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將軍與他的養(yǎng)母

●　賴　晨

張震將軍與他的養(yǎng)母

●賴晨

2015年9月3日，中央軍委原副主席、開國中將張震逝世，享年101歲。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張震將軍不僅功勛卓著，而且是一位為人仁厚、事母至孝的客家漢子，和養(yǎng)母的感情很是深厚。

祖籍梅州

張震本姓吳，1914年10月5日出生在湘西平江縣長壽街新泉塅嘴頭屋一戶貧苦農(nóng)民家庭。當他哇哇墜地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余朵蓮共生了11個孩子，由于貧病交加，有5個先后夭折。為了養(yǎng)活這個剛生下的孩子，母親只好將他送給鎮(zhèn)上一個叫張繼綸的篾匠收養(yǎng)。

張繼綸的父親張日昌早年從廣東梅州府大埔縣桃源堡移民到湘西平江縣。那是清朝咸豐年間，天下大亂，太平軍揭竿而起，很快就波及湖南。湘軍頭領曾國藩血腥鎮(zhèn)壓起義農(nóng)民，平江一帶許多人被殺了，造成地廣人稀、田地荒蕪的景況。

張日昌等人就在這里定居下來，被稱為客家人。同張日昌一道遷來的有10多人，全是裁縫、篾工等手工業(yè)者。他們由于生活困苦，貧病交加，先后死亡，沒有留下后代。

每到清明節(jié)，張繼綸便帶著張震去給梅州客家同鄉(xiāng)上墳，還為每座墳墓都立了石碑，上面刻著死者的姓名。由此，張震意識到，父親能活下來是何等不易。同時，他也漸漸懂得了應該怎樣善待他人，特別是親朋故舊。

篾匠父親

張繼綸，字爻山，靠做篾工維持全家生活，因家貧，40多歲才結(jié)婚。妻子吳命媛是客家婦女，沒有纏腳，是個強勞動力，挑東西、做豆腐、養(yǎng)豬種菜、縫補漿洗，樣樣都行，性格非常要強。

在張震出生前，他的養(yǎng)父母因年紀大了而無子，曾過繼一子，取名張多生，企盼得此繼子后，能夠多生親子。但由于張多生的生父家五服內(nèi)宗親中，也有人無子，不久，他又被要了回去。此后，養(yǎng)父母又將對門鄧家的女兒鄧畫梅要來當“望兒媳”，意即有了“望兒媳”，他們老兩口就一定會生兒子。父母盼子之情，可想而知。有了張震之后，他們給他取名張見生，意思是看見生的。

從張震記事時起，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做篾工的艱辛不易。張繼綸經(jīng)常到汨羅江邊去買毛竹。竹子由竹商從山中運來，編成排，順流放到長壽鎮(zhèn)汨羅江畔的老河溝。毛竹扛回家后，要用篾刀將竹子一根根破開，再劈成細篾，編成茶葉簍和裝桐油、茶油用的竹籮筐，內(nèi)貼油紙，賣給茶商、油商。當茶商、油商生意興旺的時候，張繼綸承接的篾活就多，干不過來，還要請人幫忙，家中生活就略好一些。當篾活減少時，生活就拮據(jù)、艱難。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由于西方列強忙于交戰(zhàn)，無暇東顧，中國的民族工業(yè)得以發(fā)展。此時，大量的茶葉、桐油出口，長壽街茶行、油行的生意也比較興隆，不少江西人來到這里當領班，每個茶行都有幾十人甚至上百人在做茶。張繼綸承接的篾活多了，就找農(nóng)民季節(jié)工一起干，最多時曾達10多人。吳命媛要照顧這么多人吃飯，整天起早摸黑，忙個不停，操持家務，十分辛苦。張震年紀雖小，也幫助家里干些零活，削筷子、做燈籠，還販過花生、賣過涼粉等。一戰(zhàn)結(jié)束后，西方列強卷土重來，民族工業(yè)日益萎縮，長壽街上的茶行、油行紛紛倒閉，經(jīng)濟日趨衰落。張繼綸沒有多少篾活做，家境日漸困難。

母子情深

小時候，張繼綸十分疼愛張震，吳命媛更是寵愛有加。張震4歲時，吳命媛還常向那些奶水多的小媳婦要奶給他喝。家門前有口池塘，鄰居養(yǎng)了魚。吳命媛生怕他到池塘邊去玩水，不小心掉下去淹死，剛滿5歲，就送他去上私塾。私塾先生教著十幾個孩子，嫌張震年紀太小，不肯收。吳命媛央求說：“幫助把孩子管好就行了，學費照給?！边@樣，老先生才破例將他收下，對他的學習不講成績，有時張震想家，他還買點糖果哄哄他。那時，張震的養(yǎng)父身體不好，養(yǎng)母要干許多活，實在無暇照看兒子，但為了他的平安，曾經(jīng)有請教書先生當“保姆”的想法。

張震（攝于1996年）

張震6歲時，養(yǎng)父母送他到隔壁的萬壽宮小學讀書。一天，學生在操場上做操，吳命媛站在梯子上，隔墻看兒子，張震也看到了她。就在這時，體育教師發(fā)現(xiàn)張震向外面看，做操不專心，順手用小木棍在他頭上打了一下。吳命媛見他挨打，立即從梯子上跳下來，飛快地跑到操場上，抱著他就哭，并對教師說：“我的兒子，自己都舍不得打，你為什么打他?我們不上學了!”說完，拉著他的手就走，校長出來勸阻也不行。

吳命媛確實舍不得打張震，在他的記憶里，她只打過他一次。那是張震聽人家說他不是娘生的，不懂其意，回家如實告訴母親，沒想到她大動肝火，把他痛打了一頓，邊打邊喊：“你不是我生的，是誰生的？那么一點點兒，我把你抱大的?！碑敃r張震只有4歲，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生這么大的氣。

吳命媛信佛教，領著張震去西溪橋伽藍廟上燒香，并拜伽藍菩薩為師。張震屬虎，因為老虎會吃豬，吳命媛不讓兒子喂豬，更不讓他打豬。

1930年，16歲的張震參加紅軍，此后，作戰(zhàn)頻繁，他時刻準備犧牲。打仗之前，如果手頭上有點“伙食尾子”，張震總要和幾個要好的同志湊到一起買只老母雞燉著吃，相約做個“飽死鬼”。一仗打下來，總有幾位同志永遠離去。有時，一個連隊會有半數(shù)以上的同志犧牲。張震經(jīng)歷5次反“圍剿”，帶病走長征，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生入死。張震永遠不會忘記：僅淮海戰(zhàn)役66天的決戰(zhàn)，他所在的華東野戰(zhàn)軍就傷亡了10多萬人!

回家探母

1938年，張震在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工作，他向周恩來請假，回平江縣老家探親。行前，周恩來給他20元錢，這使他十分感激。

在長壽街，張震見到了日夜思念的母親。她蒼老了許多，精神恍惚，目光呆滯。閑談中，吳命媛告訴他：國民黨軍隊占領長壽街后，紅軍親屬就成了欺壓挨整的對象，父親張繼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去世的；后來，“望兒媳”鄧畫梅同一個男人同居了，并已有了一個4歲的男孩；剩下她一個，真是沒法活下去了。

望著患病的母親，張震難過地哭了。身上也只有周恩來給的那20元錢，留給她過日子用。

在安排了母親的生活之后，張震懷著難舍難分的心情，離開了長壽街?；氐轿錆h，經(jīng)過反復考慮，張震給鄧畫梅寫了封信，說：你同別人有了小孩，我們離婚吧。這些年你照顧我父母有功，往后我們可以姐弟相稱。

鄧畫梅收到信后，讓她弟弟替她辦了離婚手續(xù)。

南京團圓

解放后，張震在工作之余，尤其是在上海養(yǎng)病期間，非常思念母親。自從1938年他回長壽街，匆匆見了她一面后，多年來杳無音信，生死不知。他曾寫過幾封家信，打聽情況，因地點變動，均無回音。每想起少小離家，從軍遠行，戎馬疆場，而不能照顧她，尤其在母親最困難的時候，作為兒子，卻不能在她身旁，這令他十分愧疚。

張震一家和養(yǎng)母吳命媛（攝于1950年）

無論是在戰(zhàn)爭歲月，還是新中國成立以后，他時常夢見母親。他曾賦詩數(shù)首，以表懸念慈母之心：

虛度浮生三十春，

彈雨槍林萬里征。

獻身衛(wèi)國何家有?

誓飲黃龍革故新。

懷親默禱淚血加，

古來征將迭吁嗟。

可恨奇士無幻術(shù)，

難能忠孝衛(wèi)國家。

1949年秋，在時任湖南省委書記黃克誠的幫助下，人們從一個破碉堡中找到了張震的養(yǎng)母吳命媛。她已淪為乞丐，討飯為生，而且已經(jīng)精神失常了。黃克誠派人將她送到武漢，鄧子恢派人買好船票，將她送往南京，并電話通知了張震。

12月22日，天剛亮，張震就趕到了南京下關(guān)碼頭。張震站在寒冷的江邊，望眼欲穿，眼前是滾滾的波濤，腦海里是11年前的母子情意。分別11個春秋，今日終于得到了團聚。等啊等，終于等來了母親坐的那只船。船剛靠岸，他急步跳上船去，在人流中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她憔悴蒼老，神情有些驚喜和不安，似乎是在夢里。張震叫了聲：“姆媽!”眼淚便流出了眼眶。老人不知道是認不出兒子了，還是半信半疑，待了好一會，才說：“你的話好懂啊!”張震又忙說：“我是你的兒子!”此刻，吳命媛雙眼突然一亮，認出了自己的兒子。2003年，張震回憶說，幾十年過去了，此情此景依然歷歷在目。

隨同老人來的，還有張震的表兄吳誕生。老人手上還抱著個印花小被，好像那是張震小時候蓋過的，老人帶著它，像是個信物和證明書。此時，張震不禁淚如雨下。這是悲喜交加的眼淚，喜的是分別11載，戰(zhàn)亂之中，流離失所，母子終于得以團圓；悲的是她老人家憔悴蒼老，神情呆滯，他都不大敢認了。隨同張震的參謀和警衛(wèi)員，正想攙扶老人下船，張震蹲下身來，背起了老母親，一步一步走下船去。

母子分別11年，今日相逢在被推翻的舊中國都城，這天翻地覆的喜慶，讓母子和全家人都高興萬分。張震的妻子馬齡松拿出自己的衣服給婆婆換上，換下來的衣服放到水盆一洗，卻成了一絲絲一條條的破布，完全不能穿了。這些破爛衣服，是老母親這些年受苦受難的見證!

張震從交談中得知，父親張繼綸于1933年8月病故，從此，張家的家境更加困難。1938年，張震與鄧畫梅解除婚約后，只剩吳命媛一人，孤苦零丁，親友接濟也難以為繼，先是靠變賣家中用具為生，最后，連張繼綸去世時準備留給兒子作紀念的一把篾刀，也被債主拿走了。吳命媛不得不離開一貧如洗的家，住在破碉堡中，過著流浪乞討的生活。

而后，張震與吳命媛同居一處，悉心照料。他想留她在身邊，讓她晚年安定幸福。但吳命媛不習慣城市生活，只住了半年多，就鬧著要回家，有時精神病發(fā)作，到處亂跑。當時，解放軍正在籌劃解放臺灣，準備進攻舟山和再戰(zhàn)金門，軍隊建設的任務也十分繁重。馬齡松在南京市上班，除節(jié)假日外，也沒有更多時間陪伴老人。張震擔心母親跑出去被汽車撞傷，只好同意她回家。

養(yǎng)老送終

吳命媛臨走時，張震一直送到船上，由表兄吳翼生、吳誕生接其回家。三年困難時期，農(nóng)村糧食緊張，張震和夫人也節(jié)省部分糧票寄給養(yǎng)母。

1960年春節(jié)期間，張震帶著全家回平江老家看望母親。吳命媛看到孫子、孫女都長大了，非常高興，緊緊拉著孩子們的手，問長問短，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分別時，母子之間難舍難分，張震又特意把吳命媛接到長沙住了兩三天，為她購置了棉衣、棉被、暖水瓶等衣物，并留了一筆生活費。

然而，1961年11月，78歲的吳命媛因水腫病離開了人間。聞訊，張震失聲痛哭，徹夜未眠。但因忙于工作，他寄了點錢給表兄，委托他簡單地料理了養(yǎng)母的后事。

張震生母余朵蓮(攝于1960年)

生母出現(xiàn)

在1949年底張震接吳命媛到南京后沒多久，他收到家鄉(xiāng)來信，說來南京的是其養(yǎng)母，他還有一個媽媽，即其生母，還生活在長壽街上。得此音訊，他頗感突然，不信其真。搜盡枯腸，過電影似的，一幕幕地回憶他兒時的生活情景，覺得吳命媛始終對他十分疼愛，關(guān)懷備至，只有親生骨肉才能如此。

后來，家鄉(xiāng)人不斷來信，敘說實情，舊時的鄰居也來信證明。一天，張震忽想起自己4歲時有人對他講“你不是你娘生的”，當他把這話告訴母親后，她痛打自己的情景。抱著弄清情況的想法，張震給家鄉(xiāng)政府去了信，幫助他做調(diào)查。最后，確認了這樣的事實：他的生母叫余朵蓮。余朵蓮也給張震來了信，訴說40年來生離之痛。當年的介紹人也寫信證明了出繼情形。

開始，張震不大相信。因為他對養(yǎng)母吳命媛的感情太深了，每一念及，總是眼淚奪眶而出。但是，既然大家證明了，就不管是養(yǎng)母吳命媛，還是生母余朵蓮，都是母親輩的人了，他都有責任照顧好她們的晚年。

但張震也擔心養(yǎng)母難以接受，不愿意因此傷她的心。所以在回鄉(xiāng)探望時，他背著養(yǎng)母，與妻子去看望了生母一次。他含淚叫了兩聲：“媽媽!媽媽!”那位不幸又萬幸的母親，只是流淚，久久無言。

平時，對兩個母親的生活，張震同樣關(guān)心。生母由她的長孫吳嘉清照顧，99歲高齡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