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朝南,正如大??偸浅瘱|。
山坡的南面則是一條大沖,沖田是最肥沃、高產(chǎn)的稻田,養(yǎng)活著一個村里的百十號人。沖田下是一塊大水,我們叫它“大堰”。越過沖田再往南,也是個崗嶺,也是稻田。再南面呢,就是一條叫“西李集”的小街了。
農(nóng)歷逢雙的日子,雞飛鴨叫,驢馱擔擔,三村五寨的人都來趕集。買的買,賣的賣。不買不賣的也來轉(zhuǎn)轉(zhuǎn),聽點張家長李家短的鄉(xiāng)聞村事,誰家老公公扒灰了,誰家鴨子三條腿了,或者買點賣罷市的蘿卜白菜、芋頭蘋果什么的,打發(fā)下潑煩的日子。
而最主要的是小街朝西是通往鎮(zhèn)里,然后又通向縣城、省城,再北京上海的。
通向外面,就意味著精彩,何況不時會有在外發(fā)了財?shù)恼l家兒子開著賊亮的小汽車,在街道上很橫地軋過,買的賣的紛紛向后躲閃,眼睛里滿是艷羨與綠光,誰終于“日”地一聲吐出了口粘痰:乖乖,這狗日的驢孫發(fā)大財了!然后大家一陣哄笑,繼續(xù)小買小賣,繼續(xù)夜黑了將婆娘揉在身下。
山坡朝北,幾塊嶺田、一個荷塘之隔,就是我家了,一頭沉的土坯黑瓦房,沒有拉起鄉(xiāng)間習見的院落,只在東邊拼接了兩間更矮的瓦房,那是牛屋,80歲的父親常年駐守在里面,防盜牛。76歲的老母則風雨殘年在堂屋的東房里。
每年一次的返鄉(xiāng),野坡是我的必游之所。
與父親或者母親的長長的絮叨,通常是在就著有孔洞的無漆小木桌,吃三頓飯時。母親總是用那把被日子磨得少邊了的大鋁勺,給我舀菜,邊擦下眼睛;父親總是摸出一壺渾黃的酒,倒出一杯給我,自己再倒上一杯,爬滿胡須的嘴里含混道:喝、喝。
菜是他們自己種的,綠色的芫荽、大蒜、分蔥必不可少,飯是地鍋飯,燒柴草燎出來的。
午飯后,我一般會在西屋困上一會兒,也不是真困,是老父老母命令去睡的。西屋的床常年是干凈的,父母為我一小家留的,雖然我們一年只回來一次,就一、兩天。
起來后,通常屋里虛黑著,靜悄悄的,堂屋的大木門被虛掩上了。父親去放他的黃牛,順帶挪挪幾頭羊;母親去了菜園或者村東的池塘看看鴨群去了。我于是去廚房尋些焦黃的鍋巴,母親早小火炕了三、幾回的,然后邊嚼邊走,也就到了這向南的野坡。
野坡不野,其實。
我的姥爺在1959年“砍大鍋”時,一條竹席卷了,睡在了這里,多年后三個女兒為他立碑,竟然弄不清他的頭朝哪里腳朝哪里。后來陸續(xù)有鄰居,老了,也歪在了這里。坡向朝南,干暖朝陽,對于無嶺無壑的我們那里,算是個好地方了,雖然它也就城市里的一個足球場大。
2005年,姥姥寡居了46年后,也歪在了這里,不過不是與姥爺并葬,而是隔了約丈遠。山坡是屬于老李家的,姥爺1959年進入,那時命都沒了一條,沒人管。
我們兄妹6個都是姥姥一手帶大的,我一出世沒見過奶奶,姥爺更不用說了。爺爺在我小學時就去世了,何況他是與二叔家同住的。因此姥姥比忙碌在田野里的母親更親。
第一個初三,中考我英語考了2分,自然名字寫在孫山那廝之后了?;氐叫〈?,躺在床上,大哭了一鼻子。姥姥扭著小腳過來說:福啊,一輩子吃哪碗飯,都是命。
村里的其他鄉(xiāng)老,如鄰居老陸,一個前國軍的逃兵,他的老伴胡榮,因為小兒子出走而喝農(nóng)藥死的老婦,鄰居獨眼龍李國等也都是長睡在這一塊了。
墳并不多,就這幾座,且較矮,多滿身笆根地散在野坡的周圍,因此這里并沒鬼氣拂拂,卻陽氣浩蕩、天寬地闊。
黑臉二哥曾玩笑說:老家伙們都到這里來再做鄰居了。
我栓了門,踢踢踏踏的,到野坡來,先在野天野地的稻茬田里大清理自己一通,然后拽上褲子張望四野,并顧盼自雄,大聲吼道:人他媽的真是天地之精華啊!
我有時也會大聲地對著東邊的姥姥說:姥娘,福來看你們了!再對西邊的姥爺說:姥爺,認得外孫么?別搶我姥娘的錢啊,您老人家要對她好啊。
但只有風從野坡上刮過,很大的,什么人也沒有。
我的淚偶爾就莫名其妙地淌出來了,淚眼模糊中,看見發(fā)福了的母親,蹣跚著,在遠處的荷塘里,揮舞著梢頭栓了白塑料紙的長竹竿,在招呼鴨群。父親在靠近小街的方向,顛著腳,往這邊走。賁門癌手術(shù)8年的他,也青光眼多年,近于大半瞎。經(jīng)常在田豁子處摔跟頭,然后半天起不來。
我也就勢躺倒在山坡上了,成一個大大的“太”字,頭枕著雙手——被讀書習文戕害了的一雙小“女人手”,看湛藍的天上白云,緩緩地溜過;看一只白色的無名大鳥,無聲地翩過。
離鄉(xiāng)前的31年,在村莊的那些稀薄寡淡的日腳,幾乎沒有故事的歲月,也隨白云飄過,忽東忽西地的。嘴里竟然何時又嚼上了一根青草,一縷清甜。
躺了多時,昏然睡去了,悠悠也似爛柯山上的砍柴人千年。歪起身,比柴禾還瘦還干癟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視線里了。母親呢?也不在池塘那邊了。只有不遠處的另一個更小的野坡上的羊羔,誰家的,在一聲聲地叫得凄涼。
瞅瞅身下野笆根縱橫的這山坡,忽然就有了淡淡的悲涼。它多么像我的姥娘姥爺、老父老母,還有鄉(xiāng)鄰們,一輩子窩在這里,連個臨時的諢號都沒有,竟無聞到徹底;也絕對沒聽過“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所謂“三不朽”一套說詞,要到外面去闖一番功名利祿,然而它卻是長久的不老的,多少代的牛羊雞鴨連同鄉(xiāng)人在它身上踩過,然后又自行淹沒,它卻還在。
“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如我,硬生生地拔著自己的頭發(fā),經(jīng)歷多年,掙扎到了所謂的最國際化的都市,在這里朝九晚五并西裝革履,在這里謹小慎微并人模狗樣。想來也不過就三十年、四十年的蹦 罷了,未老透,龍華或浦東的火葬場已經(jīng)早在窺探等候著了,然后一縷青煙,然后蹤影全無。然后長空沒有一身雁叫,公園里沒有一朵小花,為我開。長街上,從此再沒有一個叫“梅紓”的文字混混,沒人知道他曾來過吃恨過愛過。
樓高十二曲的這個秋午,雖過了中秋節(jié)幾日了,卻市聲盈耳,海上正熱??照{(diào)大開,窗戶也大開,汽車聲,一陣陣迅猛地刮過。我,沒來由地惦記起了1500里外那無名的野坡,似乎不只是因為《大別山泉》的文字垂釣。
昨夜讀到過“白馬入蘆花”,我忽然明白:無聞的或許就是最久聞的。比如這親親的干暖朝陽的小小的一朵野坡,你道它可憐,它卻看你速朽。
我也更加糊涂:久聞的,人,比如孔孟;山,比如珠穆朗瑪,又能如何呢?!
弘一法師說世上最好聽的是木魚聲,而我卻喜歡這秋日市聲,神游其中:商城。鄢崗。西李集。李老營,親親的我的這一方野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