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格桑亞西
王爾德『同志』
文 _ 格桑亞西
奧斯卡·王爾德的墓碑上布滿了仰慕者鮮紅的唇印
1
沒錯,我說的是愛爾蘭作家奧斯卡·王爾德,19世紀(jì)杰出的文學(xué)天才,亦是著名的“同志”。
少年時多愁善感,讀王爾德的《快樂王子》,讀到小燕子愛上王子,不舍得離開他飛去暖和的尼羅河,每天靠啄點兒面包屑維生,最后凍死在王子腳下的段落,總是難過流淚,怕人笑,假裝迷了眼。
現(xiàn)在讀,還是感動,然后為自己高興—能被王子和燕子的故事感動,說明心未荒,還有救。
這也是王爾德童話的魅力:文筆優(yōu)雅單純,故事簡單透明,卻直抵人心。
童話外王爾德的人生,既柔情似水,又驚世駭俗,色彩紛呈。
所以保守的愛爾蘭是留不住他的,他去了巴黎。
都柏林只有他的雕像,在國家博物館對面的小公園里。他慵懶地半躺在一塊大石頭上,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左腿完全伸直,右腿蜷曲,拿一個煙斗,臉上是玩世不恭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滿不在乎地看著這個世界,眼中有嘲弄,有似是而非的頹唐。
雕像前立著塊黑色石碑,刻有他的詩句和名言。
譬如:“人生有兩個悲劇,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p>
“除了誘惑,我什么都能抵御?!?/p>
“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p>
“女人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被理解的?!?/p>
“男人結(jié)婚,因為疲倦;女人結(jié)婚,因為好奇,結(jié)果兩者都失望?!?/p>
滄桑老道,又深刻雋永。
和童話的凄婉唯美、悠遠高潔完全不同,懶洋洋地半躺在石頭上的王爾德完全換了個人。他參透人性,不再童真,亦不彰顯赤子之心,只是一味的老氣橫秋,冷言冷語。
2
王爾德的情感經(jīng)歷也的確復(fù)雜,他愛女人,更愛男人。1884年,他與康斯坦斯·勞埃德小姐結(jié)婚,1885年和1886年連續(xù)生下西里爾與維維安兩個兒子。1895年,因被同性戀人阿爾弗萊德的父親控告有同性戀行為,王爾德被判入獄兩年。
服刑期間,王爾德妻離子散,朋友們也視他若瘟疫,紛紛和他斷交,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劇作家蕭伯納等少數(shù)人對他寄予同情。
時過境遷,一百多年前大逆不道的情感,在今天的歐洲大陸早已稀松平常。
如今的英倫,沒有誰再對這樣的性取向有公然的歧視和非議,更不用說是判刑。今天的王爾德們可以大張旗鼓地參加一年一度的倫敦同性戀大游行,可以和志同道合的人住在同一社區(qū),有專門的酒吧可以狂歌痛飲,同性之間,亦可登記結(jié)婚,組建家庭??穫愂紫嗳粝脒B任,還得放低身段,親臨他們的住地,聆聽他們的訴求,為自己爭取選票。
當(dāng)代中國,對“同志”也有了一定的寬容和理解。1997年后,同性戀不再列入刑事犯罪;2001年后,同性戀從精神病中除名。這是社會的進步,亦是和諧的標(biāo)志。
這其實是一個社會的軟實力,你有選擇的自由,別人也有。你可以選擇你喜歡的A、B、C,同時也要尊重人家的D、E、F,這也是現(xiàn)代化,不以樓的高度、屋的豪華程度、GDP的多寡作為檢驗標(biāo)準(zhǔn),卻更加關(guān)懷、體貼、人文。
它的內(nèi)核是自由、平等,它的基礎(chǔ)是人權(quán)、法治。
隔一條街道,就是王爾德出生的房屋。
他的家世不錯,父親是一名爵士兼外科醫(yī)生,母親是一位詩人。
王爾德自幼顯示出極高的天賦,精通法語、德語,喜歡古典文學(xué),成年后的他先畢業(yè)于都柏林圣三一學(xué)院,再獲獎學(xué)金,于1874年進入英國牛津大學(xué)。
他的舊居很普通,和周邊住宅并無不同,只在藍色大門的右上方多了一個橢圓形銘牌。牌子實在太小,很容易被忽視,與他魁梧的身材、滿口的格言警句、在愛爾蘭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并不相稱,尤其與我心中的預(yù)想很不相稱。
或者,偉大就是簡單樸素,太過招搖,想掩飾的卻往往是內(nèi)里的寒磣和小氣。已經(jīng)有太過豐厚的內(nèi)容,就不必虛張聲勢,不動聲色并不等于默默無聞。
3
當(dāng)年的都柏林還是保守的城市,又處于維多利亞時代,所以,只有巴黎,那個落拓不羈、視而不見的巴黎能夠接納王爾德。
1897年,獲釋后的王爾德立刻動身前往這個頭上戴著花冠的城市,英倫已經(jīng)傷透了他敏感的心。
他在法國隱姓埋名,和曾經(jīng)的戀人阿爾弗萊德重逢,同游意大利,然后吵架、分手,緣起而聚,緣盡離散,像任何一對普通的情侶。不久后,王爾德就去世了。也許是因為傷心,也許是因為酗酒和縱欲。
王爾德只活了46歲。1900年,他客死在巴黎的阿爾薩斯旅館,身邊只有兩個朋友陪伴。
他沒有再回到故鄉(xiāng)愛爾蘭,就葬在巴黎郊外的拉雪茲公墓。100多年來,墓前總有四季無盡的鮮花,墓碑上布滿女人的唇印。
這是拉雪茲墓地的一景,也是工人們定期清理時的麻煩。
這次去看,無可奈何的公墓管理當(dāng)局已經(jīng)給墳?zāi)箛弦蝗窈竦牟AВ热粨醪蛔?,只好任由她們親吻玻璃,好歹比石頭容易清理。
這些優(yōu)雅的巴黎女人,她們愛多情的奧斯卡·王爾德,愛他的體貼溫存,善感多愁,也愛他的見異思遷,放蕩不羈。王爾德屬于全巴黎所有的女人。
就這樣熱吻了一個多世紀(jì),還要繼續(xù)吻下去。
不顧忌,不掩飾,不放棄,她們活像他筆下的小燕子。
每次我走進拉雪茲公墓,總覺得它就是個118英畝大小的華麗沙龍,在那里,肖邦彈奏鋼琴,王爾德大聲朗讀,婀娜的鄧肯赤足跳著《藍色多瑙河》,德拉克洛瓦頭也不抬地畫他的《自由引導(dǎo)人民》,普魯斯特一直在追憶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4
回到都柏林,回到《快樂王子》,回到王爾德的故鄉(xiāng)。
愛上王子的小燕子幫助王子去巡視他的城市,王子通過燕子送出他身上所有的飾物。
最后,王子成了一座丑陋的雕像,他瞎了、窮了,像《簡·愛》里的羅徹斯特。
燕子親吻過他的手,死在他的腳下。那一刻,王子的鉛心裂成了兩半。
王爾德說是因為寒冷,我覺得是因為悲傷。19世紀(jì)的愛爾蘭,貧困、饑餓、絕望,250萬人逃離家園,在郵輪底艙里擁擠著,流浪到世界的四面八方。
那時候,“愛爾蘭人”這個稱謂,大約等于乞丐或貧窮。那年月,亡命天涯的愛爾蘭人難得活過40歲,所以美國坊間有俚語:“你見不到一個灰白頭發(fā)的愛爾蘭人?!?/p>
當(dāng)然愛爾蘭的今天是美好的。童話的結(jié)局也美好,上帝派天使將人世間最珍貴的兩件寶物帶回:王子破裂的鉛心和小燕子的尸體。
市長在拆除雕像后原本是要把王子破裂的鉛心在爐子里熔化的。但怎么也熔化不了,只好把它扔掉。
市長不知道原因。我知道。
王子破裂的鉛心里盛滿悲憫的愛,和王爾德的內(nèi)心一模一樣的愛,堅強并執(zhí)著。
就藏在他冷嘲熱諷的外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