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煒
以1915年陳獨秀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第二年改名《新青年》)為標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迄今恰好一百周年。百年歷史,風云際會,社會丕變,萬象更新?;仨倌昵暗男挛幕\動,豈能不感慨萬千?
新文化運動不是突如其來的,它是辛亥革命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延續(xù)。在此之前,資產階級維新派和革命派在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時都在不同程度上沖擊過傳統(tǒng)的封建專制主義。不過新文化運動則更為激進,它是由一批激進的民主主義者發(fā)起的,其中許多人還受過西式教育。他們對于北洋政府時期國家之亂局,深感憂慮,希望尋找新的出路。于是各種西方啟蒙思潮紛紛引入,現代中國社會科學的各種學科都是在那個時期初步奠定基礎的。其中在政治學領域和社會文化范疇中,德先生和賽先生,即民主和科學,成為時代之首選。馬克思列寧主義也隨著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而在中國迅速傳播,1919年的五四運動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高潮,為中國共產黨成立做了思想準備。新文化運動不僅僅局限于思想文化層面,實際上深深觸動了社會政治制度的方方面面。
不過,那時候的西學傳播,可謂流派紛呈,色彩斑斕。傳統(tǒng)文化也相當頑強。所以極端激進和極端保守的思潮同時并存,思想文化界雜音紛擾。我們今天回顧這段歷史,很容易被某些局部現象所迷惑。因而,有的人將新文化運動無限拔高,甚至刻意掩飾其全盤否定傳統(tǒng)文化的過激行為,說其“實質是反對滿清的偽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沒有反對真正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我覺得,這實在是牽強得厲害。也有人抓住新文化運動中的某些過激之處而加以否定,說新文化運動是要全盤西化,是“邯鄲學步的鬧劇”。這也偏頗得厲害。這兩種態(tài)度其實都是不可取的。
近代以來,學界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常常誤將順應歷史潮流的“古今之變”,混淆為“中西之異”。于是,思維邏輯就出現了偏差,即:既然社會要進步要變革,就必須與中國的傳統(tǒng)決裂,就要引進乃至照搬外國的東西。新文化運動是不是也存在這樣的毛病呢?譬如,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學,一些態(tài)度激進者,用西方現代思想來衡量儒學的古代形態(tài),認為儒學阻礙社會進步,所以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全然沒有想一想,儒學是否可以與時俱進,其合理內核是否可以成為現代社會的積極因素?而另有一些主張尊孔復古的“國粹派”,思維邏輯也一樣有偏差,他們用古代的儒學來對抗現代的西方思想,認為一旦退讓,即是中華傳統(tǒng)的全面崩潰,也全然沒有想一想,西方現代知識體系的合理性和進步性是不是中華文明發(fā)展所應該吸收的呢?
新文化運動前后,中學西學矛盾尖銳,思想保守者往往食古不化,思想激進者常常顛覆傳統(tǒng)。當然,許多歷史人物實際上也是多色彩的,任何保守與激進的單維度判斷可能有失偏頗。不過毫無疑義的是,許多志士仁人確實是有遠見卓識的。如蔡元培提出“兼容并包,百家爭鳴”的方針,這就符合思想文化發(fā)展的規(guī)律。胡適竭力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主張白話文而反對文言文。但是他在《文學改良芻議》也提出了言之有物、講求文法、務去爛調套語等與文言文的基本要求并不相左的主張。沈尹默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之一,曾經擔任《新青年》的編委,他提倡新詩,卻又擅長古體詩詞,他是現代書法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又承繼傳統(tǒng),精于楷、行、草諸體,師古而不泥古,成為中國書法藝術的一代宗師。陶冷月是現代繪畫界的名家之一,早年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后來接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從中西繪畫藝術的交流中汲取養(yǎng)料,致力于中西融合的藝術創(chuàng)新,形成亦中亦西的繪畫風格,令人欽羨不已。穆藕初是一位具有新思想的實業(yè)家,1904年就與馬相伯、黃炎培等發(fā)起“滬學會”,鼓吹新思想;1909—1914年赴美留學,及至學成歸來,適逢新文化運動興起,他著書立說,在棉業(yè)改良這樣的技術領域和企業(yè)管理領域引進了西方的知識體系;1917年還參與創(chuàng)辦了中華職教社,開中國職業(yè)教育之先河。就是這么一位新派人士,卻是滿腔家國情懷,一心報效桑梓,特別重視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道德修為。也正是這位穆藕初,還熱衷于傳統(tǒng)昆劇藝術的傳承與發(fā)展。他曾出資成立“昆曲保存所”、“昆劇傳習所”,培養(yǎng)出一批優(yōu)秀的昆劇藝術家,為今天的中國昆劇藝術奠定了基礎。張元濟更是一個跨時代的文化大家,他在傳統(tǒng)文化和新文化兩個領域里都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主持的商務印書館在傳播新思想新知識方面為新文化運動做出了巨大貢獻,又在古籍整理和出版方面為弘揚傳統(tǒng)文化竭盡全力。
紀念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我們要學習前輩的歷史主義態(tài)度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在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方面都做出新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