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座峰
神 探
□ 李座峰
1993年春天,張本望做刑警的父親破獲了一起特大刑事案件,獲全國嘉獎,其事跡還被拍成了連續(xù)劇。17歲的張本望坐在小板凳上,看著電視里一個陌生人扮演著自己的父親,暗暗立志長大后也要當一名刑警。
但文化課奇差的他連警校都考不上。
張本望在25歲的時候連著鬧了好幾天絕食,終于促使父親動用關(guān)系讓他成為一名戶籍警察,雖然沒有刑警威風(fēng),可好歹也算有套警服。戶籍警察工作相對清閑,張本望一有時間就坐在辦公室里看那些從圖書館借來的心理學(xué)書籍。
那會兒好多科班兒出身的警察辦案也還處在跟鄰居親友打聽死者生前跟誰有過節(jié)、和誰吵過架,然后把那人逮回來揍的階段,哪有人研究什么犯罪心理。幾年研讀,張本望空有一肚子理論知識卻無用武之地,只能在他負責(zé)的這一片兒居民里找點兒樂子。
“家里就您一個人?”張本望敲開一戶人家的門,捏著筆問開門的大姐。
“哦,我還有個兒子,上初二?!?/p>
張本望朝灶臺上掃了一眼,“孩子中午回來吃飯嗎?”
“不,他帶飯?!?/p>
“您中午一個人吃的飯?”
“嗯?!?/p>
“一個人吃飯怎么收拾出兩副碗筷?”張本望又看了一眼灶臺上那堆還沒來得及刷的碗碟,“三個菜,兩葷一素,大姐您可夠能吃的?!?/p>
大姐有些慌張,但看到張本望那套不合身的制服時,馬上又鎮(zhèn)定下來,撩了下頭發(fā),倚到門框上。
“孩子他爸常年在外面出差,家里家外都我一人操持,干得多就吃得多,怎么了?吃得多犯法嗎?”
張本望倒有些不好意思,扶了下眼鏡兒,“沒沒沒,您怎么吃都不犯法?!?/p>
張本望說著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想了想又回頭,“跟里屋那位說一聲,下次來別把摩托車停胡同兒里邊兒,鄰居們來回走路不方便。擱胡同口兒就成?!?/p>
大姐臉色一沉,“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張本望扯了扯歪到一邊的領(lǐng)子,朝下一戶人家走去。
大姐直奔里屋,跟從里面疾走出來的男人撞了個滿懷。
男人手里的腰帶還沒完全穿進皮扣兒里,“走了嗎?”
“你慌什么?!走了?!?/p>
男人去把門推開一條縫兒朝外面看了看。
“那算了,我走了?!蹦腥丝赐饷嬲娴臎]人了,開門就往外走。
“哎,這就走了啊?下回哪天過來啊?”
“不來了,以后都不來了,再來就讓人逮著了,你們這兒的小警察挺厲害。”
“哎呀警察不管這事兒!”
“那我也害怕!”
男人撂下這么句話,推開門一溜煙兒走了。
年至而立,張本望的父親在一次抓捕行動中被逃犯開槍打中脖子,由于地處偏僻,送到醫(yī)院時已無力回天。同年,他媳婦兒給他生了個兒子。
張本望給父親送完終,隨即要求加入刑警隊。幾個領(lǐng)導(dǎo)起初不同意,后來看在他烈士父親的面兒上,答應(yīng)說以后有任務(wù)的話會找他配合行動。
張本望穿鞋一米七出頭兒,體重不到60公斤,看著刑警隊的同事們個個高大健碩,也覺得自己這樣兒進刑警隊實在給人民警察抹黑,于是每天下班后就跑到刑警隊的訓(xùn)練館打沙袋。兩禮拜之后,張本望體重上升了一斤。他興致勃勃地找了一個刑警同事跟他對練,被對方一腳踢折了左小臂。
所有人都埋怨那個同事,說他對菜鳥兒下重手。
“我真沒使勁兒!”
一個月后,那同事落下個跟祥林嫂一樣的毛病。
張本望的胳膊剛好利索沒幾天,局里接到舉報說郊區(qū)某處民居里有個人很可疑,有可能是在逃的通緝犯。
上頭經(jīng)過研究,準備派看起來最不像警察的張本望扮成個收廢品的先去踩點兒,確認之后再實行抓捕。
張本望蹬著個破三輪兒,敲著掛在車把下面的破臉盆,每隔十來秒吆喝一聲“破爛換錢”,慢慢地騎進由幾排小平房組成的居民區(qū)。
正值晚飯點兒,上班的也都回家了,時不時的就有人出來拎著破銅爛鐵叫住張本望,張本望就停下來稱重算錢。
“喲,大媽您這搪瓷臉盆都銹成篩子了,這我沒法兒收,收上去沒人要啊?!?/p>
“哦是嗎?那麻煩你幫我撇了吧,擱家里也礙事兒?!?/p>
張本望把臉盆接過來隨手扔進三輪車里,又把大媽拖出來的一堆紙箱拆開疊在一起捆好,用秤桿子另一頭兒的鉤子鉤起來稱。
“一塊九,給您算兩塊!”
“這么一大堆紙殼兒才兩塊啊?”大媽不太高興。
“紙箱不值錢啊大媽,您這小區(qū)普遍沒啥油水兒啊,我來這兒轉(zhuǎn)悠快半個鐘頭了,就收了幾個瓶子外加您這一堆紙殼兒?!?/p>
大媽“哼”了一聲,接過錢往兜兒里一揣,“你那是來晚了,上個禮拜,一個收破爛兒的在隔壁單元東邊兒把頭兒那家花300塊錢收了個八成新的電冰箱呢!”大媽邊說邊往回走,“那家估計是不想過了?!?/p>
張本望心里咯噔一下,收拾好東西,爬上車子朝隔壁單元東邊把頭兒那家蹬去。
“哎,收破爛的!”
張本望慢悠悠地從那家門前經(jīng)過,騎出去二十來米時,被身后一個低沉的聲音喊住。他捏住車閘回頭看去,見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從那戶人家的門里探出頭來。
“哎你過來啊,快過來!”
“哦,來啦來啦?!睆埍就M勁巴拉地來了個U-turn,騎著車子來到那男人跟前。
男人從身后拽出一個蛇皮袋,里面都是啤酒瓶子和空易拉罐。
張本望蹲下來一邊分揀一邊數(shù)著,同時用余光打量男人。這人的褲子膝蓋處折痕十分嚴重,腳上穿的不是拖鞋而是膠鞋,極有可能就是和衣而睡從不脫鞋隨時準備跑路的通緝犯。
“九塊五?!?/p>
張本望直起身子準備掏錢。
“不用給我錢,你幫我去附近超市買包兒白塔,剩的錢你留著?!?/p>
張本望一愣,馬上高興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走。
“好好好?!?/p>
“回來直接扔院里就行?!蹦腥苏f完關(guān)上門。
張本望跑出居民區(qū)跟等在外面的同事們一說,大家分頭從幾個方向朝門口停了輛三輪車的那戶人家包抄過去。
張本望帶著大伙兒跑在最前面,緊張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緊。
“爸,您要是泉下有知的話就保佑保佑我,兒子今兒給您老露臉了!”
張本望想到這兒的時候,人已經(jīng)來到了那戶人家門外。
“大哥,煙我給你買回來啦!大哥?”
張本望在外面喊了兩聲,門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踹門!”帶隊的在身后低聲說到。
聽到這句話,張本望右腿頓時似有神力注入,他退了幾步,助跑后一腳踹在門上。那門沒鎖,毫無阻力地應(yīng)聲彈開,把張本望晃得右腳往前一邁,差點兒閃了大胯。張本望剛收回腳站穩(wěn),那門從墻上又彈了回來,直接把他拍了個滿臉花。與此同時,院里一直舉槍對著門口的男人開槍了,子彈打在包著鐵皮的門上。
張本望捂著鼻子蹲在地上,幾個刑警把他拽到一邊后,趴下來推開門,一起開槍把那男人打傷、擒住、送往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把那人臉擦干凈一認,果然是在逃的殺人犯。
張本望鼻梁上貼著紗布,在公安局內(nèi)部會議上領(lǐng)了個獎狀。
當晚,媳婦兒給他做了一桌子好菜,可張本望卻一直悶悶不樂,他覺得作為一個警察,踹門時讓門把自己鼻梁拍斷實在丟臉,不光自己,連帶著死去的老爹也跟著丟臉。
2005年開春,張本望一家住進了樓房。
半年后,他所在的小區(qū)出了樁離奇的失蹤案。
收清潔費的阿姨向物業(yè)反映,說2號樓1單元602的住戶一連幾天家里都沒人。物業(yè)去問601的住戶,也說大概有一個來月沒見著這家人了?;厝ヒ徊?,這戶住著一個離異帶孩子的女人。
接到物業(yè)報案后,警察先查到這女人的工作單位,打電話過去一問,得知她已經(jīng)兩個月零七天沒上班,并且沒有任何形式的請假。警察隨后又去那孩子上學(xué)的學(xué)校了解情況,老師說這孩子兩個多月沒來上學(xué),打發(fā)同學(xué)去家里找,總沒人。
警察來小區(qū)調(diào)查的時候,剛巧張本望下班回家。
張本望問明了情況后要求跟著一起上去看看,對方同意了。
撬開房門后,張本望和幾個警察走進602。
張本望吸了幾下鼻子,除了長時間不開門窗所帶來的霉味兒之外,沒有一絲尸臭。冰箱里的食物已經(jīng)全部腐敗。地面很干凈,有明顯的清洗痕跡。木質(zhì)菜板上有常年用菜刀切菜剁菜所形成的凹陷,卻看不到菜刀。爐灶上還放著一口被鋼絲球蹭得發(fā)亮的煎鍋。張本望在垃圾桶里翻了翻,沒找到鋼絲球。
“回去先報個失蹤慢慢查吧?!?/p>
“等一下。”還在廚房轉(zhuǎn)悠的張本望說著把頭伸到抽油煙機底下,扭頭瞅著上面的集油罩,“老王,給我把鑷子。”
張本望用鑷子在集油罩上刮下來一些油垢,放到塑料袋里封好遞給老王,“麻煩幫我送去化驗一下,辛苦哈!”
老王接過塑料袋,又看看張本望,點點頭沒說話轉(zhuǎn)身收隊。
化驗結(jié)果,那油垢里有人油的成分,而且是兩個人的DNA。
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但現(xiàn)場被清理得過于干凈,除了人油之外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警方召集人手密集調(diào)查了一個多月,毫無進展。
這天,在警局連續(xù)加班了好幾天的張本望也開始泄勁,決定回家好好睡一覺。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2號樓時,他心有不甘地朝一單元602的窗戶望了一眼。
這一眼,讓張本望渾身一激靈。
他跑回到家里拿了些吃的和日用品,跟媳婦兒說了句要去執(zhí)行任務(wù)就下了樓,直奔2號樓一單元602。
門沒鎖,張本望走進去來到窗戶前,看看下面沒人注意,就伸手拉上窗簾,然后在窗邊坐下,邊吃邊透過窗簾縫兒看著下面來來往往的人。
張本望跟局里報了病假,每天就坐在602的窗戶邊往下看,直到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就跑回來繼續(xù)看。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上午,一個中等個子的人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這人雙手插在褲兜兒里匆匆地走到2號樓底下,突然抬起頭朝一單元602的窗戶望過來。
張本望躲在窗簾后渾身雞皮疙瘩暴起。
那人朝這邊看了幾秒鐘后轉(zhuǎn)身快步走出小區(qū),張本望起身瘋一樣地追了下去。
那人走著走著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回頭看見朝他狂奔的張本望,拔腿就跑。
對方一開跑,張本望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速度不如人家,他邊跑邊喊,“再跑我開槍啦!”
那人馬上開始跑S形路線,張本望漸漸地追近了。
“站住!”
張本望再次喊道。
前面那人聽見張本望追得越來越近,一把拽過路邊一攤煎餅的大嬸,回身勒住她的脖子。
“你站住!你過來我就弄死她!”
張本望往前沖了好幾步才剎住,雙手支著膝蓋呼哧呼哧地喘。
“把槍扔給我!”
那人又喊。
張本望心說媽的要是有槍我早就用了,還能留著扔給你。
“快點兒!不然我掐死她!”
這句“掐死她”給張本望提了個醒,“掐死?對啊,這小子手里沒武器,掐死個人得好一會兒呢!”
張本望想到這里猛地撲過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
大概兩個回合不到吧,張本望就被對方反擰住胳膊摁在地上,對方一邊搜他的身一邊問他槍在哪兒。
“你別摸了我沒槍!”
聽到張本望說沒槍,剛才被挾持的大嬸轉(zhuǎn)身從煎餅攤子上抄起舀面糊的大湯勺,照著那人后腦勺掄圓了就是一下。
那人慘叫一聲松開張本望的胳膊,捂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大嬸上前一腳踩住那人的肚子,手里的大湯勺上下左右翻飛,專挑那人雙手沒護到的地方敲,一會兒工夫那人就不動彈了。
“你是警察嗎?”大嬸從煎餅攤上扯過一塊抹布邊擦勺子邊問。
張本望點點頭,揉著胳膊吃力地站起來。
“唉,這身板兒的也能當警察了現(xiàn)在,哪還有個好?!?/p>
張本望從地上撿起眼鏡兒戴上,看了看比他粗好幾圈兒的大嬸。
“謝謝。”
原來,一個多月前張本望在1號樓樓下向上看的那一眼,讓他想起之前讀過的一本關(guān)于犯罪心理的書,說有很多罪犯會忍不住再次回到作案現(xiàn)場看一看。
抱著這點希望,張本望在602埋伏了一個多月,居然真的被他等來了兇手。
那人被帶到局里后,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并帶著警察去小區(qū)附近的河邊撈出了那把用來分尸的菜刀。這人是在夜里尾隨女被害人回家,將其強奸后連同孩子一起殺害。接著剔骨碎尸,并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用煎鍋把肉塊煎成焦炭用煤氣灶的火把骨頭燒酥,然后通通搗成粉末用馬桶沖走。
鑒于張本望在這個案子上的杰出表現(xiàn),局里決定送他去刑警學(xué)校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回來當刑警。
誰知張本望不但一口回絕了局里的安排,連片兒警也給辭了。
張本望拎了瓶兒白酒跑到父親墳前,喝一口倒一口,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個來小時,中心思想就是自己實在不是干警察的料,再跟公安局待下去,自己保不住命不說,恐怕還要連累別人。希望父親理解自己的決定。
往回走時,晴天響了聲霹雷。
張本望停住腳仰頭看著天,笑了。
“爸,你嗓門兒還是那么大?!?/p>
(摘自《龍門陣》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