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近年,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加速,農村正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小說對此亦有反應,很多作家關注農村、農民問題,老中青三代作家均有力作推出。通觀這些描寫農村的小說,計有三類,各呈現出不同的農村風貌,也表現出作者不同的志向和趣味。
第一類是“三農問題”視野下的農村,這一類強調了農村存在的社會問題,描寫鄉(xiāng)村的凋敝破敗、精神危機、矛盾沖突等,譬如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摩羅的《我的村,我的山》和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等。
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討論農民自殺問題。書名大致可見出此書主體,“生死”言自殺問題,每一起自殺事件結局相同,但具體人物、具體原因不同;“十日”蓋因孫惠芬與丈夫加入某研究團隊,采訪、整理、分析自殺案例,前后歷時十天;“談”乃對談,孫慧芬在作品中處于采訪者的地位,她摸到線索之后,讓與自殺當事人有關的人直接出場,讓他們陳述、訴說,通過他們展現自殺事件前因后果,由此也帶出了農村的現實和面臨的困境?!渡朗照劇酚涗浟硕嗥鹱詺⑹录@些事件各個不同,或因婆媳爭端引起自殺,或因丈夫拋棄妻子,導致妻子自殺,或因買樓引起家庭爭端,有奮斗進城的大學生因失戀而自殺,或因家庭內部糾紛引起自殺,或因社會壓力過大自殺等。原因不一而足,大致可歸于經濟問題、情感問題、社會壓力等。孫惠芬以寫實之筆,展示了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影響等,反映了農民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狀況。
摩羅從“國民性批判的大合唱中撤離出來”,“為我的父老兄弟一一立傳”,于是有《我的村,我的山》。他將自己定位于“萬家村的巫師”,使命是溝通人鬼,“代村民說話,代死去的和活著的村民,說出他們的甜蜜和憂傷?!薄段业拇澹业纳健逢P注的重心是“非正常死亡”的村民,摩羅要代他們發(fā)出聲音。80年代以來,農民紛紛涌入城市,這些人在城市中浮浮沉沉,少數得道升天,多數凄凄慘慘,生活于城市的邊緣。其中還有一部分因為種種原因死于非命,每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都有著復雜的原因和沉痛的故事,摩羅將這些一一寫出。逝者很快就會煙消云散,摩羅則希望將這些死者的信息收起起來,立此存照。
梁鴻《中國在梁莊》記述了河南穰縣梁莊30年來的變遷?!吨袊诹呵f》呈現了梁莊在城市化進程中出現的諸多問題:農村留守兒童缺乏家長管教,農民養(yǎng)老、教育、醫(yī)療缺失,農村自然環(huán)境遭到了破壞,農村家庭的裂變,農民的性生活,新農村建設流于形式等。她通過一個一個具體案例,以小見大,描寫了梁莊的現狀。她討論的是梁莊,卻有著中國的視野,要以梁莊見出中國,通過梁莊理解中國。寫完《中國在梁莊》之后,她又接著寫了《出梁莊記》?!吨袊诹呵f》寫了梁莊的內部生活,寫梁莊的現狀、留守者的情況,寫了梁莊的變遷;《出梁莊記》則是寫了梁莊之外,寫了離開梁莊在中國各個城市打工的梁莊人的情況。兩書合而觀之,方可見出梁莊內與外的全體。
第二類寫農村之美。農村遠離城市,生活相對簡單,所以成為很多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之地,他們將農村比作“桃花源”,那里神秘、富足、純凈,農民不是“閏土”,而是高人、隱士。今日,依然有很多作家在歌詠著農村和農民。他們筆下的農村是和諧安靜的,充滿山水田園之趣,農村有隱逸的高人、奇人和古老的智慧,譬如韓少功的《山南水北》、馬笑泉的《巫地傳說》和凸凹的《玉碎》。
在《山南水北》中,韓少功像一個隱者,他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田園山水一般,鄉(xiāng)村中隱藏著民間高人,鄉(xiāng)村生活恬淡而自由。他所見到的農村、農民充滿著奇人異事,充滿著神圣感,草木魚蟲,靡不有情。“山南水北”有兩層意思。一、其中有隱逸之思,山、水有隱者之象,韓少功或因厭倦城市生活,或因厭倦城市中人事糾紛、矛盾重重,故生出隱逸之意。二、其中有探究之意。山乃高者,是上;水乃低者,是下。山水并用,是上下求索,也是“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亦是“鷹擊長空,魚翔淺底”之變。故“山南水北”是探索、研究、理解當下農村之作?!渡侥纤薄穼懛ㄒ嗳纭恶R橋詞典》,一個一個人物寫來,一個一個事件展開,彷佛是一部“農村詞典”。譬如,寫鄉(xiāng)間的青蛙,它們富有有靈性,可以辨別捕蛙者;寫如何治蟲;寫村口的瘋樹,彷佛樹有靈,可以使人發(fā)瘋;寫月夜美景,萬物俱寂;寫家里的葡萄樹“嬌生慣養(yǎng)”,瓜果使小性子;寫普通草藥治好了怪病;寫雞鴨貓狗;寫年節(jié)風俗;寫鄉(xiāng)村行政,鄉(xiāng)長、村長;寫奇人異事,塌鼻子可以治病行醫(yī),可行方術;亦有各色人等,“衛(wèi)星佬”、“意見領袖”、“笑花子”、“垃圾戶”等。
傅保中作品-《素描》
韓少功的這種風格被湖南青年作家馬笑泉繼承下來,他的《巫地傳說》就是寫了俗世中的奇人。馬笑泉執(zhí)拗地表示,鄉(xiāng)土社會其實還有著巨大的力量,這片土地是“巫地”,這里有著大量“傳說”。小說有兩個關鍵詞:“巫地”與“傳說”,“我”就是這片“巫地”“傳說”的記錄者,“我”要以小說的形式將巫地的傳說保存下來,呈給世人。《巫地傳說》共分六部,每部寫兩三位奇人,小說以“我”貫穿始終。第一部“異人”,既自述童年,也寫了黑頭與陳瑞生,他們二人以力量和武術著稱。第二部“成仙”,以少年之“我”寫了秀姨與霍鐵生的悲慘遭遇。第三部“放蠱”,寫“我”的大學時代,通過“我”的轉述寫了兩件放蠱之事,并且能夠筆力一轉,寫出“我”和同學的故事,最后稱“世界上還有一類無聲無色的蠱,比有聲有色的蠱蟲更可怕,那就是人心的疑懼和各種被扭曲的欲望?!钡谒牟俊棒敯唷?,寫工作之后的“我”,小說通過裝修房子之事,寫二伯會魯班術,憑借巫術他戰(zhàn)勝了對手,養(yǎng)活了家人,贏得城里人的尊重。這一部融入了一些民間傳說,故事非常好看。第五部“梅山”,寫了銅發(fā)爹(放鴨子者)、銅順爹(捕魚者)、銅耀爹(獵人),三人皆會“梅山術”。這部分也非常精彩,或也取自傳說故事。民間傳說已經經過時間淘洗,故能在民間流傳,譬如銅順爹大戰(zhàn)魚王等都寫得驚心動魄,精彩紛呈。第六部“師公”,寫當下的情況,法術在現代的沖擊之下已然失效。
凸凹是北京的作家,卻執(zhí)著地寫鄉(xiāng)土北京。即使他寫官場小說,其實也是官場小說為表,農村變化為里,以官場小說寫農村情況,譬如他的《大貓》?!队袼椤穼懸粋€大問題:農村人進城。小說在結構上交叉進行,一章寫農村的南曉燕及農村,一章接著寫城市中的南曉燕及城市。如此能夠形成鮮明對比,農村的南曉燕是玉,她勤勞、厚道,各種美德集于一身;城市中的南曉燕卻一步一步走向了墮落,安心成為羅建東的小三,玉碎了。小說結尾處寫到南曉燕“雖然身處城市,卻有些認不清前邊的道路了”,就是卒章見志?!队袼椤放c《駱駝祥子》主題頗為類似,祥子進城前是好青年,在城市中卻逐漸走向了墮落。凸凹有著較強的文人情結,他本人即追求此種風格與情趣,故他筆下的農村被詩意化了,她筆下的農村人物被文人化了,農村好比他的桃花源。農村風景極美,農村民風淳樸,農民溫柔敦厚,是產“玉”蘊“玉”之地。在農村的南曉燕是玉人,質樸純潔、有情有義;南曉燕的爺爺更是被賦予諸種美德,他雖是羊倌,但卻極喜歡民歌,好似民間藝術家。凸凹筆下的農村更多是個人趣味和情感的投射,他筆下的農民進城亦是其趣味的投射,但與真實的農村狀況或有距離。
第三類寫農村的人、事、風俗、愛情、悲歡,他們筆下的農村雖然凋敝卻又雄奇,貧窮卻又積極,其中依然有著渾厚的能量。這一類作家,譬如有山西的曹乃謙、西藏的尼瑪潘多與寧夏的李進祥等。
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寫山西農村,時間則是“文革”期間。曹乃謙作此書時“文革”已時過境遷,故寫“文革”已完全脫離“傷痕”文學控訴腔調。他另有抱負,這部小說可以歸結為一句話“飲食男女”。此人之大欲也,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飲食、男女不變,故曹乃謙雖寫“文革”時期的山西農村,但他似乎要寫人永恒的方面。小說以飲食展現山西的貧窮,但主體部分則是以男女展現情義和倫理。窮則窮矣,但是很多人窮得有志氣;雖然性壓抑,但是羞愧之心、倫理、禮儀等依然起著作用。
傅保中作品-《革命史-塵封的記憶 之一》
尼瑪潘多《紫青稞》為西藏提煉出一個關鍵詞:“紫青稞”,代表了西藏的精神和西藏的氣質。尼瑪潘多不是實寫“紫青稞”,紫青稞在小說中更多的是具有象征和隱喻的意義。紫青稞是貫穿全書的核心意象,故用作書名。紫青稞是農作物,與大地、鄉(xiāng)村、耕作等有關,這是《紫青稞》的立足點,小說就是寫了城市對鄉(xiāng)村的沖擊,也寫了紫青稞從鄉(xiāng)下被“挪移”到城市中的境況;紫青稞“產量低,品質差”,雖然卑微,但是“極具生命力的植物”,恰如普村之人,他們艱苦地生活,但卻能一代一代繁衍至今,其中有著積極的力量?!蹲锨囡愤@部小說有“三位一體”結構:“紫青稞”乃整部小說之體,“紫青稞”似有若無,但貫徹整部小說;家族、女性、鄉(xiāng)下人進城乃小說之三位,這是小說之用,小說情節(jié)就是圍繞此展開。小說寫了普村中人的生活狀況、心理情況和情感狀態(tài),寫了普村中人在城市中酸甜苦辣的遭遇。通過《紫青稞》,大概可以了解西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可以了解一個世俗的西藏,了解西藏農村“紫青稞”一般的堅強和積極。
李進祥有兩類小說寫了農村的情況。第一類寫清水河畔的民風、民俗,譬如《挦臉》《方匠》《跤王》等,這些小說能夠見出清水河畔的風俗、傳統、歷史與現實。第二類寫清水河畔回民受到現代性的沖擊,情況新生,人心已變,譬如《換水》《你想吃豆豆嗎?》等。李進祥挑出一些關鍵詞:挦臉、方匠、剃刀匠、跤王等,寫成一篇又一篇小說。其實這些可作整體觀,挦臉、方匠等可視為“清水河詞典”中的具體詞條?!皰δ?,清水河一帶的方言,類似開臉,是姑娘成人結婚前的一道儀式?!薄胺?,應該是一種棋,類似圍棋,但比圍棋的路路道道要少,下法也不盡相同?!薄鄂油酢纺藢懮酵庥猩剑送庥腥?,此類故事在民間流傳頗多,作者或將此類故事置于人民公社時期。故此故事重心不在描寫、反思、批判人民公社時期的作為,而在于寫誰是真正的跤王。小說一波三折,作者對騾子和石蛋之間的較量做了充分的鋪墊與描述,二人惡斗天昏地暗,而西無名老者只是略提及,二人瞬間被收拾,孰高孰低,一眼立判。“換水”所展現的是傳統的世界,然而這個世界逐漸被改變了,小說《換水》即寫此。新婚夫婦馬清、楊潔(其名,一為清、一為潔,乃有寓意)進城打工,始也順風順水,之后噩運不斷,馬清受傷,手臂傷殘,楊潔為幫其療病,不得已賣身,然而禍不單行,她感染了病毒。二人在城市中水土不服,傷痕累累,于是決定換水回鄉(xiāng),重新“清清潔潔”作人?!稉Q水》所寫的城市似乎是罪惡的淵藪,而清水河則類似烏托邦?!赌阆氤远苟箚??》乃是性隱語,阿丹在城市打工,一方面是性的壓抑與性的誘惑,一方面是古老的道德、習俗約束,二者交戰(zhàn)。阿丹不堪忍受,于是連夜回鄉(xiāng),卻意外發(fā)現妻子與他人有染?!稉Q水》寫城市,《你想吃豆豆嗎?》則既寫城市眾人遭遇,也寫出了留守婦女的情況。李進祥這些年圍繞著清水河畔,也寫出了不少佳作。但也讓人擔心,清水河是否足以支撐他走得長久。若真能理解清水河,或能做到一地具足一切地,能在一花中見出世界。但若能做到此,則須對清水河之外的世界有較深的理解,欲理解清水河,功夫固然在清水河本身,但功夫也在清水河之外。由目前李進祥創(chuàng)作的格局和成就來看,他對清水河下的功夫已經較大,但對清水河之外的功夫則似乎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