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品茶,自然當(dāng)有些講究:茶具最好名貴奇特;水質(zhì)必須純正清冽;茶藝要求精湛嫻雅;茶葉講究珍稀新鮮。重要的是:品茶過程中要見真功夫。
多位品茶大家在書中早有說辭:品茶的幾種動作至關(guān)緊要:舌尖兒感觸、潤唇繞齒為品茶;中口直浸到舌根為啜茶;大口直沖咽部則為牛飲?!恫杞?jīng)》中的“啜苦咽甘,茶也”,說的就是品茶時“知味”,這是品茶中最基本的感知。
秋季,走向盡頭的時段,往往是人過中年啟悟的時段。出入口中微苦、細細品感,繼而苦盡甘來的名茶,似乎是我入世以來的精彩詮釋。盡管“茶水回甘”時,色味已淡、茶人多散,品飲者卻得到色、香難以相比的理念。其實,我對茶道并不精通,那日卻突發(fā)奇想:到頤和園蘇州街品茶。位于頤和園西北位置的蘇州街,總共有兩處茶館,即橋東的攬濤樓和橋西的嘉蔭軒。臨行時,曾為了解攬濤樓茶事做過功課,從些許資料上看,清宮帝后及嬪妃大多習(xí)慣用茶,茶源來自各省奉獻的貢品。清乾隆年間,把賜茶,作為對臣下的賞賜方式之一。在乾隆朝著名的千叟宴中,第一項內(nèi)容就是賜茶。由此,這處雖然位偏一隅卻茶香四溢的蘇州街,當(dāng)年便成為一代風(fēng)流帝品茶聽曲的理想去處。記得橋西的嘉蔭軒茶館我曾去過數(shù)次,印象最深的是墻上懸掛的《陸羽茶經(jīng)》。蘇州評彈藝人演唱以及不時有兩三句吳儂軟語從耳畔輕輕滑過,極為享受。西望,可見玉泉山寶塔屹立,南眺,可賞蘇州河彩舫徐行,飽感南國水鄉(xiāng)之情韻。橋東的攬濤樓茶館,我一向是只聞其名,未臨其境。所以此行的目的地是攬濤樓。
剛?cè)胩K州街,天際斜飄下綿綿絲雨,倏然間,讓仲秋之后的清晨平添幾許寒意。那天早上,好在正趕上這條以水當(dāng)街、沿岸作市的商業(yè)街開市:身著清代巡查服的兵士抖擻精神,邁著步、敲著鑼,在高喊“開市了!”的同時,繞街一周。漸漸的,水街街市喧騰起來。近70家店鋪的大門卸下門板,迎接早市,各式各樣的彩色招幌在風(fēng)雨飄搖中輕擺,店家迎風(fēng)冒雨,一一站在店前躬身迎客,祥和、熱誠、喜慶的氣氛映襯著水街兩岸山上的翠竹蒼松,正在變紅的楓葉,似乎也開始激動起來。此情此景,讓我若置身于江南市井中,一時竟忘了季節(jié)。
撐傘漫步,在水街瀏覽一番景象之后,我進入街市的通裕號錢莊換一串銅錢,沿著被秋雨浸濕的青石路,徐徐走到攬濤樓下。
此茶館為兩層小樓,精巧典雅,朱閣畫棟。在樓下,我向身著長衫的店家買了水牌,便登樓入座。這是一座可觀蘇州街全景的茶樓,最佳處當(dāng)屬倚欄而設(shè)的精巧茶座,據(jù)說,這是南方典型的“女兒靠”。攬濤樓“攬濤”二字無從查考,只是從身著清服的服務(wù)員口中得知,“攬濤”二字,每每在夏季雨夜感受最深:竹簾外大雨滂沱,雷電交加,蘇州河水奔騰咆哮,驚濤拍岸。這時微挑窗簾,可見水天一體,驚心動魄的場面盡收眼底。與樓閣中徐徐彌散的茶香、蓋杯內(nèi)徐徐浮上的茉莉花形成鮮明對比,一剛一柔,一動一靜,一瀉一浮,莫非蘊含點點禪機?不過,風(fēng)雨之夜品茶,似乎不及現(xiàn)在品得平靜,品得入味。
談“入味”二字,不由得想起清代陸次云在《湖雜記》中提到過品茶后的極至境界:“飲龍井后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乎齒頰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笨磥砥凡柚?,最好用心來感悟。既無口耳眼鼻舌身意之累,往往會品的透徹。
樓上古色古香的茶柜上有數(shù)個青花瓷罐,有按產(chǎn)地命名的西湖龍井;有按采摘時景觀命名的云霧茶;有按品相、品色命名的碧螺春及祁門紅茶、信陽尖等。一杯茶配四小碟小吃,有蘇州的鹵汁豆干、芝麻薄皮、玉帶豆、白瓜子,向柜上交付10個銅錢即可慢慢享用。
這里的銅壺蓋碗茶,既是一大茶趣,也在播揚京味兒文化。但見身著清裝的服務(wù)員,把客人想要的茶葉放入蓋碗中,面色溫和、姿態(tài)夸張,斟茶時講究右手提壺,左手先將蓋杯的蓋掀開,以優(yōu)美的姿勢高沏低收,然后用柔美的聲音說聲“請用茶”,繼而微笑一下離去。
由此想到,自清代后,“老北京人”手端蓋碗茶時,極為講求“品相”。茶敘時,要用拇指卡住兩邊的碗邊,用食指頂住碗蓋,品茶前,用碗蓋輕撥幾下水面的浮葉,然后,蓋兒與杯之間留一細縫兒,對著嘴輕輕品味,品時,不能出現(xiàn)“吸溜”聲響,只感覺滿口余香而不能見茶葉顯現(xiàn)。話聊得透了,茶色也漸淡了,于是,大家起身,抱拳相別。這類京味兒民俗風(fēng)雅,重在循規(guī)蹈矩,今人難以效仿。我以為還是“用心品茶”,來的瀟灑些。
兩盞三杯,茶漸入味。街頭也飄來陣陣絲竹樂聲。抬望眼,見到斜風(fēng)細雨下,矗立在店鋪房檐上方的彩色沖天柱恍似欲躍九霄的神龍;岸柳旁泊位中的彩舫也像是在輕移欲駛。滴滿雨珠的殘荷、兩岸山上蒼翠間出沒的野禽,還有岸南那組西藏建筑風(fēng)格的四大部洲寺廟群,在蒙蒙細雨中似有似無、似動似靜、似明似暗,使我如在畫中,又似在作畫,很長時間方醒悟過來。那時,我獨自憑欄、獨自品茶,在縷縷茶香中,醒與迷、感與悟,真的難以表述。
后來,忽想起文人葛兆光在《茶禪續(xù)語》一文中的尾句:“懂得以心品茶者,便懂得中國詩、畫、樂之理?!庇谑?,若有所得地起身下樓,迎著若風(fēng)若霧若雨的晚秋,走出園門。
何時能“以心品茶”,懂得詩、畫樂之理之后轉(zhuǎn)入禪悟之境?歸途中,我反復(fù)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