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場·幕府·經(jīng)訓(xùn)堂

陳雅飛

18世紀(jì)，清世宗勵精圖治，高宗繼位后國運承平，朝野才俊迭出，其時有兩位江南名士以鑒古名噪一時。畢沅（1730-1797），字纕蘅（湘蘅）、秋帆，自號靈巖山人，雍正八年（1 730）四月出生于江蘇省太倉州鎮(zhèn)洋縣。王文治（1730-1802），字禹卿，號夢樓，同年十一月出生于江蘇省鎮(zhèn)江府丹徒縣。兩人皆長于江南，同齡，同榜進士，又同在翰林院數(shù)年后各奔前程。畢沅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奔走中原，官至湖廣總督，一生戎馬倥傯，喜好詩詞、戲曲、棋琴，酷愛金石書畫，是乾隆后期知名的收藏家。王文治宦意淡泊，短期出任云南臨安府知府后絕意仕途，優(yōu)游江南數(shù)十年，畢生寄情詩文、音律、書畫、鑒古，成為負(fù)有盛名的書法家和鑒定家。兩人宦途各異，但都經(jīng)歷了乾隆整朝的榮辱滄桑，至嘉慶初年相繼撒手人寰。

畢沅和王文治自京師科場訂交，此后魚雁往來，友誼保持近四十載。王文治曾數(shù)次楚游并拜訪畢沅于幕府中，又在蘇州經(jīng)訓(xùn)堂參與刻帖，其間的詩文唱和與題跋鑒定，至今仍可在兩人文集和部分藏品中窺見一二。畢、王之緣是乾隆后期藝林交往的典型寫照，它不僅為了解兩人仕宦游蹤時的翰墨點滴提供參考，也可管窺名流雅士如何通過唱和、揮毫、雅集、鑒賞等活動，推動了18世紀(jì)晚期書畫鑒定和藝術(shù)收藏的發(fā)展。

一、京師及第（1760年夏）高樓聽雨十年前，早結(jié)多生翰墨緣

乾隆二十五年（1760）四月初二，北京貢院的官廨內(nèi)，庚辰科會試閱卷剛畢，擔(dān)任是科會試正總裁的戶部尚書、東閣大學(xué)士蔣溥在擬定奪魁名單后，作了一幅畫，圖為一枝盆中老株結(jié)出碩大香櫞，邊款題詩并識道：“自將鐵網(wǎng)擷珊瑚，頷下明珠探得無，閑寫春元添綺語，一時香國入冰壺。庚辰會試蒙恩充正考官，四月初二日，擬元甫定，寫《掄元圖》，并系以詩?！贝藞D至今還在，曾出現(xiàn)于2007年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上。從這幅立軸可見，蔣溥作畫題詩后，該科副考官介福等人亦作同韻詩題于圖中，此圖上方還有蔣溥所寫《聚奎堂用法司馬和明人韻四首》。聚奎堂在北京貢院內(nèi)，因壁問有明末取士詩七律一章，歷來主鄉(xiāng)會試者多取原韻贈答，是清朝士林風(fēng)氣。蔣溥在詩中以“一世功名皆理數(shù)，暫時得失聽升沉”告誡士子對仕途榮辱要有心理準(zhǔn)備，最后以“從今不薄邀天語，振古為昭式藝林”叮囑，寓憐才厚望之意。此圖裱邊則有會元王中孚和其他貢士的題詩，其中會試第二名的畢沅就聚奎堂原韻唱和，有“瓣香此日歸綸閣，嘉話他年播藝林”之句，第四名的王文治在長詩中以“春光一展感愧兼，愿效米顛袍笏拜”作結(jié)。此《掄元圖》保存了宮廷畫家蔣溥晚年的丹青墨跡，以及畢沅和王文治等庚辰翰林的早年書跡，同時也見證了乾隆中期運際重熙、振拔士林的太平氣象，詩書畫卻并傳于世，足堪珍貴。

隨后，紫禁城太和殿內(nèi)舉行殿試，高宗欽定一甲三名，對畢沅之策問嘉獎再三，擢至狀元，又定王文治為探花。五月初升殿傳臚唱名，在東長安門外張掛黃榜，順天府以華蓋儀仗護送狀元，隨后數(shù)日進士們按例在宮內(nèi)受領(lǐng)賜宴獎賞，又至午門謝恩、詣孔廟行禮，備極榮耀。北京圖書館藏有《庚辰進士題名碑》拓本，據(jù)載，此碑在北京東城國子監(jiān)，從拓本所見，乃立于是年五月，碑中首列制誥一道，畢、王名列一甲，賜進士及第。先掄元魁，后賜進士，兩人的仕途起點和翰墨之緣，正從科場展開。

中進士前，畢沅已于乾隆十七年（1752）奉母命自婁東來游京師，翌年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中舉，又得到直隸總督方觀承和少司寇裘日修嘉許，入軍機處補授內(nèi)閣中書，至狀元及第時，可謂仕途順暢（畢沅生平可參考史善長編《彝山畢公年譜》，下同）。就在畢沅抵京翌年，王文治亦自丹徒以選貢入京，雖無親友顯宦提攜，但以性靈才藝在京城廣結(jié)良緣，不僅詩文書法堪稱能手，更精通音律和佛禪，繪于孟夏四月的《夢樓宗臺撫琴圖》正是文治探花題名前，圖中物事和題識中的“先生放達人，耽此琴三尺”，渲染出主人撫琴微吟、性情風(fēng)雅的名士形象。

翰林院是培養(yǎng)館閣公器之所，進士于科場題名后進入其中，畢沅授修撰，王文治授編修。兩人當(dāng)時雖未成莫逆，但時常互訪，或談詩論書，或共憶江南。乾隆二十九年（1764）晚春，畢沅前往宣武門外的珠巢街探訪王文治寓所“丁香館”，因天氣甚佳，兩人再邀約數(shù)人至城南陶然亭游覽并拈題分韻：“群公有清興，列坐依水木。逍遙撰良辰，觴詠聯(lián)芳躅?！碑呫鋭t作長詩《晚春訪王夢樓，遇梁副憲階平前輩，邀同人小集陶然亭，分韻得足字》（文中所引畢沅詩句，均出自《靈巖山人詩集》，下同）暢敘同人雅集之景，更自剖心曲道：“仆本淡蕩人，竹石素所欲?！敝袷堑幢軌m之喻，此時的畢沅尚未踏入軍旅，但已多次流露出世之想。他在京時有《倚竹圖》一幅，友人多為題詠，王文治《丁香館下集》收有《題畢秋帆同年倚竹圖》（文中所引王文治詩句，均出自夢樓詩集》，下同），開句“人生豈合居無竹，滾滾紅埃使人俗”即言出世脫俗，又以“看君玉貌宜公卿，結(jié)實會應(yīng)巢鳳族”預(yù)祝對方入世功成，頗契畢沅儒道兼修之心。此詩王文治后來重書，文字有所出入。

陶然雅集后不久，同年初夏，王文治被選任為云南臨安知府。離京前友人設(shè)宴話別，文治對“朋儕況燕好，旦暮展親愛”的數(shù)年琴酒生涯不勝留戀。畢沅作《送王夢樓同年出守臨安》四首，以“蘭交風(fēng)誼重”稱述同年知交，并謂夢樓別后，從此詞社顏色凋零，歡場管弦寂寞，分襟后令人惆悵，末句以“奉佛生前慧，工書海外聞，花前及酒后，事事總思君”倍言惺惺惜別。整首詩道盡四年同學(xué)情誼，所提及的詞社、管弦、佛禪、書法、花前、酒后，不僅是翰林士子的日?；顒樱彩莾扇私窈髸r時分享的共同話題。

京師冠蓋如云，翰林院更是人文薈萃，士林們在修文纂史之余時有雅集，不僅留下大量翰墨，也為未來交游打下基礎(chǔ)。十年后畢、王兩人在西安重遇時，一已顯宦一已解甲，王文治在贈詩中憶及京師前緣：“高樓聽雨十年前，早結(jié)多生翰墨緣，樹記玉堂曾共植，詩來鈴閣得重聯(lián)。”（聽雨樓是畢沅在宣武門外的寓所，1764年十月自宣武門內(nèi)石虎街移入。）科場同年的情誼成為翰墨之緣的起點，城南觴詠和高齋互訪為兩人交契奠定了基調(diào)。

二、西安敘舊（1775年春）休猜子美依嚴(yán)武，仍是襄陽伴輞川

乾隆三十二年（1767）十月，高宗將時任翰林院侍講的畢沅擢拔用軍，特旨補授甘肅鞏秦階道，畢沅開始從軍用世的官旅生涯。而此時的王文治恰在臨安知府的第三年任上，因失察降級而索性休官歸里。畢沅作《寄懷王夢樓同年時官臨安》致意友人，感慨“一枕游仙同入夢，雙萍泛海各殊途”，復(fù)以“歸田成約誓非誣”相訂，流露出歸園田居的向往。王文治則作《自滇南歸聞畢秋帆同年授秦鞏觀察》報以欣悅：“故人三載惜分襟，忽見除書得好音”，并回憶“登瀛門外春游日，聽雨樓頭夜話心”?？梢娋焺e后，兩人仍以翰墨往來時通問訊，交誼不減當(dāng)年。

隨后王文治在杭州崇文書院擔(dān)任山長，往來杭州、丹徒間，畢沅則歷任甘肅安肅道、陜西按察使、布政使，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十一月補授陜西巡撫，官運亨通。傳世有無錫畫家姚仔作于甲午（1774）仲秋的《畢尚書榮歸圖》長卷，其時畢沅還未任尚書，畫上題名是后來道光進士梁國瑚所加，畫中畢沅身穿官服端坐舟中，四周吏民相迎，頗具氣派，所繪內(nèi)容雖然并非卷后題跋所謂的畢沅歸隱，亦足“藉以記當(dāng)時吏治之修明，黎庭愛戴之情況”。畢沅的陜署位于西安，署名靜寄園，包括終南仙館、環(huán)香堂、海棠塢、鏡舫、紙窗竹屋、絢云閣、石供軒、貯月廊、退思齋、小方壺、澄觀臺、雪濤峰等處。他常在署內(nèi)欣賞書畫拓本，如作于1773年的《環(huán)香吟閣遣懷》有“瀟湘北苑虛中景，笠屐東坡幻里身”句，即提及署中自藏的《董源瀟湘圖》和《陳洪綬繪蘇東坡畫像》；作于同年的另一詩中，則以“若遇環(huán)香訪仙跡，焚香浣手讀黃庭”，描繪了在環(huán)香吟閣賞鑒所藏《楊義和書黃素黃庭真跡》的情景。

畢沅就任陜西巡撫的前一年，清廷剛開四庫館，各地督撫學(xué)政身負(fù)廣搜書畫圖籍之責(zé)，典學(xué)稽古、延攬幕客成為一時風(fēng)尚。畢沅也開始廣招名流故交入幕，并在身邊聚集了一批幕賓、親友、清客等。嚴(yán)長明在《秦云擷英譜》中敘及乾隆四十年（1775）左右，畢沅幕中的情況：“余稅駕周南，留滯中丞節(jié)署時，王夢樓太守、莊虛葊明經(jīng)、畢竹嶼部郎、竹濤郡丞、杜防如、朱秋巖、王丹鲞、張止原諸上合成在焉?！蔽闹刑岬降膲魳翘兀赐跷闹危谑悄甏鹤麝P(guān)中之游。此時他已辭去山長之職，先到河南商邱探望嫁給陳濂之子的三女兒，隨后到西安稍作逗留以訪畢沅。時值二月上旬，畢沅見后喜而掀須笑吟，贊嘆故人辭官逍遙云外，令人生羨。王文治作《贈畢秋帆中丞》七古一首，憶敘京城別后所歷，又描繪畢沅接待的場景：“曰余休官臥菰蒲，漁舟泛泛似野鳧……連宵召我倒玉壺，追敘往事為歡娛。憐我落拓污泥涂，競欲以口相煦濡?！弊詈笠痪渫嘎冻霎呫渌朴型炝糁狻Ｍ跷闹尾⑽唇邮?，但對畢沅的古誼之風(fēng)表示謝意。

兩人詩酒流連之外，還共同欣賞了書畫。二月九日，王文治為畢沅所藏的明董其昌《書白居易琵琶行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作了觀款。而王文治也將藏品與友人分享，他此行攜帶了《唐人寫律藏第四分第六卷》，是來關(guān)中前剛在杭州購入，珍為秘寶。二月春分前二日，他在署中出示此卷，畢沅同時拿出所藏唐人二帖以供賞鑒，時嚴(yán)長明亦在座，遂題于王文治所藏卷后：“今歲中春，與夢樓同客長安，于撫署中出以見示……洵希世珍也。是日，秋帆前輩并出所藏唐臨右軍《瞻近》、《蜀人》二帖以觀，座中歡喜贊嘆，譬之元奘（按：即玄奘，避諱也）入五印度，獲睹薄伽梵金光明相，一時悲喜，殆不自持，謹(jǐn)書數(shù)語，以識欣遇云?！睌?shù)年后王文治將此卷對半割贈陳淮時作一長跋，跋中寫出當(dāng)時畢、王各出所藏唐人法書，“曾持與此書反復(fù)比較，味其品韻”的情景。兩跋互證，反映出西安幕中出示所藏比較品評，座中歡喜贊嘆的熱鬧情況。文治所藏唐人寫律藏卷包括《淫戒》、《盜戒》兩部分，是了解唐宋書法轉(zhuǎn)變的重要參考實物，為世所珍。中國嘉德2010秋拍的古籍善本專場中估價超過人民幣千萬元的《唐賢寫經(jīng)——律藏第四分卷第六》，即與畢、王共同欣賞之卷相關(guān)。

當(dāng)日同觀法書的江寧人嚴(yán)長明，字東有，號道甫，與畢、王年紀(jì)相若，他早年已與畢沅相識，在軍機處任職多年后歸鄉(xiāng)隱居，至畢沅撫陜時便入幕輔佐軍務(wù)，為定奏辭，又代為纂修《西安府志》，成為畢沅初到西安時的得力幕賓。王文治和嚴(yán)長明早年同在揚州和京師，可謂舊雨，故此行多相過從，在跋中稱譽嚴(yán)氏考據(jù)精博。王文治也在幕中見到畢沅之弟畢瀧，瀧字澗飛，號竹癡（又號竹嶼），室名廣堪齋，于半年前隨侍母親張藻來到陜西撫署小住，時在西安。畢瀧無意功名，長期鄉(xiāng)居里第醉心書畫古物，與兄長同為婁東著名藏家。二月花朝，畢瀧在署內(nèi)出示所藏《宋拓岳麓寺碑》，王文治觀后作跋：“頃游關(guān)中，于撫署內(nèi)獲觀竹嶼主人此本，神采完足，與時揭迥別。竹嶼博古善鑒，多所收蓄，此特吉光片羽，然已名貴若此。嘆服嘆服?！贝送卦?jīng)畢氏昆仲收藏，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上面的多則題跋，可令人一窺當(dāng)時主賓揮毫題詠、賞拓鑒古的情形。

王文治隨即前往蘭州看望時任甘肅布政使的友人王亶望，至次年（1776）三月返程再度途經(jīng)西安，又與畢沅偕游驪山和大雁塔。時清廷平定大小金川叛亂，畢沅即將出發(fā)署理陜甘總督，文治遂作《西安旅次送畢秋帆同年權(quán)甘肅總制二首》道賀，詩中以“休猜子美依嚴(yán)武，仍是襄陽伴輞川，若到金城勞見憶，留題多在五泉邊”之句婉拒依附故交，而是以朋友身分聯(lián)袂清吟，共續(xù)墨緣。王文治隨即搖棹返里。

三、長沙論詩（1789年冬）沅湘曾記舊年游，兩岸泉聲咽不流

畢沅撫陜十三年間頗有政績，他致力于治賑墾荒，灌溉民田，又修繕名跡，更重要的是，他因為及時督運糧草和調(diào)運騾馬兵員，協(xié)助鄰省成功鎮(zhèn)壓四川少數(shù)民族騷亂、甘肅回民起義，建有軍功而屢為高宗贊賞，故此時軍旅生涯頗為愜意。雖然挽留王文治不成，但畢沅陸續(xù)招攬到不少名士學(xué)人入幕，著名的有孫星衍、錢坫、洪亮吉等，眾人搜羅金石書畫，詩文雅集和修書纂史并而有之，藝術(shù)風(fēng)氣極為濃厚。如《樂游聯(lián)唱集》和《蘇文忠公生日設(shè)祀詩》大量記錄了署中活動，其中《集終南仙館觀董北苑瀟湘圖卷聯(lián)句》和《周曶鼎聯(lián)句》是圍繞畢沅藏品而作，《同人集環(huán)香吟閣分賦聯(lián)句四首》則是幕府同人就秦鏡、漢瓦、隋塔、唐鐘四物鑒賞聯(lián)吟。乾隆五十年（1785）始，畢沅任河南巡撫三年半，主持治理黃河和淮河，督放賑濟，其時河南連年災(zāi)荒又河工事繁，但雅集、著述和賞古之樂亦時有之，趙懷玉作于1788年的《嵩陽吟館觀清明上河圖真跡》一詩，所言正是在開封撫署內(nèi)同觀畢沅所藏《清明上河圖》和董源《瀟湘圖》的情形。

乾隆五十三年（1788），畢沅得高宗擢拔為湖廣總督，署第駐湖北武昌。翌年（1789）秋冬之交，王文治偕女孫玳梁（玉燕）和鎮(zhèn)江畫家潘恭壽同行游楚，此行是為了探視在湖北武漢擔(dān)任漢口鎮(zhèn)巡檢司的三弟文明。十一月冬至后二日，畢沅招王文治在長沙同訪岳麓書院山長羅典，游覽名勝訪碑?dāng)⑴f。歸后，畢沅作長律二首記敘此行，羅典隨后將畢沅手跡鐫石刻碑，嵌于岳麓書院講堂后壁。因畢沅當(dāng)時兼署湖南巡撫，身在長沙，兩人有遙和多首，如畢沅作《岳陽樓玩月偶彈水仙操題壁即寄夢樓》，王氏即答次酬。王文治也在長沙過了60歲壽辰。

期間兩人或論彈琴，或評書畫，或言學(xué)仙，并同與年長十歲的畫家王宸結(jié)下詩畫之緣。王宸字子凝，號蓬心，自號瀟湘翁，他不僅是畢沅的太倉同鄉(xiāng)，也是王原祁曾孫，家學(xué)淵源而工于詩文書畫，被稱為“小四王”之一。畢沅因巡閱公事，與時任永州太守的王宸在長沙行館相晤數(shù)日，隨后同舟共游永州浯溪。此行與畢沅所藏的董源《瀟湘圖》相關(guān)。五代南唐的畫家董源，以平淡天真的江南山水畫，被尊為南方畫派的開山宗師，存世作品寥寥無幾，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瀟湘圖》是其代表作之一，所繪正是瀟水和湘水之景，二水在湖南永州匯合。此圖曾經(jīng)晚明大藏家董其昌收藏，董氏珍為秘寶，曾攜此圖舟游湘江印以真境。不知是否有意追隨董其昌，畢沅也攜此卷和《吳仲圭漁父圖》、《倪王合作卷》等藏品泛舟，并在舟中與王宸同觀論畫，途中畢沅共作九首唱和詩。歸后，王文洽作《秋帆制府歸自浯溪，見示與蓮心太守唱和詩，次韻二首，一呈制府，一贈蓬心》，三人不勝唱酬之歡?，F(xiàn)藏上海博物館的《王宸仿董源瀟湘圖》卷后有王文治長跋：“己酉（1789）冬，余與蓮心于秋帆尚書長沙行署中同觀《北苑瀟湘圖》真跡，以目前所歷之境持校此圖，毫發(fā)不爽。”（此跋亦收入《快雨堂題跋》卷八）道出三人同觀名跡印證真境的風(fēng)雅之事。在另一為王宸作的畫跋中，王文治指出：“北苑為畫中星鳳，近時染翰之家誰見真跡，己酉（1789）歲蓬心與余在長沙署中，靈巖尚書出《瀟湘圖》，令其日夕臨仿，遂爾胎息相承?！保ā犊煊晏妙}跋》卷八）王宸不久便解郡退任，進入畢沅幕府?dāng)?shù)載，期間曾多次觀摹此圖，加以對臨和背臨，畫格日進，并為畢沅、王文治、徐堅、吳翌鳳等臨寫多幅《瀟湘圖》相贈，期間墨緣并見于詩書畫中。

這段長沙論詩的因緣也延續(xù)到了武昌。乾隆五十四年（1789）十二月卸任湖南巡撫事后，畢沅于翌年（1790）正月回到武昌，因該年八月是高宗的八旬萬壽盛典，畢沅可能忙于治堤禁盜和祝壽準(zhǔn)備。而王文治于春正月“訪山人于武昌督署”（《靈巖山人詩集·序》），并探訪了湖北巡撫惠齡、湖北布政使陳淮和劉錫嘏觀察等，其中不少時間在江夏與陳淮游處。陳淮字望之，號藥洲，自幼與文治交厚，又因其兄陳濂是文治親家，故有姻親之誼。陳淮是陳維崧的曾孫，家藏大量名跡，與畢沅共稱好古精鑒，朱方增在嘉慶年間編纂《石渠寶笈三編》時寫道，嘉慶的內(nèi)府書畫除大學(xué)士和珅籍沒之物外，“其他精品半屬湖廣總督畢沅、江西巡撫陳淮所藏”，足見兩人收藏之富。

畢沅和陳淮在佐理公務(wù)之暇時常品評書畫，并引出一段收藏佳話。時值二月，王文治在武昌為陳淮作一長詩畫跋，題目即點出畢沅畫贈陳淮的事由：《為望之親家題董文敏仿米敷文瀟湘奇境圖，圖為秋帆尚書所藏，觀跋語知是陳氏故物，遂以遺望之，俾珠還劍合焉》（詩見《后楚游草》），詩末寫出兩人書畫之緣：“君佐尚書鎮(zhèn)楚疆，尚書倚君為柱梁。公余品跋到書畫，孰是淵源孰流派。曲遘知音調(diào)始道，癢逢纖爪爬方快。香光妙墨重連城，上有君家處士名。尚書割愛持相贈，畫錄千秋佳話成?！痹谖募校嗽娢磳懭掌?，現(xiàn)藏德國柏林東亞博物館的明董其昌《仿米友仁瀟湘奇境圖卷》卷后也有王文治此詩，款署二月，詩句相同，但最后一句改為“謾道交情重投贈，盡錄千秋益談柄”，可能即是畢沅贈陳淮之卷。無獨有偶，中國嘉德2010春拍上的《行書詩卷》中，前半卷正是文治此詩，款署“庚戌（1790）春二月花朝前二日”，自言是“先錄請宗工繩削，庶敢書之卷尾”。后半卷是王文治抄錄的跋《蘇文忠天際烏云帖》詩九首，蘇軾此帖當(dāng)時為畢沅所藏，真?zhèn)尾环幾h，如翁方綱曾在文集中對照蘇齋藏本，從紙質(zhì)、行文、筆法三方面指出畢本是臨摹偽作。但文治甚為推重此帖，跋中稱此帖為“真跡”，并就帖中內(nèi)容作九首唱和詩，以“繆次其韻，兼呈制府”。此詩續(xù)古人風(fēng)雅，才情并茂，亦見于《后楚游草》中。王文治與畢、陳交契，他曾向袁枚說：“當(dāng)今公卿大夫，精鑒古玩者，惟秋帆尚書與藥洲中丞，而中丞鑒別尤嚴(yán)?！眱稍娬涗浟巳说蔫b賞交往。

同年（1790）四月十六日，王文治為《靈巖山人詩集》作序道：“山人之以詩稱，及余與山人交，皆三十年以前事，迄于今年，皆六十余矣，始能徐徐，然盡出所為詩，以相質(zhì)證?！北磉_以詩文論交的慎重。春余臨別，文治以素心蕙草一枝贈畢沅，其女孫玳梁以畫蘭便面相贈。畢沅作《夢樓女孫玉燕以畫蘭便面見貽即題一絕》：“沅湘曾記舊年游，兩岸泉聲咽不流，染翰欲題香草句，幽情遙寄一江秋?！蓖跏弦啻雾嵰灾x。五月六日，王文治自楚旋里，數(shù)月后潘恭壽繪成《王玉燕寫蘭像軸》，文治即將關(guān)于玉燕畫蘭的唱和詩抄錄圖上，紀(jì)念沅湘泛舟賞畫之行，此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