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
懷念昔日那片草
∥林柏松
林柏松,1947年生于黑龍江海倫市。1968年應征入伍。因在邊境執(zhí)行潛伏、巡邏任務凍傷而致一等重殘。作品散見于《十月》《人民文學》《詩刊》《山花》等刊。先后出版作品集7部。
我大聲地告訴生命之外那片綠色的田野:死者從來就沒有死過!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遐想過,一個作家或是一位詩人,一直在不停地走,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走成了路邊的一棵草。
草,深綠深綠的草,它們互相擁抱著、擁擠著,用蓄滿欲望的身軀,把季節(jié)搖晃,把日子搖晃。蟋蟀在月光浸泡的草叢中誦讀我們的夢想,在我們潮濕的身體旁不斷扇動光陰的翼翅。夏天的炎熱進入我們體內(nèi),在記憶里撒滿了鹽。和草一起,我們疲憊地承負太陽的光芒。
讓人愉快地飛翔著進入夏天,我們被那片耀眼的綠色覆蓋。天空一次次刷洗我們,燕子低低飛過我們的手,把一陣陣暴雨的詛咒帶進城市。我們的疼痛被鳥群鳴叫。黑暗閃過,那些不屈的草,證明我們苦苦地迷戀過、等待過……
草,再普遍不過的草,當它被風吹彎之時,有著弧的形狀。草,是大地皮膚上會呼吸的茸毛。草是弱小的,可它以眾多取勝,以生生不息取勝,所以有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詩句。這是對草的頑強的生命狀態(tài)最真實、最恰切的寫照。
我沒有去過草原,可我見過家鄉(xiāng)的草。我們習慣把低洼的河灘稱為河套,河套一望無際,那些草很茂盛。每當盛夏到來,綠綠的草就像折扇那樣展開,草有齊腰深,隨著風勢,頓時顯得聲勢浩大起來。我于少年時代曾經(jīng)在那里割過苫房草,還割過很多這樣的草,曬干了做柴燒。風吹來的時候,草們一致地彎下身子,仿佛在一種巨大的聲響中舉行著盛大的儀式。這時,如果你是一個詩人,你就會感到,草也是悲壯的。
草的此起彼伏的浪濤,大約就是它生的意義。這是一種自然的推波助瀾,一根草并不重要(實際也很重要),可全部的草就意味無窮了。草是屬于人類的,個別的草在人的眼中是不存在的??赡窍娘L吹來,我置身于悶熱的草叢中,看著頭頂上飄來的烏云,簡直會有那種大禍將臨的感覺。也許是我膽怯,我曾經(jīng)歷過這種恐怖。
有一次,我一個人在河套的草叢中割草。烏云從遠處逼近,并且攜著沉悶的雷聲。俗話說風在雨前頭,一陣風甩動鬃毛在長空下嘶鳴。我知道這樣的風如果刮進村子里,人們被風抽打后,會像一只只快速旋轉著的陀螺,在風中歪倒或散亂,然后向著四處飄零。我握著鐮刀,注視前方的一片強暴,害怕極了。身邊的全部的草都震蕩起來,沖散我?guī)в信獾纳眢w所固有的抵抗力。我感到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波濤洶涌之間苦苦掙扎起來,這只是一場暴雨就要到來的前奏…… 此刻,我能記起村中的老人在緊急的情況下,會低聲哼唱那支憂郁而蒼涼的田野之歌和野性的生命之歌。一場暴雨傾倒完了,河水會暴漲,洪水會像墻壁那樣橫著走來,將這片河套的草整個兒淹沒。草,已經(jīng)預感到了。
我堅信,生命歷程中的任何一件事,都有預兆。只是你忽略了這些預兆——比如說我吧,有時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跟一些從來不認識的人在一起說話,或者做什么事,我會突然感到這一切一點兒都不陌生,甚至很熟悉。我就絞盡腦汁地回憶,我究竟在哪兒看到了這些?我為什么竟對從未發(fā)生的事了如指掌?我會突然想到,這原是多少年前的一個夢中的景象。
草會做夢嗎?植物也擁有意識嗎?這是個神秘的疑慮。然而,暴雨到來之前,風就必然要刮一陣子,而草就必然不安地騷動。我,一個握著鐮刀的割草的少年,也同樣感到了恐慌。難道整個大自然都有一種共同感應的脈絡嗎?所有分布在大自然中的事物都有一種神秘的交流嗎?我,在廣袤的宇宙看來,與一棵草沒有什么兩樣。人,有的時候還不如一棵草活得那么輕松和自如,起碼一棵草不會受到同類的欺詐和傷害……
草被吹彎的時候,人難道不會面臨什么嗎?那彎曲之中肯定存在著一種微弱的抵抗??墒潜┯陼絹?,洪水也會到來,草的宿命含于大自然的宿命之內(nèi)。記得那時,我所居住的村子離一條大河約有二華里,幾次洪水暴發(fā)時,我都和村里的人們一塊兒去觀看。那是一種奇特的景象:仿佛整個世界和水是同一回事。我們站在較遠的土崗上,看到水霧浩蕩的中流,墻壁一樣直立起來的浪濤,帶著沉郁的轟隆隆的聲響,從上游滑動下來,掠過人們的視野。我第一次觀看這夏水時,被那巨大的景象驚住了——你會感到,任何點點滴滴的平凡的事物,只要積聚起來,就可能釀成一種真正的毀滅!
村里的一些膽大的擅長鳧水的年輕人,在腰間拴上繩子,另一個人遠遠地拽住,然后他游到接近中流的水域,打撈那些被洪水沖下來的東西。沖下來的東西里幾乎什么都有,有木頭、門扇和家具。你可以判定,在上游的一些家庭遭了殃,他們遭到了真正的洗劫。當時那個年代,無論是什么樣的家庭,都承受不了這種災難的,尤其是被稱為草民的百姓,遇到什么樣的災難,首先遭殃的都是他們,他們的天塌下來了。而我們,這些處于下游的人們,并沒有真實地目睹那些不幸者的悲劇,只是看到不幸的結果之后的零星見證。這些見證作為實物被打撈起來,人們會突然感到高興。我們的好奇心促使我們對那些與我們完全無關的故事進行種種饒有趣味的推測——這些推測既不能改變故事的本身,同樣地,又跟故事的主人公毫無關系!
這是大自然無限的偶然性引發(fā)的一連串互不關聯(lián)的鬧劇——悲喜之間,透出人間生活的冷漠和無情。人們打撈著這些漂浮的物什,只關心打撈的東西本身,至于它們意味著什么,那都無關緊要。鳧水的小伙子們本領高強,既有所得,又在眾人眼前炫耀著自己高強的水性。 他們一會兒鳥一樣地貼緊水面拍打著手臂,一會兒露出頭來環(huán)顧四周。我當時就敬佩他們的冒險精神——那種精神在大水中浮動著,在生活的悲劇中浮動著,在大自然的宿命和偶然性中,在毀滅與生存之間,浮動著,作為人間真實的喜悅的一部分。
歷史和大自然在無情毀掉一些東西的時候,肯定將饒過另一些東西。世間的萬物存在著差異,那就是真正不平的原因。比如說,這洪水為什么毀掉一些村莊又把另外一些村莊留下來了?為什么它毀掉了一些村莊又讓另外一些村莊興高采烈?為什么一些人事事順當、不勞而獲、坐享其成,而另一些人卻步履維艱、處處遭逢不幸、欲渡黃河冰塞川?為什么一些你認為難以做到的事,卻一下子弄成了。而你覺得既簡單又容易成功,甚至唾手可得的事,卻怎么也行不通并且越弄越糟?這是一個永恒之謎。誰都會理解這個謎。但誰都解不開這個疙瘩。有時就是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往往刺激了人類的智慧,磨礪了人類的意志。
我站在水邊之時,已經(jīng)感到了有一種什么力量推動著生活。那才是真正的奇跡。我們經(jīng)常無法看到站在我們背后的奇跡。那些跟我一起站在那兒的人們也沒看到。我們只看到?jīng)坝康乃嫔霞菜倩^的漂浮物,看到水也會像人那樣筆直地站立起來的可怕模樣。會看到世界也會震怒,人間的悲傷、痛苦和喜悅完全是混合在一起的。就像木頭、泥土、草節(jié)子和許多雜物同處于水一樣。我們更像是這些東西,同處于混濁的咆哮的生活。對那些給予我們驅動力、飄浮著我們、把我們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的事物一無所知。我們自身的一些掙扎有時是徒勞的。我是一位脆弱的寫詩的人,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突然對自己無所依賴的真實孤獨感到悲傷。
我手持鐮刀的時候,只是感到恐怖,只是感到只有一個人呆在河套里的那種恐怖。我只是感到了河套的空曠和一個人的渺小。我只是感到了草的眾多和一個人的孤單的對比。也許我只是感到烏云會使大地變得暗淡,而草涌起的宏大的聲響又可以淹沒一切?;蛟S我完全是被大自然的悲壯的氣氛所震撼,一種更大的力量使我感到自己的軟弱和怯懦。我想逃跑又不知逃到哪里。暴雨將至而我又一下子回不了家。我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一棵孤零零的樹,不,一棵離開了草叢的野蒺藜,生長在一塊石頭上。那一年,正是我輟學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勞動的第一年。那一年,我連初中一年級都沒有讀完,才十四虛歲。
我遠遠地看到了分布在河套邊緣的土堆,那些土堆像一些土墳分布在天底下,給這個世界增加了幾分恐怖。我平日里經(jīng)常到這里來,這些土堆是村里人用來脫坯使用的土,這些土是從一兩米深的地下挖出來的。到了秋天,家家都要脫坯修炕修房、壘院壘墻。剩下的這些土堆,來年還可以用上。夏天燥熱時,好像一切都能被融化掉,唯有這些土堆紋絲不動,使你感到,大地是堅硬的,它原本是一塊完整的表面光潔的金屬。這些土堆都是村里人用一輛輛馬車拉來的,那時,我多么渴望有一輛馬車從遠處跑來,烏云之下跑著的馬車一定是很美的。試想,大塊的烏云正在籠罩天空,這厚重的云層把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壓得很低,而一輛馬車卻在曲曲彎彎的路上悠然地行進著,你就立即會從心眼里感到,大地上是有一些真正的支撐的,有一些東西是不能被壓垮的,也有一些東西是不能被消滅的。我呆呆地站著,這些恐怖的墳墓一樣的土堆,竟然寄存了我的全部希望!
可是,遠處的道路上什么也沒有。只有天空,只有烏云,只有望著遠方的一個手持鐮刀的少年。多少年后,我還一直能夠回憶起那天的情景,那種被大自然忽視的無助感和深深的自卑感終生難忘。我只有跟草在一起的時候,才真正感到是跟大地在一起。大地也有頭顱,那里面才是大地生命的所在。草就像人的頭發(fā),它在保護著大地的智慧和隱秘。
夏夜里,我經(jīng)常看到村子里的街心蹲著許多人,他們搖晃著手里的火繩。我知道這些火繩的制作過程。我和爺爺每年都要到野地里割蒿草,我很小就學會了如何辨認什么樣的蒿草能夠熏蚊子。我家鄉(xiāng)的人把這種蒿草叫做艾蒿。那種老一點的、布滿籽粒的艾蒿才是蚊子的宿敵——把它們割倒,背回家,就像搓繩子那樣,把這些艾蒿編成一條條的火繩,在夏天蚊蚋之夜,點燃它們。那種具有特殊氣味的煙霧并不是很嗆人,甚至是很好聞的。然而蚊子卻會遠離這樣的煙霧,這是一種很有趣的驅蚊的土辦法。莊稼人在悶熱的夏夜睡不著覺,就在街頭,搖晃著手中的火繩,那亮斑在暗淡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憂郁??墒钱斈銖哪切┝涟呃锫牭叫β晻r,你才覺出憂郁并不真實,它僅僅是夏夜的一種詩意。這里面興許有著生活悠閑安恬的心語,或是有著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生存困境和苦痛的嘆息。鄉(xiāng)村的夏夜常常會有這樣的景象,已經(jīng)很晚了,人們還不愿意離去,好像一睡覺,許多難以得到的東西就會輕易錯過去。
夏天的夜晚很短,因而就顯得有點珍貴的意思,物以稀為貴。橫在人們頭上的星空,像一個謎團,像一部無字的天書,像一首無歌的天籟。人們哪怕是呆在街頭就那么蹲著,困了,就站上一會兒,然后再蹲下,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哪怕一直沉默不語,人們彼此誰都不瞧誰一眼,哪怕只看著自己手中晃著的火繩,聞著那股煙霧散發(fā)的芳香,也行。就是不愿早早回去睡覺。事情就有那么點兒奇妙,幸福和快樂的時候不愿意睡覺,痛苦和煩惱的時候想睡又睡不著。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白天要干活兒,各自忙活自己的營生。是這些火的斑點,用草編織的火的亮光,紅紅的、亮亮的,很美、很動人,組合了夏夜,點綴了夏夜。你要隔一段距離去看,它們真的與天上的星星所對應,你就會想到人們所說的“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的話是真的,黑暗中傳來的笑聲是真的,土屋里傳出的鼻息是真的,夏天的草叢平靜地生長并且不平靜地翻滾也是真的…… 是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就說這夏夜吧,人們手中的草編織的童話,以它的亮光在夜里劃出各種形體,轉瞬不就消失了嗎?它是虛幻的,但對于人來說,它也是真實的。它在你的眼睛中存在過,在你的心中存在過,它的紅紅的火像童話那樣感染過你、感動過你。這就行了??赡汶x開那個夜晚,回到屋子里睡覺,你已經(jīng)很困、很疲倦,于是你一覺睡到天大亮,世界一下子就變了樣子。那些火繩的光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更大的光芒之中。陽光刺激著你,草呈現(xiàn)出草的樣子,樹的形體也不復雜和神秘,大地上的事物都紛紛暴露出來,人們臉上的皺紋看得清清楚楚,生活折磨你的痕跡一下子被你看透了,你好像一個被騙光了錢的愚蠢的家伙,從炕上跳到地下,伸伸懶腰,啊,一天的生活又開始了。
一開始就不那么妙。真實的東西總讓人痛苦,而虛幻的東西給你的感覺又很好,虛幻的是不存在的,而你硬要把它想象成存在的,于是就似乎真的存在了?,F(xiàn)實中,真實的東西總是被虛幻的東西支撐著,這就是人生。然后真實的東西一點點把虛幻的東西壓垮,直到最后消滅。虛幻的東西一點點退縮,最后感到支撐不住,感到虛幻畢竟虛幻。這就是一輩子。是的,人生,一輩子,說不易,也沒那么難。莊稼人已經(jīng)感悟到了這個樸素的道理,他們懂得真實的東西很重要,比如說吃飯,你要每天吃飯??墒翘摶玫臇|西卻很好,比如說那些夏天的夜晚,星星滿天,他們蹲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隨便說話或者一聲不吭。
憶起那夏夜,我就想,草,這平凡的草,居然有一種讓人難以忘懷的魅力,它不僅使盛夏變得繁榮,使大地變得茫茫蒼蒼又充滿活力,同時在夜晚給予人以光——它可以用另一種方式生長于人的心上。它不僅在白日的風中呈現(xiàn)彎曲的美感,也在夜晚給予人們那種弓形的明亮的弧線。草在白天的樣子,你看到它們平平常常,沒什么稀奇。你會看到草或者被割掉或者被踐踏或者自己一點點凋謝。你就會看到宇宙不原諒一切,善或者罪惡,都不原諒。
在草的呼吸中揀出我的心包著的干凈美麗的祝福,我生命的疼痛在荒涼的前方,像一頭野駱駝踽踽獨行。我真敬佩那些草,它們一次次遭到蹂躪和踐踏,甚至被人類兇殘地鏟除或干脆放火燒掉,但那草仍然悄悄地生長出來,你幾乎不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反正,春風吹過的時候,你偶然來到還略有點寒意的野外,遠遠看去,大地的表面突然有了一層毛茸茸的東西,春色遙看近卻無。
再過一些時候,你就看到它們以草的成熟的面目出現(xiàn)了,在太陽的照射之下,有那種綠的反光,類似于罩在顏料上的亮漆。這是讓你感到舒適的那種顏色,使你覺得自己原是生活在一種抽象的音樂里,莫名其妙地歡欣一陣子。可是等到秋天到來,你就看到了另外的景象,野草全部地衰敗了,大地一片杯盤狼藉的樣子,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洗劫,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盛宴,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故,這一切也不知是為誰安排的。反正,草們枯萎了,草葉子東倒西歪撒了一地,秋風颯颯地,橫著掃蕩過去,又豎著掃蕩過來,想把這凌亂的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劫難的世界打掃干凈。不留痕跡,人們將看不到季節(jié)屠殺的罪證,看不到血和淚水,只看到另一個季節(jié),仿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是的,的確是理所當然的。
生活中的有些東西,總是在一些時候出現(xiàn),而另一些時候,就要被剝奪掉。出現(xiàn)時你太高興了,被剝奪時你就要難受。假如你從未留意過什么,你就會好一些。痛苦全為那些心靈纖細的人所設置,心就像易碎的瓷器,稍有不慎,就會被碰碎的。
因而,敏感的人們會為秋天而悲傷。秋天的確令人悲傷。莊稼要被收獲,糧食將存入糧倉,草將凋謝干枯,生機將會消失,大地上丑陋的東西將暴露出來——你會看到,衰敗的草是丑陋的,葉子脫盡的樹枝是丑陋的,光禿禿的土地是丑陋的,穿著厚厚的衣服,遮掩住健壯的胸肌和胳膊的莊稼人走出街門時是丑陋的,拉坯土的馬車孤單地行進在鄉(xiāng)村土路上吱吱嘎嘎的聲音是丑陋的,夜晚的街頭缺乏火繩子耀眼的火斑和這些火斑劃出的弧線是丑陋的,老農(nóng)臉上布滿皺紋的似笑非笑的樣子和用哆哆嗦嗦的手卷成的喇叭煙是丑陋的……
勞動曾經(jīng)改變了一切,使人們有食物可吃,有衣服可穿,有大片的田園秀色,有春的忙碌與夏的繁榮,可勞動又席卷了這一切,鐮刀和鋤鍬把種下的、生長的又砍伐掉、消滅掉,對于人類,的確是獲得了生存的實惠,對于大地,則又分明含有蒼涼的最終結果。這難道僅僅是一種周而復始的四季循環(huán)嗎?這四季循環(huán)真的是永無始終嗎?生與死真是那樣永遠銜接著嗎?不。對于一棵草來說,今年的草顯然不是去年的草,今年的成長與去年的成長有相似之處,分明又不完全相同。當秋風吹來時,秋草的穗兒隨風擺動,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沒有一次是相同的聚會。一個人也是這樣,今年的人與去年的人分明不是一回事。是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你要仔細觀察,你要留心一些,你就會發(fā)現(xiàn)四季循環(huán)之中蘊含在相似之中的滄桑巨變。
許多年后,我懷著復雜的情緒回到故鄉(xiāng)一次,我努力回憶著自己在這個被稱做故鄉(xiāng)的村子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一切又是那么遙遠又遙遠。我想到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想到那一輪圓月下的輕捷的少年和滿臉皺紋的閏土。歲月就這樣把一個人變?yōu)榱硪粋€人,再變?yōu)榱硗獾牧硗庖粋€人。四顧茫然,有的是物是人非,有的是人是物非。我總想不起自己。我是不是遺忘了自己的昔日?是的,我非得承認不可。昔日離我太遠了,昔日不是昨天,而是很遠很遠。因而,昔日,我是追溯不到了。
我又分明隱隱約約知道一些昔日的事,這些事不太像曾經(jīng)親歷的現(xiàn)實,倒像是人類多少年來代代相傳的神話。這是又一個夏天,輪回了若干次以后的夏天,田野里風色依舊,樹木上的葉片還是過去的那個樣子,你不會覺得哪片葉子掉了而哪片葉子又新近長了出來。讓我真正傷感的是,那片真正占據(jù)我記憶的河套的草,早已沒了蹤影。那片河套被人們開墾出來,變?yōu)榈咎锪?。昔日里,那草雖有磨難,但仍像強壯的家族,它們的周圍生存著整個世界!而今天,這世界怎么了?是什么讓有良知的人頓生憤怒?難道昔日并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話,那片河套的草又到哪里去了?
對于過去,只有兩種選擇,要么忘掉,要么懷著復雜的感情去贊美。我們竭力贊美的事物并不一定好,贊美本身并不含有對事物本身的評價,而是意味著事物本身的消失?,F(xiàn)在想來,昔日那片草是白白活著嗎?那么人是不是白白活著?人類對于一片草可以那么輕易地一筆抹去,如果有什么對人類這樣呢?生活是永恒的,草對人類忠實又可靠。有了草,日子變得風韻而有致。人類不能忘恩,不能忘記在孤寂和寒冷的歲月里,被草浸濡,被草點綴,被草溫暖,被草點燃……
我懷念昔日那片草,那片節(jié)節(jié)拔高迎風搖曳的草。我停在現(xiàn)實里,我停在幻覺里,我停在草的歌聲里。對于草的一切解釋,都是對生命的解釋。對于草的懷念,就是對生命的懷念……
責任編輯:夏爍 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