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瞳
小姑娘在等待著秋天。
農(nóng)家的小院,農(nóng)家的土屋,農(nóng)家的女兒。小姑娘就躺在那間土屋里,眼睛透過窗欞望著外面的世界。天天都是這樣,一個日子接著一個日子……
秋天秋天你在哪兒???
窗外是又一個春天。一陣春風吹過,有幾串新綠的枝條從屋頂垂下,搖搖閃閃掛在窗前。
“丫丫,”娘進屋來了,“該出去曬曬太陽了?!?/p>
丫丫是一個失去了雙腿,再也不會走路的女孩。娘疼丫丫,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凡在天氣好的日子,總要把小姑娘背到院子里,讓女兒曬曬太陽,看看藍天。
丫丫一年年長大。娘一年年衰老。令人驚異的是,娘始終能背得動丫丫。
然而今天丫丫忽然不叫娘背她了,慢慢說一聲:“娘,我不想出去了。”
娘還沒留意到丫丫的神情,不在意地說:“咋不出去了?你看外邊,天晴得多好。”
“晴得再好也不出去?!毖狙镜穆曊{(diào)忽地變了,很倔地喊:“我再也不管晴天陰天了,我再也不出去曬太陽了!”
“???這是啥話?”娘一下驚住了,這才注意到女兒的神色不同于往日,慌忙俯下身去,雙手捧住小姑娘的臉頰,輕聲問:“丫丫,今兒咋啦?哪兒難受啊?”
“我咋也沒咋!我、我……”小姑娘忽然大聲哭起來。哭聲中,還聽她喊出一句話:“我再也不……再也不等那秋天了!”
秋天秋天……
“爹,什么時候是秋天呀?”
“樹葉黃了就是秋天?!?/p>
這話,是哪一年說的?從那時到現(xiàn)在,過去了幾個秋天了?
也是春天。那一年春天,丫丫七歲了。爹說,我的丫丫今年該上學了,到了秋天,就給你縫個書包,到學校報名去。
然而,一點也沒想到,就在那個春天里,意外的災難忽然悄悄落到了小姑娘身上。
“娘,我的腿疼?!庇幸惶煅狙緦δ镎f。
“小小娃娃,腿疼個啥?”娘壓根兒就沒往心上放。
也不能怪娘。鄉(xiāng)下的娃娃,土里滾大的,從沒嬌嫩過,腿疼一下還能算病嗎?大人就沒有管。大人說沒事就沒事,小姑娘照樣玩耍。
可是沒過多少天,丫丫的一條腿就出毛病了。腿越來越疼,還時而發(fā)燒。娘開始覺得不對勁兒了,對爹說:“她爹,這丫頭是咋了?還是給她看看去吧。”正是春耕大忙時節(jié),爹說哪有空閑呀?忙過這一陣子吧。
不知不覺就耽擱了。直到有一天,一條腿突然失去了知覺,小姑娘跌倒在地上。
爹娘頓時嚇慌了,手忙腳亂,把女兒抱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位白發(fā)老中醫(yī),禁不住嘆息一聲,說出一種可怕的病來:小兒麻痹。
“這病,不是咱這小醫(yī)院能治的?!崩现嗅t(yī)既痛心又無奈地對丫丫的爹娘說,“別誤了孩子一輩子的事,快去省城大醫(yī)院,去蘭州吧?!?/p>
啊,去蘭州?那是多么遙遠的地方???
丫丫的家,丫丫家所在的那個小村,坐落在河西走廊的盡頭,再往西就是新疆了。從那兒到省城蘭州,有一千里?還是兩千里?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治病,要用多少錢?……丫丫的爹娘,連想也不敢想。
丫丫有三個哥哥。三個哥哥都疼小妹妹。大哥說:“我背上妹妹去蘭州?!倍缯f:“我也去,我跟大哥換著背?!钡B連搖頭,說別急別急,赤手空拳是上蘭州的嗎?哥哥們愣住了。丫丫哭起來。
“別哭丫丫,我的丫丫不哭!”爹把丫丫摟在懷里,嘴上說丫丫不哭,自己的淚卻下來了,有一滴淚珠落在了女兒頭發(fā)上。爹忙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硬忍了忍,使出很大的勁兒說:“孩子,別怕!有爹哩,有娘哩,有你哥哥哩!等到秋天,莊稼進了門,咱家有了錢,就給你治病?!毙」媚镟咧鴾I花花,仰起頭問:“爹,什么時候是秋天呀?”
爹說:“樹葉黃了就是秋天?!?/p>
樹葉黃了就是秋天。小姑娘記住了,一對大眼睛閃閃,就老是望著院子里的樹,看那樹上的葉子。
樹葉樹葉你你快些黃!你變黃了,秋天就來了,爹就要給我治病去了。
從那時起,小姑娘開始等待秋天。
春天過去,夏天過去,樹上終于出現(xiàn)了黃葉,一片,兩片……風也涼了,沙沙地吹著,樹上的黃葉像蝴蝶,像小鳥,帶著小姑娘的希望,悠悠灑灑往下落。秋天來了!
秋天來了,小姑娘的眼睛亮了。
秋收季節(jié)莊稼進了門。
丫丫的眼睛不再看樹葉,她的一雙大眼睛移到了爹的臉上。
爹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怎么能忘了呢?果然去賣了糧食,拿回了錢。
“你給丫丫換件干凈衣服,臉也給洗白?!钡鶎δ锝淮?。爹還給丫丫買了一雙新鞋。丫丫以前穿的鞋都是娘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還沒穿過買上的鞋呢。
這一回真的要去看病了,去的是蘭州城!娘給丫丫換上了過年才穿的一身花衣服,配上那一雙買來的新鞋,一下像是換了個女孩兒。小臉一洗又白又嫩,娘還找了一片紅紙,蘸上清水,給她擦了個紅臉蛋兒。你看你看,多俊俏、多心疼的一個花朵一樣的小姑娘呀!
大哥趕著一輛毛驢車,先把丫丫和爹送到鄉(xiāng)鎮(zhèn)上。而后,父女倆就坐上了過路的公共汽車。
大轎車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嗚嗚叫著向前疾馳。丫丫真是樂壞了,她還是頭一回坐汽車,頭一回出遠門哩!丫丫隔著玻璃窗看見路邊的小樹一閃一閃向后邊跑去,覺得自己仿佛飛起來了。
原來蘭州并不像大人們說的那樣遠,大轎車只跑了半天就到了。丫丫看見了城里的街道,看見了高高的樓房,看見了花花綠綠的世界……
就連醫(yī)院也比鄉(xiāng)上的衛(wèi)生院大多了。醫(yī)生也不一樣,戴著眼鏡,穿著雪白的大褂,說話也不像村里人的口音。
醫(yī)生仔細檢查了丫丫的病情,問,有多長時間了?爹說半年多了。怎么不早看呢?爹臉紅了,回答什么呢?醫(yī)生的眉頭皺起來,開藥,打針,臨了對爹說:“你的娃娃這病,再不能拖下去,還是下決心去蘭州吧?!?/p>
“爹?”丫丫心口咚地一跳,驚訝極了,“爹呀,這還不是蘭州嗎?”
那一時,爹真不敢看女兒的眼睛。碰見什么事都沒低過頭的爹,這一回,他的頭,沉重地垂下了。
“我的娃,乖孩子,這是縣城……”爹聲音顫抖著,每一個字都是一滴血化成的。
“爹……”丫丫的淚水像小溪一樣淌出來了。
“不哭,孩子,不要哭!”爹的頭很快又抬起來了。爹說:“丫丫你不要怕,今年咱的錢還不夠上蘭州,明年,明年我和你的哥哥下死勁兒再干一年,多收糧食,到明年秋天……”
一年光陰過得很慢。
一年光陰過得也很快。
不管是慢是快,一年光陰總是過去了。一年一度,又一個黃葉飄飄的秋天來到了。
這一年收的糧食果然多。
家里也格外忙了起來,修整院門,粉刷房子,還請來木匠做了幾樣時興家具。這是干什么呀?家里的氣氛顯然不同往常。
小姑娘也明顯感覺到了。家里有了什么事啦?咋一句也不提丫丫的病呀?
丫丫的小小心田里有了個解不開的疙瘩。有一天,丫丫忍不住了,就問娘:
“娘,秋天不是來到了嗎??”
“唔?……”娘好像愣了一下。
怎么?娘把丫丫的事忘了嗎?丫丫不高興了,小嘴一下撅了起來。
“噢,你說的是秋天呀!”娘忽然醒悟過來,馬上做出笑臉,安慰丫丫說:“娘沒忘,娘咋能忘了丫丫的事呢?娘也是天天盼著秋天快些來呢……”
娘說到這兒停住口,慌忙轉(zhuǎn)過臉去。丫丫看見娘抬起胳膊,用袖子擦眼睛。丫丫吃了一驚,忙問:“娘,你咋哭了?”
“啊,沒有,沒有?!蹦锫D(zhuǎn)回臉來,在丫丫身邊坐下,拉過女兒一只柔弱的小手,用自己的兩只被歲月打磨得十分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撫摸著,好一陣,才輕聲說:“乖孩子,娘有個話,想跟你說一說?!?/p>
“啥話呀娘?你說吧?!?/p>
娘的眼睛望著丫丫的臉,把話頭兒繞開,先問一句:“你先說說,大哥好不好?”
“大哥好?!毖狙卷樋诨卮鹫f,“大哥疼我,背我,大哥哄著我玩,還給我摘沙棗吃?!?/p>
娘又問:“你知道大哥多大了嗎?”
“大哥……大哥是大人了。”
“是啊,大哥是大人了?!蹦镎f,嘆了一口氣,“大哥今年二十五歲了,村里有幾個跟你大哥同歲的,都當上爹了,可你大哥還沒個媳婦……”
丫丫是個靈性的女孩,馬上說:“娘,咱家刷房子,做家具,就是給大哥娶媳婦吧?”
“你說該不該呢?”
丫丫一下樂了,拍著手叫;“太好了太好了,大哥要娶媳婦了,我有嫂子了!”
娘臉上現(xiàn)出了笑意,但那笑意只閃了一下,就又很快消失了。
“可是,丫丫,你知道不知道,大哥娶媳婦,要用好多錢,現(xiàn)在家里的錢還不夠,還得借很多錢?!?/p>
小姑娘聽了這話,眼睫毛撲閃撲閃,咬住嘴唇不言語了。
“丫丫?”娘見丫丫臉色變暗,她那顆母親的心被揪疼了。她叫了女兒兩聲,俯下身,把自己的臉貼在女兒火熱的臉蛋上,小心翼翼地問:“丫丫,你怪娘嗎?”
丫丫明白了,今年這個秋天不屬于她,今年的這茬莊稼不是為她而收獲的。小姑娘眼里淚光閃閃,嘴里說不出一個字,可心里在想著,不是娘不給我治病,不是娘不疼丫丫,是因為給我娶嫂子,這也是家里的喜事。
“丫丫!……”娘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如決了堤的河水一樣,猛一下迸流出來。娘兒倆臉貼著臉,娘兒倆的淚水交流在一起。
哭了一陣兒,還是丫丫先止住了自己的眼淚。丫丫是個有心的女孩,她抬起小手,擦娘臉上流淌不息的淚水,很懂事地說:
“娘,別哭啦!我不怪娘,丫丫不怪娘。先給大哥娶媳婦吧,丫丫的事不急,今年的秋天過去了,明年還會有秋天的……”
秋天年年有,每一年都有一個秋天。每一個秋天都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然而,每一個秋天都有用錢的地方。生活像一只轉(zhuǎn)動的輪子,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生活的輪子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人世間的生生滅滅也在永無休止地交替進行著。
丫丫家里年年都有事。哪一個家庭也不會例行。一年一個收獲季節(jié),一次收獲只能辦一件事。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錢不夠多嗎?
家里娶了一個嫂子,三次秋收才把賬還清。跟著又是二哥的婚事……一個秋天又一個秋天!秋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秋天總是和小姑娘擦肩而過。
過一個秋天,丫丫就增添一歲。過一個秋天,丫丫的病情就增添幾分。小姑娘的腿一年不如一年。起初是一條腿,后來兩條腿都麻木了。先前扶住墻還能走動,后來就一步也不能走了。丫丫是七歲那年得的病,一晃又是七個春天過去了?,F(xiàn)在小姑娘十四歲了,她雙腿完全失去了知覺,癱瘓在炕上了。
大哥二哥都有了媳婦,有了小娃娃,分門另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家里只留下一個小哥,現(xiàn)在小哥也長大了,到了娶媳婦的年齡。爹的頭發(fā)早操白了,滿臉蒼老的皺紋,記錄著他一生漫長歲月的艱辛?,F(xiàn)在他老人家還不能停下來歇一口氣,他還需再鼓最后一把勁兒,給三兒子操持一個媳婦。人生也許就是這樣,年輕時候先是忙著生兒育女,繼而就苦操苦累,把兒女們養(yǎng)大成人,最后眼看著他們一個一個筑起了自己的窩,才算是完成了這一輩子的人生任務,終能卸下肩上那副壓了幾十年的沉重擔子了。
然而老爹肩上壓著的這副擔子,在他有生之年最終也未能卸下。這擔子實在太沉重太沉重了,老人的背早已壓彎,老人的腳板早已磨穿,他挑著重擔,異常吃力地走著走著,有一天忽然走不動了。臨過年的前一天,突然之間,爹一跤栽倒在屋門口,還沒等查明原因,就猝然匆匆撒手而去了。
爹就這樣死了。家里的一攤子事,老人家再也沒有力氣去管,再也顧不上管了。爹臨咽氣之前,特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臥病多年的可憐的小女兒。爹留下最后一口氣,讓娘把丫丫背到跟前,止不住老淚交流,斷斷續(xù)續(xù)說:“丫丫啊,我的娃娃!我的……苦命娃娃!爹我……對不住……對不住你??!”這句話一落,爹就斷了氣。
爹死了,爹走了。爹這一走,最后帶走了小姑娘的希望。在小姑娘未來的歲月里,還會有秋天嗎?
那是過年的前一天。過了年就是春天了。
春天,窗外是綠色的春天。
小姑娘卻再也不想出去看看春天的陽光了。
“我再也不……再也不等那秋天了!”丫丫大聲哭著。
娘的心碎了,可沒有一滴淚。娘這一輩子流過的淚水太多太多,淚早就流干了。自從埋葬爹那天流完最后一滴淚,就再也沒有淚水了。
娘不流淚,也不說話,任隨女兒哭個夠。
丫丫哭著哭著就不哭了。娘的出奇的平靜止住了女兒的哭聲。丫丫淚眼朦朧,略帶驚訝地望著娘的臉,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娘?”
“哭夠啦?”娘透了一口氣,依然用驚人的冷靜說:“這一回娘等著你哭夠,因為從今以后娘再不愿意聽見你的哭聲?!?/p>
“娘,我再不哭了?!?/p>
“這才是我的好女兒!”娘拉起衣襟,擦去女兒臉上的淚痕?!昂⒆樱涀?,一定要堅強些!咱娘兒倆就是哭死在這兒,能頂什么用嗎?會有誰來聽咱娘兒們哭嗎?”
丫丫眼睛里閃出了一個亮點。是呀,娘有多堅強,爹死后,娘失去了靠山,家里倒下了一棵遮風避雨的大樹,可娘還是娘,娘在這個家里擎起了天!
“走,孩子,咱們到外邊去?!蹦锖苁菆詻Q地說,“去看看天有多高,去曬曬太陽有多暖。天上的太陽有別人的一份,也有我丫丫的一份兒!”
丫丫聽娘的話,把胳膊搭在娘的脖子里,讓娘背著,隨娘到了院子里。
眼前看見了五彩的春天,天多藍,樹多綠,樹枝間閃動著小鳥的翅膀。
娘站在丫丫背后,娘就是丫丫靠身的山。娘對丫丫說:“孩子,你跟前沒有爹了,還有娘!娘的心還不老!你小哥也長大了,有的是力氣勞動。咱娘兒們提起勁兒朝前過,沒有過不去的河。娘的心愿:你小哥的媳婦要娶,丫丫的腿也要治好!”
“娘!”丫丫用整個生命叫出一聲,身子猛地向上升起。像奇跡一樣,小姑娘的身姿在娘的眼里仿佛站了起來。
“我的好孩子!”娘急忙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女兒。
天底下最疼愛女兒的是誰?這就是娘??!有了娘的無限愛,小姑娘就永遠信心不滅!
小姑娘依然在執(zhí)著地等待著秋天。
秋天是金色的,秋天是美麗的。秋天,各樣果實都成熟了,各樣莊稼都往家里收。秋天包含著丫丫生命的希望。秋天不會很遠。一個秋天過去了,前邊還會有一個新的秋天。錯過一個秋天兩個秋天,可前邊還有秋天。
秋天總是要來的!
小姑娘在等待著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