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星詩話（選七）

胡迎建

一、近得讀友人張求會所編陳隆恪《同照閣詩集》，收入較1982年香港里仁書局版更為完全，且收入當(dāng)年我所作《近代江西詩話》中的有關(guān)章節(jié)。閑臥中快讀《和外舅詠清溪八景》，有范罕所書評語：“幽秀似道園”，并謂“隨肩鷗鳥探泉活，亂目魚蝦信陸沉”聯(lián)“警峭”，頗在理。予最喜此組詩中“一線波搖開世界，萬方光合裹溪橋”，可謂枝杈形結(jié)構(gòu)。一線何其小，世界最大，由小到大;萬方何其大，而溪橋甚小處，由大到小。組合到一起，別有意味。

三、民國初年，南昌詩壇活躍著一批詩人，以王易、王浩兄弟為主。王易，字曉湘，號簡庵，南昌人，先后任心遠(yuǎn)大學(xué)、中央大學(xué)，后為中正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其弟王浩，字然父，又字瘦湘，號思齋，先后任江西財政廳秘書、國會史纂修、統(tǒng)計局僉事。程擷華詩云：“我家王侯兄弟好，浩也聲名動人早?！蓖鹾瞥Ｅc崇仁華焯、湖口吳端任、胡雪抱、彭澤汪辟疆等相與評析詩文。

1915年重陽，天遂人愿，晴天。上午，汪竹居、李定山、吳端任、王曉湘兄弟與雪抱陸續(xù)來到龍吟潭家中集合，少長咸集，奏高山流水之音。吟潭將街市上所購的一把古琴拿出來供大家鑒賞。此琴外鐫“百衲”兩字，書有“大明萬歷歲次癸未秋七月谷旦益國潢南道人獲古雜良材雅制”二十六字，另有“琴士涂明吾奉命按古式”十字。王易后來考證潢南道人即益王府朱翊，謚“矧宣”。眾人爭相觀賞，起舞高吟。趁著興頭，遂一道登滕王閣，然后在城外酒樓集飲。王浩有《九日滕閣小集》，詩中云：“九日相攜此舉杯，萬方更剩一登臺?！焙┍в小毒湃找魈墩瑫糁窬?、李定山、孑云、王曉湘、瘦湘登眺滕王閣，尋集飲城外酒樓，詩以紀(jì)之》，詩中云：“高山之志流水心，錦囊昨買名家琴。摩挲靈物各起舞，遂赍古意凌江潯?！毕挛缬瓮嬷撂焐珴u晚，游興未已，忽風(fēng)起云飛，淅淅雨聲，似在催促歸去。眾人進(jìn)城，仍回到龍吟潭家中。龍家早已準(zhǔn)備便餐，有人乘興彈撥百衲古琴，借以抒發(fā)阮籍窮途之哭的落拓感。胡雪抱有《吟潭具酒寵別賦示諸好》詩，記錄當(dāng)時宴集與撫琴的情景：“荒臺斜角雨聲聲，怕負(fù)秋心晚入城。霏席麈談盈室暖，出廚蝦萊舉家清。偷翻古調(diào)勤中散，替哭窮途痛步兵。白舫碧湖歸路遠(yuǎn)，云水故人情?！?/p>

雅集之后數(shù)日，王浩作《吟潭得明益宣王古琴喜數(shù)日不寐作此戲之》云：

龍郎好古如好色，一朝得琴如得妾。

濃歡入手不得眠，轉(zhuǎn)與襟期照冰雪。

玉堂美人筑脂似，被酒嬲人子。

春色未減秦羅敷，東方差擬頭上夫。

政當(dāng)為公乞老婢，何意乃冊西靈姝。

人家亦有糟糠御，從此勃愿琴去。

此詩將龍吟潭獲得的明代制作的古琴比喻為美妾，用意詼諧。

胡雪抱創(chuàng)作的七古長調(diào)《百衲琴為湘陰龍雨蒼賦》，描敘獲得此琴的過程、眾人吟賞的神態(tài)、聽奏時的心理感受，淋漓盡致，婉轉(zhuǎn)逼肖如寫琴之外觀古雅：“色紋宛露流蒼腴”“天花結(jié)云云作襦”。吟潭獲此琴的興奮神態(tài)：“知其近古神已王，自喜巨眼驕凡夫。松風(fēng)過耳寒生鬣，初弦便學(xué)雁語聲。”又寫到當(dāng)時眾人聚觀鑒賞辨識古字的神情：“何來秋瞳射池腹，慘現(xiàn)澹墨煙模糊。爭前諦視交歡呼，得其一字真一珠?！贝氘?dāng)年此琴的制造與失而復(fù)得的過程：“想此琴士工補綴，全按古式編瑤瑜。玉螭金雁遺榛蕪，吟庵晚拾猶完膚?！泵枘椙僦畼?，將聲音形象化：“七十二峰楚山尾，三十六灣灣灣空翠如醍醐。刺船一鼓啼湘姝，再鼓驚引桐華雛。三鼓老龍回首叫蒼梧。”引入楚山湘水，驅(qū)遣湘姝鳳雛與老龍，可見錚錚琴音之妙，令人神往。此首古風(fēng)縱橫跌宕，句法變化自如，見其鋪張揚厲、馳騁自如的詩藝。

王浩不幸早逝，爾后雅集中輟，風(fēng)流云散。中正大學(xué)校長胡先在《評亡友王然父思齋遺稿》一文中說：“（王浩）英年有文采，如程汪山之諸子柏廬昆季、都昌吳端任、胡雪抱、安義胡湛園、南豐劉伯遠(yuǎn)，皆士林之彥，而君兄弟之上客也。比年以來，盛事云散，端任、東敷、湛園先后殂謝，文運之盛衰，殆亦有天命耶”（見《胡先文存》）。

四、太原戴云蒸，在紀(jì)念抗戰(zhàn)60周年時所作《緬懷先父戴慕真浴血忻口》一詩，以其子寫其父親抗日經(jīng)歷，頗為真實動人。首句“燕趙由來多俊雄”起得有力。第三句“家嚴(yán)寒士效先賢”點題。“寒士”兩字寫其身世，“效先賢”言其志向。以下十二句略敘其好學(xué)奪冠、從軍習(xí)武諸過程，初露崢嶸，見日后獻(xiàn)身之有自。至“盧溝顰鼓動地來”句筆鋒一轉(zhuǎn)，寫敵寇猖狂，以“戰(zhàn)云慘慘”句比興渲染，以下敘寫結(jié)合。其父星夜兼程，石門辭母，生離死別，一個視國家命運為頭等大事的大義之士形象已躍然而出。而戰(zhàn)場之慘烈，狂轟濫炸，白刃格斗，拉鋸反復(fù)，亦在其筆下畢現(xiàn)紛陳，如見火光，如聞戰(zhàn)聲。敵之兇猛，愈見我軍之英勇。而其先嚴(yán)早以身許國，詩中插入議論，反駁紙上談兵之說，鏗鏘有力：“誰說儒將紙上兵，刺刀見紅忠魂獻(xiàn)。為報知己知遇恩，萬死不辭傾肝膽。往年征戰(zhàn)國人血，今朝御寇心花燦?！币愿皽富饸碁闃罚蔚韧纯?。最后其父在沖殺聲中中彈倒下。詩轉(zhuǎn)哀婉，此痛在心乃1968年，二弟來尋故地，唯見豐碑高聳云天。訪得尚存的老者，唏噓長嘆，只有將這先人的鮮血告誡后人。此詩有略寫有敘寫有描寫，敘帶情韻而行，描寫中插入議論，跳躍騰擲，是古風(fēng)寫法。戴老中年因政治運動牽連不得志，晚年致力弘揚詩風(fēng)，然身體多病，猶在編《正氣之歌》，予曾敬題一詩云：“戴盆曾嘆望青天，日照征途再舉鞭。植蕙滋蘭汾水畔，犁云播雨太行巔。高山流水弦諧妙，光風(fēng)霽月菊綻妍。我料公能驅(qū)病擾，詩壇猶待貢新編。”

五、近讀《當(dāng)代詩詞》總七十五期《逸響遺音》欄目中的《得一齋詩鈔》，方得知鮑思陶君去世，不勝驚訝，前年予寄贈《民國舊體詩史稿》一書給鮑君，一直未見回音，心生納悶，原來人天相隔，而我不知噩耗。鮑君年少于予，而竟先赴黃泉，慘乎哉！鮑兄初在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任職，20世紀(jì)90年代向我約稿撰寫《全宋詞釋注》;1993年，拙詩集《帆影集》印行，曾寄贈他收，一星期后即蒙其惠詩云：“光飛影號能文，造化無為總羨君。韻致高時壓五柳，才情逸處爛三墳。龍紋犀管真溫潤，霞蔚云騰任芬。唯楚有才今始信，圖開筆陣卻三軍。”以毛筆書寫，字體逸秀。后又得讀拙著《近代江西詩話》，又作《夜合花》一詞：“菊蕊疏金，萸囊泛紫，尊前落帽何妨。云根初攬，麝煤寶篆分香?？椿ㄊ拢肷n涼。玉井鳴蛩，情怯清霜。自凝眸處、風(fēng)輕云淡，殘局枰荒。一枝瘦影橫墻，道是陽和幻化，泄露端莊。待驚蝶夢，翩翩南浦柴桑。人間事，總蒼黃，情懷風(fēng)月任平章。魯壺溫酒，紅巾淚，細(xì)細(xì)商量?！鼻橐庹鎿矗庀髨A潤，語語雋妙，信為大手筆。然予每惜鮑兄高才，卻從不發(fā)表，世間此種人少，故世間識其人亦鮮也。后來鮑兄調(diào)往齊魯書社，推薦我撰《百年文化名人叢書》中的《獨上高樓·陳寅恪》一書，每來函夸贊拙稿，實寓鼓勵之意。

六、1998年5月，予因事走濟南，謁鮑兄，果然神情俊朗，有瀟灑出塵之概。蒙其熱情接待，相聚酒樓，始慰神交已久之渴。且因知其祖籍為江西彭澤人，與先賢汪辟疆家有世誼。而其婚姻不幸，離婚后多年獨居。此行我曾有詩紀(jì)之云：“早從翰藻想風(fēng)神，難得蓋傾半日親。原是江南餐菊士，遠(yuǎn)移汶上散花春。百家詞闡精華出，萬卷書編提要新。樓外紅塵供一笑，扁舟為我渡迷津?！钡谌?lián)言鮑兄組編《全宋詞釋注》，近又編印《續(xù)四庫提要》竣工。當(dāng)時記得鮑兄言古籍出版業(yè)不景氣，且無法從事學(xué)術(shù)活動，后數(shù)年，鮑兄果然調(diào)回山東大學(xué)，然因文學(xué)院教師滿員，而屈才居新聞學(xué)院，亦不知后來重締婚姻否。今讀其《自壽二首》詩中句云：“半襲青衫青碟齋，安排清日賴山妻。送窮文就人嫌薄，浴德巢成羞自題。”“生平所欠唯情債，天下相知獨古人。衰柳風(fēng)懷霜后老，黃花事業(yè)雁來新?！逼渖白詈髷?shù)年落拓之狀約略可見矣。

七、吾近日患飛蚊癥，眼前有兩顆黑子飛旋，常以為苦。忽于歐陽修詩中也見其描繪：“洛陽三見牡丹月，春醉往往眠人家。揚州一遇芍藥時，夜飲不覺生朝霞。天下名花唯有此，樽前樂事更無加。如今白首春風(fēng)里，病眼何須厭黑花。”（《眼有黑花戲書自遣》）將愛花之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以致眼中黑花也不厭煩。

八、近讀陳衍選編的《宋詩精華錄》，詩后有其點評。然覺不甚切，甚至有誤，如陸游《擬峴臺》中有“縈回水抱中和氣，平遠(yuǎn)山如醞藉人”一聯(lián)。渠評為“五六二語，可括盡蘇、松、常、太山水”。不知擬峴臺在撫州城內(nèi)，曾鞏曾有《擬峴臺記》，陸游曾在此為官，與蘇州、常州一帶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