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傘
城市的正上方,月亮將臉譜高懸。
我墜入懸空的蜘蛛網(wǎng)。這座城市有閃光的格子線條,她結(jié)實的橋墩和螺旋狀的道路,是圖案中顏色最深的那幾筆輪廓。我抓住天空與高樓之間的那點想象,愛得迫不及待。
你在紙上活著,活在我的整個城市里。
我的眼睛是你的展廳,一道敞開的門,供你精密的思維兌現(xiàn)文字,讓他們適宜觀看、收藏,最后,你殘留在我的心臟上,像充滿藝術(shù)氣質(zhì)的碎片。
那些在出生和成長中都伴隨著我的舊東西——棉布、稻谷、房子、炊煙、忍耐和無休無止的游戲,正從我身后返回,比搶占戰(zhàn)爭的陣地更加激烈地搶占著我的記憶。
你知道城市里,有我便于搜尋自我的望遠鏡。
一枚月亮的脾氣和態(tài)度,就是促使望遠鏡把放大的生活細節(jié)又重新粘連在一起,使我落在陽臺上的手指,攪動月色,成為霜、雪、雨、露、血液和眼淚的替代物。
所以月亮是軟的,滲透在我的身體里。而你,看到了她尖利的光亮。
“月亮的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意外……”
城市,也是一個意外。
一座陸地的城市,為什么會被淹沒在水中?電梯和摩天大廈,塔樓和欄桿,靈巧的舌頭和不死的預(yù)言,月亮與蘑菇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詞……也淹沒在水中。
月亮在一塊冰冷的礁石上,掩埋身體的孔洞,水的浩渺,塵世的煙波,充溢其中??墒悄阏f,月亮像蘑菇,她立刻就收攏了自己的裂縫和條紋。
從水里長出來的蘑菇,晃動著尖尖的高跟鞋和銀色的帽子,沒有任何一個關(guān)聯(lián)詞,逃過了月亮詭奇的象征,包括遠山、河流、低谷、四季和信風。
我的周圍,是文字、圖片和視頻表達的競爭,是剛剛盛產(chǎn)出來的未來的歷史事件,靜止的墻壁和移動的門,伴隨左右。它們都在月亮的外面,而我,是另一種關(guān)聯(lián)詞,捆綁著月亮和城市。
最后,月亮掙脫了城市,升上天空。
“但城市的故事,正以水的形態(tài)向月亮蔓延……”
那些抬頭望月的人們,深情地說。
支上一架木梯就能爬上月亮。你說,快來這兒。
我在地球上的深夜撫摸城市的窗口。我試圖將手臂伸得長一些,甚至想激發(fā)一種柔韌的彈性,然后,我聽見自己的尖叫——摸到木梯的感覺,像極了一種液體的光,在流向我的身體。木梯是船木做的,散落著炭烤的黑色洞孔的眼睛,它具備在黑夜中風餐露宿的能力。因此這時,我很滿足頭頂?shù)奶炜?,忘記了白天要去郵局寄給地球某處的信件。
月亮在微笑,在飄移,面向我逐漸輕盈的身體和語言。我必須快速踩上木梯的第一層橫欄,然后是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我叮囑自己,在抵達最高的那一層時,頭要盡力放低,低得像日常生活中那個最謙虛的人,低得像大風過后麥田里那一束即將待產(chǎn)的麥穗。
地球的引力已經(jīng)失效。你說的是真的。那些經(jīng)受不住月球引力的小蟹、墨斗魚、透明的海帶、小珊瑚等都跟在我的后面往上爬。我的身旁比幽深的山谷還安靜,并沒有奇特的芭蕉葉撲打著綠色的翅膀要驅(qū)趕它們。我向下看它們,大海不見了,我懸浮在它們身上;我向上看,梯子也不見了,月亮的引力牽引著我。
有些忐忑,有些躊躇。我再次把我的長手臂伸出來,就在一微米之外,我目睹月亮把臉埋進她自己的懷里。是不是因為我攜帶了十只結(jié)滿凡塵的手指,月亮不愿意和我握手?我繼續(xù)向上攀爬,虛構(gòu)以光年為單位的時間和無數(shù)木梯的橫欄。
她柔軟的身體時而豐滿,時而苗條。她正在練瑜伽,你說。是的,你看你的手指,已經(jīng)沾滿了月亮的味道。
月色貼在我的臉上,像整個月亮貼在我的臉上。
她并沒有撞疼我的皮膚。她性感的身體表面,長滿了雄性的尖尖突起之物,也分布著凹裂的雌性的深淵。這些符號,構(gòu)成了月亮是一條魚的特征,她在天空中一邊游動,一邊表達著,生來死去的自由。
她有保護自己的鱗片。
我用手登月。我有無數(shù)的想法散落在鱗片的邊緣。我把一塊堅固的鱗片握在手里,比握住人世的福祉更加緊迫。鱗片上到底刻著什么?我翻開它閱讀的時候,只是一片比預(yù)感還虛無的空白。這時,如果我開口說話,它就開始變幻,面部表情出現(xiàn)嬰孩、壯年、老者的反復(fù)輪回。更奇妙的是,我居然可以用我的手,沾上情欲的香氣,來控制它的一生。
而我不能締造永恒。
在我放開它的那一剎那,它就回到了月亮的身上,把前世今生都遺忘了。但我可以遠遠望著它,甚至亦能清晰地認出鱗片背面的文字:
我們會相識在過去,或者,多年以后。
你解釋給我聽,一把大勺和一只大木桶,有時比情人的禮物都迷人。
你說這種月乳是月球掠過地球上的草原、森林和沼澤地時,受月球吸引而飛到月亮上的那些東西在月亮的鱗片之間發(fā)酵而成的。
我試著脫掉鞋子,把赤裸的腳指頭伸進月亮鱗片的褶皺之間。這一群在大地上行走過的腳趾,從來沒有如此明亮地表達著內(nèi)心的欲望。它們盡情地移動,前后左右,不忽略任何一處可以觸碰到真實的地方。
在裹滿布條和面具的別處,真實只是一種虛假的游戲。我省去勺子和木桶,只用這真實的手指和腳趾去搗月乳,只用這真實的皮膚的敏感,去聆聽月亮的乳汁從鱗片間歡唱出奔流之歌。只是我沒有嘗到蝌蚪和小蟲的味道,也許它們從我舌頭下溜走了。不過我真的找到了一把混在乳漿中的梳子,月神也知我長發(fā)及腰?其實我很想在過濾月乳時意外地得到一只魚鉤。
正如你所說,搗月乳時有一種懸念,腦殼里不是大腦,而是一條魚,一條受月亮吸引而浮上來的魚,如果魚鉤在我手里就安全了,因為釣住我的就是我自己。
或許,還可能把月亮這只大魚一起釣走,讓我的未來,永遠浸泡在月亮的乳漿之中。
獨自漫游在月亮上,我所能攀緣的不再是船木梯子,只有某個故事的情節(jié)清晰地矗立在那兒——
一位沉浸在對月球的陶醉之中的沒有聽力的男人。
一位正在嫉妒月亮的用銀白色雙臂彈奏豎琴的女子。
一支不愿離開月亮的如訴如泣的悲曲。
一個意圖:一起藏在月亮上面待一個月。
我凝視著月球上空曠的一切——大海,荒漠,陸地,森林,城鎮(zhèn),墓地,甚至,還有一個真實的祖國。它們雖然距離我很近,但都顯得異常遙遠、廣大、寬闊,月球圍繞地球轉(zhuǎn)動的速度越來越慢,我漸漸延伸的孤獨,布滿我的嘴唇、眼睛和頭發(fā),我想在攀緣的時候抓住一雙不同于我的,手——
再陷入藏匿秘密的三種境界:
A.我跟你在一起待一個月。
B.我靠著你待一個月。
C.我在你身上待一個月。
誰都不知道,在月亮冰涼的鱗片上,手和溫度代表愛情的弧度。
除了能用月亮鱗片間的乳汁為故事涂上一種出挑的色調(diào),我并不能為我相對渺小的軀體做什么,在月球上這些龐大的事物面前。
“然而一切都在更光明的希望的那邊。”
在一種聲音的余波中,不是出逃,不是流放,而是時間跳了出來,正在命令我,要去如何勇敢地接受和表達,愛——。
你猜對了,在這個遠離地球的地方,我自己并不是原來的我。
從頭頂?shù)皆铝林g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近的時候,我也變得越來越陌生。我占有月亮的心并不能治療我對地球的思念,我病了,在密集的鄉(xiāng)愁泛濫的那一刻。
對于月亮,我只是癡迷“那個地方”的神秘,對“它的周圍”的想象,至于“它的過去和未來”,我并沒有去想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和現(xiàn)實一樣深沉的缺憾。
我的腳趾因為月乳的喂養(yǎng)已經(jīng)長滿草莓,我用發(fā)芽的雙手摘下它們,撒在月亮的鱗片上,將來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我只是最后一次和月亮做游戲,是的,你沒有聽錯,最后一次。
要離開了,沒有任何事物和任何人可以辨認,可以告別。那些不同于地球上的山川和城鎮(zhèn),我不能洞穿它們進入通往它們的軌道,我只是遠遠地凝視過它們,把它們當作地圖上另外的國家和省份一樣。你說,只有地球使我們每個人成為自己而非他人。這句話,喊醒了我對月亮的不舍。
這是宇宙賦予人類的距離:
享受對地球的鄰近,享受對月亮的遠離。
而人活在地球上,某些鄰近,某些遠離,也在等待著我去徘徊,在無數(shù)的隱喻和象征中,迎接兩種引力的完美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