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我喜歡在綠洲的果林里,順著一條小溪的清涼,沿路打量維吾爾人家的一扇扇雕花大門:頭一扇是干草倉的門,第二扇是谷倉的門,第三扇是乳品室的門,第四扇是牛欄的門,第五扇是水果儲藏室的門,第六扇是葡萄晾曬的門,第七扇是庫房的門,最后一扇門向原野敞開。我想象著,在這樣的一扇門里,去體驗一個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一天的開犁結(jié)束了,人們坐下來吃飯,一塊馕,一碗茶湯。綠洲的尺度,養(yǎng)成了一個長期以來勤儉的社會,他們要求于自然的,是這樣基本的生活,以期明年,又帶來一個同樣的春天。他們注視著綠洲上的收成,而我注視著他們。那些曾經(jīng)低矮的、安靜的、冒著雖然審美卻很嗆人的炊煙的土屋已成過去時。在寬敞明亮的新居,他們從大量柴米油鹽的日常家務(wù)、農(nóng)作中解放出來,圍坐在涼棚下,用計算器算著一年來紅棗的收入、無花果的收入、核桃的收入、石榴的收入,在應(yīng)該置辦農(nóng)機還是置辦家電之間權(quán)衡,一張張臉上,灑滿柵欄透進(jìn)來的光影。他們那種自發(fā)自足的純樸,具有不被我的見解所染指的生活氣息。他們信奉,只有過道德的生活才能擁有幸福。而我能做的,是為了那沒有入睡的家庭,為了那燈火通明的窗欞,祈禱。此時,一片綠洲,漸漸入睡。新疆最顯赫的元素,是它鋪展在大地上的綠洲,即使在世界綠洲中,也很具典型性。
大地上有入云的高山、龐大的冰川、深邃的峽谷、無際的沙漠、豐饒的平原、點綴的綠洲……使得人群分出各種不同的類型,這就是大地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民族與語言。每個人對所置身的這個世界,都有自己理解得最為通達(dá)的一角。我與新疆的事物互為表里,以至于不借助新疆,就無法表達(dá)自己。
生活在綠洲上的我,一生都在不惜為表達(dá)新疆而成為它的一個器官。每每從書架上取下《呼圖壁縣水利志》《昌吉文史》,都仿佛取自我的生命,吹去名字上的蒙塵,那是我無可阻止的懷鄉(xiāng)。我被嚴(yán)酷的新疆嬌養(yǎng)著:最好的空氣,最好的水源,最好的水果,最好的莊稼,最好的奶,最好的蜜,最好的馬牛羊,最好的古樸人情和教誨——像天山那樣高蹈,像冰川那樣結(jié)晶,像白楊那樣正直,像賽里木湖那樣洞徹一切……
貪婪地把手按在新疆的每一個事物上面,試脈搏,試心跳,尋找著能與我親切匹配的靈魂,與它合成一副肝膽,疊成一套命運,讓自己的精神景深呈三級跳的態(tài)勢:像天山那樣自成源頭,像內(nèi)陸河那樣自成首尾,像綠洲那樣自給自足……那么,少雨的干旱沙漠,水草叢生、綠樹成蔭、生機勃勃的綠洲,是怎樣形成的?
這里面有著美麗的邏輯:高山冰雪到了夏天,順著山坡流淌成河流。經(jīng)沙漠,滲入沙子,在低洼地帶涌出地面,有了水,各種生物應(yīng)運而生,簇?fù)沓苫囊爸行涯康木G色鑲嵌,成為跋涉在地獄般沙漠里的旅人夢寐以求的天堂。所以宗教題材里的天堂,都是綠洲的模樣,噴泉、果園、涼棚……
有綠洲就有沙漠,在大氣候的主宰下,綠洲與沙漠的二元對峙,隨著溫度與濕度的變化,而相互拉鋸、轉(zhuǎn)化、蠶食,上演著義正詞嚴(yán)的辯證法。這種地理形態(tài),決定了綠洲人的生活方式:愈是往有限的土地上投射了太多的強烈期望,精神的光束就愈是把周圍襯托得更加荒漠,這種炫目的反差,就是地域特色。
天山上的冰川融雪所到之處,澆出一片綠洲,綠洲的大小,決定了城市的大小,所有城鎮(zhèn)的分布,均以綠洲為托盤。所以,每每看到一片綠葉上,安臥著一滴露珠,我都會小心翼翼地聯(lián)想到自己在綠洲上的生存。統(tǒng)領(lǐng)綠洲的,是天山,一切秩序圍繞著它,旋轉(zhuǎn)不已:天山聳立著冰川,冰川幻化成內(nèi)陸河,胡楊像長了腳,儼然成為了夸父,在沙漠里,堅定地、從不迷失地,追趕著內(nèi)陸河……這些事物間的邏輯,決定了我作為一個新疆人必須遵循的生存觀,及綠洲生態(tài)學(xué)的基本思想:那就是整體觀、聯(lián)系觀、和諧觀。
聳立的天山,仰面一躺,躺成了如雷貫耳的塔里木河,把天山堅實、寬厚、壯闊的身形印在大地上,那浩蕩的河床,以發(fā)育完備的雄性美,須臾不停地向虛無的沙漠排泄那不竭的精力。胡楊,以它體魄的粗獷、禿頂、襤褸等秉性,不經(jīng)意地泄露出,它,是天山的兒子。
河床上的水跡,成了大地的文身,是一篇塔里木河用象形文字寫下的綠洲賦。一條大河,有能力把它的河谷兩岸變成綠洲,如伊犁綠洲、烏什綠洲;大河下游,會發(fā)育成內(nèi)陸三角洲綠洲,如伽師綠洲、巴楚綠洲;大河中下游會出現(xiàn)大片沖積平原,如塔里木河中下游綠洲、葉爾羌河中下游綠洲;湖畔也會產(chǎn)生綠洲,如博斯騰湖的焉耆綠洲、艾比湖的精河綠洲……
你會驚奇,天山兩側(cè),陽坡長草,陰坡長樹,它怎么會這樣有序?原來,冰川雪水像一支點金棒,催發(fā)著奇跡,融雪順坡而下,流到哪里,花兒就開到哪里,牛羊就跟到哪里,牧人就追逐到哪里。于是,山坡兩邊的綠洲,人煙輻輳,城鎮(zhèn)錯落。播種者、拾穗者、牧羊者……一連串的事物都在各自的規(guī)律中,美麗地運行著,那里面的邏輯與秩序,令我深深著迷。
綠洲把人引向一場慶典,讓人成為世界完整性的目睹者:每當(dāng)天氣變暖,積雪融盡,千千萬萬的花草樹木,陡然間自荒枯的大地生長起來,充滿生機,葡萄一串?dāng)D著一串,石榴一個踢著一個,摘得人胳膊酸,土地卻一點也不累,豈不是一件奇妙的事?來自天山冰川的涼風(fēng),吹拂著腰肢柔韌的綠洲,萬物在風(fēng)的梳理下,血脈通暢,即使倒伏之后,也會堅韌地一株株挺立,輕輕地拽住原野的一角,成千上萬的小花,立刻招展如旗。
年復(fù)一年,奇跡帶著萬物的交響和香味,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熱愛在綠洲散步,在徐緩的節(jié)奏中,注意事物如何相連,感知曼妙的大自然,正確的排列。
綠洲上的清晨感,如同一個喚醒腦力的高能量的磁場,具有創(chuàng)世第一天的那種原初感、嬰兒感。我從此愛上了綠洲的清晨,順著各種小路,看到敞開大門的維吾爾人家在庭院灑掃。好奇地從窗口張望著走過,打量一扇扇窗欞,里面的生活氣息溢過我,恰如小溪漫過河床。老農(nóng)牽著大耳驢自無花果樹下回家。他簡單的家,墻角一株石榴老根盤旋,緋紅的花朵映著白墻。老農(nóng)或許不知詩學(xué)與美學(xué),但在粉墻種下一株石榴,顯然是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huán)境的態(tài)度。每一種生命都體現(xiàn)了造物主的美意。他們會撫摸動植物的傷口,深入認(rèn)知生物圈的共生關(guān)系,于是,綠洲在他們的侍弄下,從美學(xué)階段、道德階段,進(jìn)入到信仰階段。
有時,因為我起得太早,看到了原野上花姿乍現(xiàn)時的衣衫不整,睡眼惺忪,那些不同的花葉,散發(fā)出不同的體香。少頃,待一切收拾停當(dāng),四周開始有瓜的汁液在流,果的汁液在流,樹的汁液在流,牛的奶汁在流……
一只紅胸鳥猶猶豫豫地打破了寂靜,很快,別的鳥跟了上來,還有公雞,急于展示它們優(yōu)良的音質(zhì),于是交響奏出了它的序曲。接下來,主婦起身了,吱呀地開門,炊煙升起,孩子出來撒歡,雞飛狗跳,出欄的羊羔們也蹦跳得像叮咚不停的手鼓,綠洲上的一天,開始了。
我是這土地的孩子,懂得這一方言的情感細(xì)節(jié)。那些綠洲上的人們,總是習(xí)慣坐在黃昏的門檻,向著遠(yuǎn)方的路凝視。在綠洲,那些黃泥土屋,洞開的大門口,總有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在葡萄架下老去,變成每個村莊的祖父祖母,靜靜地……到了夜晚,遲暮的鈴聲催眠著遠(yuǎn)處的牛欄,所有路過的村莊,一個接一個,在睡眠中翻身,每一盞燈,一扇窗,一道門,一架葡萄,空著的一領(lǐng)林間座席,都是我待走的民間土路。
巴扎的市井氣息,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四方之民在地攤上展示自己的木器和草藥,各個種類的新產(chǎn)品,改變著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像走在絲綢之路上的那些先行者。這樣的巴扎上若沒有了馕則會大為減色。我在昌吉街頭的馕攤上,看到一種拳頭大小的馕,不似以前常見的鍋蓋般的圓馕,便問,怎么賣?維吾爾族攤主伸出兩個指頭,我便遞出兩塊錢,他看我一眼:“二十塊?!蔽以尞悾骸耙粋€?”他無奈地聳聳肩:“一公斤?!蔽覀儽舜藶檫@種不經(jīng)意的誤會,相視一笑。忽然發(fā)現(xiàn),文化間的誤會其實就這么表面,一觸即融,一笑即泯。
每每走過綠洲的阡陌,土地變得平緩而遼遠(yuǎn),綠洲上的花開得成行成列。不由得想:我究竟是草本,是木本?是菊科,是蕨類?是安魂草,是風(fēng)滾草,是野薔薇,是刺玫?愛家鄉(xiāng),不了解其地理;愛民族,不了解其歷史;愛土地,不了解其生命之花;愛河流,不了解其河床水跡,都是空泛的,抽象的,并不兌現(xiàn)的。
在奇臺綠洲的萬畝旱田,遇到一位席地而坐的哈薩克族詩人,他指著一叢花束告訴我:“這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經(jīng)常吟唱的‘野薔薇。”我詫異,“這是‘刺玫啊?”他卷著煙,在嘴唇上一抿,“刺玫就是野薔薇?!闭鎽?yīng)了《詩經(jīng)》上說的,要多識花草樹木之名。還有那貼著地皮做匍匐狀的酥油草,曾被我臆想為蹭到馬肚子的高度,結(jié)果,不得不驚異,長頸鹿的脖子是為了吃到樹葉,而馬的脖子,是為了吃到酥油草。酥油草的葉子細(xì)小,顏色蒼綠,立場鮮明,堅定地成為一種命定的形式:去把馬兒喂得膘肥體壯。
在我們面對吐蕊的花朵、發(fā)芽的青草不知所措時,綠洲上的巴郎,會數(shù)小時消磨在荊棘遍布的田野,口袋里裝滿核桃、石子、葡萄干與綠玻璃。在西部極廣闊的范圍內(nèi),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羊、馬、鷹、牛、雪豹、旱獺,果園、樹木、向日葵,無不是我所凝視的生命。無花的樹下,看著那群生動的人,那些在草原上紡織的、汲水的、穿著艾德萊斯的古麗們,在葡萄架之間閃過,發(fā)辮飛旋,目光如電。仿佛我在前世,就曾穿著火紅的長裙來過這里,和她們一起吃下忘憂果,喝下忘情水,一睜眼,又來到今生的石榴綠洲。我一個個辨認(rèn)著,誰曾經(jīng)是我?
只有在新疆,才有幸在多種文化的板塊間隙,優(yōu)雅地穿梭,自如地擺渡,從一個水域進(jìn)入到另一個水域,并把所有的水?dāng)嚨揭黄穑蔀楹!,F(xiàn)在,我把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綠洲,鑲嵌進(jìn)新疆,把高低不平的新疆鑲嵌進(jìn)歐亞大陸,把歐亞大陸鑲嵌進(jìn)地球儀,于是,我那幅平面的童年地圖,開始立體,并且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