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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熊院長

      2015-11-27 16:41:47孫祖平
      上海戲劇 2015年11期
      關鍵詞:阿強校友院長

      孫祖平

      地點:上海

      人物:(按出場序)

      老校友 敘事人

      熊佛西 上海戲劇學院院長,49—65歲

      田 鳳 學生-教師,19—35歲

      阿 強 校工,40—56歲

      邵俊磊 學生-教師,20—36歲

      連來民 干部,32—48歲

      焦 勇 學生-教師,25—30來歲

      男女學生們

      [響起《上海戲劇學院校歌》歌聲:

      大地重光,江海浩蕩,

      在東方之港,

      矗立著一座戲劇教育的巍峨殿堂,

      人生的戲劇,戲劇的人生,

      人類的精神,

      像那燦爛的明珠在這里閃光……[老校友手持話筒上。

      老校友 “大地重光,江海浩蕩,在東方之港,矗立著一座戲劇教育的巍峨殿堂……”知道這首《上海戲劇學院校歌》的歌詞是誰寫的嗎?田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詞作者田漢先生!當年,田漢先生應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熊佛西之約,為上海戲劇學院寫下了這首《上海戲劇學院校歌》。在上個世紀30年代,戲劇界有一對雙子星座,叫作“南田北熊”:“南田”就是在南方的田漢;“北熊”就是在北方的熊佛西。田漢先生是我國杰出的戲劇劇作家,熊佛西先生則是我國現(xiàn)代戲劇教育的開拓者和奠基人。熊佛西先生一生辦學,可是在舊中國,他辦的學校一個一個地夭折了。1947年,他出任上海市立實驗戲劇學校校長,當時的國民黨市參議院又議決裁撤劇校,師生們奮起抗爭,依靠每周周末的演出來維持每天喝稀飯和山芋湯的生活。熊佛西先生和師生們在饑餓線上掙扎,盼望著黎明……(隱去)

      [大炮轟鳴。中華民族新生的喜炮聲在上海城頭震蕩回響……

      [1949年5月。熊佛西寓所。

      [密集的機關槍聲炒豆般地炸響。蓄著長髯的熊佛西舊衫裹身,闔眼臥靠在一張帆布躺椅上。槍聲停息,他突地坐起,用手掌襯著耳廓傾聽。驀地,機槍聲重又響起,他躺下。

      [阿強和田鳳上,阿強手拎桶式飯盒,田鳳持一布包,敲門。

      熊佛西 (略帶緊張地坐起)誰?

      田 鳳 我,田鳳。(對阿強)熊先生在家里!

      阿 強 還有我,阿強。

      [熊佛西走去開門。田鳳和阿強進屋。

      田 鳳 熊先生,我們來過好幾次了,自從解放軍的大炮一響, 家里就難得見到你的人影。

      熊佛西 哦,我出去走了走。

      田 鳳 外面很危險的,子彈不長眼睛……

      阿 強 可不是!

      熊佛西 看你們緊張的,我不是一點事都沒有嗎?(拍拍光禿禿的頭頂)一根汗毛也沒丟。放心吧,國民黨如今是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你知道什么叫兵敗如山倒嗎?外灘、南京路,地上到處都是槍支彈藥,連坦克車都扔在大馬路上……

      田 鳳 (一驚)你到蘇州河南邊去了?啊呀,阿強師傅你看,熊先生過蘇州河去了……

      熊佛西 怕什么,解放軍已打到蘇州河邊,說過來就過來!

      田 鳳 熊先生過蘇州河干什么去了?

      熊佛西 去看幾位朋友。

      田 鳳 都什么時候了,還看朋友。

      熊佛西 老朋友哪能不看!梅蘭芳先生,周信芳先生,還有……(突然緊張地)同學們都在護校,你們跑我這兒來干什么?學校出事了?

      田 鳳 沒有,阿強師傅——

      阿 強 (遞上飯盒)給,熊先生。

      熊佛西 真有點餓了!

      (揭開底層飯盒,捧著喝稀飯)

      阿 強 慢點慢點,還有這個。

      (遞上菜盒)

      熊佛西 (接過)這是什么?

      阿 強 學生自治會今天供應特種

      肉!猜猜,這次供應的特種肉是什么肉?

      熊佛西 凡是阿強要我猜的,十有八九猜不出!什么肉啊?

      阿 強 馬肉!

      熊佛西 馬肉?哪來的馬肉?

      阿 強 昨天晚上,是下半夜吧,只聽得學校的大鐵門哐啷一聲響。

      熊佛西 國民黨丘八兵來了!

      阿 強 可不是!大家伙一陣緊張,可接著,什么動靜也沒有,我就和幾個學生來到校門口,一看,大鐵門前的水門汀上躺著一匹大馬,馬背上好幾個槍彈孔,汩汩往外冒血,一定是這馬挨了槍子兒,咣——撞在我們學校大鐵門上了!

      熊佛西 哦?。ㄍ鲁鲆豢跉猓?/p>

      阿 強 我們趕緊把馬拖進學校——就是這特種肉!你的一份!

      熊佛西 拿回去,給孩子們吃!

      阿 強 每人一份,童叟無欺,這份是你熊先生的!

      熊佛西 哦。謝謝阿強!來一塊?。笃鹨粔K肉塞嘴里,咀嚼)香!阿強給我送特種肉,田鳳你來干什么?

      田 鳳 (取出針筒、布包和針劑)給你打針。好幾天沒打了!

      熊佛西 不打,不打,我的黃疸病早好啦。(伸出雙手)你看,不黃了嘛。

      田 鳳 只要醫(yī)生說你要打針,我就給你打針。

      阿 強 是啊,聽醫(yī)生的!

      熊佛西 (無奈)好吧。(坐下,伸出胳膊)

      阿 強 我回學校去了。(下)

      熊佛西 學校有什么事,立馬通知我!

      [田鳳給熊佛西扎止血帶,

      擦酒精,拿起針筒。熊佛西

      好似聽見門外什么動靜,警

      覺地側(cè)耳傾聽。

      田 鳳 別動,熊先生。

      熊佛西 什么?

      田 鳳 瞧你的肌肉,梆梆硬。

      熊佛西 我去看看。(緊張地踮起腳

      尖,躡手躡腳走至門前,傾聽)

      田 鳳 (好生奇怪)熊先生今天怎么

      了?

      熊佛西 (回頭制止)噓——(耳貼門背,聽了聽,走回)沒事,打針,打針。(坐下,伸出胳膊)

      田 鳳 (打針)好了。(收拾針筒)熊先生,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熊佛西 鬼鬼祟祟!我?

      田 鳳 (學熊佛西踮腳走路時僵硬、緊張的動作)你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們。

      熊佛西 (有點局促不安)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田 鳳 (調(diào)皮地)熊先生教我們演戲,可是沒教會自己怎么說謊。

      熊佛西 (有點發(fā)急)那,我說給你聽,你可千萬千萬不能講出去呀?。▔旱吐曇簦衩氐兀┥虾>鸵夥帕恕?/p>

      田 鳳 (又好氣又好笑)上海就要解放了!誰不知道!工人在護廠,學生在護校。還有呢?

      熊佛西 (愣了愣,吞吞吐吐地)我不說行不行?

      田 鳳 (故意地)好,不說,不說,我是特務學生……

      熊佛西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想了想)你答應我,我告訴你,你絕對不跟任何人說。

      田 鳳 (點頭)嗯,不說。

      熊佛西 好,我說給你聽——這幾天我之所以一次一次地過蘇州河,是受朋友之托,去找?guī)孜慌笥选徊徊?,我還是不說吧……

      田 鳳 說了半天,熊先生還是不相信我……

      熊佛西 相信,我相信你……好,我告訴你我為什么過蘇州河……(定定神)我出生在江西的農(nóng)村,從小跟著我母親在地里干活。十四歲那年,離家多年的父親突然回來,父親嫌我在鄉(xiāng)下太野,長大了沒出息,就把我?guī)У搅藵h口……

      田 鳳 熊先生怎么說起十四歲的事了呢?

      熊佛西 我們是搞戲的,搞戲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人物行動的動機:我熊佛西過蘇州河干什么去了?這首先得從我過河的動機說起——我十四歲那年,父親帶我到漢口,把我送進了一個專教洋文和圣經(jīng)的教會學校,整天的不是Yes or No在口里念念不休,便是耶穌上帝三位一體鬧個不了。記得第一年的圣誕節(jié),學校演了一出劇名叫《馬槽》的宗教劇,說的是耶穌為什么降生在一個木匠家中。咦,這個戲怎么可以沒有唱?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戲都是有唱的;怎么可以沒有鑼鼓家伙?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戲都是鑼鼓家伙咣咣嗆嗆敲個響的。第二年的一天,父親的朋友請我父親看文明戲,我也跟著去了,那戲是鄭正秋演的……

      田 鳳 呵,熊先生看過鄭正秋演

      的戲!我們中國第一部電影故事片就是鄭正秋編劇導演的!中國電影之父!

      熊佛西 鄭正秋扮一個老農(nóng)民,身上披著蓑衣,頭上戴著斗笠,赤著一雙腳,肩扛鋤頭站在舞臺上表演——其實就是講演——他說,我們的國家太可愛了,地下有豐富的寶藏,地上有肥美的田園,可現(xiàn)在我們的國家怎么怎么了,我們要愛我們的國家??!他講一句,觀眾就拍手鼓掌,他講得慷慨激揚,觀眾的掌聲就愈發(fā)熱烈!我真是被感動得不得了!心里像是給燃點起一團火焰!聽父親的朋友說,這些個演戲的都是從日本回來的留學生,有學問,不然,怎么做得出這么愛國的戲來!我打心里敬愛他們!想做和他們一樣的人!后來我就仿照幕表制編了一部寫辛亥革命烈士《徐錫麟》的戲,徐錫麟赴難時說了一大段慷慨激揚的演講詞——那是我從一本徐錫麟的傳記里抄來的,這個戲的演出受到了學生和家長們的熱烈歡迎!我更是被感動得不得了,原來演戲也是可以愛國救國,燃點起人們心中一團團火焰的呀!后來,我就報考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戲劇,1926年學成回國,主辦北京藝專的戲劇系,我要培養(yǎng)許許多多能在人們心頭燃點起光明火焰的人!可不到一年,戲劇系就被當時的軍政府勒令停辦;幾經(jīng)抗爭,一年后戲劇系復活,過了三年,戲劇系又被迫關門。1938年,我在成都創(chuàng)辦四川省立戲劇教育實驗學校,苦心經(jīng)營不到三年,被四川省參議會勒令停辦。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顧仲彝、李健吾、黃佐臨、吳仞之等上海的劇人同行創(chuàng)辦了我們這所上海市實驗戲劇學校,不到一年,市參議院通過決議要裁撤我們學校!

      田 鳳 所以,我們和他們一直抗爭至今!

      熊佛西 沒用!撐得過今年,撐不過明年!學校關門,早晚的事!這個社會爛到根子上了,沒希望了!太黑暗太黑暗!可我們還得活下去,還得往希望的路上奔,是不是?

      田 鳳 是!是!

      熊佛西 天就要亮了,所以我就……(突然剎住)我,我還是不說了吧……

      田 鳳 熊先生你!

      熊佛西 不能說,現(xiàn)在還不能說……(突然緊張地)有人!

      田 鳳 又怎么了?

      熊佛西 真有人!你聽……

      [咚咚的腳步聲,阿強奔上,敲門。

      熊佛西 誰!

      阿 強 (氣喘吁吁地)熊先生,我,阿強!

      熊佛西 (走去開門)阿強,怎么了?

      阿 強 熊先生,你看誰來了!

      [身穿解放軍軍裝,腳打綁腿,肩挎匣子槍的邵俊磊上,一群臂套“護?!弊謽有湔碌哪信畬W生隨上。

      邵俊磊 熊先生?。ň炊Y)

      熊佛西 (辨認)邵俊磊!我的羅米歐?。ㄒ话驯ё∷┖冒『冒?!羅米歐當上解放軍了!解放軍打過來了?

      邵俊磊 打過來了!

      阿 強 馬路上都是解放軍!

      熊佛西 都是解放軍?。拥兀┖?/p>

      ??!好啊!這個腐敗的政府終于垮臺了!這個蒼蠅世界,這個吃人的社會,完蛋了?。òl(fā)自心底的大笑)好啊,好啊……(捧起長髯)我要把我的胡子剃了……(看見田鳳)看我!羅米歐,你看這是誰?(指著田鳳)

      田 鳳(換了一種語氣)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閃閃地偷聽人家的話?

      邵俊磊 我沒法告訴你我叫什么名

      字。敬愛的神明,我痛恨我自己的名字,因為它是你的仇敵……田鳳!

      田 鳳 邵俊磊?。ㄅc他熱情握手,拍打著他的肩膀)

      熊佛西 (欣賞地)啊,偉大的莎士比亞??!

      田 鳳 你走的時候,招呼都不打一個!我還等你排戲呢!

      邵俊磊 情況緊急!那天,國民黨特務來學校抓我,熊先生找到我住所,對我說:“孩子,學校你不能待了,快走吧!” 還給了我兩塊大洋。我立馬跑人,找船去了蘇北解放區(qū)!謝謝熊先生!

      熊佛西 不謝!不謝!現(xiàn)在,你回來了!那些個抓你的特務呢?他們在哪兒?他們逃跑了!滾蛋了!人民解放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得慶祝慶祝!阿強,拿酒來!在我里面的那個柜子里!

      阿 強 哎?。ㄏ拢?/p>

      田 鳳 我去拿酒杯。(下)

      邵俊磊 熊先生,我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陳毅司令員親自下的命令,進了大上海,從司令員到戰(zhàn)士,任何人都不準借老百姓的東西,連一口水也不許喝!

      熊佛西 (感動地)過分了,過分了!你又沒拿我的針,又沒拿我的線,你喝的不是我的水,你是喝我的酒。學生喝老師的酒,不犯法!

      [阿強捧著一瓶酒上,田鳳端著杯盤跟上。

      阿 強 酒來了!紹興老酒!!

      熊佛西 解放軍渡江那天準備的,就為著今天!來,斟酒!

      [阿強和田鳳斟酒。幾個學生竊竊私語。

      熊佛西 (拿起飯盒)還有下酒菜——特種肉?。▽W生們)來,你們幾位,跟你們的學長說說今天的特種肉……咦,你們嘀嘀咕咕什么?

      學生甲 我們要參軍,跟部隊南下,解放全中國!

      學生乙 先生,你同意不?

      [連來民和一臂套紅袖章的青年上。

      熊佛西 同意!同意!我也參軍,跟你們一塊南下,解放全中國!

      同學們 (歡呼)參軍!南下!解放全中國!

      連來民 我不同意!不同意!

      熊佛西 來民!

      連來民 熊先生?。ㄎ帐郑?/p>

      熊佛西 來,我介紹一下,上海地下黨的連來民先生!解放軍邵俊磊,我們劇校的羅米歐!

      邵俊磊 連同志好?。ㄎ帐郑?/p>

      連來民 邵同志好!我們會師了!我也是熊先生的學生!三五年,熊先生在河北定縣搞農(nóng)民戲劇,我跟了熊先生一年多。

      邵俊磊 (再次握手)老大哥好!

      熊佛西 來民,我去找過梅蘭芳先生、周信芳先生了,梅先生、周先生說了,他們決不離開上海,他們會留下來,迎接解放!

      連來民 謝謝熊先生!熊先生辛苦

      了!也謝謝梅先生!謝謝周

      先生!

      田 鳳 噢,原來這幾天熊先生過

      蘇州河是去找梅先生周先生的!

      熊佛西 (點頭)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梅先生周先生和我們是一個心眼,誰不盼著天亮啊!哎,來民,剛才你說不同意!為什么你不同意我們劇校學生和我參軍,去解放全中國?。?/p>

      連來民 當然不能同意!尤其不能同意你這位劇校的校長!

      熊佛西 為什么?

      連來民 因為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已作出決定,要接管上海市立實驗戲劇學校!

      熊佛西 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要接管我們學校?

      連來民 國民黨不是要裁撤你們這所上海市立實驗戲劇學校嗎,軍管會的領導同志說了,反動派不要你們學校,我們共產(chǎn)黨要,不但要,還要發(fā)展它,壯大它!

      [眾人情緒激動。

      熊佛西 再也不關閉我們的學校了?

      連來民 是的!

      熊佛西 再也沒有特務來抓我的學生了?

      邵俊磊 是的!

      熊佛西 孩子們再不用每天喝稀飯山芋湯了?

      眾 人 是的!是的!

      熊佛西 我們可以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眾 人 是的!是的!是的!

      [熊佛西歙動著顫抖的嘴唇,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他的眼圈紅了。

      邵俊磊 熊先生!

      熊佛西 (抹了把眼睛)想我熊佛西自1926年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成歸來,投身中國的戲劇教育,我辦一個學校,垮一個學校!辦一個學校,關一個學校!今天,我們終于可以——(端起酒杯)來!為了新的中國,為了我們學校的明天,干杯!

      眾 人 (舉杯)干杯!干杯!干杯!

      [響起了歡慶解放的鞭炮聲和歡暢的腰鼓聲:“咚咚咚咚起咚鏘……”

      [排練教室。王三上,他頭扎小辮,身穿清末服裝,一身一手的鮮血斑點,手舉一把大刀,躲躲閃閃著什么。王妻手捧一件女人大褂跟上。

      王 三 我簡直不能瞧我這身衣服,一瞧,我的手腳發(fā)軟,我的心發(fā)酸,我的眼發(fā)花,仿佛看見無數(shù)冤魂怨鬼圍著我哭哭啼啼……

      王 妻 那么你就脫去這身衣服罷!

      王 三 脫去?脫去了,拿什么來替

      換?

      王 妻 今日在我媽家里借了一件大

      褂,本來預備去當錢來替奶奶醫(yī)病的,現(xiàn)在你就先換上罷。

      [王妻替王三換衣。

      王 三 怎么是女人的大褂?

      王 妻 是我媽的。別人誰肯借衣服給我們當……你真不想吃這碗飯么?

      王 三 難道你愿意我做一輩子的“劊子手”么?難道你愿意你的丈夫一輩子殺人么?你以為我是專門到這世界上來殺人的么?你惟愿我整天整夜的被冤魂怨鬼壓著么?

      王 妻 你今天干嗎生這么大的氣?我又沒得罪你!

      王 三 氣!哼!

      王 妻 你今天在外面受了誰的冤么?

      王 三 冤?冤大著啦!唉?。ǚ路鹨姽硭频模┠銈?!你們!我求你們不要跟著我!饒了我罷!我向你們謝罪!(跪下)你們覺得你們死得冤枉么?但是——但是這不能怪我呀!我不過是聽人使喚的一個小差役……上頭命令下來,我怎能不執(zhí)行呀?我真是想救你們的,實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朋友……朋友……請你們饒了我罷!請你們饒了我罷!不要整天整夜地跟著我。

      [熊佛西沖上,手拎一軍用水壺。

      熊佛西(生氣地)停!停!stop!stop!

      [邵俊磊和田鳳上。

      邵俊磊 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 你們怎么能排這個戲!你們……(看看學生,欲言又止)

      [邵俊磊示意田鳳。

      田 鳳 (對兩學生)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田鳳和兩學生下。

      邵俊磊 熊先生,怎么了?(見他直瞪瞪地盯著自己)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 你怎么能排這個戲呢!

      邵俊磊 排這個戲怎么了?《王三》這個獨幕劇是熊先生您寫的!

      熊佛西 我寫的又怎么樣?邵俊磊,你別以為我喜歡你!

      邵俊磊 我沒說你喜歡我!

      熊佛西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壓低聲音)你怎么能排我這個戲呢?

      邵俊磊 為什么不能排這個戲?

      熊佛西 (從地上撿起那把大刀)我問你,這王三是工人階級嗎?

      邵俊磊 不是。

      熊佛西 是貧下中農(nóng)嗎?

      邵俊磊 不是。

      熊佛西 是解放軍戰(zhàn)士嗎?

      邵俊磊 不是。

      熊佛西 他是個劊子手!你怎么能不排工農(nóng)兵的戲,偏偏排我寫的這個專門砍人腦殼的劊子手的戲呢!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

      邵俊磊 就為這個?(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熊先生,你寫的這個王三當然不是工農(nóng)兵,可他也是中國下層社會的一個貧困百姓,你看,他欠了房東三個月的房錢,房東逼他搬家,還威脅要讓他坐牢;老母親病了,沒錢看醫(yī)生;他穿的只有身上這件衣服,本來還有一件短夾襖,給他的兒子狗兒穿到棺材里去了;他老婆給他換的衣服,竟然是一件借來的準備去當鋪當錢的女人穿的大褂!民不聊生!這就是清朝末年中國爛到根子上的社會!熊先生,你寫出了殺人者內(nèi)心無可解脫的恐懼!你筆下的這個王三是中國封建社會崩塌之際的一個獨特典型!是中國話劇人物長廊中一個舉國無第二的藝術形象!

      熊佛西 是嗎?

      邵俊磊 當然是!在我看來,獨幕劇《王三》是熊先生所有劇本中寫得最好的一個劇本——

      熊佛西 (不滿地)唔?

      邵俊磊 之一。

      熊佛西 (頓了頓)你真這樣以為?

      邵俊磊 不是我以為不以為,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史一個公認的結(jié)論!

      熊佛西 真是這樣?

      邵俊磊 還要怎樣?

      熊佛西 哦……這么說,這個戲可以排?

      邵俊磊 只有你熊先生說不能排!

      熊佛西 噢……(望著他,認真思忖良久)你說可以排,那就排吧。(極為放松)我給同學們說兩句話。

      邵俊磊 (招呼大家)來來來,大家都過來,熊先生要給我們說話……

      [田鳳招呼著同學們上。

      女生甲 我最怕熊先生看完排戲說兩句話,天上地下,吃飯拉屎,無軌電車剎不住,全不管我們肚子餓得咕咕叫!

      男生甲 要是喝上一口水,說起來更是沒完沒了,無軌電車從四川北路一直開到靜安寺!

      [兩人欲溜。

      熊佛西 (叫住他們)你們兩個也過來聽聽。我說兩句,就兩句……我們演員在舞臺上,要真看真聽真感受,你演的那個王三,不想殺人可又殺了那么多跟他無怨無仇的人,他能不大白天見鬼,能不崩潰!一定要把他的臺詞說清楚,要讓坐在最后一排的觀眾,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你在說些什么,特別是當你情緒上來的時候,千萬不能嘴里像含顆橄欖似地,咕嚕咕?!ň咀∽约旱男亟?,做往嘴里掏東西狀)我要把你們嘴里的那顆橄欖給摳出來……(捧起水壺喝水) 好了,我說完了,下課 !

      [同學們一時愣在原地,面面相覷。

      熊佛西 哎,下課了!你們肚子不餓?

      [同學們清醒過來,高興地拉著田鳳下。連來民手持一份材料上。

      連來民 邵俊磊老師!

      邵俊磊 連主任。

      連來民 哦,熊先生!我找俊磊老師,跟他聊聊他們的教學方案……

      熊佛西 你們說你們的。

      連來民 俊磊老師,你制定的教學方案我看了,我覺得你們這份教學方案——存在著不少嚴重的問題!

      邵俊磊 哦,什么問題?

      連來民 你們的這個方案強調(diào)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論和訓練,這很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強調(diào)真實地反映生活,我在30年代就讀過他的《論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受益匪淺,可你們的方案里還有什么梅耶荷德的理論和訓練,怎么可以扯上這個梅耶荷德呢?

      邵俊磊 因為梅耶荷德是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一樣的演劇理論!梅耶荷德認為戲劇藝術最重要的本質(zhì)是它的假定性,這話說得多漂亮!

      連來民 我提醒你,邵俊磊老師,你欣賞的這個梅耶荷德是一個革命的敵人!被蘇維埃政府無情地鎮(zhèn)壓了!

      邵俊磊 我欣賞的是他的假定性!這是一種具有革命性的演劇理論!

      連來民 假定性是形式主義!斯坦尼才是訓練演員最先進的科學方法!

      邵俊磊 那也不能沒有梅耶荷德!你聽我說……

      連來民 你聽我說……

      [兩人爭執(zhí)起來,互不相讓,觀眾看到的是他們的肢體動作,卻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熊佛西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老校友上。

      老校友 熊先生的兩個學生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耶荷德爭論不休,熊先生卻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對熊佛西)熊先生,他們爭起來吵起來了,你怎么不說說他們?

      熊佛西 不說,我不說。

      老校友 為什么不說?

      熊佛西 (用大刀指著他們)這比戲好看!好看!

      [這個人說話,他看看這個;那個人說話,他望望那個。

      連來民 熊先生,你給評評理,是我說的有道理,還是他說的有道理?

      熊佛西 你說的有道理。

      連來民 (得意地)聽聽!

      熊佛西 (對邵俊磊)你說的也有道

      理。

      邵俊磊 聽聽!

      連來民 熊先生,你這是和稀泥!

      熊佛西 不,我不和稀泥!不爭不吵地上不長草!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戲劇真理,一切都是相對的:有你才有我,有我才有你。所以,我主張,凡學術問題,要爭,要吵,爭他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吵他個人仰馬翻不認爹和娘!不過,爭歸爭,吵歸吵,爭吵完了不記仇……

      老校友 怎么個不記仇?

      熊佛西 (指著連來民)你請他吃個飯。(指著邵俊磊)你請他看場電影。

      老校友 吃罷飯看罷電影呢?

      熊佛西 接著爭接著吵??!

      老校友 那不是炒冷飯嗎?

      熊佛西 不炒冷飯!你們可以寫文章,寫教材,著書立說!我?guī)湍銈兺扑],發(fā)表,出版!

      邵俊磊 寫文章,寫教材,著書立說,哪有說寫就寫得出的!

      連來民 可不是!我要能著書立說,我早當作家去了!

      熊佛西 怪不得人家要說,你們搞表演的就是這三下子,臉皮厚,膽子大,能說幾句普通話!

      邵俊磊 我們就這點水平!

      連來民 就是!

      熊佛西 沒出息!一個現(xiàn)代的藝術院校,除了有教授,還要有教材,有理論,有自己的教學體系!想當年,我熊某人二十六歲從美國學成歸來,就在北平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開講《寫劇原理》,講完課,我又花了五六年的光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整理出一部書稿,交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烧l知道書剛印出來,“一·二八”,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上海,把個商務印書館連同我的這本書炸了個灰飛煙滅!書稿給毀了,有人說我倒霉。我說不!這是我的光榮!日本鬼子侵我國土,殺我同胞,凡有血性的男兒無不怒發(fā)沖冠,我既未能效命疆場,已是慚愧萬分,如今損失一部書稿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從書箱里把零星片斷的講稿翻出來,重新整理寫作,終于出版了這部雖然淺薄,卻是中國四千余年來第一部關于戲劇原理的比較有系統(tǒng)的著作!

      邵俊磊 中國四千年來第一部!

      熊佛西 對!中國四千年來第一部!我熊某人引以為榮,深感自豪!年輕人,我現(xiàn)在就看著你們,能不能超過我,有沒有出息,把我這個老頭子甩到你們的身后去!能不能?你們能不能?我這個老頭子給你們年輕人下戰(zhàn)書了!你們敢不敢接我這個招!喝?。〒]舞兩下手中的大刀,豪爽地哈哈大笑)

      [邵俊磊和連來民為之感染,跟著笑了起來。暗轉(zhuǎn)。

      老校友 只要聽見過熊院長的笑聲,你就會被他真誠、熱忱的笑聲所感染,他笑起來總是敞開了胸懷,哈哈大笑,這笑聲發(fā)自肺腑,無拘無束,不掩不藏,表達著他此時此刻的情緒和心思。他是那種熱情、率真、胸無城府、能跟你掏心掏肺的人,一把年紀了,還始終像個涉世未深、充滿青春氣息的熱血青年!在共和國開國之初,他和師生們一起上課排戲,一起下廠下鄉(xiāng),一起搞教學改革,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頭,走到哪里,哪里就會響起他那爽朗的大笑聲……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的笑聲暫時消失了,那是在文藝界思想整風運動期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寫自我檢查,卻怎么也寫不好,通不過……他的這份檢查可是第二天他在全市文藝界大會上的發(fā)言稿!

      [1952年6月。夜。辦公室。

      [連來民、邵俊磊、田鳳聽熊佛西念檢查。老校友拉了張椅子,坐在一旁。

      熊佛西 以上是我的檢查,肯定有許多不足之處,敬請同志們批評指正。(看表)一共二十五分鐘。怎么樣?不是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了吧?

      [靜場。

      老校友 沒人說話,誰也不想先開口,因為這話實在是不好說。

      連來民 (見邵俊磊和田鳳不開口,咳嗽)我個人的感覺,熊先生剛才念的,比起昨天在學習領導小組學習時念的,還是有很大進步的。

      邵俊磊 (忍不住插嘴)我的感覺和連主任的感覺恰恰相反,熊先生剛才念的,和昨天在學習領導小組念的差不多。

      熊佛西 怎么是差不多,我改動了好多好多呢!

      邵俊磊 改的大多是錯別字,還有標點符號。

      連來民 改還是改了的……我只是覺得熊先生對自己思想的批判,是不是有點過于抽象了。

      熊佛西 高度的抽象更接近真理。

      邵俊磊 是不是時間太緊,來不及往深里挖掘……

      熊佛西 來得及,來得及,這份檢查我寫了半個多月,開了好幾個夜車,我年輕時,兩個月能寫六個劇本……

      老校友 哎呀熊先生,你說這些干什么!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腦子有點拎不清。

      連來民 熊先生,你是不是再加把勁,把根子挖得再深一點?

      熊佛西 我的同志哥哎,不瞞你們說,我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

      連來民 應該說,熊先生剛才念的,比起昨天,還是有不少進步,相信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有進步,后天一定比明天還要有進步……

      邵俊磊 后天?明天就開大會了。

      連來民 問題就在這里。(看表)現(xiàn)在是十點三刻,離明天早上九點開大會,總共有十個小時一刻鐘,還要不要睡覺?熊先生有高血壓,要保證睡眠,還有吃飯、拉屎拉尿,都要時間,是不是?

      田 鳳 大會能不能改期?

      邵俊磊 開什么玩笑!全市大會,你說改就改?

      連來民 文藝整風是全國、全市文藝界的統(tǒng)一布置,我們不能拖后腿。

      田 鳳 那怎么辦?

      連來民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們?nèi)齻€幫熊先生的這篇稿子加加工,潤潤色,怎么樣?

      老校友 這個點子好!

      邵俊磊 明天的大會是上海市人民政府文教委員、文藝整風學習分組主任委員作檢查,我們?nèi)齻€算老幾?不敢越俎代這個庖!

      連來民 怎么是越俎代庖呢!只是幫著加加工,潤潤色……我們都是熊先生的學生,現(xiàn)在先生有難處,我們當學生的豈能袖手旁觀,無動于衷?

      田 鳳 是啊,文藝界多少雙眼睛看著熊先生。

      邵俊磊 好吧。

      連來民 熊先生,你的意見如何?

      熊佛西 這個……(忙不迭地遞上檢查稿,一臉掩飾不住的期盼)這樣做合適嗎?

      老校友 哎呀,就是巴不得有人幫你熊先生寫檢查,也不能表現(xiàn)得這么急吼吼嘛!

      連來民 那就這樣定了?。ㄟf一疊稿紙給田鳳)田鳳,你做記錄。熊先生是不是先回家休息,養(yǎng)精蓄銳,明天,可是你熊先生唱主角。

      熊佛西 還早,我坐一會兒——我聽聽我自己的檢查還不行?

      連來民 也好。(在屋中走了幾步,思忖)先來段簡明扼要提綱挈領的開場白,從解放前聯(lián)系到今天……(對田鳳)你寫?!拔沂且粋€從舊社會過來的戲劇教育工作者,在全國文藝界都在嚴肅地進行整風的今天,我愿就這方面來檢查我過去的思想與工作,糾正錯誤,改造自己,爭取我的新生……”(對熊佛西)怎么樣,熊先生?

      熊佛西 (點頭)嗯。

      連來民 (從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手指夾著)“今天,我主要是檢查我在上海劇專的領導工作……” 這里,需要對解放前的熊先生作一個總體的回顧和評價……

      邵俊磊 (拿起一份記錄)從會議討論記錄上來看,大多數(shù)人認為熊先生在解放前,基本上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

      熊佛西 要么資產(chǎn)階級,要么小資產(chǎn)階級,我到底是資產(chǎn)階級呢還是小資產(chǎn)階級?臨解放,我的資產(chǎn)只有兩只舊皮箱,還沒現(xiàn)在多。

      老校友 差不多就是個無產(chǎn)階級了。

      連來民 大家說的是思想。當然,對熊先生解放后的進步也要提一筆。(拿起檢查稿)原有的幾段材料還可以照用,不過觀點要拎一拎。

      邵俊磊 (接過)我來吧。(坐下寫)

      連來民 最好再有一些具體生動的細節(jié),從理論到理論,白水煮冬瓜,清水寡湯沒味道。大會發(fā)言還是要講究演講藝術,陳毅市長做報告,一講就是大半天,生動、幽默,聽得人津津有味,比看戲還過癮。

      熊佛西 他是做報告,我是做檢查。

      田 鳳 我們學校的大小演出,熊先生都會來看,看完會提意見。可意見的重點往往在技術方面,臺詞呀,身段呀,調(diào)度呀,很少在政治上提出建議和批評。有人說,我們的學生在舞臺上,衣服是工農(nóng)兵,而面孔卻是小資產(chǎn)階級。

      連來民 記下,記下,很形象。

      田 鳳 還有,熊先生規(guī)定,每星期六上午在校長室接見任何同學,可同學們反映說:“星期六上午我們都在上課呢!”

      連來民 非常生動!典型的官僚主

      義!記下,記下。

      熊佛西 那以后改在每星期六下午接見。

      連來民 這段這樣改行不行?“1932年至1936年間,我和戲劇系的部分師生在河北定縣做農(nóng)民戲劇工作,由于我當時沒有站在無產(chǎn)階級立場,而是用資產(chǎn)階級的改良主義觀點創(chuàng)作了一些劇本,這不但沒有教育農(nóng)民,反而欺騙了農(nóng)民,阻礙了革命的進步?!?/p>

      熊佛西 (激動得跳起來)什么,什么?我欺騙農(nóng)民?我阻礙革命?打死我也不承認!我愛農(nóng)民,同情農(nóng)民,可憐農(nóng)民!

      連來民 說到點子上了,熊先生的愛不過是同情和可憐!

      熊佛西 農(nóng)民沒有飯吃,你同情不同情?農(nóng)民沒有衣服穿,你可憐不可憐?哎,當年,你連來民也在定縣待過的……

      連來民 所以我才這么說么!那個時候,我們什么覺悟?跟現(xiàn)在沒法比!

      熊佛西 當年,我之所以要去河北定縣做農(nóng)民戲劇,那是因為當時的我已經(jīng)清醒地認識到,農(nóng)民是今日中國的大眾!而新興戲劇的大眾化,就是新興戲劇的農(nóng)民化,當時的中國,有幾個人有像我這樣自覺地為農(nóng)民服務的思想和行動……

      邵俊磊 熊先生,你這是自我批評呢,還是自我表揚?

      熊佛西 我們當時真是做得很不錯的!來民,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排戲,村里幾個地痞流氓來搗蛋,我就讓這幾個地痞流氓演戲中的地痞流氓,他們就不搗蛋了,以后,見著我們就叫先生,人也文明禮貌多了……(見大家望著自己)我是在回憶我當時的思想……

      連來民 熊先生,現(xiàn)在最為主要的是檢查批判……有一句話是怎么說的,好事不說跑不了,壞事不說不得了!

      熊佛西 不管怎么說,我當時是站在農(nóng)民一邊的。我出生在江西農(nóng)村,兩歲時父親離開家鄉(xiāng),一去不回。家中一貧如洗,我七歲就跟著我娘為地主家干活,放牛、喂豬、挑水、插秧、割禾。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我怎么能欺騙我自己!

      邵俊磊 可是后來你的父親突然回來了,他成了小商人,他把你接到漢口,送你上教會學校讀書,你父親為什么要送你上教會學校讀書呢?

      熊佛西 (指檢查稿)我上面都寫了!還不是因為教會學校的英文好。我父親說:“要出人頭地,非讀書不可,并且要讀洋書。”

      邵俊磊 這就對頭了,讀了洋書,留了學,受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嚴重侵蝕,使你背叛了原來的階級!

      熊佛西 (站起)你……(說不出話來,緊咬嘴唇)

      邵俊磊 (看著稿紙)這段這樣改……“像我這樣一個窮孩子,一旦有機會入學,豈不拼命讀書?此后便不顧一切地死用功,亂跳班級,目的是想出人頭地,我居然混到中學畢業(yè),考取了燕京大學,不到幾年,又轉(zhuǎn)到美國去鍍金。拿著留美的鍍金招牌,一回國就擔任了當時北京藝專的主任教授,從此一帆風順,扛著戲劇專家的牌子到處橫沖直撞,以高等知識分子自命,目空一切至今……”

      熊佛西 (惱怒地)好你個邵俊磊,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

      邵俊磊 不是,熊先生,這都是你自己寫的,(指著稿紙)你看,是你寫的吧,我只是把你寫的再往那個方向推一推……連主任,你說呢?

      連來民 我覺得可以,突出了問題的要害和本質(zhì)……

      邵俊磊 而且念起來很流暢,會有比較好的現(xiàn)場效果。

      熊佛西 (不服)你們這是寫劇本!誰寫誰去念?。ǘ迥_,生氣地走下)

      田 鳳 熊先生生氣了!

      邵俊磊 怎么辦?要么,再改回去?

      連來民 我看改得挺好!就這樣改!

      田 鳳 熊先生真的傷心了!

      老校友 是啊,他真的傷心了!

      田 鳳 我實在不明白,干嗎要熊先生檢查從前的事?

      連來民 我們不能身體進了新社會,而腦袋瓜子還在舊社會。脫胎換骨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改造,這個過程是很痛苦的,只有徹底放下包袱,才能輕裝前進。(看表)中間這一段還要再深入挖一挖……

      [三人聚頭討論。

      老校友 第二天,當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一份新的檢查稿終于出爐,交到了熊先生的手里。阿強叫了一輛祥生出租車,直接把熊先生送到了大會會場……

      [暗轉(zhuǎn)。

      [數(shù)天之后。黃昏??蛷d。

      [邵俊磊上,手持兩份報紙,田鳳從另一方向端著碗筷上。

      邵俊磊 田鳳,你早來了!

      田 鳳 嗯。(在桌子上擺碗筷)我在廚房幫忙給師母打下手,就你吃現(xiàn)成的。

      邵俊磊 還請了誰?

      田 鳳 你,我,還有連主任。

      邵俊磊 怪事。你說,熊先生為什么請我們吃飯?

      田 鳳 吃飯就吃飯唄。

      邵俊磊 好像沒有理由嘛。

      田 鳳 吃飯要什么理由?

      邵俊磊 熊先生請吃飯是有講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么請門衛(wèi)、炊事員、花匠、司機、勤雜工吃年夜飯——

      田 鳳 今天不過年。

      邵俊磊 要么過節(jié),請青年教師中的單身漢——

      田 鳳 今天也不過節(jié),再說,連主任早成家了。

      邵俊磊 (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田 鳳 知道什么?

      邵俊磊 不請張三,不請李四,就請我們?nèi)齻€,你,我,連主任!還不明白!

      田 鳳 不明白。

      邵俊磊 再想想,我們?nèi)齻€,我們?nèi)齻€臭皮匠!

      田 鳳 (醒悟過來)嗯……有道理!肯定是!

      邵俊磊 那天全市文藝界大會,熊先生上臺發(fā)言,只見他手捧發(fā)言稿,態(tài)度嚴肅誠懇,一字一句,讀來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讀到關鍵段落,熊先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這深深感染了全場的文藝界同行。熊先生發(fā)言完畢,全場立即報以熱烈的鼓掌。這兩天的《解放日報》、《大公報》又全文發(fā)表了熊先生的講話,在文藝界引起了很大很好的反響。一定是想到了我們的好處,熊先生高興了,就請幫他寫稿子的我們吃飯了!

      田 鳳 沒錯!就這個理由!

      [廳外傳來一陣歌聲:“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邵俊磊 熊先生一高興就要唱上幾句,一唱就跑調(diào)。

      [熊佛西哼著歌上。

      邵俊磊 熊先生好!熊先生好像挺高興。

      熊佛西 高興?哈哈哈……何以見得?

      邵俊磊 因為熊先生你在笑……

      熊佛西 我這個人哪,一天不笑,生??;五天不笑,大??;十天不笑,翹辮子“希特勒”(上海話:死掉了)!

      邵俊磊 (遞上報紙)熊先生的大會發(fā)言,《解放日報》《大公報》發(fā)表了?。ㄖ钢鴪蠹垼都m正錯誤,堅決貫徹……》……

      熊佛西 (似沒聽見)我們的連主任怎么還沒大駕光臨?。?/p>

      [連來民上。

      連來民 來了,來了。 抱歉,抱歉,遲到了!聽了個傳達,剛散會。

      邵俊磊 熊先生請客,我可是提前登門到場。

      連來民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多有口福!謝謝熊先生請我們吃飯!

      熊佛西 請你們吃飯?沒有啊。干嘛謝我?

      邵俊磊 熊先生真會開玩笑。

      熊佛西 沒請就是沒請,開什么玩笑。

      邵俊磊 不吃飯,我們來這兒干什么?

      熊佛西 吃飯,有這么回事,可不是我請你們,是你們自己請自己。

      邵俊磊 不明白。連主任明白嗎?

      連來民 不明白。

      熊佛西 我的那篇大會檢查發(fā)言稿報上發(fā)表了,報社寄來了稿酬。稿酬稿酬,寫了稿子才有酬,這篇文章掛的是我熊佛西的名,其實是你們?nèi)坏募w創(chuàng)作,我可不敢貪污你們的勞動果實喲!要不,再來一次三反五反,我不成了大老虎。

      邵俊磊 熊先生,你肚子里有氣!

      熊佛西 (拍拍肚子)哪里敢喲!

      邵俊磊 連主任,你看熊先生他……

      連來民 不怨熊先生。熊先生,我,向你賠禮道歉了?。ň瞎?/p>

      熊佛西 哎,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

      連來民 今天下午,我們聽了個傳達,陳毅市長請我們吃批評了!

      邵俊磊 陳毅市長說什么?

      連來民 陳市長說,思想整風不是整人,(學說四川話)把那些個文學家藝術家老專家老教授搞得暈頭轉(zhuǎn)向,甚至搞哭了,就不對頭了。人家是民主人士,有些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戰(zhàn)友,有些是朋友,不少人在國內(nèi)外名氣響得很,就是一時想不通有啥子要緊嘛,把人家逼急了,上吊吃藥跳黃浦,哪一個負得起這個責任!陳毅市長還要在大眾劇場召集安民大會,他親自作安民報告。

      熊佛西 (眼睛濕潤了,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真誠地)今天的客,我請!我請!

      連來民 對不住了,熊先生!

      邵俊磊 不過,我還是有那么一點鬧不明白……

      連來民 不明白什么?

      邵俊磊 那天大會,我就坐在臺下,我看到熊先生說著說著就流淚了,說真的,我被熊先生的自我檢查感動了……

      熊佛西 我也被我的檢查感動了么,真看真聽真感受,誰叫我是個搞戲的嘛!

      [眾笑。暗轉(zhuǎn)。

      [1956年。春。夜。校園。

      [熊佛西上。披一件薄羊毛衫,時而仰天,時而俯首,凝思踱步。

      [老校友上。

      老校友 熊院長,您這是在……

      熊佛西 (似對自己說話)我在構(gòu)思一個新的劇本……

      老校友 熊院長已經(jīng)很久不寫劇本了。

      熊佛西 是啊是啊,我差不多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動筆寫劇本了……

      老校友 為什么不寫呢,解放前,大大小小,熊先生寫過四十多部戲,1928年,就是您寫《王三》的那年,就寫了兩個獨幕劇三部大戲!

      熊佛西 那個時候年紀輕,天不怕,地不怕,不像現(xiàn)在,腦子有點空,膽子有點小,時間不夠用,精力更是不濟……有些人總以為寫劇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就是虛構(gòu)想象吹牛么,錯!大錯特錯!女人十月懷胎生一個孩子,可編劇有時十年懷胎也未必生得出一個孩子!因為他生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群,繁漪、周萍、周樸園、周沖、四鳳、魯侍萍、魯貴、魯大海,都是曹禺生出來的!那是一群永垂不朽的生命?。憚”菊媸钦T惑人??!

      老校友 那為什么現(xiàn)在又想寫劇本了呢?

      熊佛西 那天,我坐在辦公室桌前,往窗外一看,啊,校院里的那株廣玉蘭又開花了!掐指一算,我已在上海住了十一個年頭!在舊中國,我走南闖北,顛沛流離,從來就是居無定所。來過幾次上海,我一點不喜歡這個地方!1923年,我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第一次來上海,這個燈紅酒綠、光怪陸離的魔都留給我的印象是——上海是個可怕的地方!1926年那一次,我坐電車,身上僅有的七塊錢叫小偷扒走了。我哪還敢留在上海!1931年,我又路過上海,去百貨公司買毛巾牙膏,那售貨員見我穿得土氣,對我就是不理不睬,我一氣之下,當天就離開上海。我真的是一點都不喜歡上海,可現(xiàn)在,我居然已經(jīng)在上海整整工作生活了十一年!我的家在上海!我的學校在上海!我的夢想在上海!上海是我生命的又一個春天!我要寫上海,對,寫上?!@個劇本就叫……《上海灘的春天》!

      [側(cè)幕內(nèi)響起邵俊磊的聲音:“熊院長!熊院長!”老校友下。

      熊佛西 這個邵俊磊?。ǘ惚?,欲下)

      [邵俊磊和田鳳上。

      邵俊磊 熊院長,我看過你的《上海灘的春天了》!

      熊佛西 (聞聲停步,轉(zhuǎn)身)你看過我的戲了?

      邵俊磊 看了!我自己掏錢買票看的!我想跟熊院長說說我看戲的感想。

      熊佛西 是嗎?你說你說。

      邵俊磊 我的第一個感想是,這個寫資本家的戲要不是熊院長寫,別人還真寫不了!

      熊佛西 這些頗有一點拍馬屁嫌疑的話就免了。

      邵俊磊 最具特色的是,這個戲把解放初期資本家是去臺灣香港還是留在上海的矛盾心理寫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熊院長再三再四跟我們說過,寫戲就是寫人!寫人的靈魂!按照這個要求,《上海灘的春天》這個戲,人物站住了,就是靈魂還欠缺那么一點……

      熊佛西 唔?

      邵俊磊 我的意思是,前面的戲真是好!就是結(jié)尾,寫公私合營,那幾個資本家把工廠交給國家,形象塑造多少有一點概念說教,浪漫主義有余,現(xiàn)實主義不足……

      熊佛西 你的意思是我寫的資本家不真實?

      邵俊磊 據(jù)我所知,公私合營時,有的資本家白天——就跟熊院長寫的那樣,笑著上臺喊口號:堅決擁護公私合營!可晚上回到家里——就跟熊院長寫的不一樣,他們是唉聲嘆氣痛哭流涕!

      熊佛西 唉聲嘆氣痛哭流涕?有這樣的事?

      邵俊磊 (對田鳳)你跟熊院長說。

      田 鳳 俊磊說的是我舅舅,工廠公私合營了,他老板沒得做了,只是個資方代表,好幾個晚上,做夢都在哭,把我舅媽哭醒了!

      邵俊磊 這才是生活的真實!

      熊佛西 (有所觸動)哦,哦……這么重要的情況,你為什么不早一些跟我講呢?

      邵俊磊 怎么跟你講?劇本不給我們看就不說了,連戲票都不送一張,我要不是自己掏錢還真看不成這個戲了!堂堂戲劇學院院長也這么小氣!

      熊佛西 這,這得問你自己呀!

      邵俊磊 問我?

      熊佛西 我不是因為你才不想見到你嗎!

      邵俊磊 因為我才不想見到我?聽不懂!

      熊佛西 你不是想離開戲劇學院嗎?

      邵俊磊 我的請調(diào)報告——熊院長同意了?

      熊佛西 想到劇團去演戲,嫌戲劇學院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菩薩。

      邵俊磊 我沒這個意思,我就是想演戲……

      熊佛西 糊涂,糊涂!一個演員,一個導演、一個劇作家,一個舞臺美術設計師,他們的作品就是他們的戲,而我們的作品是什么?我們的作品是演戲的演員!導戲的導演!寫戲的劇作家!設計舞臺的舞美設計師!古人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是多么崇高的稱號,多么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告訴你,我這個當院長的不同意,不批準!所以,我就不想見到你!你這個孩子怎么搞的!哼!

      邵俊磊 我若是堅決要走呢?

      熊佛西 那我就給你跪下,磕頭,求

      你留下。

      邵俊磊 我可不敢當。

      田 鳳 (幸災樂禍地)我說了吧,死了這條心吧。

      邵俊磊 (聳聳肩膀)有什么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

      田 鳳 (對邵俊磊)別逗熊院長了!拿出來,拿出來呀。

      熊佛西 什么?

      田 鳳 他寫了一本教材。

      [邵俊磊從挎包里取出一厚疊稿子。

      熊佛西 是嗎?。p手接過)《表演基礎理論》!你寫的!啊呀呀,好,好?。ǚ矗┖?!好!

      邵俊磊 請熊院長斧正,不吝指教。

      熊佛西 我就看,今天就看!有出息!好?。ㄍ劭±诤吞秫P)我說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也應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啦。

      邵俊磊 (故意地)自己什么事情?

      熊佛西 別裝聾作啞了,你們在臺上做了多少年夫妻!

      邵俊磊 (故作悲哀狀)可惜啊,臺上夫妻,臺下就散的日子——即將一去不復返了!

      [田鳳挽起邵俊磊的胳膊,兩人肩并肩地站在熊佛西的面前。

      熊佛西 (高興地)啊,好啊好啊,(戲腔)但問月下老人是哪一個啊?

      邵俊磊 (戲腔)哪一個?是哪一個讓我演羅米歐的!

      田 鳳 (戲腔)是哪一個讓我演朱麗葉的!

      熊佛西 啊呀呀,原來這個月下老人是我啊?。ㄅ闹X袋大笑)

      [暗轉(zhuǎn)。

      [1957年。夏。下午。院長辦公室。沙發(fā),茶幾。

      [連來民抽著煙,來回踱步,心緒不寧。阿強提著暖水瓶上。

      阿 強 連主任,連主任,熊院長回來了?。ǚ畔屡浚?/p>

      連來民 (吃了一驚)熊院長回來了?不是在廬山療養(yǎng)嗎!

      阿 強 回來了!回來了!在樓下跟人說話。(找來茶缸茶葉,倒水泡茶)

      連來民 (不無抱怨地)哎喲,我的熊院長,你這個時候回來干什么!

      阿 強 連主任,聽說,市里一位領導點了熊院長的名,說熊院長是老右派,可是真的?

      連來民 阿強師傅,這些話可不敢跟外面說……

      阿 強 不敢不敢。連主任,院里送熊院長上廬山是去避風頭的吧?嗨,好不容易上了山,又急著回來干什么呀?真是戇得不轉(zhuǎn)彎!

      [熊佛西拄著手杖上。

      熊佛西 阿強啊,你在說誰不轉(zhuǎn)彎啊?

      阿 強 我說——我不轉(zhuǎn)彎……

      連來民 熊院長回來了!

      熊佛西 (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總算到家了!還是家里好?。?/p>

      阿 強 (端茶)熊院長,你干嗎急著回來,不在山上多住幾天!

      熊佛西 你不知道,真是把人給憋壞了。那霧天霧地的霧,一會兒鉆到你左邊,一會兒鉆到你右邊,明明在山腳下,轉(zhuǎn)眼又跑你頭頂上來了……

      [連來民示意阿強,阿強下。

      連來民 那一定是壯觀得很哪,明年暑假,我也上山住幾天……

      熊佛西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連來民 回來也好,熊院長就在家里多休息幾天,最好少出去,來訪的客人,可見可不見的,最好一概不見,可說可不說的話,最好一概不說,特別是要留神那些個找上門來的記者,最好一個都不搭理……

      熊佛西 人家找你也是人家的工作……人正不怕影子斜!再說了,我要不回來,我怎么做邵俊磊和田鳳的證婚人!我答應他們的!

      連來民 熊院長,有一件事,得跟你做個匯報。

      熊佛西 (神情嚴肅地)好事還是壞事?

      連來民 嗯……(不知如何回答)

      熊佛西 壞事?(有點緊張)是不是定我右派分子了?

      連來民 (一愣)不……

      熊佛西 真的不是?

      連來民 不是。

      熊佛西 (有點高興)那是好事!

      連來民 (又一愣)不是……

      熊佛西 不是壞事,又不是好事,那是什么事?

      連來民 報刊上可能要發(fā)一兩篇文章,是關于你寫的那個話劇《上海灘的春天》的……

      熊佛西 《上海灘的春天》演出后,說好話的文章已經(jīng)很多了,讓他們別寫了。

      連來民 這次的文章是批評性的。

      熊佛西 哦,那一定要登,要登!

      連來民 不是一般性的批評……

      熊佛西 不一般性也要登!

      連來民 這幾篇文章說——《上海灘的春天》是歌頌、美化了資產(chǎn)階級,為資產(chǎn)階級涂脂抹粉……

      熊佛西 (勃然大怒)放屁!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寫的劇本!

      連來民 兼聽則明,我們也不妨聽聽不同的聲音。再說了,我們也不能堵人家的嘴,是不是?你院長肚里能撐船……(走到門口看了看,回來)有一句話,我說了,熊院長也只當沒有聽見——

      熊佛西 什么話?

      連來民 (壓低聲音)不管人家說什么,我們一不反駁,二不解釋,三不表態(tài)。這三不主義,切記切記,我的熊院長!

      熊佛西 噢……(點頭)嗯。

      連來民 熊院長,還有件事……

      熊佛西 還有什么事?

      連來民 是關于邵俊磊老師的……

      熊佛西 哦,不就是結(jié)婚嗎?我這個證婚人不是回來了嗎?

      連來民 不是……是……

      [邵俊磊上。

      邵俊磊 熊院長回來了!正好!我找熊院長解決問題!

      熊佛西 什么問題?

      邵俊磊 來了個考生,條件相當不錯,可惜年齡大了些,我們學院考試又早結(jié)束了……

      熊佛西 (沒好氣地)這種小事也來找我,學院不是有規(guī)章制度嗎?

      邵俊磊 這個考生的條件非常好,完全是工農(nóng)兵正面形象的氣質(zhì),我們招了這么多年也沒招到幾個……

      連來民 好好解釋,請他回去。

      邵俊磊 熊先生,你一向是愛護人才關心青年的,他就在門外。

      熊佛西 就在門外?讓他進來,我來跟他說。

      [邵俊磊下,領著穿舊軍裝的焦勇復上。

      焦 勇 (朝熊佛西鞠躬)熊院長。

      熊佛西 哦,(贊賞地打量焦勇魁梧

      的身材)你叫什么名字?

      焦 勇 焦勇,燒焦的焦,勇敢的勇。

      熊佛西 啊,燒焦了更勇敢?。ù笮Γ┙褂峦荆覀儜騽W院有規(guī)定,超齡的一般不招收,再說你又耽誤了考期……

      焦 勇 是的,可是我太喜歡演戲了……

      熊佛西 哦,說說怎么個喜歡法?

      焦 勇 普通一個人,只能做一種人,只能活一輩子,可演戲能做好多種人,比別人多活幾輩子……還能告訴世人,人為什么活著!人應該怎么活著!人可以怎樣活著!我在部隊時,也自己寫劇本,自己排戲演戲……我們都是業(yè)余的……

      熊佛西 (欣賞地點頭)你是部隊的?

      焦 勇 復員了。

      熊佛西 什么兵種?

      焦 勇 運輸兵,在朝鮮開卡車。

      熊佛西 在朝鮮?啊,志愿軍?。崆榈兀┪覅⒓舆^赴朝慰問團,到過朝鮮戰(zhàn)場,真是很艱苦很艱苦啊……考試科目準備好了嗎?

      焦 勇 準備了。

      熊佛西 朗誦、唱歌?

      焦 勇 都準備了。

      熊佛西 嗯,俊磊,你到教務處去問一下,我記得對志愿軍好像有個優(yōu)待條例,請他們查一查,就說是我說的……

      焦 勇 (喜出望外)謝謝熊院長!

      邵俊磊 走吧。(高興地拉著焦勇下)

      熊佛西 俊磊!俊磊!

      [邵俊磊復上。

      熊佛西 恭喜你們,明天我來給你們證婚。

      邵俊磊 謝謝熊院長,我走了?。ㄏ拢?/p>

      熊佛西 是個好苗子!

      連來民 熊先生,明天,你別去證婚了。

      熊佛西 為什么?

      連來民 (頓了頓)邵俊磊定右派分子了。

      熊佛西 (一驚)邵俊磊?右派分子?不不不,他是積極分子!他要是右派分子,我也右派分子,你也右派分子,大家都右派分子……

      連來民 熊院長,現(xiàn)在不是開這種玩笑的時候!

      熊佛西 (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真的?(有點憤然)憑什么,?。?/p>

      連來民 還不是他那張嘴……

      熊佛西 不就是說兩句話么!

      連來民 他說的是錯話!

      熊佛西 錯話我也說過!

      連來民 你沒說過!

      熊佛西 我說過!

      連來民 我沒聽見!還有,他寫的那些個教材……都是問題!

      熊佛西 (激動地)誰,誰不說錯話?誰沒有一點錯誤!沒有一點問題?啊,你知道上海人怎么說的?好人不生肚臍眼!這天底下有不生肚臍眼的人嗎!怎么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他那么年輕,真有錯誤,也可以改嘛。難道你還不理解他?你幫他跟有關領導說說……

      連來民 我的熊院長,你就別再添亂了,行不行?

      熊佛西 (不無生氣地)你呀!你呀!你就是這個樣子!你不說,我去說!

      連來民 行!行!我去幫他說!頂多,再多一個我做右派分子!

      [熊佛西感到困惑,痛苦。他坐立不安,背轉(zhuǎn)身去,久久佇立。暗轉(zhuǎn)。

      [傍晚。教工宿舍。墻上貼著大紅“囍”字,電唱機播放著歡快的舞曲。

      [田鳳往桌上擺喜糖。連來民上。

      連來民 田鳳老師!

      田 鳳 連主任!

      連來民 今天是你們的大喜日子,恭喜恭喜??!

      田 鳳 感謝老大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連來民 怎么樣,一切都就緒了。(打量新房)啊,蠻好,蠻好??±谀??

      田 鳳 上院里去了,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回來!他這個人呀,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沒個準兒,不忘了回來,就算表現(xiàn)不錯。

      連來民 田鳳,跟你說件事。

      田 鳳 什么事?

      連來民 熊院長今天怕來不了了,他有點事情。

      田 鳳 什么事情?

      連來民 重要事情。

      田 鳳 今天,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上為我們證婚重要!他一定會來的。

      連來民 要是熊院長來不了,我代他為你們證婚,怎么樣?

      田 鳳 我才不信呢。我去拖他來!

      連來民 怎么,嫌我這個老大哥不夠格?

      田 鳳 不……

      連來民 放心,比這更復雜、更排場的場面,我都經(jīng)歷過。想當年,我第一次結(jié)婚,新娘子可是用花轎抬來的。

      田 鳳 第一次結(jié)婚?抬花轎,你?

      連來民 想聽聽不?

      田 鳳 (頗感興趣)嗯。

      連來民 (剝了顆花生米扔進嘴里)嗯,香!有沒有酒?給我來一杯。

      [田鳳給連來民斟了一杯酒。

      連來民 那會兒,我是地主家的少爺,門當戶對,娶了位地主家的小姐。抬花轎抬到我家,新娘頭上還蒙著紅蓋頭。我與她先拜天地,再拜父母,最后夫妻對拜,雙雙進洞房。

      田 鳳 新娘子好看嗎?

      連來民 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她。

      田 鳳 掀開紅蓋頭就看見了。

      連來民 我沒掀。

      田 鳳 為什么不掀?

      連來民 我當夜就逃離家門,到了定縣,跟上了熊先生。

      田 鳳 新娘子怎么辦?

      連來民 聽說,哭得死去活來。

      田 鳳 回娘家了?

      連來民 不,拜了天地,我就是她的男人,她一直在等我回去,我寫信回家讓她再找一個,沒用。

      田 鳳 這也太慘了!

      連來民 我承認,我對不住她,可我要跟她成了親,慘的就是我了!

      田 鳳 那個該詛咒的時代,吞噬了多少青年的靈魂!

      連來民 所以,才要革命啊。你們是自由戀愛,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心心相印,肝膽相照,比翼雙飛,并肩前進,你們的愛情在革命戰(zhàn)爭的疾風暴雨中萌生,在春天的陽光下成熟……

      田 鳳 老大哥,你今天怎么了?

      連來民 田鳳,珍惜你們的愛情!

      田 鳳 謝謝。

      連來民 我敬你一杯。(斟酒)祝你們幸福。

      [邵俊磊失魂落魄地上。

      連來民 俊磊。

      田 鳳 喲?。〝?shù)落)你還知道回來,早著呢。忙,忙,忙,戲劇學院就你一個大忙人!這結(jié)婚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事?

      邵俊磊 田鳳……

      連來民 (打斷)這么晚回來,該當罰你三杯!來,(斟酒)喝酒!

      邵俊磊 田鳳!

      連來民 (制止)俊磊!(拉他至一邊,低聲地)過了今晚再說……

      田 鳳 (察覺到什么)俊磊,你要跟我說什么?

      [邵俊磊坐下,又起立,從連來民衣袋中掏出煙盒,手哆嗦著,抽出一根。連來民用打火機為他點煙。邵俊磊坐下,悶頭抽煙。

      田 鳳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突然意識到什么)熊院長不來了,難道是……(驚恐地捂住嘴)是領導找你談話了?(轉(zhuǎn)臉望連來民,見連來民低下頭)不!不!我不信!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ㄒ话牙∩劭±冢┠阏f呀!這不是真的!不是!

      邵俊磊 (倏地站起)是真的!

      田 鳳 不是!不是真的!

      邵俊磊 是真的。

      田 鳳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說

      ?。。ㄋ浪雷プ∩劭±冢?/p>

      [邵俊磊掙脫,欲出門。熊佛西上。

      熊佛西 俊磊!田鳳!我給你們證婚來了!

      邵俊磊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我想不明白想不通?。。ㄏ蛴缍?/p>

      [熊佛西拍了拍邵俊磊的肩膀又走向田鳳。

      田 鳳 (撲向熊佛西)老院長?。ǚ怕曂纯蓿?/p>

      熊佛西 (用手杖撐住身體,強忍住淚水)你們,想開些……我想,也許,過兩年,就會沒事了……俊磊,(拿出一疊裝訂成冊的文稿)你的這本書稿,我又看了一遍,有提高,這幾個章節(jié)再做些調(diào)整補充……我都標出來了……就可以送出版社了……

      邵俊磊 (接過文稿,苦笑)還有什么用!(撕扯書稿)

      田 鳳 (搶奪書稿)你不能這樣!不能……

      [邵俊磊將書稿扔在地上,奔下。

      熊佛西 (追了幾步)俊磊!俊磊!

      田 鳳 (哭跪在地上撿拾書稿)這是他的心血啊……

      熊佛西 田鳳,快去!快去把他追回來!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你!快去啊田鳳!

      連來民 田鳳!

      熊佛西 快去呀田鳳!

      田 鳳 (哭喊)俊磊!俊磊……(急奔下)

      [熊佛西目送田鳳遠去。靜場。

      熊佛西 來民,聽說你也受了處分,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俊磊?

      [連來民不語,搖搖頭,急下。

      [熊佛西撐著手杖,跪在地上,將書稿一頁一頁撿起……暗轉(zhuǎn)。

      [ 老校友上。

      老校友 生活不會總是盡如人意,可是,熱愛生活的人總是能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還記得我們的校園嗎?那花園一般美麗的校園;還記得校園紅樓前綠地毯一般平展舒坦的大草坪嗎?那是熊院長領著我們一塊一塊鋪就的大草坪;還記得校園的清晨嗎?那空氣清新,飄蕩著薄霧的清晨,每天,熊院長和清晨一起,來到校園……

      [初夏。清晨的校園,鳥語花香。草坪上擺著一張靠椅。四周不時傳來學生們練嗓的聲音。一學生在畫架前作畫。

      [熊佛西推著手推剪草機上。

      老校友 (招呼)熊院長早!

      熊佛西 早!早?。ㄉ钋榈赝闹埽┱婧冒。勘葋喓蜏@祖在這里對話,莫里哀和關漢卿在這里聚會,易卜生、奧尼爾、契訶夫、田漢、老舍、曹禺……多少大師筆下的人物在這里復活,演繹他們的人生,展現(xiàn)他們的風采……

      [阿強上。老校友站立舞臺一側(cè),看著他們。

      阿 強 啊呀,熊院長,你又干起來了,這是我們校工干的活兒。

      熊佛西 我也是個校工。等我老到什么也干不了的那一天——(落坐長靠椅)我就坐在這兒,東看看,西望望,多好……我1926年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成回國,主辦北京藝專的戲劇系,當時一塌刮子學生只有三十來號人,系主任兼專職教師就我一個光桿司令!你看看現(xiàn)在我們的學校,多少學生!多少教師!我們?yōu)閲遗囵B(yǎng)了多少人才!真好,真好……

      阿 強 是啊……再過幾年,我就要退休回鄉(xiāng)下去了,真有點舍不得……

      熊佛西 阿強,別回去,留下,學院給你養(yǎng)老!我們一塊坐在這兒,東看看,西望望……來,阿強,坐,坐……

      阿 強 (坐下)熊院長,跟你反映一件事。

      熊佛西 什么事?

      阿 強 隔壁華東醫(yī)院有人來學校反映,說我們的學生一早起來就練嗓子,叫得醫(yī)院里的病人不能睡覺。

      熊佛西 (不以為然)孩子們練聲的時候,這天已經(jīng)亮了嘛,聽聽有什么不好,別理他們!

      [一穿藏袍的女同學上。

      洛桑次仁 (背誦臺詞)“多急的江流,多可怕的江聲啊!這真是名不虛傳的怒江啊!怒江,你怒的是誰呢?是文成嗎?是我這不遠萬里遠嫁沒有能完成父皇重托的女子嗎?不,倘若真的有神,就該譴責那些殘暴、好戰(zhàn)、顛倒是非的小人!”

      熊佛西 洛桑次仁!

      洛桑次仁 熊院長早!

      [一群學生上。

      學生們(紛紛地)熊院長早!熊院長好!

      熊佛西 同學們早!同學們好!

      [阿強推剪草機下。

      熊佛西 (指著一位女同學)這位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女學生 熊院長,我叫丁小梅。

      熊佛西 丁小梅,頂頂小的梅花?。▽σ荒型瑢W)你呢,叫什么名字?

      男學生 我叫孟大同。

      熊佛西 好,夢見了世界大同!文成公主!你們的戲排得怎么樣?

      洛桑次仁 報告熊院長,我們天天有進步!

      熊佛西 好!《文成公主》這出戲,編劇田漢——中國最杰出的劇作家之一!導演田稼——上海戲劇學院最優(yōu)秀的導演之一!演員你們——當年的農(nóng)奴或農(nóng)奴的后代,藏族第一代話劇演員!這出戲,(握緊自己的拳頭)我們一定要成功!

      學生們 我們一定努力成功!

      熊佛西 孩子們,在你們的面前,有三座大山,語言關、文化關和表演關……

      洛桑次仁 (學樣)“這三座大山,比唐古拉山還要高……”我們剛進戲劇學院,熊院長說過一遍;去年過藏歷年,熊院長說過一遍;今年過藏歷

      年,熊院長又說過一遍……

      熊佛西 我有說過那么多遍嗎?

      旺 堆 熊院長說一遍,我們翻過一座山;熊院長說兩遍,我們翻過兩座山;熊院長說三遍……

      學生們 我們翻過三座山!

      熊佛西 好!好!我們一起翻過三座大山!

      [熊佛西和同學們說笑著。

      老校友 (看著他們)熊院長喜歡和學生們在一起,三十多年來,他從未離開過青年人的群體而單獨地生活,無論是辦學還是率領劇團,總有一群可愛的青年朋友圍繞在他的身邊,他愛年輕人的天真、活潑、直率、熱情,愛年輕人那種特有的青春氣息和勃勃生機,他不怕他們吵不怕他們鬧,他只怕他們不吵不鬧,因為,他自己就是個愛熱鬧的人!他不甘愿衰老,他要追逐年輕,追逐青年人的夢想!

      熊佛西 (想起什么)對了,同學們,跟你們說件事……以后,你們早上練聲,往那邊靠靠,(指另一方向)墻的那一邊是華東醫(yī)院,病人需要安靜、休息,跟大家都說一聲,?。?/p>

      同學們 是!熊院長!我們到那邊練聲去!

      [老校友和同學們離去,熊佛西欲起身,腰部一陣疼痛。焦勇上。

      焦 勇 (上前攙扶)熊院長!

      熊院長 哦,謝謝你,焦勇。

      焦 勇 沒事吧,熊院長。

      熊佛西 沒事。哎,你們班不是去江蘇巡演去了嗎?

      焦 勇 昨天晚上剛回來。

      熊佛西 聽說,觀眾的反應相當熱烈。

      焦 勇 是啊,那些城市,基本沒有什么話劇的演出。

      熊佛西 是啊是啊,話劇演出都在大城市,更不用說是農(nóng)村了……

      焦 勇 熊院長,我見到邵俊磊老師了!

      熊佛西 你見到邵老師了?

      焦 勇 邵老師來看我們的戲……

      熊佛西 哦,他怎么樣?還好吧?

      焦 勇 邵老師的右派分子帽子摘掉了。

      熊佛西 好!好!

      焦 勇 他現(xiàn)在在縣文化館當指導老師。

      熊佛西 好!好!這些你告訴田鳳老師了嗎?

      焦 勇 沒有。

      熊佛西 快去告訴她!告訴田鳳老師!

      焦 勇 不能告訴田鳳老師!

      熊佛西 為什么?

      焦 勇 邵老師他……已經(jīng)成家了。邵老師是和他的愛人——當?shù)氐囊晃恢袑W老師一塊來看我們演出的……

      熊佛西 (惋惜地)邵俊磊啊邵俊磊……焦勇,這件事,你別跟任何人講,特別不能讓田鳳老師知道……

      [熊佛西突然皺起眉頭,右手撫腰,他又犯病了。暗轉(zhuǎn)。

      [老校友上。

      老校友 1965年秋天的時候,我們的熊院長因患嚴重的腎病,住進了與學院一墻之隔的華東醫(yī)院,他的病情已經(jīng)到了晚期,師生們的心情都十分沉重……(下)

      [醫(yī)院大門口。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從枝頭飄落。

      [連來民從醫(yī)院出來。對面,阿強領著邵俊磊上。邵俊磊明顯蒼老了許多,背著挎包。

      連來民 俊磊!

      邵俊磊 (緊緊握住連來民的手)老大哥!

      連來民 你可回來了!這些年,熊院長一直念叨著你!

      邵俊磊 我知道……接到你的電報,我就趕來了,熊院長的病情怎么樣了?

      連來民 (搖頭)醫(yī)生說,要我們作好思想準備……

      [邵俊磊忍不住朝醫(yī)院跑去。

      連來民 等等,他剛睡著。

      阿 強 (嚶嚶哭泣)真不敢相信,那么想得開的人,才六十五歲,他應當活到七十五!八十五!九十五……

      連來民 生老病死,誰也不能違抗。可是,畢竟來得太突然了。他那么愛學院,愛他的學生……阿強,這幾天怎么沒有打鈴?

      阿 強 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下廠的下廠,學院停課,沒人了,打什么鈴。

      連來民 熊院長問了,怎么沒聽見學院的鈴聲?我說大概是電鈴壞了吧。阿強,要讓他聽到鈴聲!鈴聲!

      阿 強 噢,我這就去。上課鈴、下課鈴、自修鈴、熄燈鈴、起床鈴……跟平時一樣……(下)

      連來民 俊磊,我要回學校把熊院長的病情向院領導匯報……

      邵俊磊 你忙你的……

      連來民 那我走了,我們待會見。(匆匆下)

      [邵俊磊在花壇邊坐下,點火抽煙。田鳳上。

      田 鳳 (從邵俊磊身邊走過,停步回顧)俊磊?

      [邵俊磊抬頭,與田鳳的目光相遇,他有點慌亂,起身欲下。

      田 鳳 邵俊磊!

      [邵俊磊停步,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兩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

      邵俊磊 聽說,熊院長病重,我來看看他。剛下火車……你寫給我的信,我都收到了……我不能連累你。不能……你說,你不怕連累,只要我活著……可是,我是個沒有前途的人……我對不起你……在舞臺上,我們總是一對。羅米歐——朱麗葉……但總成不了一對…… 剛下農(nóng)村那會兒,日子很難熬,走路低著腦袋……慢慢習慣了。我想,我要是真錯了,活該!要是沒錯,又何必自尋煩惱?你好嗎……

      田 鳳 (恨恨地)邵俊磊,你就是個混蛋!(噙著淚水,返身奔下)

      [邵俊磊無力地垂下腦袋。暗轉(zhuǎn)。

      [病房。身穿病員服的熊佛西閉目陷坐沙發(fā)里,身上蓋著一條毛毯。

      [邵俊磊上,搬過一把椅子,悄然坐在一邊,看著他的恩師。

      熊佛西 (做著夢,說著江西話)娘,我來了!我來了!娘……(睜開眼睛)哦,哦……(又闔上眼睛)

      邵俊磊 (輕聲地)熊院長……

      熊佛西 (閉著眼睛)唔?俊磊?不,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不是……

      邵俊磊 熊院長!

      熊佛西 (睜開眼睛)俊磊!真是你?。ㄒ话炎プ∷氖郑┪也皇亲鰤舭??

      邵俊磊 熊院長,是我!

      熊佛西 (坐起)真是俊磊!你怎么在這兒?

      邵俊磊 我回老家探親,路過上海,來學院看看,碰見連主任,他說熊院長住院了……

      熊佛西 是不是他們告訴你,我快不行了?

      邵俊磊 沒有,沒有的事。

      熊佛西 呵,俊磊,俊磊,自打你離開學院,就沒回來過,是不是把我們忘了?

      邵俊磊 我怎么敢忘記老院長呢!

      熊佛西 不是說我,是田鳳,你這個沒良心的!田鳳有哪點不好?她等你,給你寫信,一封又一封,可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就這樣來報答她對你的一片真情嗎!

      邵俊磊 熊院長,你別激動!

      熊佛西 我能不激動嗎!我心疼!

      邵俊磊 對不起……

      熊佛西 對不起,你以為一句對不

      起就能把什么都勾銷了?你呀!你呀!

      邵俊磊 一個落了水的人,不能再拖別人下水。老院長,你能理解我嗎?

      熊佛西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有的時候,我心里頭也不那么痛快,可在學校,在家里,我總是樂呵呵笑哈哈的,我不愿意老師、同學、妻子、孩子跟著我不愉快……正是因為我們深深地愛著他們,所以我們才心甘情愿地……(握了握他的手)

      邵俊磊 可我沒有想到是,我這樣做,更傷了她的心!

      熊佛西 不怪你,不怪你,你們都是好孩子……生活的酒漿,甜酸苦辣樣樣全,我們這一代人注定要喝上一碗??嗟?,我們喝了,別人就可以少喝,不喝,是不是?

      邵俊磊 嗯。熊院長,我調(diào)縣文化館工作了,寫戲、排戲,基本上我一個人說了算,領導、同事都挺信任我的……

      熊佛西 這就好,這就好。

      [田鳳上。

      田 鳳 熊院長!

      熊佛西 田鳳老師,你看,誰來了!

      田 鳳 (走到邵俊磊跟前,遞上文件袋)給!

      [邵俊磊接過,打開文件袋,是那份修補裝訂好的書稿。

      邵俊磊 我的《表演基礎理論》?。I水一下子沖出眼眶)

      田 鳳 是熊院長要我為你保存的。

      邵俊磊 熊院長,我是你最最沒有出息的學生……

      熊佛西 俊磊,聽我一句話,什么時候都不能絕望!我們是搞戲的,有一句話怎么說的,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曲曲折折,起承轉(zhuǎn)合,峰回路轉(zhuǎn),否極泰來,好戲總是在后頭!有懸念,戲才精彩嘛!你是一名出類拔萃的戲劇教師,只要有一線希望,你就要回到戲劇學院來!我的話你記住了?

      邵俊磊 (抹淚)我記住了!

      熊佛西 邵俊磊啊邵俊磊,我是真的喜歡你!

      邵俊磊 我知道,我知道……(低頭抹淚)

      熊佛西 俊磊,你都有白頭發(fā)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嘆息)唉,還有多少事情來不及做?。∥也皇桥滤?,我實在貪生啊……規(guī)律,大自然的規(guī)律,我就像一支蠟燭,燃到盡頭了。

      邵俊磊 燃盡自己,照亮別人,蠟燭的一生,從頭到腳都是光明的。

      熊佛西 (不無傷感地)我要去見我的娘了?。ㄍ挥譄崆榈兀┪腋銈冋f,我就是真死了,也會再活過來,嚇你們一大跳的!你信不信?

      邵俊磊 我信我信……

      [田鳳背轉(zhuǎn)身去,抹淚。

      熊佛西 沒的事,跟你們開玩笑呢。

      [焦勇手拎一袋水果,和幾位男女同學上。

      焦 勇 熊院長好!熊院長,我們代表老師和同學們來看望熊院長!

      同學們 熊院長好!

      熊佛西 呵,呵,謝謝同學們!

      焦 勇 俊磊老師!你來了!(握手)

      邵俊磊 我來看看熊院長,剛到。

      熊佛西 焦勇老師,好些時候沒見到你了!

      焦 勇 我們?nèi)マr(nóng)村參加四清運動了!

      熊佛西 哦。

      女同學 熊院長?。ㄅ跎纤┩瑢W們祝我們的熊院長早日恢復健康!

      熊佛西 謝謝,謝謝。這位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女同學 熊院長,你已經(jīng)問過我兩次了。

      熊佛西 別說——(使勁想了想)丁小梅——頂頂小的梅花!

      男同學 熊院長,我叫什么名字?

      熊佛西 你嘛,你就是你嘛?。ㄐΓ┩瑢W們,謝謝你們來看我。

      男同學 大家都想來,我們是代表。

      女同學 怕來的人多了,影響熊院長休息。

      熊佛西 誰說的?

      女生甲 我們老師再三叮囑我們,不能讓熊院長太累了。

      熊佛西 我不累,我不累,我想你們!

      女生甲 我們也想熊院長!

      熊佛西 好!好!看到你們,我真是高興!孩子們,要用功、發(fā)奮努力!你們這一代應該出莎士比亞、莫里哀、田漢、曹禺、白楊、趙丹……(又激動起來)不,應該超過他們,要不,我們還有什么希望!

      [從隔壁校園傳來一陣電鈴聲。

      熊佛西 (高興地)打鈴了?。幢恚┫抡n鈴。阿強把電鈴修好了。丁小梅同學,電鈴壞了,你們怎么知道上課下課的?阿強師傅有沒有搖鈴?從前都是手搖的,嘀鈴,嘀鈴……

      女同學 我們不上課了。

      熊佛西 不上課了?

      女同學 我們在農(nóng)村參加四清運動。

      男同學 我們在工廠勞動。

      女同學 低年級的同學前幾天也下鄉(xiāng)四清去了。學校里現(xiàn)在沒有班級,都下去了。

      熊佛西 (愣?。]有班級,都下去了……(神色黯然)

      [連來民上。

      連來民 熊院長,我剛上樓梯,好像聽見學院的鈴聲響了,一定是阿強師傅把電鈴修好了。(看表)再過六七分鐘,就打上課鈴。

      [熊佛西將頭扭過去,不理連來民。

      連來民 怎么了,熊院長?

      熊佛西 來民呀來民,你是我最最糟糕的學生!

      連來民 熊院長……

      [熊佛西抬手制止他說話,隔壁校園又響起一陣電鈴聲,鈴聲一陣陣地響著,響著……靜場。

      熊佛西 孩子們——會回來的!

      連來民 是啊,同學們都會回來的!

      女生甲 熊院長,我們都會回來的!

      熊佛西 好!好!告訴同學們,社會,是一個更大的課堂!生活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焦 勇 熊院長,我們一定把你的話告訴同學們!

      熊佛西 (點點頭)這些天我老是做夢,夢見我娘站在家門口,叫我回家吃飯。我說:“娘,我來了!我來了!娘……”我娘不識一個字,可她知道她的兒子怎么才能有出息,那就是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舊時的中國充滿了冷氣、陰氣、霉氣,整個是烏煙瘴氣,真要把青年人給活活憋死了!我心中就在喊,中國偉大的詩人、藝術家,你們這會兒躲在哪里?你們生在今日之衰敗的中國社會里不覺得冷嗎?不覺得黑暗嗎?如果是,你們?yōu)槭裁床黄饋砣键c火焰呢?幸虧我找到了戲劇,戲劇不僅是一種健康的娛樂,更是一種有力的教育,這種教育的起落足以影響我們中華民族的興衰。除非我們不想邁上復興大道,除非我們不想把中國建設成為一個強盛的國家!否則,我們決不能不重視戲劇教育!也許,我們干了一輩子,還是那么平凡,可是,怎么能沒有戲劇教育呢?我這輩子,應該心滿意足了。(撐起身體)大地重光,江海浩蕩……在新中國,我們終于辦成了一所現(xiàn)代戲劇教育的學?!虾騽W院!一所能在人們心頭燃點起光明火焰的學校!

      邵俊磊 一所足以百代千秋萬古長青的學校!

      熊佛西 我們這一代人完成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使命,上海戲劇學院未來的繼承者們,你們能用你們的生命之火去燃點起人們心頭那一片光明的火焰嗎!

      [老校友上。

      老校友 熊院長,你的話,我們都記住了!

      同學們 我們都記住了!我們每一個戲劇青年都要有健全的人格,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愛民族,愛國家,辨是非,有志操的人,然后他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劇終。

      2015.10.26 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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