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仙俠情結

康瑩

魏君子，這位被譽為“港片百曉生”的香港電影研究專家，最近惡補電視劇《古劍奇譚》。因為該劇正被改編成電影，已于2015年10月底開機，很快將在大銀幕上與觀眾見面。

他是該片制片人，導演是以《倩女幽魂》等同類型題材見長的程小東。

2015年，電影《捉妖記》使仙俠形象再次引起中國觀眾的談論。

“其實倒退一個世紀，仙俠題材的火爆不輸今日。”魏君子告訴本刊記者。

《倩女幽魂》劇照

《一代宗師》編劇、《道士下山》原著作者徐皓峰，被稱為新武俠電影代言人。多年來醉心研究國內(nèi)武俠文化的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武俠神怪片起源很早，中國內(nèi)陸第一個武俠電影《火燒紅蓮寺》其實就屬于神怪類型?！?/p>

今天的仙俠片，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被定義為“武俠神怪片”。僅1928～1931年間，上海電影界就拍了227部武俠神怪片。

到上世紀60至80年代，武俠神怪又在香港“死灰復燃”;2008年一部《畫皮》之后，“仙俠神怪”則在內(nèi)地“重出江湖”。

如今這一輪興起，仙與俠又需要面對新一代觀眾的口味。

“畫符咒語”對“洋槍洋炮”

1922年上海，向愷然寫《江湖奇?zhèn)b傳》：用蠅頭小楷寫在不到一尺的紙上，每行可寫140到180字，卻是筆直一線。這本《江湖奇?zhèn)b傳》后來被譽為“近代武俠的開山之作”。

在徐皓峰看來，民國時期這類“武術中夾雜寫巫術的小說”的出現(xiàn)，源于正統(tǒng)儒家思想被年輕人所拋棄，佛教大盛，加之西藏密宗和西方先進文明的進入，仙俠文化由此興起。

到1928年，中國第一代電影人張石川上廁所的時候偶爾翻閱到了兒子的《江湖奇?zhèn)b傳》，驚為天人，決定將其搬上銀幕，取名《火燒紅蓮寺》。

影片中有江湖兒女用“氣”御劍、飛檐走壁等情節(jié)，看得觀眾目瞪口呆。于是紅蓮寺一把火，“放出了無數(shù)劍影刀光”。之后3年間，《火燒紅蓮寺》電影居然一集一集地拍了18部。

各大影視公司紛紛跟風。影史上把這類充斥著劍光斗法、隱形遁跡、空中飛行、口吐飛劍、掌心發(fā)雷等種種“妖光劍影”的影片稱為“武俠神怪片”。1928～1931年，上海約50家電影公司拍攝的近400部電影中，武俠神怪片有227部。

徐皓峰認為，武俠神怪片的流行，首先因為它是中國電影史上最早運用特效的片種，對觀眾來說是前所未有的視覺奇觀;其次，觀眾將“畫符咒語”視為對付西方“洋槍洋炮”的神通，“在自卑感極強的情況下對自己作出一次心理補償”。

1932年“一.二八”事件后，國民政府下達了禁拍令。“自周朝以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都是去巫術化，漢朝時期佛教是以符咒、法術的方式傳入中土，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旁門左道?！毙祓┓逭f。

重出江湖的“如來神掌”

“老公，你記不記得很久之前有一招從天而降的掌法？”

“是已經(jīng)失傳了的‘如來神掌？”

這是2004年周星馳《功夫》中包租夫婦的一段臺詞。

《畫皮》劇照

在現(xiàn)實世界，“很久之前”指的是上世紀60年代，那是香港粵語片最為繁盛的時候，武俠神怪片“重出江湖”。1964年的《如來神掌》是其中的代表。

中國電影資料館助理研究員沙丹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如來神掌》系列電影曾被研究者蔑為“粵語殘片”——這類電影往往7天就拍完，別稱“七日鮮”，黑白畫制作，對白皆為粵語，拍攝成本超低。

然而，《如來神掌》在當時引發(fā)巨大轟動，接連拍攝5部，1990年代又重新翻拍，直到今天影響猶在：午夜12點，香港電視臺就開始播放這一大堆“殘片”。

周星馳《功夫》當中的武功、反派人物“火云邪神”出自《如來神掌》，《西游降魔》中幾個驅魔人的“飛劍”“天殘腳”等角色和神功都來自名為《白骨陰陽劍》《十兄弟》等的“殘片”。

“殘片”影響的不只是周星馳一個人。

1977年徐克從美國學成歸國，進入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電視臺制作總監(jiān)問他：“你有什么想拍的片子嗎？我可以幫你完成心愿?！毙炜说谝粋€就提到了《倩女幽魂》。

不過徐克未能如愿，而是被迫嘗試拍起了武俠，直到1987年才拍成《倩女幽魂》。

魏君子總結，徐克的套路是“把古裝引入到魔幻”。他的《倩女幽魂》塑造了經(jīng)典的劍俠形象燕赤霞：能擺萬劍朝宗的劍陣，咬舌噴血畫符捉鬼。

1980年代，因為好萊塢的《星球大戰(zhàn)》，徐克也開始嘗試把科技元素融入到神怪題材中：《蝶變》請了好萊塢特效團隊操刀制作，為這一題材煥發(fā)了新的生機。

作為香港電影新浪潮旗手，徐克在影史上留下了諸如《蜀山劍俠傳》《青蛇》等經(jīng)典。然而隨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的遠去，神怪武俠也不復當年之勇。1999年劉偉強導過《中華英雄》，取材自漫畫，風格自成一派，但終究沒有形成大氣候。

魏君子觀察到，隨著近年來中國內(nèi)地電影市場走熱，香港導演紛紛北上，找到了新的熱力源。

能拍的公司和人不多

《畫皮》系列被認為是內(nèi)地仙俠神怪題材的新起點。沙丹回憶，上世紀80年代他在內(nèi)地影院看過零星幾部狐妖電影，然而直到2008年票房超2億元的《畫皮》之后，神怪片才得以在大銀幕上恢復昔日風光。

在他看來，武俠神怪電影的起落除了政治原因外，也是因為制作條件非?？量蹋澳芘牡墓竞腿颂佟?。

魏君子將其比喻成“中國漫威式英雄電影”，這種“超級大片”需要全方位最好的資源配置。

他認為，仙俠題材先頻頻出現(xiàn)在電視劇市場，而大銀幕較為寂寥，也是因為“資本和文化的生產(chǎn)模式不一樣，電影是高端娛樂產(chǎn)品，是文化消費的最高峰，不在一個咖位上”。

“這類電影的夭折率很高，許多電視劇播得好，但上了大銀幕就沒勁——劇情偏瑪麗蘇，情感飽和度不夠，世界觀相對薄弱。電影對內(nèi)在邏輯、戲劇強度等的要求比較高。”參與《畫皮Ⅱ》創(chuàng)作的編劇冉甲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2011年，因為編劇還缺一個女性視角，冉甲男順勢進入了《畫皮Ⅱ》劇組，帶著好奇的眼光目睹了一部神魔電影的誕生。

她對本刊記者總結說：“首先得有一個IP;得有錢，而且是一大筆;得找好導演和團隊，且團隊需要反復磨合。”

魏君子也發(fā)現(xiàn)，影史上引發(fā)轟動效應的神怪影片都有改編出處。

發(fā)展到今天，大型文學網(wǎng)站催生了網(wǎng)絡玄幻小說的盛行，積累了一大堆IP。而仙俠IP源頭除了小說外，還有游戲。

“今天的第一類IP是《西游記》《封神榜》這類古典小說，第二類是《誅仙》《古劍奇譚》這樣的網(wǎng)絡小說和游戲?！蔽壕诱f。

同時，神怪題材恐怕是最需要特效支持的電影類型。影片動輒要投資上億元，《畫皮Ⅱ》每秒特效制作成本高達上百萬元，因此這一類型幾乎不支持無粉絲基礎的原創(chuàng)劇本。

冉甲男說，寧夏電影集團和華誼曾為《畫皮Ⅱ》找過無數(shù)導演，最后選了初出茅廬的烏爾善，因為華誼總裁王中磊看重他的“廣告出身”所帶來的視覺想象力。

但烏爾善本人也承認他們的選擇“非常有勇氣”，因為這類題材電影通常只選擇拍過同類作品、經(jīng)驗豐富的導演，上億元投資“玩不起”。

“只有在電影市場、技術、人才都非常成熟的基礎上，才會誕生仙俠電影?！蔽壕诱J為，“為什么這兩年電影市場一井噴，香港導演又回來了？因為他們經(jīng)歷了幾十年電影市場的洗禮，懂得怎么拍一個合格的類型片，并且知道怎么拍特技。內(nèi)陸導演大部分連基本的都不會?！?/p>

此外，這一題材一般是團隊作業(yè)，成本過高導致此類影片經(jīng)不起過于藝術化的嘗試，“這不是一個人的作品，不能太任性?；ㄒ粋€億做個人化的東西，不怕第二天制片人來追殺你！”冉甲男透露，《畫皮Ⅱ》劇本就磨合了一年多，改了十幾稿。

一般片方都會提出影片風格和樣貌要求，編劇根據(jù)要求設計出核心人物關系和主線故事，導演在劇本階段就對未來能否呈現(xiàn)心中有數(shù)。

但這也是雙刃劍：為了追求十億元以上的票房，片方希望“什么元素都來一點”，這樣才能讓更多人喜歡，然而讓冉甲男苦惱的是，“什么都有就什么都不是，特別容易做成燴菜”。

對人間社會現(xiàn)實的寓言

“一個題材能不斷拍攝和發(fā)展，說明它有非常強大的受眾群體。”沙丹說。

女妖怎么換皮？手如何伸到皮底下？這些細節(jié)和過程“一定要讓觀眾看到，他們才過癮?！边@是冉甲男的創(chuàng)作心得。

她覺得：“最吸引觀眾的一定是視覺特效。”金箍棒變大變小、十萬天兵天將大戰(zhàn)悟空，許多情節(jié)即使有文字細致描寫，搬上銀幕后還是有不一樣的視聽震撼。

“你居然想不到它會這樣做！”魏君子認為，“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是該類電影最大的看點，不過實現(xiàn)手段并不止于特效?！?/p>

“一根懸絲垂下就在酒杯中下了毒。”這是1983年程小東導演處女作《生死決》留給不少影迷最深的印象。

“拍《生死決》時候沒有特技，都是靠我們土法煉鋼。片中那些忍者陷進沙里消失、出現(xiàn)落葉的畫面是現(xiàn)場實拍的，拍一下沙子，再拍一下落葉，疊印出來就變成忍者消失了。”程小東如此解釋。

此外，受訪者對本刊記者反復提到“世界觀”的構建問題——嚴謹宏大的世界觀設計不僅是仙俠題材成立的基石，也是提升觀影黏性的關鍵因素。

比如，《阿凡達》的制作團隊為不存在的族群設計了完整的社會體系，甚至設計了一門語言?！豆ㄌ亍穭t構建了一個完整的魔法世界，把其中涉及到的動植物拿出來，竟也拍出了《神奇動物在哪里》一片。

創(chuàng)作《畫皮Ⅱ》時，冉甲男還沒有這個意識，只是憑直覺搭建了一套世界觀——妖不能救人、驅魔人的血可以殺妖、必須吃人心才能維持妖術。

后來她發(fā)現(xiàn)，搭建世界觀最難的是要有現(xiàn)實基礎和根據(jù)，關鍵是自圓其說有邏輯，“一掌打出去一個蘑菇云，還得有能克它的招數(shù)”。

“搭建世界觀不是個技術活，是個文化概念。”她說。

徐皓峰也提到，這一點和東方神話的先天不足有關。西方神話自希臘神話以降，有扎實的宗教和文化基礎，東方神話則不成體系，“我們的神話沒有神仙譜系，一段一段的，一會是嫦娥奔月，一會是牛郎織女，沒有前篇和后續(xù)?！?/p>

這不是一兩個創(chuàng)作者就能修補完成的事情，冉甲男憑自己的知識體系，認為“東方的妖怪都必須像人，大多數(shù)很美，神魔故事是東方對人間社會現(xiàn)實的寓言”。

偏偏宗教文化又是區(qū)別東西方神話、魔幻最根本的差別。魏君子批評有些“不思進取的電影”在人物設置上隨意套用西方模型，比如直接抄襲好萊塢，“不中不西”。

武俠談“大我”，仙俠談“小我”

“講情情愛愛”，是東西方神話作品的相同之處。

“我不相信正，不相信邪，不相信幸福，我只相信你！”這是網(wǎng)友票選的《花千骨》最經(jīng)典臺詞。事實上微博熱搜當中除了吐槽“五毛特效”，被討論最多的還是劇中的愛情。

徐皓峰回憶，在“還珠樓主”時代，男女主人公最有人情味的話是“下次聯(lián)手，有緣再見?！币坏┱f出“可否接受我？”往往立刻死于非命，偶然忠臣眷屬也很乏味，“他們夫妻共同修煉，進展神速，很快成為了土地爺和土地奶奶”。

仙俠題材在內(nèi)地復興后，修仙練級、江湖恩怨卻變得越來越次要。徐皓峰認為，這其實也是武俠與仙俠最大的區(qū)別。

魏君子熟讀金庸古龍，認為武俠講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和“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種人類的痛苦。但仙俠談的是“架空”，與歷史并無任何關系。修仙煉道之外就是情情愛愛，比武俠“更脫離于實際，更滿足人們的意淫”。

從消費角度，“女觀眾緊握買票權，一個人等于兩張票”，冉甲男透露，《畫皮Ⅱ》制片方就是主打女性觀眾。

就文化心理角度，徐皓峰將之歸結為“這個時代缺愛”。在他看來，仙俠題材往往要表現(xiàn)一段極致的愛情，夸大愛情元素——等待可以是三生三世;負心者會被詛咒“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接受懲罰。

創(chuàng)作中，冉甲男也常常把主人公放到非生即死的道德選擇困境中，把普通人日常談戀愛時都會問的“假如”表現(xiàn)出來。

再從歷史角度來看，魏君子認為，90后群體沒有經(jīng)歷顛沛流離和人世滄桑，沒有金庸古龍時代對歷史和戰(zhàn)火的共鳴感，更多只關注小我，“為國為民都不重要，拯救愛人才是王道”。

所以現(xiàn)在的仙俠神怪故事，人人都要談戀愛，《大話西游》孫悟空有紫霞仙子，《情癲大圣》中唐僧有白龍馬。

“把金庸加瓊瑤，就是現(xiàn)在仙俠的東西?！蔽壕诱f，“我們對于這個世界有無窮的想象和探索，一定會讓這類題材向前走。它永遠不會消失，會成為一個重要的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