爸,你輕輕地叫了一聲,然后就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孩子,我不知道你為何流淚。但我知道,許多年來,爸爸只在你的夢里。我們相遇是一種緣分。你這聲“爸爸”,對我來說,是山一樣的責任。我提出可以帶你到北京上學,你姨媽堅決反對。校長輕聲告訴我,你在姨媽家,不僅要照看姨媽家的兩個孩子,還要砍柴、做飯、做農(nóng)活,不可能讓你離開大山,到外面上學。最后,我與你姨媽達成了協(xié)議,由我按年提供不低于當?shù)厣钏降纳钯M,交給校長,由校長幫你買衣服、學習用品和食品。
就是這樣,你成為了我的孩子??晌页四馨磿r給你足額的生活費,時不時讓支教的志愿者給你帶去生活和學習用品,偶爾通通電話外,我沒有做過什么。盡管,我曾兩次安排接你到北京,都因你的法定監(jiān)護人不同意而未能成行。對此,我非常自責,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欺世盜名之輩。我這次來到大涼山,再次極力主張你到北京上學。他們告訴我,這個問題沒有商量。我又要求讓你到北京生活一個階段。他們告訴我,你還有許多家務要做。最后,我不得已找到你們縣曾經(jīng)聽過我演講的官員,他們讓你的校長送你到了西昌,這個你聽說過而從來沒有到過的城市。
這幾天,我們參觀了這座城市。你對城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而有距離。我們也討論了許多問題?!鞍职?,叔叔說你是一個博士。你是如何當成博士的?”我告訴你,我也是窮人出身,十多歲父親就去世了,早年在街頭流浪,全靠自己讀書才有今天這份工作的?!澳俏乙惨煤米x書,將來當博士,當教授,去幫助別人。只是,我現(xiàn)在每天有好多家務,沒有時間讀書。還有,我們那里女娃都不大讀書,很早就要嫁人的?!闭f到這里,你若有所失,幼稚的臉上全是困惑。
事實上,自你叫我第一聲爸爸開始,我就在為你的未來深深地憂慮。作為社會學研究者,我對大山里女孩的命運是有所了解的。我知道,在大山里,許多窮人的女孩,家人為了彩禮,在十多歲就要被逼嫁人育子。她們會在大山里年復一年地勞作,一代又一代重復這種命運。
我原認為,我也許有能力改變你的命運。現(xiàn)在看來,其中的困難遠超出我的想象。這不僅有法律上的,有觀念上的,還有風俗習慣,更有各種利益糾結其中。雖然,這次我還是無功而返。但,我對你承諾,我還會來的。因為,你叫我爸爸,我就絕不放棄改變你命運的任何努力。
馬海伍牛,你是大山里的女孩。而,我是你的爸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