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懋勤
金春燕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當上了工會主席。在工人們的眼里,工會主席那可是個讓人炙手可熱的職位,雖然在領導班子中位居末席,但也是成員之一,大小是個領導。以前在國家單位,工會說不重要有時也重要,說重要有時也好像可有可無,當著雞肋也不為過。在工人們的心中,工會就是唱唱歌跳跳舞,打打乒乓羽毛球,過節(jié)慰問發(fā)補助。當然也有個別工會主席和書記廠長扳手腕的,大多胳膊擰不過大腿,紛紛敗下陣來。在主要領導的心目中,你工會主席只能當滅火隊,不能當放火隊。這都是題外的話。
工會主席在國字號單位里,那還是有一定話語權的,但是在私營企業(yè)、合資企業(yè)中,多少就是個擺設了。金春燕雖然是工會主席,但她是個打工妹,一個二十四歲充滿青春活力的打工妹。她長得苗條,身材比臉蛋漂亮,雖然是個比較普通的女孩,但她的心卻不低,是個有一點抱負的農村妹子。那天夜里,金春燕在一群姐妹的簇擁下,離開廠區(qū),向夜市大排檔走去的時候,正好碰到了陸文峰。陸文峰是個打工男,是和金春燕競爭工會主席的候選人,都是四川老鄉(xiāng),一向是熟人。金春燕是個大方的女子, 她抱歉地說, 陸哥,不好意思,今天下午同室操戈了,真不是我的意思,是姐妹們趕著鴨子上架了。陸文峰笑了笑,只要把張明遠拱倒了,就是我們的勝利,你當我當都是一樣,我支持你。謝謝陸哥,金春燕的臉微微有點發(fā)紅,真有點親不親故鄉(xiāng)人的感覺。
那是個七月流火的夜里,白天雖然很熱,但晚上總有遠遠的輕輕的海風吹來,帶來一陣又一陣舒心的涼爽。滿天繁星閃爍,玄機暗藏,含笑不語。地上燈火闌珊,車流如潮,聲浪起伏,喧囂不眠。她們來到一家大排檔,七、八個年輕女人嘰嘰喳喳地坐下來,中間夾雜了一個男人,名叫李海濤,他是金春燕的男朋友。雖然說的是金春燕請客,但姐妹們并沒有敲竹杠,大都是以素菜為主,葷菜只是作作點綴,都是農村出來的人,沒有大吃大喝的習慣。一個年輕女子說,李哥,雄不雄得起,該你這個男子漢賣單喲。一個已婚婦女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當然該李海濤出血。李海濤豪氣地說,姐妹們敞開肚皮吃,想討好你們,還找不到機會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氣氛十分熱烈。
沒想到,這時下了臺的前任工會主席張明遠也在不遠處的地方聚會, 他的一幫兄弟,正在為他壓驚。張明遠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過去在打工者中間,還是有一些號召力的。他當工會主席之初,搞了一個互助會,號召工人每月每人交兩元錢,集中起來,由工會統(tǒng)一掌管,如果哪位工人有了疾病,家里遭了天災,一經證明,工會可以給予兩百、三百多至一千的補助。這一創(chuàng)舉,起初曾得到很多人的擁護,一時大得人心。那時廠里有一千多工人,他每月手里有兩千多塊錢可以自行做主,算得上是個小小的財神爺。開始時他還是有點小心謹慎,可后來架不住有心人的請客送禮,心態(tài)慢慢變了,變成不見鬼子不拉弦,沒有回扣,沒有禮物,補助就沒你的份。人心都是肉長的,是肉就有可能變味,世上難找金剛不壞之身。 大貪小貪, 只是機會大小高低而已,人性弱點,無孔不入。
金春燕早就聽說張明遠的貓膩,雖然義憤填膺,但她并沒有想當出頭鳥,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時代早已過去了,她還沒有揭竿而起的勇氣,她認為那是男人們的事。俗話說,男不和女斗。大多數女人也不愿意和男人斗,除非侵犯了個人利益和尊嚴,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才是女人撒潑的時候。陸文峰才真正是一個出頭的鳥,可惜扳倒了張明遠,自己沒有取而代之,卻讓金小妹占了先機,大意失荊州。真是 “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陸文峰心里明白其中原因,他也無力回天。
張明遠看到了這邊的熱鬧場面,心里酸酸的,但他不好發(fā)著,只是哀聲嘆氣,他的一個小兄弟氣不過,干精火旺地走過來,大聲說,金春燕,不要太太……那個得意忘形了,你們對張哥的手段太……太卑鄙了。金春燕可從來不是軟柿子, 她站起來大聲說,魏小弟,今天下午是民主選舉,你不要血口噴人,張明遠明明是各人栽了,你發(fā)那門子瘋。一個婦女笑罵說,魏二娃,張明遠的屁股莫得油了, 再舔, 打個屁, 臭死你娃兒。那小子哪是婦女們的對手,兩三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只得垂頭喪氣地走了, 他的身后,是一陣開心的哄笑。
金春燕是個高中生,人比較聰明,出來打工已經五年了,算得上是個年輕的老江湖了。她所在的廠是個私企,在廣東某市塘橋新技術開發(fā)區(qū), 叫四海電子有限責任公司。公司有一千兩百多人,算是個中型廠。主要生產各種充電器,包括數碼相機、手機、攝像機、隨身聽等大小型號各異的充電器,銷路還不錯。合資企業(yè)、私企成立工會,那是近幾年的事。開發(fā)區(qū)管委會通知,單位條件成熟, 都要成立工會, 雖然不是硬性規(guī)定,但頗具中國特色。不成立面子上過不去,成立了也就是個擺設,老板們心知肚明。工會主席不脫產,也沒有辦公室,也沒有多一份工資,還是個車間工人,該干啥干啥,只有一個好聽的虛名。人人都有虛榮心,金春燕選上工會主席,心里還是很高興的,沒想到人緣還不錯, 她知道廠里大多數人都認識她,那都是《青藏高原》的功勞。
張明遠這時心里非常沮喪,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的臉丟大了。當了大半年工會主席的他,每次發(fā)補助吃回扣,皮包里多了些散碎銀子,由于老婆在老家農村,遠水滅不了近火,隔個十天半月,總要去嫖娼。高檔風月場所他不敢去,只能在發(fā)廊、洗腳坊或暗娼聚集的地方轉悠,哪管老少美丑,只要是個女人, 打一炮就完事, 花錢也不太多,總比自己解決要爽一些。誰知久走夜路撞到鬼,那天夜里剛上床,還沒入港,公安和聯防隊的人就破門而入,逮了個正著。更丟臉的是,他被押出小店的時候,門外竟然有十多個廠里的工人,目睹了他狼狽的一幕。后來派出所要罰五千,他也顧不上臉面,下了跪,苦苦哀求,只罰了他三千,不過派出所卻通知了廠里。一般不愿大出血的嫖客,就只有丟名聲掉臉皮了。 他也是個打工的人,錢比命重要,臉皮值幾個錢?他心里明白是有人算計他,可是那人是誰呢?有人說是金春燕,他不信,一個年輕女娃子不會到那地方去,她也沒有那個心胸。張明遠沒有火上澆油,而是勸自己的兄弟伙不要鬧事。
金春燕這邊,十分熱鬧。女工岳秋菊說,春燕姐,我們廠女工多,就該女人當工會主席, 我們擁護你。 金春燕笑著說, 姐妹們,你們是把我弄到火上來烤了, 我緊張得很。一位大姐說,春燕妹子,只要你行得端走得正,怕哪個,還有李海濤護著你,怕啥,李哥,你說是不是?李海濤是個一米七五的大個,有幾分帥氣,他大聲說,我們燕子是民主選出來的,大家擁護她,這個保鏢我當定了,姐妹們放心,有我在她身邊,沒有人敢動我們燕子一根指頭。金春燕聽到男朋友的豪言壯語,差點笑出了聲,但她忍住了。姐妹們你一言我一語,一個個豪氣沖天,巾幗不讓須眉。
夜深人靜,金春燕、李海濤回到出租屋內,已是午夜時分。他們兩人并沒有正式結婚,只是同居,各取所需。兩個人都是四川人,分屬川東兩個縣,相隔不過百十里。他倆先后出來打工,男的現在是廠里的庫房保管員, 女的是生產車間的助拉。 助拉是啥?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副工段長或副組長。香港把車間工段長或組長叫拉長,助拉當然就是副職了。臺灣把工段長稱為組長,有點中國特色,他們卻把主管叫課長,那就有點日本殖民色彩了。金春燕與李海濤算得上是廠里的生產骨干了, 有點以四海為家的感覺。金春燕比李海濤出名,那是一曲動人的歌曲《青藏高原》,讓全廠工人都認識了她。私秘的夜是浪漫的,兩人都喝了一點酒,早已是欲火攻心,回到家里,無所顧忌,沒有語言,只有渴求的眼神和相互等不及的動作,雙雙跌倒在床頭。
一陣急風暴雨過后,李海濤已經呼呼入睡,但金春燕卻久久難以合眼,有高興有惆悵, 往事如煙, 近景如潮, 讓人難以釋懷。她覺得自己似乎步上陽光道,又好像來到霧中的岔路口。人生真的充滿了很多很多的偶然性,要是無意中撞上了大運,還真讓人有找不著北的感覺。
金春燕出生在川東大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田地稀少,山高路陡,交通不便,是一個苦寒之地。農民一年四季大多以包谷、洋芋為食, 大米白面要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頓。在家里,她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比她小兩歲,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yè)了。妹妹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是個殘疾人。 她爸爸早年在外面打工下過煤井,由于得了塵肺,身體一直不好,只有回到家鄉(xiāng)。她爸爸拖著多病的身子,苦磨苦做幾畝薄地, 勉強能讓一家老小不經常餓肚子。金春燕和她弟弟金春林雖然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但他們讀書都很用功,年年都有獎狀拿回家,讓爸爸合不攏嘴。她爸爸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對讀書人充滿了崇敬,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供娃娃讀書。就在金春燕姐弟先后考上城里的高中以后,她爸爸更加蒼老,枯樹搖搖欲墜。姐弟倆在學校也是面黃肌瘦,嚴重營養(yǎng)不良。金春燕滿以為自己能考上大學,早已做了幾年的大學夢,可惜她有個痛經的毛病,折磨她好幾年了,也從來沒有上過醫(yī)院,她知道家里沒錢,說了也是白說,每次都是自己硬挺。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臨到高考的前一天,她又開始痛經了,由于心情緊張,感覺比以前更利害。她不知道,城里人的女孩子早就通過找醫(yī)生開藥,調節(jié)月經時間,避開高考那幾天。幾場考試, 她都痛得冷汗直流, 心慌意亂。結果高考成績下來, 她離大專線差了十分。她把自己關在屋里兩天, 眼淚流得差不多了,才出門,人已經瘦了一大圈。
一天夜里,金春燕對爸爸說,爸,我還想復讀一年,明年一定能考上。老爸用手抹了一下淚眼,哀求說,燕啦,這都是命,還是讓你弟弟繼續(xù)讀吧,我實在供不起了。弟弟在一旁說,爸,讓姐姐復讀吧,我休一年學,等姐姐上了大學,我再考。爸爸低下頭,搖了搖說,爸爸沒出息,只能保一個,你們商量吧。 金春燕沒有強調自己的客觀原因,她也堅決不同意弟弟休學,她說,小弟,你不要說了,你比我成績好,姐不讀了,出去打工,幫你圓大學夢,為我們金家爭氣。弟弟還想說,金春燕斬釘截鐵地說,小弟,姐姐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姐說話算話,你就不要推了,聽話。弟弟當時淚如泉涌,泣不成聲,顫抖著叫了幾聲,姐、姐……
金春燕與弟弟感情很深,她有時愛小弟勝過愛她自己。她長于文科,弟弟長于理科。她性格外向,弟弟性格內向。金春燕慷慨激昂之后,也曾后悔過,但已是覆水難收。她是一個要強又好面子的女子,幾天之后,她含淚離開了家鄉(xiāng),和幾個要好的農村女同學,直奔廣東。
她渡過了茫然的最初幾個月,后來到了四海電子有限責任公司, 從此就沒有挪過窩,從車間工人一直到當助拉,基本上一帆風順。她在車間手腳麻利,操作準確,是一把好手。 后來與李海濤認識, 耍起了朋友。她開始耍朋友就有言在先,自己的錢要供弟弟讀書,開銷要男朋友負擔。李海濤家境要好一些,不大計較錢上的事,這事就這么定了。耍朋友耍了半年,李海濤苦苦哀求,金春燕長期用男朋友的錢,心里覺得欠人家的情, 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 男女一旦開閘,欲望就像涓涓水流一樣,沒有盡頭。金春燕感到奇怪的是, 自從與男朋友情欲交融之后,自己痛經的毛病居然好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她從一開始就要求男朋友采取措施,她不想過早生兒育女。李海濤多次與她商量要扯結婚證,金春燕都不同意,說要等弟弟大學畢業(yè)后再考慮。不過她還是滿足了李海濤的欲望,兩人在廠子外面租了一間小房子,過起了同居試婚的生活。
金春燕還有一個特點,她的嗓子好,笑起來銀鈴一般,從高中時代,就愛咿咿呀呀地哼歌, 唱得有腔有調, 她家沒有收錄機、隨身聽,全是從同學那里學來的,有時也借人家的mp3 來聽幾天, 開開洋葷。 久而久之,她居然學會了好幾首歌曲,還有點原創(chuàng)的味道。半年前的春節(jié)初三下午,區(qū)里文化館組織了一支文藝演出隊,來到廠里,為沒有回家過年的農民工演出。金春燕為了節(jié)省路費,幾年都沒有回家了,再說有男朋友在一起,沒感到寂寞。演出過程中,女主持人為了造氣氛, 再三邀請工人上臺與演員互動,可好幾分鐘,幾百號工人沒有一個人有膽量上臺。金春燕當時按捺不住,她站起身,噔噔噔地朝臺上走去,全場暴發(fā)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她上臺后,對主持人說,她要唱《青藏高原》, 女主持笑著小聲勸道, 小妹,那高音,你唱得上去嗎?金春燕說,試試看嘛。當音樂響起的時候,金春燕開始的緊張感覺一下消失了, 完全沉浸在音樂的氛圍里,她穩(wěn)了穩(wěn)神,聲音一出,全場立刻鴉雀無聲。后面的高音全上去了,還真有點李娜原唱的味道。歌聲一結束,全場又一次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大聲叫好的聲音。從那以后,廠里絕大多數人都認識了金春燕,夸她歌唱得好,夸她膽子大,夸她出得眾。連總經理魏凱也和她握過手,表揚了她幾句,真讓她受寵若驚。
說起選工會主席那一幕,更是讓金春燕難以忘懷。 自從前工會主席張明遠出事后,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就免去了他的職務,如今干部出了嫖娼的丑事,都免不了撤職,更何況一個工人。 后來管委會派了幾個人來到廠里,和廠方商量,決定重新選工會主席。先貼出通知,由工人自己報名,參加競選。就在三天里的最后一天, 只有陸文峰一個人報名。工作組的同志急了,這咋個行?連過場都做不了。那天下午,女工岳秋菊三番五次動員金春燕去報名,金春燕就是不去。農民工絕大多數沒有爭當工會主席的欲望,張明遠的出事,讓人覺得戴那個帽子危險,隨時都有人盯著你, 有時不得罪工人就要得罪老板,何苦呢?
那天選舉大會如期舉行,有一百多工人代表參加,當管委會的一位領導宣布候選人名單時,坐在臺下的金春燕站了起來,高聲說,報告領導,我沒有報名,咋個把我的名字寫上去了?那位領導愣了愣神,大聲說,你要相信領導,相信群眾,也要相信自己嘛,坐下,坐下,不要說了。坐在主席臺上的總經理魏凱站起來說,金春燕,聽從安排,有啥意見下來說。金春燕臉脹得通紅,她茫然四顧,看見岳秋菊在偷偷地笑,聰明的她頓時明白了,是這個妹娃子冒名頂替簽下她的名字?,F官不如現管,她可不敢得罪總經理,她只好認了,她認為自己又沒有活動,又沒有去拉選票,當一回綠葉算了,反正沒我的事。
選舉是不計名投票,工作人員當場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張選票,主席臺旁邊立了一塊布幔,后面放了兩個小箱子,一個上面寫了陸文峰的名字,另一個上面寫了金春燕的名字。工人們一個一個上去投票,沒有人看見誰投了誰的票。工作同志真是細心,想得周到。旁邊還有電視臺的記者攝像,看樣子還要上電視臺報道,作為民主選舉工會主席的新聞。
工作組的同志確實是把金春燕作為配盤來對待的,報名時沒有看身份證,認為是廠里的工人就行了,差額選舉反正需要一個墊背的。他們對陸文峰比較熟悉。為了扳倒前任主席張明遠,陸文峰經常到開發(fā)區(qū)工會去反映情況,比如發(fā)補助吃回扣的問題,拉幫結伙的問題,嫖娼問題。領導對這個小伙子能堅持正義的行為比較賞識,認為他是新工會主席的合適人選,加上陸文峰自己也信心滿滿,說自己群眾基礎好,選上沒多大問題,工作組也就認定他了。領導對合資企業(yè)和私企的工會也沒有特別的要求,畢竟不像國字號的工會,那是一級組織,是領導班子成員。其它工會只有形式,還處于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只要不鬧事就行。上面有要求,下面要執(zhí)行,這也是中國特色。
選舉結果出人意料之外, 最后的唱票,金春燕竟然比陸文峰多出五張。工作組的同志有點慌亂,弄不懂這個姓金的小女子是何方來的黑馬,事已至此,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宣布選舉結果:金春燕同志當選四海公司工會主席。金春燕當時也蒙了,咋個選上我了?當場上掌聲響起,領導叫金春燕上臺講話的時候,金春燕才回過神來,她記起了“狗坐籮筐不服抬舉的話”的老話,她想,當就當吧,和尚都是人做的,我就不信那個邪。金春燕走上臺,臉紅得發(fā)燒,她心里自我解嘲,那是水色好,看就看吧。她穩(wěn)了穩(wěn)神,笑容滿面地說,想不到大家選我,我也說不來大話, 今后只有好好為兄弟姐妹服務,多組織一些文娛活動,豐富工廠的生活。說到底我還是個車間工人,和大家一樣,今后一定和兄弟姐妹同甘苦共患難,以四海為家,多作貢獻,謝謝!會場上笑聲掌聲四起,大家都樂了。
金春燕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幕又一幕地回憶起往事和選舉的戲劇性場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她朦朧地覺得, 是 《青藏高原》讓我混了個臉熟, 大家不希望走了一只虎,又來一只狼。 選我這只羊, 只吃素不吃葷,讓人放心。她喃喃地自語,我要好好干,我要好好干……她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風清綠野”小區(qū)是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公司的總經理魏凱就住在這里。他的房子大約有兩百平方米,屋內裝飾中西合璧,頗有幾分氣派。他的家離公司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車程,一般人并不知道這里,是相當保密的。一般老板不想讓員工知道自己的住處,這都是出于安全的考慮。老板一般只與中層領導會面,而不想讓更多的工人認識自己,這也同樣出于安全的考慮。廣東一帶,多年來傳說黑社會猖獗,雖然年年打擊,但由于流動人口太多,犯罪率高,總是難以絕跡,所以老板、有錢人格外注重安全問題,小心行得萬年船嘛。
魏凱四十多歲,他出生于湖南邵陽,畢業(yè)于湖南大學,專業(yè)是電子工程,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中學教高中物理,他的老婆也在同一所中學教高中語言,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九三年,魏凱在同學的鼓動下,離職加入了南下大軍,到了廣東,先是在一家香港的電子工廠打工,就是現在四海的前身。由于他是科班出身, 對電子產品很快就熟悉了,深得老板的信任,一路上升,最后當上總經理。香港老板后來擴大發(fā)展,就將電子工廠全權交給他管理,到了新世紀過后,魏凱已經占了大半的股份, 有三千萬的身家,算得上是個中等的資本家了。
他的老婆叫白嵐,后來也離職到了廣東,成為相夫教子的富婆。他們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剛滿十歲,讀小學四年級,十分聰明可愛,兩口子愛若掌上明珠。魏凱是個潔身自好的人, 不打麻將, 不出入風月場所,是個貨真價實的好男人。不過由于在商界打拼多年,他也過早顯出老態(tài),像個年近五十的人了。 商場如戰(zhàn)場, 有些清高的文化人,在其中摸爬滾打,心力精力容易早衰,良心自尊心壞心貪心隨時都在打架,那是壞也難好也難。哪像社會上幾沉幾浮的老油條,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能屈能伸,爺爺兒子孫子,像川劇中的變臉,一遮一檔就是另一副面孔, 如魚得水, 呼風喚雨。 天使與魔鬼,精英與渣滓,富豪與奸商,誰說得清。
這天晚上,魏凱吃過晚飯,保姆剛收拾完, 一家人正在休息, 他的妻弟白峰來了。白峰三十五、六歲,在四海也干了七、八年了,是采購部的經理。公司有人事部、品保部、 物料部、 制造部、 工程開發(fā)部、 市場部、,財務部、采購部,其中采購部是熱門。現在很多國字號的單位,供應科也沒多少事干,買什么設備呀、原材料呀,大多是一把手親自出馬,不辭勞苦地奔波,是親歷親為才放心嗎?非也,那是有回扣的,明里暗里,桌上桌下,兩重天呢。
白峰剛坐下,他姐白嵐問,還沒吃飯吧?白峰說, 吃過了。 我今天來是想倒倒苦水。魏凱笑了笑,我還正想找你呢,我先問問你,我們廠近年生產規(guī)模擴大了不少,產值上去了,利潤卻下滑了,還不如前幾年呢,你說說, 到底是啥原因? 白峰苦笑著說, 姐夫,你真是一針見血呀, 我認為主要有兩個因素,一是工人的工資上漲了,二是原材料價格高了,這第二條,我也感到頭痛,不是我不賣力,都是那些奸商,哄抬物價,你說氣人不氣人。魏凱想了想說,你剛來的那幾年,年年都要得點獎勵,最近這幾年,我想給你發(fā)點獎勵,也找不到借口。原來廠里對原材料采購有獎勵條例,低于計劃價又保證質量的原材料,節(jié)約部分按比例提成。白峰哭喪著臉說,姐夫,現在哪樣都在漲價,你看房子,打著跟斗往上翻,國家都沒辦法。白嵐嚴肅地說,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一定要幫你姐夫把好關,廠子發(fā)達了,你也有好處。 白峰堅定地說, 姐, 你放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沖在前頭。
魏凱語重心長地說,白峰,你也不是外人,現在的企業(yè)越來越不好做了,我們廠是做下游產品的,比如那些芯片、主板那都是外國的,大頭是他們的,我們只能吃點殘羹剩飯,要不是靠低工資剝削農民工,我們哪來的利潤,社會上現在愛說原罪,老實說我們也有份。白峰說,姐夫,你千萬不要那么想,你是為社會作貢獻呢,解決了一千多人的就業(yè)問題,是國家的有功之臣。魏凱嘆了口氣說,那是貼金的話,不要自己寬心,我看,現在除了房地產業(yè)、電訊、石油、天燃氣、交通建設一類有高額利潤外,其它中小企業(yè)都是苦心經營,如履薄冰。當然,國字號我不過多議論,當下,房地產大多有暴利,他們送出去的錢,有高利潤回報,官商官商,一個褲襠。 我們這些企業(yè), 除了正規(guī)收稅,你想去勾搭, 也是矮子搭樓梯, 搭不上言(檐),人家圖你個啥呀,偶爾給點好處,人家還瞧不上你那點散碎銀子呢。白峰討好地說,姐夫,你是世外高人呢,知識份子,就是高瞻遠矚。 魏凱說, 少給你哥帶高帽子,我們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鍋里有了碗里才有。白峰臉上堆著笑,那是那是。
等白峰走了之后,魏凱向白嵐說,這幾個月, 我心里總是不明不白地煩躁和憂慮,利潤下降是個原因, 但也不是唯一的原因。妻子白嵐樂觀地勸他,老魏,馬上就要開北京奧運會了,全國上下一片熱氣騰騰,經濟形勢好得很,你操那門子心,你是不是太累了?你呀,啥子事都要親自過問,是不是知識分子的德性,總不放心別人,連我弟弟你都不相信了,只相信自己,還有哪個與你心貼心?魏凱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我是杞人憂天。
晚上,金春燕愛出去走一走,有時順便到報刊亭買一份報紙或一份雜志,多半是文藝方面的雜志,一個月總要買個一兩本,比如《佛山文藝》、 《廣州文藝》、 《作品》,有時還會買一本《當代》或《詩刊》,她對《佛山文藝》比較感興趣,因為那上面經常登一些打工者的文章,小說詩歌都有,水平不高但看起來親切。她也知道打工女詩人鄭小瓊,還是四川老鄉(xiāng)呢。她也知道打工作家王十月,小說寫得太好了,她挺佩服他們。她從小就對文學有點興趣,也做過當作家的夢,那是心里的夢,從來沒對人說起過,怕人家笑話。有時她也偷偷地寫過小詩,寫過又像散文又像小小說的短文,但從來不給人看,連男朋友李海濤也沒看過。 她感到自己底氣不足,需要操練。再說,自從弟弟上了大學后,她要全力供弟弟上大學,經濟上很拮據,只有把夢想壓在心底,來日方長嘛。
她走到一個常去的報刊亭,那位慈眉善目的老頭認識她,招呼道,妹子,新到了好多雜志,是不是選兩本。金春燕笑了笑,囊中羞澀,不好意思。有時她時不時冒出一句文縐縐的語言,自己心里都好笑。老頭是有點文化的人,常常把她當作才女,對她很熱情。這時,旁邊走來一位年輕帥氣的小伙子,大大咧咧地說,大爺,買一本《故事會》。金春燕扭頭一看,忍不住 “啊”了一聲,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那小伙子一愣,并沒有說話,他怕是拉客女。金春燕大方地說,弟娃,我好像認得你呢。 那小伙子不冷不熱地說,我認不到你,你認錯人了。她說,我是四海的工人,我是廠里的工會主席。那小伙子冷若冰霜的臉色頓時不見了, 浮起了一絲笑容,他說,我也是四海的,剛來幾天。那小伙子竟然說起了四川話。 金春燕高興地笑了, 也用四川話說, 喲, 還是四川小老鄉(xiāng),今天認識了就是朋友。 她拉起小伙子的手,輕輕地搖了搖,我叫金春燕,以后見面就叫我金姐,看樣子,我比你大。小伙子說,我叫邱輝,二十一,金姐,你是工會主席,今后多關照小弟。金春燕說,我眼力不錯,我二十四,該當姐吧。邱輝笑著說,金姐說話真風趣,怪不得當上了工會主席。金春燕老老實實地說, 那是虛職, 我還是車間工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邱輝不解地問, 金姐,你剛才說認識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跟我一個認識的人長得有點像,差點認錯人了,開個玩笑嘛,嘿嘿。兩人好像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不知不覺一個小時就過去了。
金春燕很晚才回家, 李海濤問, 燕子,在外面玩久了不安全。金春燕興奮勁還沒有過去, 高興地說, 今晚上碰到一位小老鄉(xiāng),擺了一會兒龍門陣。 李海濤面無表情地說,老鄉(xiāng)遇老鄉(xiāng),騙你沒商量。金春燕嗔怪地說,你這人,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要你來教訓我。李海濤陪著笑說,我……我擔心治安不好。 金春燕臉色回暖, 說, 你早點休息吧,我還要看一會兒書。李海濤討好地說,熱水瓶里有熱水,擦個澡也夠了。我曉得,金春燕溫柔地笑了笑。
夜已經很深了, 金春燕還坐在小桌旁,對著小臺燈,她呆呆地用手托著腮,回味一個小時前與邱輝見面的情景。她想,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把我都看傻了。她自顧自地笑了, 他也愛看書, 和我有共同語言,真是太巧了。金春燕這幾天心情很好,稀里糊涂地當上了工會主席,天上掉下一個小老鄉(xiāng)邱輝,她感到非常幸福,莫明其妙地笑了。
金春燕和競爭工會主席的對手陸文峰在一個車間,叫火牛車間,現在兩人有時相對,總覺得有點尷尬。廠里的生產部一共有四個車間,分別是裝配車間、火牛車間、插件車間、配件車間。火牛車間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其實就是管焊接,不是電焊、氧焊,而是錫焊,焊接電器元件和線的接頭,主要生產微型變壓器。一個車間管一個到五個拉,一拉就是一個工段, 一個拉大約有五十人左右。陸文峰是拉長,金春燕是助拉,也就是副手。金春燕雖然當上了工會主席,其實地位啥的一點都沒有變,原來干啥現在還是干啥。她平時對陸文峰比較尊重,她曾悄悄解釋過競選的誤會,但陸文峰打心里不相信,你就編吧。陸文峰嘴里卻說,金妹子,我說過好多回了,扳倒張明遠,為大家出口氣,我就安心了,還是那句老話,你當我當都一樣,你就不要反復解釋了,沒多大意思。金春燕聽起來,總覺得不是味,她也就不再說了。她想,再提那事,就像祥林嫂了,先干好自己的工作,讓行動來說話。平日里,她還真沒把自己當工會主席,要是有人開玩笑叫她金主席,她還跟人家急,露出一副挺生氣的樣子。
拉長是半脫產的,助拉是不脫產的,和其它工人一樣,要在生產線上工作,任務一點不少, 只是工資比一般工人多兩百元錢。工人的平均工資大概在一千八百元左右,金春燕的工資每月都有兩千。拉長負責安排工作,下達生產任務,與車間主任聯系,同時還要負責本拉的質量、安全問題。拉長和助拉不是推選的,是上面指派的,大多是技術好一點,口才也不錯的工人,多少在工人中有點威信。金春燕是個手腳麻利的女人,農村出來的人,都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她也是小有名氣的快手。 不過, 她也不敢太快了,超出定額多了,往往會遭人嫉恨,顯得其它人無能。為一丁點超產獎,得罪人實在不劃算,她是個聰明的女孩。
金春燕也是一個愛整潔的女子,她的工作臺下班前往往是很干凈的,不過也有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小秘密。大多數農民工在工廠打工,很少有真真以廠為家的心態(tài),更沒有國家主人的想法。為老板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就這么簡單。老板以低工資壓榨工人,工人也不全是老實人, 總有一些狡猾的工人,偷拿一點工廠的東西,有條件就拿出去賣,就是買廢品,也能換幾個小錢。金春燕在車間里最大的消耗材料就是焊條,是那種中間有焊藥的錫焊條,其它工人在焊接的時候,往往剩一小截焊條就隨手丟了,而她一直要想法把焊條用完,一點不剩,她每天都能節(jié)約幾根焊條,偷偷帶回宿舍,不知不覺,一年下來,她的箱子里有了幾百根,她不能上交,也無法處理,很苦惱。后來與李海濤耍了朋友之后,得知有個朋友在一家五金交電批發(fā)市場打工,還是個小頭頭,終于給這些焊條找到出路,換成了錢。金春燕做這種事特別有心, 有時乘幫人打掃工作臺的時候,還會不經意地收集一點別人丟棄的小截焊條,自己拿來用,這樣還會節(jié)約更多的焊條。 這筆小小的收入每月總有一百到兩百元,她有時雖然有些后怕,但轉眼一想,我又不是偷的,是我每天節(jié)約下來的,常常給自己壯膽。 那些什么首飾廠、 珠寶加工廠,上下班是要換衣服的,有時還會搜身。他們這家工廠,只是生產配件,工人偷個變壓器出去,也沒有多大用處,所以工人出廠檢查不是太嚴,金春燕從來沒有出過事。
一天晚上,吃過夜飯,一切都收拾停當后, 李海濤在家里小心地問了一句, 燕子,你有十多天沒有帶焊條回來了,是不是車間管嚴了?金春燕說,我是工會主席,不能再干那種事了。 李海濤笑了, 喲、 喲, 燕子,你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不多拿一分錢,工會主席還不如你這個助拉值錢。她一本正經地說, 海濤, 大家選了我, 多少人盯著我,過去那種事不能再做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后你要多支持我鼓勵我才對。李海濤想了想說,也好,也好,半夜敲門心不驚,少一點收入,平時節(jié)約也就過去了。金春燕也笑了,這才是大丈夫的氣派嘛。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金春燕開了門一看,十分驚異,原來是張明遠。張明遠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春燕,不歡迎吧。她和善地說,來者都是客,進來吧。張明遠落座之后,首先表明態(tài)度,春燕,我不是興師問罪來的,我沒有資格,我從心里佩服你。 她說, 本來是姐妹們一場玩笑,后來弄成真的了, 我以前真的沒有那個想法。張明遠說,有人削尖了腦殼想當,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還是你的人緣好, 你當,我一萬個服氣。她說,張哥,不要說不利于團結的話,我們都是出來打工的,四海之內皆兄弟, 你就不要怪張怪李了。 張明遠說,那是,那是,還是春燕水平高,我今后一定汲取教訓, 重新做人, 這次魏總沒開除我,我已經很感激了。其實張明遠多少也算廠里的生產骨干,熟練工人,老板不會輕易開人的。國字號單位出了這種事,要影響什么綜合治理獎、 精神文明獎, 大家少拿一筆錢,都把那人當過街老鼠。私企沒有這類獎,也就沒有那么多恨。她說,張哥,你有啥好的建議, 給我提個醒。 張明遠有點慚愧地說,春燕,你冰雪聰明,比我強多了,不過我的教訓也有一點,今后每個人的兩塊錢最好不要收了,我就栽在那上頭,互相幫助本來是好事,我以前也是一番好心,可是,廠里的人有個病痛那還好說,在眼前嘛,要是家里遭了天災人禍,咋個去調查核實,一些人就利用這點,給我送禮,我也就昏了頭,引起公憤,不怪大家,只怪我自己。金春燕聽得比較專心,她想,錢是大家出的,給張三李四補助就是再公平,也會有人反對,費力不討好的事,最好不做。她說,你說得也有道理,還有什么建議,多給我提個醒。張明遠笑了笑, 我今天說多了, 冷落了海濤老弟,我走了,不過春燕,我再提醒你一句,提防陸文峰這個小人,我就栽在他手上。金春燕似笑非笑地說,你慢走,我曉得。
張明遠走后,李海濤不滿地說,少跟他這種人來往,萬一得了艾滋病呢?金春燕沒好氣地頂了他一句,你們男人就那德性,離不開女人。李海濤有點茫然,燕子,我沒得罪你呀?金春燕嗔怒地打了他一下,給你打打預防針。他嘻皮笑臉地發(fā)誓,有年輕漂亮的燕子在我身邊,打死我也不敢。兩人忍不住都笑了。
四海電子有限責任公司所在地塘橋高新技術開發(fā)區(qū),有二十多萬人,本地人不到三萬,打工的人在十七萬以上。塘橋原來是一個鎮(zhèn),地很平整,離市區(qū)中心只有十多公里,九十年代初,在這里建起了開發(fā)區(qū),逐漸興旺發(fā)達起來。當地人的土地變成了錢,家家富得流油,他們也用不著找工作了,安安逸逸住在自己的小樓里享清福。他們原來的舊房大多沒有拆掉,全部出租給打工的人,一套房可以租幾家房客, 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一個十五平方的小房子,月租一百六十元,還不算太貴。四海公司有一個優(yōu)惠政策,凡是雙職工,在公司干滿三年以上,在外面租房的, 公司可以補助一百元, 錢雖不多,這個政策還是得人心的。金春燕對外號稱是結了婚的, 所以也享受了補助。 小窩雖小,但很溫馨,李海濤處處都聽她的話,男朋友不打麻將不打牌,是個顧家的好男人,她也滿足了,一個農村女人,圖個啥呀,有個心痛自己的男人相伴就不錯了。
陸文峰也是雙職工,在外面有一個暫時屬于自己的出租屋, 還有一個五歲的男孩子。夏夜漫長,屋里很悶,他邀約了關系較好的一對夫婦,在屋外打麻將。南國的夏天還是比較熱的,綠樹較少房子密集,更增加了熱度。和他對坐的男人說,老陸,金春燕那妹子耍的啥手段,本來工會主席鐵定是你的,生生遭她搶了,我都為你鳴不平。陸文峰笑了笑說,老方,不要小家子氣,那是個虛名,在車間里,她金春燕還是我的手下嘛,我叫她往西她不敢往東。老方說,那你不是垂簾聽政?陸文峰笑道,慈禧是老娘們,我是大男人。老方說,老陸,多個心眼,專門找金春燕的岔子,張明遠都被你扳倒了,還怕她個黃毛丫頭,找機會奪回來。陸文峰的老婆埋怨道,我們老陸也是太大意了,金春燕一個賣唱 (娼)的,逗男人喜歡。陸文峰瞪了女人一眼,頭發(fā)長見識短,來日方長嘛,人家春燕又不是存心的。 他女人癟了癟嘴,還春燕、春燕的,肉麻不肉麻喲。陸文峰有點來氣了,打牌、打牌,不說那事。
金春燕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邱輝了,她只知道小邱在配件車間開沖床, 沖壓硅鋼片、小型金屬配件等物品, 也不是很費力的工作。自從那天晚上見了一面,她心里總是有點掛念,工廠有規(guī)定,不能到別的車間亂竄,再說,她也不好到男工的宿舍去找他,會惹人閑話。她每次下班的時候,都會在人群中東張西望,但總是看不到邱輝的身影。邱輝中等個子,稚氣的臉有幾分帥,大凡女孩子,都會多看他幾眼,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女都一樣,有邪念而沒有膽大妄為的舉動,那只是單相思而已。 俗話說, 男追女隔層紙,女追男隔座山。金春燕雖然還不算正式的有夫之婦,但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不可能這山望著那山高了。但想念和思念那頭輕那頭重,她自己也說不清。
金春燕的出租屋里有一臺舊彩電,是一年多以前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 二十英吋,色彩和亮度還可以, 房主以前安了閉路電視, 看的節(jié)目多, 兩個人多以看電視為樂。李海濤可以守著電視看到深夜,而金春燕卻有選擇,只愛看言情劇,更多的時候都愛翻翻書和雜志,有時也提筆寫點自我欣賞的文字。北京奧運會開幕那天晚上,兩個人早早就吃了飯,等著看開幕式。金春燕這時有點心神不定,他擔心邱輝看不到電視,因為新來的工人,買不起新電視,還不知道逛舊貨市場買便宜的東西。她對男朋友說,我出去一會,很快就回來。李海濤說,還有半個小時就開始了,你有啥急事?她說,突然想起的事, 你莫管。 李海濤嘟噥著說, 好、 好,不管。
秋夏之交,天氣還有幾分熱,太陽剛剛下山,西方天邊,淡紅金黃的晚霞抹過朵朵灰白的云,給云的邊沿鑲上一溜亮色,像一幅立體的風景畫,讓人賞心悅目。金春燕的家到職工宿舍不太遠,她匆匆來到男工宿舍外面,東看看西瞧瞧,總想看到邱輝的身影。也是老天不辜負有心人,她終于看到了邱輝像個沒頭蒼蠅一樣竄來竄去,八成是想看看哪個屋里有電視。 金春燕遠遠地喊了一聲,邱輝。邱輝定睛一看,有幾分高興地回應道,嘿嘿,是燕姐。雖然只有一面之交,邱輝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還改口叫燕姐,聽起來著實有點親切。金春燕說,我剛好路過,恰恰就看到你了,你想看電視?邱輝苦著臉說,人不熟,有電視的宿舍人多,坐沒坐處站沒站處,只好又出來了。金春燕笑了笑,你只要不嫌棄, 到我家去看吧。 邱輝喜出望外,好啊,有緣,有緣,燕姐,我叫你金姐聽起來拗口,叫你燕姐順口就蹦出來了。她友好地說,隨你,叫啥都行,叫姐也可以,走吧。金春燕多少算廠里的知名人士,突然和一個毛頭小伙子走在了一起, 偶爾也有人在嘀咕,還多看他們幾眼,不好問也不便問。金春燕這時正興奮呢,她不怕人議論。李海濤突然看到女朋友帶了一個少男撞了進來,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嘴巴張了張,沒有說話。金春燕大大方方地說,海濤,他叫邱輝,一個廠的,是我們老鄉(xiāng),我們在川東,他在川北,挨著的,就叫他小弟娃嘛。李海濤臉上勉強浮起一絲笑容,招呼道,小老鄉(xiāng),坐嘛。金春燕說,小邱沒找到地方看電視,我碰巧遇到了, 就把他拉來了, 你不在意吧?李海濤說,老鄉(xiāng)嘛,見個啥子外喲,我去泡一杯茶,三個人看才鬧熱呢。邱輝東張西望了一番,小聲說,燕姐,你原來已經結婚了,你們這房子小小巧巧, 二人世界, 真幸福。金春燕微微紅了臉, 沒有正面回答, 她問,小邱, 你還沒耍朋友吧? 姐給你介紹一個。邱輝搖了搖頭說,我才出來打工,絨毛鴨子初下河,還沒有那個心思。李海濤從灶間出來了,兩人又把話題岔開,不時相互望一下,心有千千結,不說也明白。沒擺一會龍門陣,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開始了,三個都沉浸在驚異興奮的心情中,屏幕上壯觀、恢弘的場面,讓每一個中國人為之驕傲自豪。
北京奧運會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中,一天下午, 金春燕正在上班, 有人來通知她,叫到她財務部去一下。她只好暫時丟下手里的工作,跟拉長陸文峰說了一聲,隨來人走了。來到財務部,一位女負責人問她,你就是金春燕, 新選上的工會主席? 她笑著回答,是,是我。領導說,魏總特批了五千塊錢,給廠里工會開展活動用,你簽字馬上領錢。金春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是逗我吧?領導說,叫你領就領,哪來那么多廢話。她陪著笑臉說,是,是。領導居高臨下地說,這都是托北京奧運會的褔,魏總一時高興,才給你們撥了錢。金春燕差點眼淚都下來了,她說,魏總太偉大了,我一定不辜負老板的信任,把我們廠的文體活動開展起來,在我們四海工作,真是太幸福了!金春燕領了錢, 用一張報紙包好, 揣進褲兜里,不放心,往上衣口袋里放,太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背著眾人, 把錢往胸罩里放,貼著胸,安全。財務部的人看著她的舉動都笑了,那笑有幾分輕視。她們并沒把金春燕當工會主席看,工人就是工人,啥主席,不就是個擺設??山鸫貉嗖⒉辉诤鮿e人的不冷不熱,她感謝魏總對自己的關懷。這可是盤古王開天地, 頭一次呀! 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工作上干出一番成績來,讓大家看看,讓魏總看看,我金春燕是個名副其實的工會主席。
金春燕不敢耽誤工作, 匆忙回到車間,趕緊把紙包從胸罩里抽出來,放到工作臺下面,面孔還有點微微發(fā)燒。陸文峰輕輕走過來, 看到她的動作有點怪,問道, 金春燕,你在藏啥子?她嚇了一跳,我……我。陸文峰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不會說出去。她頓時有點慌了,不得不說了實話。陸文峰嘆了口氣說,還是你們女人當工會主席好一些,招人喜歡。 金春燕說, 陸哥, 這錢是工會的,我不會亂用一分。陸文峰說,我還不相信你,你是個秉公辦事的人,所以大家才選你。她說,這錢咋個用,還要和工會代表一起商量。陸文峰說,那是,那是。她望著陸文峰離去后晃動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想起下了臺的張明遠的告誡, 陸文峰是個很陰險的人。她穩(wěn)了穩(wěn)神,心里說,陸哥不像是滿肚子壞水的人,魏總對我都有個好印象,我怕哪個?
當天晚上,吃過夜飯,金春燕把五千塊錢的事告訴給李海濤,李海濤也很高興,問道,你打算咋個開支?她說,我還來不及想呢!要不,把全廠工人的生日記下來,每個人過生日的時候,工會送一個生日蛋糕。李海濤笑出了聲,燕子,你會不會算賬,一個小蛋糕也要四、五十塊錢,全廠一千多號人,總要六、 七千吧, 你自己貼呀? 她想了想,也有點傻傻的笑了,自我解嘲地說,錢是不夠,又不能再收大家的錢了,不能犯張明遠的錯誤,補助是不敢發(fā)了,無論如何也擺不平,費力不討好。李海濤說,我們農村出來的人,哪來那么多窮講究,吃啥蛋糕,發(fā)一張生日卡就可以了,一年還可以開展一兩次文體活動。她驚訝地說,你腦殼不是木頭的,是磨子,有道道。李海濤也樂了,今天得到我們燕子的夸獎,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輕輕地拍了一下男朋友的臉,小人得志。李海濤接過她的手,在手背上 “吧”了一下,用廣東話說了聲“謝謝”。兩個人平時難得浪漫一回,這時對上了熱辣辣的眼神,同時伸出雙手相擁在一起,吻在了一起。
邱輝這段時間,夜里常常失眠,只要做夢, 就會夢到金春燕。 他還是個童子娃兒,雖然早已遺精跑馬,但對男女之事,還是朦朧的,并不知道深淺,不過他對有幾分風姿的姑娘,眼里總有一點顏色。也道是,沒有一點色,那還叫一個正常的男人嘛?金春燕對她的好, 那關愛的眼神, 讓他受寵若驚,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咚咚直跳。雖然他知道金春燕已經名花有主,但他仍然不免心猿意馬。他長這么大,還沒有那個女人對他這樣好, 大幾歲有個啥? 有夫之婦也不怕,現在紅杏出墻的事多了去,男人有女人喜歡,那是有魅力。不過邱輝不敢輕易表白,燕姐是工會主席, 他沒有勇氣明目張膽地示愛。不過自從與金春燕相識后,他對女人就格外在意了,心花開了,朝氣蓬勃,東方不敗。
幾天之后,一個消息在廠里傳開了,都知道工會主席金春燕手里有五萬塊錢,是魏總撥給工會的經費,專門用于補助工人的大病或家里的天災人禍,開展文娛活動。工人們很高興,奔走相告,都說,魏總這樣的老板,打起燈籠火把也找不到。工人們并沒有主動找金春燕證實,都怕別人說自己是個錢心子,自討沒趣。不過工人在路上在車間碰到金春燕,都要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討好年輕漂亮的工會主席,今后一旦自己有個三災八難, 才好向工會張口。 在現今社會里,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門都沒有。金春燕并不知道內情, 她認為自己當了工會主席,被人高看一等了,有點慶幸女友岳秋菊她們的歪打正著, 也許命運真是上天注定的,她的心有點飄飄的,像風箏上了天。
香港的袁董事長要到廠里視察,廠里雖然沒有張燈結彩,掛大幅標語,但還是通知打掃衛(wèi)生,到處都是干干凈凈的,迎接主人的到來。外企私企的老板都不愛張揚,也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老板進廠就像進自己的家,用不著講排場。再說四海廠是魏總當家,董事長只是想看看當年自己發(fā)跡的地方。
金春燕所在的火牛車間,雖然工作并不繁重,但溫度比較高。顧名思義,火??偱c熱有關,工人們從事的主要是焊接工作,就是錫焊。工人的面前有一個錫盆,里面裝有焊錫,下面還有一個小電熱爐加溫,保證盆里的焊錫是流動的。一般的接頭在焊接前都要沾一點焊錫,再用焊條焊接時,就不會脫焊了。焊錫盆放在自己面前,就像放了一個小火爐,夏天大約有四十度,冬天也有三十多度。工人們上班每天都要流一點汗水,一不小心,手還會被燙傷。金春燕是個手腳麻利的女子,動作比較快,別人一次兩手拿六個小變壓器到錫盤里沾焊錫,她每次兩手各拿五個,一次就是十個,自然比其他工人快一些,還從沒燙傷過手。自從她當上工會主席之后,她的工作量就上去了,總比其他工人多出百分之五,但她沒多計自己的工作量,車間里大家都一樣,她不想讓自己太突出了,她懂得出頭的檁子先爛的道理。她是個熱心腸的人,是個樂于助人的女人。
董事長視察那天,已是深秋時節(jié),天高氣爽,讓人十分舒適。可是火牛車間仍是一派熱氣騰騰。 董事長在魏總的親自陪同下,來到了火牛車間,感到一陣熱浪襲人。魏總說,董事長,這里面太熱,走馬觀花看一下就行了。車間主任滿面笑容,不停地介紹情況, 有時拉長陸文峰也討好地作幾句補充。助拉金春燕沒有陪同,她仍在自己的崗位上忙碌著。董事長緩步走來,走到金春燕的后面,他停下了腳步,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位年輕女工熟練的操作動作,又望了望其他的工人,不由自主地笑了,和顏悅色地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你手里比別人多拿了幾個,不怕燙傷手嗎?金春燕回過頭來,見一個陌生的老頭在問話,旁邊還站了魏總等一幫人,她一下就明白了,笑著說,我叫金春燕,你是董事長吧?董事長笑著點了點頭。金春燕大方地說,只要動作快,不會燙著。魏總在一旁有幾分高興地介紹說,董事長,她是我們廠里的工會主席,生產能手。董事長頓時皺了皺眉頭,小聲問,廠里有工會?魏總把董事長拉到一邊, 輕聲說, 開發(fā)區(qū)要求成立,只好照辦,不過我們這里的工會跟香港和西方國家的工會不同,外國的工會是專門和老板作對的,動不動就鬧個罷工,我們這里的工會不會和老板鬧糾紛。董事長輕輕地“啊”了一聲,點了點頭。魏總把老頭拉到一邊,用更小的聲音說,我們廠里的工會只是個擺設,你看,工會主席照樣上班才能掙到工資,不像國家單位,那工會主席是廠級領導,在我們公司,我只要撒一點小錢哄哄他們,農民工就很聽話了。后面的話金春燕并沒有聽見,她還在為魏總的介紹高興著呢。
董事長一行剛走出車間,拉長陸文峰就跟了上來,小心地對魏總說,魏總,我有一個建議,對廠里的生產很有好處。魏總停下腳步,問,你是火牛車間的拉長,你要像金春燕學習才對。陸文峰笑著說,那是,那是,我的建議與金春燕有關。魏總說,好,你說吧,簡要一點。陸文峰說,金春燕每天的工作量比一般工人要多出百分之五,要是全車間每個工人的定額往上不說調個百分之五,就是調個百分之三,那廠里的生產任務不就節(jié)節(jié)高了嘛。借北京奧運會的喜慶,廠里應該大力宣傳金春燕,讓她成為大家學習的榜樣。魏總問,能行得通嗎?陸文峰有底氣地說,春燕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她對我們四海特別有感情,她一定會支持這個方案。魏總抬頭望了望天,慢慢地說,你回去吧,你的建議我再考慮考慮。陸文峰點頭哈腰,然后悄然無聲地離去。
開發(fā)區(qū)四周,早已形成了幾條街道,有的是村里原來的舊房,有的是新修的三、四層的小樓, 臨街面的底樓大都開著各種門市,餐館、小食店、五金交電門市、小賣部、小超市、加氣站、加油站,還有名字取得響亮的發(fā)廊、 洗腳坊、 按摩坊、 酒吧、 歌廳、會所,只是比城里的小一號,因為他們經營的對象是農民工,消費水平有限,開得高檔了, 反而把農民兄弟拒之門外, 得不償失。開店的大多數也是外地來的小老板,南腔北調,啥人都有,也有早些年出來打工的農民工,轉行做生意,有賺錢的也有蝕本的,來的來走的走,興旺依舊,熱鬧不減。在一座座小樓的后面,需要轉彎抹角才能走進去的那些舊房子, 又是另一番不動聲色的景象。三五成群的女人白天黑夜在那里轉悠,物色那些有點警惕性又有點鬼頭鬼腦的男人,三兩句話的交涉,一前一后地朝深處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本地的村民早就不做生意了,更不會出去打工,他們成了有閑階級,賣地和出租房屋的收入已經可以供他們逍遙了。他們住在遠處的新樓里,一般不會到農民工出入的地方來聞汗氣、臭氣、污穢氣。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一個社會幾重天。金春燕她們也和大家一樣,住在這些衛(wèi)生條件很差、 環(huán)境復雜的地方, 要做到身心健康,只有靠自身的免疫力了。不過她住的地方還不是野雞出沒的地方,是農民工群居的地方,雖不一定都是本廠的,但大多數是開發(fā)區(qū)各家廠里的工人,多少文明一點,有點安全感。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金春燕從家里出來,準備到超市買點東西,遠遠看到邱輝在街上轉悠。她靜靜地站了一會,突然看見一個女子, 穿得很單薄, 動作輕佻地朝邱輝走去。邱輝看了那女子一眼,又望著別處,沒有主動搭腔。那女子扭動腰肢,媚態(tài)叢生,巴巴結結地和邱輝說話。 金春燕匆匆走上前去,喊了一聲,邱輝。邱輝回過身高興地叫了起來,燕姐。金春燕拉著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然后停下來, 以姐姐的身份說, 小弟,不要和那些女人搭腔, 她們都是做那種事的。邱輝睜著一雙大眼問,做哪種事?金春燕打了他手臂一下,嗔怪地說,你非要姐說出來呀,你個壞小子。邱輝燦爛地笑了,我曉得了,我曉得了。金春燕關切地說,小弟,你還是個童子娃兒, 千萬不要去找那些人,姐慢慢給你物色對象, 姐是真心關心你的。邱輝在聽話的時候,不知咋的就拉住了金春燕的手,金春燕突然感覺不妥,抽出自己的手,并沒有說什么。這時,剛好兩人目光相對,金春燕有一絲詫異也有一絲憐惜,而邱輝的眼神是亮晶晶的閃閃爍爍的,別有一番意味。金春燕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她已經感覺到邱輝心中有個小鹿在跳, 她笑了笑說,小弟,姐是過來人,多少曉得你的心思,好好工作,姐一定給你找一個你滿意的。邱輝懵頭懵腦地說,燕姐,要找就找跟你一樣的。金春燕嗔怒地打了他一下,不準開玩笑,謹防姐打你。邱輝賴皮地說,姐打我才好呢,那是喜歡小弟。金春燕說,好了,好了,我要去買東西,你逛你的街,小心就是了。邱輝露出一副貧嘴說,我就想燕姐管我。金春燕指了指他說,油腔滑調的,我家小弟金春林就不像你,人家文質彬彬的,大學三年級了。邱輝一下像泄了氣的皮球,不敢正眼看人,囁嚅著說,燕姐,我……我走了。金春燕望著邱輝遠去的背影,自己心里也是空落落的,一提到弟弟,一提到大學,她的心緒就會亂,有一股涼嗖嗖的感覺,那是她心里的幸福,也是心里的痛。
邱輝的確不是出來尋花問柳的,他在找人,找他們車間的工友吳興全。他叫他吳哥,吳哥比他大好幾歲,兩人進廠的時間也差不多,不到半個月,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吳哥很大方,喜歡請客,很豪爽地買單,雖然并不是吃什么大魚大肉,一般只是大排檔,但在工人的心目中,吳哥是很講義氣的一個人。邱輝在街上東張西望,終于看到吳哥和一個中等個子的人在一棵樹下站著說話,他趕上幾步,叫了一聲吳哥。吳哥笑著介紹,小輝,這是馬哥。那位叫馬哥的人笑著問,這就是你看中的人?吳哥說,小輝家境不大好,小老弟還是很懂事的。馬哥握了握邱輝的手,用四川話說,從今往后,你是吳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邱輝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說,都是四川老鄉(xiāng),希望兩位哥哥多多關照。馬哥和善地說,邱輝老弟,我們都是出來打工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有困難就幫嘛。邱輝喜出望外地說,謝謝兩位大哥。
廠里各車間的生產定額普遍提高了百分之二,這是老總魏凱的決定,雖然陸文峰建議提高百分之三,他并沒有采納,一下提得太多,工人難以接受,在不提高工資的前提下, 給工人加點碼, 已經有點不大人道了。他打的旗號是為汶川地震災后重建、為北京奧運會加油助威, 號召全廠向金春燕學習。這個決定一出臺,并沒有得到全廠職工的擁護,大家議論紛紛,有的人認為是金春燕拍老板的馬屁,大家一致認為加任務也要加工資,那才合理。女工岳秋菊首先找到拉長陸文峰,氣沖沖地質問,拉長,這是哪個的鬼主意, 這不是明明白白壓榨工人的血汗嗎?你應當站出來反對。陸文峰解釋說,為災區(qū)出點力,為北京奧運會作貢獻,我們農民工也不甘落人后頭,菊妹子,你就不要挑頭鬧事了。 岳秋菊說, 出力? 作貢獻? 為哪個?賺的錢都是老板的, 我們廠又不是國家單位, 憑啥要白出力? 陸文峰笑著說, 妹子,你這話就偏激了,生產上去了,老板給國家交的稅就多了,你說這算不算我們?yōu)閲易髫暙I?再說,你是春燕姐的好朋友,你應該支持她才對。岳秋菊氣鼓鼓地說,反正你會扯歪歪經,我找工會主席去說。這時又有兩個人來找拉長,岳秋菊就轉身走了。
金春燕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還暗暗高興,人都有虛榮心,自己一下子成了大家學習的榜樣,腦殼有點發(fā)暈,還有那么一點飄的感覺。 可是后來工友們紛紛來找她,雖然只是三言兩語,但那話帶有軟軟的刺,她有點醒了。岳秋菊緊接著找她興師問罪來了,燕姐,這是不是你這個工會主席的建議?一點不得人心。金春燕哭笑不得,說,秋菊,我事先真的不知道,我也沒有提啥建議,你也不要叫啥工會主席,你也不要把我抬起來往大河里丟。岳秋菊不滿地說,根根還是在你身上,你為啥要多干活?你就是逞能。金春燕滿腹委曲地說,秋菊,我不是有意多干活,我也沒有多拿一分錢,還不是為了工段完成任務,免得個別完不成任務的工人扣工資,我這還有罪了不是?岳秋菊是個頭腦比較簡單的女子,她慍怒地說,你和拉長都有理,就我是胡攪蠻纏,我提醒你,你是工人選出來的, 工人也可以把你選下去。金春燕望著岳秋菊離去的背影,半天沒回過神來,我哪點錯了呢?
后來,經過生產部的領導和各工段的拉長做工作,工人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沒有鬧事。農民工一向是弱勢群體,不到忍無可忍,還是不敢揭竿而起。大家也曉得,廠里在汶川地震過后,是捐了款的,再說一提到抗震救災和北京奧運會,大家反對的聲音總是覺得底氣不足, 農民工也是愛國的嘛,只是心里總覺得不舒坦。國家和老板到底是不是一碼事呢?工人是不是國家的主人?工人為老板打工,老板向國家交稅,是不是工人為老板多干活就是為國家多作了貢獻?農民工雖然在底下嘀咕,一時也說不清楚,講不明白。從那以后,金春燕也不再超產百分之五了,和工人保持一致。她懂得,有時好心并不一定能得到好報,好泥巴也不一定打出好灶,她不想讓自己的工作不明不白地給工友添麻煩。
一天上午,魏凱剛走進總經理室,他的小舅子白峰尾隨著跟了進來。白峰討好地笑著說,姐夫,你太有本事了,不用多發(fā)工資就提高了產量,一般老板絕對沒那水平。魏凱平淡地說,現在產量雖然上去了,但是利潤還是沒漲上去,我找過總會計師,他說成本也在上升,主要還是原材料的問題,你呀,沒有為我分憂。白峰挺了挺胸,姐夫,我也正在到處找新的貨源, 擴大我們的供貨渠道,免得一遇上漲價,我們就六神無主。你放心,姐夫,沒有你,哪有我的今天,我一定把原材料的成本壓下來。魏凱語重心長地告誡,白峰啊,我把這個廠搞起來也不容易,我們搞的是下游配套電子產品,上游一有風吹草動,我們這里就要搖搖欲墜了。白峰奉承地說,姐夫,你太多慮了,國家借著北京奧運會的東風,經濟還要上一個臺階,形勢一片大好呢。魏凱說,你不讀書不看報,就不要盲目樂觀了。白峰自責地說,姐夫,你批評得對,我今后一定多關心經濟,為你分憂。魏凱指了指白峰說,千萬千萬不要當井底青蛙,我們中國雖然經濟形勢比較好,但我們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 我們中國說到底,只能算是個世界大工廠,缺少高端科技產品,人家外國抱西瓜,我們撿芝麻。人家打噴嚏,我們能避免感冒嗎?白峰沒有想那么多,只是應付地答話,那是那是。魏凱問,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事?白峰笑了笑,剛才已經向你保證了,沒其它的事。魏凱說,你忙你的去吧。白峰走后,魏凱略有所思,望著天花板出了一會神。
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個同車間的男工人找到金春燕, 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恭恭敬敬地交給金春燕,苦笑著說,金主席,我家里房子垮了, 想……想申請一點補助。金春燕解釋說,這一屆工會不像上一屆,沒有收大家的錢了,也就沒有補助這一條。那個工人說,聽說老板給了工會五萬塊錢,就是用來發(fā)補助的, 金主席, 你就發(fā)點善心,多少給我補助一點。金春燕大驚失色,你聽那個人說的?絕對沒有這回事,魏總只給了工會五千塊,那是用來開展文體活動的,不是用來發(fā)補助的,沒有這回事,真的。那個工人哭喪著臉說,金主席,你不要哄我老實人,大家都在說,聽說原來的張主席就是因為發(fā)補助不公平下了臺,金主席,我們一個車間干了好幾年了,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就可憐可憐我一回嘛。金春燕說,陳哥,我的好大哥,真的沒有你說的那事,我只有五千塊,不能用來發(fā)補助,這筆錢的使用,我隨時可以受大家的監(jiān)督。岳秋菊端著碗走了過來,聽了幾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大聲說,陳全中,你是個豬腦殼,那是壞了腸子的人編的瞎話你也相信? 人家拿你當槍使了。那個工人囁嚅著說,岳秋菊,你一說話就像吃了火藥,老哥又沒惹你。岳秋菊理直氣壯地說,我從來就是心直口快,話丑理端,陳哥,我也是為你好,免得受騙上當。那工人氣沖沖地說,就當我沒有說行不行?金春燕和顏悅色地說,陳哥,我給你解釋了,不怪你。這時又有人起哄,工會不為大家辦事,成立工會耍猴戲喲!還有人大聲附和,到底是五千塊還是五萬塊,你一個人說了還不算數。金春燕接過話頭回答說,問得好,你們可以到財務部去查一查, 一查就水落石出了。這一下,嘰嘰喳喳的聲音停息了,大家慢慢散去,上班的時間到了,都不敢再逗留。
當天下班的時候,金春燕在車間外面碰到了白峰,但她并不認識。白峰開門見山地問, 你是金春燕吧? 金春燕有點疑惑地回答,我就是,你是……白峰說,我是廠里采購部的部長白峰,魏總是我姐夫。金春燕笑著說,你就是白部長,我們家李海濤還經常說你好呢。白峰不拘言笑地說,你歌兒唱得好,廠里的人大多數都認得你。金春燕有點靦腆地說,白部長,我是瞎唱。白峰居高臨下地說,你是廠里的工會主席,處處應該為廠里著想,要注意團結和諧。金春燕說,應該,應該,白部長,我一定記在心上。白峰想了想說,你回家告訴李海濤,好好當他的倉庫保管員,謹開口慢開言,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說,不利于團結的事不做。金春燕一頭霧水, 但還是不住地點頭, 我一定轉告他,叫他一定聽白部長的話。白峰語氣柔和了一點,我只是提個醒,響鼓不用重錘敲。金春燕誠惶誠恐地說,白部長,你放心,李海濤是個老實人,我回家敲敲他那木魚腦殼,他從來就膽小,不會亂說。白峰離開后,金春燕想來想去也不明白,李海濤是個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腦殼的人,還用得著提醒嗎?這其中一定有原因。
晚上吃過夜飯,金春燕拉著李海濤出去散步,兩人走得很慢,擺著不著邊際的龍門陣。金春燕不想把白峰的話和盤托出,怕嚇著李海濤,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不是一個愛搬弄口舌惹事生非的人,膽子也小,如果說重了,恐怕今后連東南西北都找不著了,反而增加心理負擔。金春燕在氣氛和諧的時候,字斟句酌地說,海濤,聽說你們采購部的人際關系有點復雜,是不是?李海濤很敏感地問,你又聽到什么風聲了?金春燕說,你不要緊張,我今天還不是遇到工人要補助的事,說清楚就行了嘛。李海濤并不是一個笨人,他說,我以后會格外小心,不該聽的話我不聽,熱鬧的地方我不去,我不但不說閑話,就連當收音機也有危險,保不準有人為了自己脫身嫁禍于人。金春燕笑了笑說,莫想得那么嚴重,人又不是瘋狗,亂咬人。李海濤說,人在地上走,禍從天上來。金春燕輕聲說,海濤,不要怕,有我呢,哪個敢欺負你,我金春燕和他拼命。李海濤趕緊說,小燕,燕子,別,別,我不會給工會主席添麻煩的。 金春燕打了他一下,我吐,我暈。
進入十月下旬,世界經濟危機一波又一波席卷全球,最先是美國的雷曼兄弟公司破產,引起強烈震蕩。后來,美國以前異常紅火的房利美、 房地美又出事了, 資不抵債,瀕臨倒閉。緊接著,美國的幾大汽車公司緊急呼救,向政府乞求資金援助。小布什總統(tǒng)當政已經是最后一年,雖然采取了一些緊急措施,但最終還是把金融危機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下任總統(tǒng)。美國新總統(tǒng)奧巴馬,從開始的春風得意,一下子又愁容滿面,他上臺的第一年,就面臨經濟蕭條、失業(yè)等多重打擊。美國的經濟危機像一場大海嘯,一浪高過一浪地沖向脆弱的經濟彼岸,拍打著各國經濟、金融緊繃的神經。出口大跌,進口銳減,全球經濟逐步進入衰退期,各國驚呼狼來了。中國大好的經濟形勢接連受創(chuàng),特別是出口貿易大幅下降,不少訂貨合同成了半截殘單或一張廢紙,全國出口企業(yè)受到很大的波及,尤其是廣東省的珠三角經濟區(qū)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2008 年的冬天是一個經濟寒潮來臨的季節(jié),讓人不寒而栗。
四通公司也未能幸免于難,好在去年的供貨合同大多數還在執(zhí)行, 生產仍在繼續(xù),但是魏總已經感到絲絲寒意。工人們并沒有多少敏感, 該上班的上班, 該下班的下班,工資也按月在發(fā),他們認為,美國離我們遠得很,隔一個太平洋呢,他們打個屁未必就臭到我們中國來了,也太玄了吧?金春燕有時晚上愛到網吧上上網,但她從不玩電子游戲,只是看看新聞,看看人家的博客或網上論壇,有時也瀏覽一下網上的文學作品。她也知道世界金融風暴,曉得世界經濟危機來了,她是高中生,多少懂一些地理和經濟方面的知識,但她也不可能有預見性,四通公司正紅火著呢,就是遇上困難,我這個當工會主席的也應該為公司分憂。
一天,金春燕在上班時,拉長陸文峰來到她的身邊,小聲說,春燕,你當工會主席有好幾個月了吧,咋個不開展一點活動,補助也不發(fā)了,工人有意見呢。金春燕不假思索地說,陸拉長,你又不是不知道,廠里的工會本就是個擺設, 上面要叫成立就成立,我是趕著鴨子上架,本來就該你當,我真的沒有和你爭。陸文峰笑了笑說,春燕,你又想到一邊去了,我以前不是說過,只要張明遠垮了臺,你當我當都是一樣。金春燕有點委屈地說,我太年輕太天真了,我真的不是當工會主席的料,現在謠言滿天飛,我沒法一個一個向大家解釋,工會的五千塊經費說成五萬塊, 有些人真想得出來。 陸文峰說,不要怕,有陸哥給你頂著,不過我也希望你既要為廠里著想,也要為我們工人著想,不能和老板穿一條褲子。金春燕說,陸哥,你說得對,工會主席哪怕是個擺設,關鍵時候也要偏向工人一邊, 我本來就是個工人嘛,只是廠里提高生產定額的事,有不少人埋怨我呢,那也不是我的建議,真的。陸文峰笑著說,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我們多干點活,老板多為國家交稅,這不就想通了,汶川地震過后的抗震救災,北京奧運會,我們出點力也沒什么,你說是不是?金春燕說,理是那個理,大家還是把帳記到我的頭上,我真是十張嘴巴也說不伸。陸文峰說,好了,不說了,你忙。金春燕出了一會神,她看不透拉長陸文峰的心,她覺得自己太單純了,她也沒有與人斗的經驗,其樂無窮,這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2009 年的元旦節(jié),金春燕聽了拉長陸文峰的建議,利用休息日的下午,在廠里搞了一次文體活動。因為一到春節(jié),工人們都要忙著回家,只有元旦才有機會。金春燕到鎮(zhèn)上文化站租借了一套音響設備,用來唱卡拉OK。又買了幾根大麻繩,用來拔河。還租借了兩張乒乓球臺,舉行乒乓球比賽。那天唱歌的基本上是年輕人的天下,五音不全的人走板跑調的人也敢上臺亂吼一氣,大家就是圖個樂。打乒乓球的人不多,也是小伙子小姑娘包了,打的人水平不高,大多時候都在撿球,一點不激烈。倒是拔河的現場人特別多,因為那是力氣活,沒多少技術,老老少少都能參與,拔河的人賣力,在旁邊看的人吼得也高昂,氣氛十分熱烈。參加者大多是車間工人, 管理人員一般都是看客, 那天,連魏總也來到現場,為大家鼓勁加油。那一個下午,廠里像過節(jié)一樣快樂,參加活動的工人和堅持上班的工人每個人都能得到一個香皂或一盒牙膏或一張小毛巾。一、二、三等獎的獲得者,還可以得到十塊錢以上的獎品, 比如臉盆、 飯盒、 大毛巾等日常用品。這次活動的經費, 是經過金春燕精打細算,五千塊錢還留下了三百多塊,她準備為工人買生日卡,每個工人生日前以工會的名義送一張,表示關心。這次活動得到了工人的擁護, 金春燕的威性和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認可,都說看不出來吔,這小妹還真是個當工會主席的料?;顒舆^后,金春燕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感謝拉長陸文峰給她出了個好主意。 看起來, 陸哥并不是像有人說的那樣,嘴里說得蜜蜜甜心里揣把鋸鋸鐮的那種人,她想,今后應該多向陸哥請教。
其實, 這次廠里文體活動的順利開展,陸文峰腸子都悔青了,本想給金春燕出個難題,結果這小妹子居然把它搞成功了,還搞得轟轟烈烈,他恨不得打自己的臉。前一段時間工人中對金春燕的怨氣,竟然被一場活動消解了大半,陸文峰感到十分郁悶??雌饋硪粋€胸無城府的小女子,竟像個干大事的人。 他想, 今后可不敢小瞧這個妹娃子了,年輕女子漂亮的臉蛋、迷人的身材本來就是一塊招蜂引蝶的名信片, 只要有點小聰明,利用本錢搞開發(fā),沒有什么事干不成,青春無敵呀。
一天晚上,金春燕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她想到網吧去上上網。天氣雖然已進入冬天,但廣東的冬季沒有嚴寒,只有絲絲涼意,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外套上身就暖和了。她常去一家叫“工友網吧”的地方,那名字取得很樸素, 陳設比較簡陋, 價格也不太貴,一般都是打工的年輕人常去的地方。金春燕向海濤說了一聲就出了門,李海濤跟出來說,我也跟你一起去。金春燕說,你又不愛上網,呆在屋里看電視。 李海濤嘟囔了一句, 好,好,你是個獨行俠。
冬天的夜涼颼颼的,白日晴空過后的夜晚,黑色的天空顯得十分潔凈,一輪明亮的上弦月臥在天河中,緩慢地飄浮著,一團又一團半明半暗的薄云從小船旁滑過,無數閃爍的星星在暗黑的天幕上一會睜眼一會閉眼,好像在戲謔地上萬物蕓蕓眾生,搖頭晃腦,假裝思索。金春燕望了一眼彎月,又匆匆上路,前邊像有勾魂人在等著她,她恨不得一步并做三步走。當她來到網吧,一步跨進門, 就忍不住四下張望。 在一個角落里,邱輝興奮地站了起來,叫道,燕姐,我在這里。原來,他們兩人已經約好,今晚在網吧見面。金春燕只是點點頭,并沒回答,她不想惹人注目,也不想別人說閑話。金春燕和管理員說了一下,就坐在和邱輝挨著的電腦旁。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看電腦。邱輝說,燕姐,你太酷了,簡直就是個天才領導,指揮活動,威信大大的,沒有那個不服你。金春燕說,小老弟,少給我戴高帽子,我是學著當工會主席,還沒有入門呢,搞文體活動,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邱輝說,那你就是酷斃了。金春燕用手拍了他一下,少來點網絡語言,唉,說點正經的,你是不是真想學寫作?邱輝嘆了口氣說,想是想,只是愛看,還沒動過筆。金春燕說,你要是真想寫作,我可就找到知音了,現在,有不少打工的靠寫作出了名,我也真的想試一試。邱輝說,我就跟著你學。兩個人談起了寫作,雖然一知半解,卻有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味道,舍我其誰。
兩個人很晚才走在回家的路上,邱輝很喜歡金春燕用手拍他打他,他多次想鼓起勇氣親親燕姐,但又怕燕姐沒那意思,他只好強忍在心頭。 金春燕見邱輝好一陣沒說話,又一次提起了話頭,邱輝,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啥子?邱輝不假思索地說,我就想在老家蓋一座一樓一底的新房子。 金春燕笑了,目光短淺, 還想當作家。 邱輝急了, 燕姐,我真是那樣想的,我們家里很窮,四周都是大山,家里的木板房下雨的時候大落大漏細落細漏,到處透風,快要垮了,我爸到山西挖煤,出去的時候壯勞力一個,回來落了個半殘廢,我媽身體也不好,家里還有兩個妹妹,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真的。金春燕一下沉默了,隔了一會,才輕輕地說,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兩人在一起的身影,卻被另一雙眼睛無意中盯上了。在一角黑暗里,有人發(fā)出偷偷的冷笑。
年底前,四海公司來年的訂單銳減,一下少了一半,總經理魏凱非常著急,雖然生產沒有停,但明年只有半年的生產量,下半年怎么辦呢?魏總帶了幾個人,一一拜訪上游的幾個大客戶,但家家都在減產,電子產品在倉庫里大量積壓,出口受到重創(chuàng)。老板們相遇時大多哀聲嘆氣,不知路在何方,也不知來勢洶洶的金融風暴會幾時停息。魏凱心里明白,停產就意味著倒閉,大批有技術的工人將失業(yè),各散四方,將來再組織生產一定會困難重重。新工人的培訓,產品的質量都是很令人頭痛的大問題。 魏凱心里很煩,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焦急的表情,大有泰山壓于頂而腰不彎,麋鹿奔于前而眼不眨的大將風度。要是大將都慌了,那下面不就亂套了。四海公司是魏凱的命根子,他發(fā)誓在自己手里決不能倒下去。
一到冬天,廣東除了粵北有冷的感覺以外,珠江三角洲的城市只有涼的感受,很難降到十度以下,一般都在十五度左右,不冷也不熱,秋冬季節(jié)也有春一樣的舒適。一天晚上,李海濤一回到家里,臉上就像掛了一層霜,冷冰冰的。金春燕逗笑道,海濤,是不是你借了別人一斗谷子, 別人還了一斗糠?李海濤悶悶地說,我操。金春燕一下變了臉色,你罵那個,平時你文質彬彬的,你操那個?李海濤瞪大了眼說,燕子,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罵你呀,我是罵白峰那個白眼狼。 金春燕一下警覺起來, 白峰怎么你了?他不是你們的頭嗎?李海濤頓時眼里噙滿了淚水,我又沒有惹他,雜種今天莫明其妙地熊了我一頓。金春燕突然想起白峰對自己說的話,她說,你不要著急,慢慢講清楚。李海濤扭動著頭說,燕子,你不知道,白峰雖然是魏總的小舅子,但真的是個白眼狼,他長期高價進原材料,暗中吃回扣,我們采購部的人都背了黑鍋,他還在另外一個地方自己搞了一個燈具廠,他是老板。我們采購部的人多少知道一點市場行情,他進的貨普遍比市場高百分之五,你想想,這十年來賺了多少,少說也有兩百萬。金海燕問,他貪他姐夫的,怎么又和你扯上關系了。李海濤說,以前你節(jié)約的焊條拿回家,我有時不是給老鄉(xiāng)送去嘛,可能有一回兩回被白峰的兄弟伙看到了,他就以為我在調查市場價格,那天還說我偷廠里的東西去賣, 我是百口難辯。我們那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曉得白峰的事,也常常有人議論,我平日里很少插言,生怕惹火上身, 你越怕遇到鬼, 鬼偏偏就要找你,我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我懷疑我們部里有人為了洗刷自個, 把我推出來當擋箭牌,也許有人想占我的位置,故意在白峰面前壞我。 把我惹毛了, 老子要去告發(fā)他龜兒子。金春燕忍不住被逗笑了,喲,濕木頭還鉆出火星子來了。李海濤埋怨說,燕子,我都急死了,你還笑。金春燕問,我不笑,該哭是不是? 李海濤頓時啞口無言, 講打嘴巴仗,他向來不是金春燕的對手。
金春燕又笑了,你呀,教你幽默老是教不會,石頭砸石頭也會砸出火星,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這件事我會給你擺平,你也不要去告發(fā),你那口才,說不清楚。要是姓白的再來罵你,你立馬告訴我,我知道該咋個辦。李海濤轉憂為喜,有工會主席為我撐腰,我不怕他小舅子。金春燕樂了,哇噻,這就對了,有點男子漢氣魄。李海濤很少得到夸獎,一受到表揚,反倒鬧了個大紅臉。
隨著春節(jié)臨近,廠里的生產速度慢了下來,以前經常加班加點的現象沒有了,工人的工作量也恢復到原來的水平。工人們仍是埋頭干活, 并不過問大洋彼岸的金融風暴,沒有一點經濟危機已向中國襲來的感覺。就在春節(jié)前五天,金春燕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老爸打來的,說她媽媽病重,希望她盡快趕回老家,和她媽媽見最后一面。金春燕當時哭了,說我一定趕回來。近幾年來,政府組織有關部門,在春節(jié)前一個月,就開始在農民工聚集的工業(yè)區(qū)預售火車票,此舉受到農民工的普遍歡迎。金春燕事先并沒有回家的準備,手里沒有票,她接了電話之后,開始到處找票,最后還是好友岳秋菊把自己的一張火車票給了她。
當金春燕趕到廣州火車站的時候,她傻眼了,2009 年的春節(jié)前,中國南方遭遇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雪災,電力線路、鐵塔被大雪壓倒,高壓電線被大雪壓斷,中國南北方向的交通大動脈京廣線全面癱瘓, 火車停運。湖南接廣東的高速路、國道由于路面結冰, 數萬輛大小汽車堵塞成上百公里的長龍,動彈不得。廣州火車站人山人海,人們背著重重的行囊,在人流中無助地蠕動,在南方罕見的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金春燕急得嘴上起了泡,也沒辦法,插翅難飛,連高價繞道廣西、貴州回四川的長途客車票也沒法買到。在緊急關頭,廣東省、廣州市政府組織軍警和政府工作人員與車站的干部職工,火速投入疏散人員的工作。溫家寶總理親臨廣州火車站,對急于回家的農民工喊話,帶來了黨和國家的關懷,農民工的心里得到了暫時的定安。一批又一批的農民工被工作人員疏散到車站附近的體育館、學校、機關的大會議室里,還吃上了熱菜熱飯,喝上了礦泉水,還發(fā)了一點面包、餅干等干糧,總算沒有引起大的騷亂。在那短短的十幾天時間里,全國各地紛紛大力支援雪災重災區(qū),數萬人日夜奮戰(zhàn)在風雪中,搶修損毀的線路和鐵路線,盡快恢復京廣線鐵路交通大動脈。
京廣線恢復通車后,有秩序地讓旅客上車也成了大難題。歸心似箭啦,近百萬人都想早點上車,一旦安排不好,擠傷人踩死人是很難避免的。盡管上車的順序有周密的安排, 但給金春燕留下了永生難忘的痛苦經歷。數千武警戰(zhàn)士和解放軍官兵排成上百米的兩道人墻,形成一個通道,讓旅客從通道中進站,但是人太多了,心太急了,人人都想早一點進站,本來最先是直直的通道被人流潮涌擠得彎彎曲曲,有的地方只能通過一個人。通道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叫的叫哭的哭,有的跑有的走,不時有人摔倒在地,被戰(zhàn)士及時拉起來, 鞋子掉了也顧不著撿,光著腳丫子又繼續(xù)往前沖。金春燕雖然行李不多,但也累得夠嗆,在通道中被擠得偏來倒去,踉蹌了好幾次,差一點摔在地上。當她好不容易上了火車,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時,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衣裳濕透,差一點癱軟。
金春燕的家在大山深處,雖然隆冬已過去,春節(jié)也已接近尾聲,但山上背陰處仍有一片一片的積雪,一陣北風吹來,依然寒氣襲人,讓人縮頭藏頸。山還是那些山,水還是那彎水,退耕還林很多年了,山青了一些,水大了一點。在旅游者的眼里,這里的飄渺云海, 這里的怪石嶙峋, 這里的懸崖峭壁,這里的彎彎山道都是那樣的迷人,讓人留連忘返??墒窃诮鸫貉嗟难劾铮瑵M目還是窮山惡水,處處依然貧窮落后。山里的年輕人只要翅膀長硬了, 就會毫不猶豫地張開雙翼,噗哧哧地飛向山外。
在一個傍晚時分,白蒙蒙的夕陽早早地就躲到山背后去了, 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氣溫陡降到零度以下。走了十幾里山路的金春燕終于身心疲憊地趕回了家,當她一眼望見迎接她的媽媽,立馬忍不住大哭起來。媽媽想拉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開。媽媽抹著一雙老眼說,燕子,不是我們存心哄你,你有三年沒回過家了,媽想你呀。金春燕有點生氣地說,你知道我這趟回家,遭了多大的罪嗎?差點被踩死了,現在年也過完了,你老人家好好的,我怨啦。弟弟趕緊接過姐姐身上的幾個大小包袱,陪著笑說,姐,快進屋吧,外面冷,風又大。金春燕剛跨進屋,眼前一片昏暗,她定睛一看,見爸爸模模糊糊地端坐在屋里的一條長凳上。爸爸啞著嗓子說,都是我的主意,不要怪你媽,不管你跑到天邊邊地角角,你還是我金家的女兒,我們都是為你好。金春燕看到老爸佝僂著的腰,她不好再發(fā)脾氣了,輕輕地叫了一聲,爸。
山里大多數人家一到冬天,還是喜歡燒火塘,用四塊長條石一圍,就成了火塘?;鹛辽厦娴跤需F的或木的搭鉤,可以掛鐵鍋鐵罐,炒菜煮飯?;鹛晾锛苤静?,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需要時,多架幾塊柴,火就旺一些,不要火的時候,就用柴灰把火蓋了,只留一點火星,用吹火筒一吹就燃。到了冬夜,火塘里一般都要燒一塊大樹蔸,慢慢地燃一個晚上,供一家人取暖。吃過夜飯,一家人才扯到正題。爸爸小心地問,燕子,聽說你和一個姓李的小伙子住到一起了,真的有這回事?金春燕說,你聽那個臭嘴巴說的,我們只是耍朋友, 還沒有到跟家里說的時候。媽媽說,燕兒啦,耍朋友不是結婚,住在一起怕不好吧。金春燕一下來氣了,狠狠地說,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弟娃上大學,這幾年我吃人家的穿人家的,節(jié)約下來的錢都寄給你們了,我現在不想正式結婚,就是不敢要娃兒,沒有錢養(yǎng)。爸、媽,你女兒在外面是光明正大的,不要聽別人的閑話。金春林這時眼圈紅了,哽咽著說,姐,弟娃苦了姐姐了。 金春燕笑了笑說, 春林, 姐不苦,看著弟娃上大學,姐心里高興,這不,一晃你今年夏天就該大學畢業(yè)了,姐也熬出頭了,我們大家都好了。爸爸說,燕子,我們是怕你上當受騙, 跟人學壞了。 金春燕抬頭說,想騙我的人恐怕還沒有生出來呢,我現在是廠里的工會主席,那個敢欺負我。二老不知道這個稱呼是個啥,只有金春林接過話頭說,姐,你不簡單呢,二十多歲就當上工會主席了,比村支書村長大多了。金春燕說,這件事不要外傳,等到轉了正再說,現在我還是個臨時的。
幽深的夜靜靜的,連狗也怕滴水成冰的夜晚,和人擠在一起圍在火塘邊,張著耳朵像個忠實的聽眾。長長短短的龍門陣,家里人的悄悄話,一時也說不完道不盡,只是親情像火塘里飄飄渺渺的煙,越來越濃了,一家人的心窩子和渾身上下也漸漸暖和起來。
在返回廣東的火車上,金春燕感到十分疲倦,昏昏欲睡,沒有一點興奮的感覺。雖然三年沒有回過家,但家的概念很淡薄,她有恨也有愛。她不知道現在是為自己活著還是為親人活著, 有時很清醒有時又很迷茫。那年高考的時候,自己要不是因月經肚子痛得利害,也不至于考不上大學,憑當時的成績,上個大專絕對沒問題。農村重男輕女的習慣是根深蒂固的,弟弟成績也很好,也是讀大學的料,自己沒考上大學,說不定父母還暗暗長出一口氣呢。人算不如天算,要是家境好一點,第二年再考一次,一定能考上,我現在已經大學畢業(yè),恐怕也找到一份工作了,哪像現在,還是一個打工妹,自己這個工會主席的身份,只是說來好聽,沒一點實際好處,算個啥呀?
火車哐當哐當有節(jié)奏的聲音像一首長長的催眠曲,把人送進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中。那還是金春燕十二歲的時候, 爸爸在山西挖煤,家里只有媽媽支撐,從七歲起,她放學回來都要幫媽媽分擔一些家務,比如上山打豬草、撿柴火。只要她走哪里,弟弟金春林就像個跟屁蟲,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打豬草,姐姐背背簍,弟弟挎?zhèn)€小籃子。上山撿柴,姐姐背一捆,弟弟就背一小捆。總之只要放學回到家里, 姐弟倆常常是形影不離。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吃過早飯,姐弟倆一前一后上山撿柴。小孩子打柴,一般都是撿些枯樹枝,很少爬樹。那天撿柴,姐弟倆發(fā)現了一棵枯死了的青岡樹,他們開始只是在地上撿干枝,后來,金春燕見樹上還有很多枯枝。她說,弟娃,我爬到樹上去扳干柴。弟弟說,姐姐,我怕,不敢。她從小就有股不怕事的性格,像個假小子。她說,又不要你爬樹, 你怕哪樣? 弟弟還是小聲說, 姐姐,我怕。她假裝生氣地說,你怕就走遠點。說完,她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樹下,手腳纏著樹,一寸一寸地往上爬。當她抓著一根枯枝搖晃了幾下, 想把它折斷, 但樹枝沒有斷,她不死心,用力去扳,只聽見“啪”地一聲,樹枝斷了,但她也因為用力過猛,連人帶樹枝一起掉在地上。弟弟趕快跑到樹下,急急地說,姐姐,我拉你起來。她在弟弟的攙扶下,剛剛站立,就忍不住 “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原來她的右腳扭傷了。
姐弟倆當時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小小年紀遇到這種事, 都有點心慌。 弟弟說,姐,我們趕快回去吧。她點了點頭,扶著弟弟的肩頭走了幾步, 卻一下又痛得摔倒了。弟弟鼓起勇氣說,姐姐,我背你回去。她搖了搖頭,弟娃,你背不動我。弟弟在她面前彎下腰,勇敢地說,姐姐,我背得動。她一時無奈,只得勉強伏在弟弟背上。弟弟像個小男子漢,背起姐姐,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雖然姐姐的一只腳踮著地,但弟弟背著也十分吃力,走了十幾米,就要歇一歇,喘一口氣,她摸了摸弟弟的臉,已經滿是汗水。她心疼地說,弟娃,放下來,我自己走。弟弟說,姐姐,我背得動。她的兩眼頓時模糊了,她對弟弟充滿了感激。
往事如煙,但當時弟弟的勇敢舉動卻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里,她有時愛弟弟勝過愛她自己。現在她為弟弟做出的貢獻,她感到很值得,只是在看電視的時候,屏幕上出現大學生鏡頭的畫面, 她才感到有一絲失落。怪誰呢? 天意? 貧窮? 重男輕女? 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命中只有八合米,走滿天下不滿升。老話也有老話的道理,也許是命中注定。 但她偏不信命, 上次當上工會主席,就是命運的轉機,人的努力,有時也會扭轉乾坤。坐在火車上的金春燕犯迷糊的時候常常做夢,清醒的時候又往往陷入長長的沉思當中。尤其是早晨弟弟送自己走出山村的時候,那一幕場景,那一段對話,反復出現在自己的腦海里。
深山里冬日清晨的小村是寂寞的,經過長長的寒冷的夜色浸泡, 山泉和小塘靜靜的,已經被一層冰蓋住,沒有一絲聲響,就連狗嘴都被凍住了,張不開。村里的年輕人中年人有一多半都在外面打工,村里人氣不旺,不到太陽露臉,村里留守的老人小孩是很少出門走動的。朦朧的山路上,只有金春燕姐弟一前一后地走著。 金春燕說, 弟娃,回去吧, 天太冷了。 弟弟哽咽著說, 姐姐,你把希望和前途都留給了我,我今后不知道該咋個報答你,今天就是天上下刀子,弟娃也要送你。金春燕平靜地說,弟娃,不要老是想到報答啥的,這是姐姐應該做的,另外你也要有思想準備,現在大學生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了, 要經得起挫折。 金春林說,找工作的事,我早就想好了,我讀的是師范,不會去外面瞎闖,我打算回到縣城當一名中學老師,家鄉(xiāng)是溫暖的,現在那么多大學生到農村當村官,在基層工作,今后也有前途。金春燕說,弟娃,你成熟多了,現在流行一句話,機遇只給有準備的人,我們只是一粒小草的種子,在哪里都能生根,不是說有志者四海為家嘛,不過對家鄉(xiāng),我現在也有了一點新的認識,以前光想著逃離,現在看到家鄉(xiāng)的一些新變化,對我也有點觸動,有愛也有恨,心情復雜。金春林語氣略帶歡快地說,姐姐,對家鄉(xiāng)不應該有恨,不是有句俗話說,人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家鄉(xiāng)對我們始終是溫暖的,她永遠對家鄉(xiāng)的兒女張開著臂膀,迎接親人的歸來。金春燕似乎有所思,她說,弟娃,你的心態(tài)比我好。姐弟倆一路擺著龍門陣,不知不覺離開山村已經很遠了。
在朦朧中,金春燕又記起了李海濤,那個和她一起生活了兩年的男人。李海濤是個相貌和身材都讓女孩子喜歡的那種男人,有點帥氣,高個,在人群中很打眼。金春燕當初選擇他,自然先是以貌取人,不過李海濤性格有點軟弱,缺少陽剛之氣,他也不是那種很聰明的人,這點讓金春燕有些不爽。有時, 金春燕討厭他那慢騰騰的脾氣, 罵他,海濤,海濤,海濤個狗屁,海濤是驚濤駭浪,你是死水一潭,我吐。李海濤并不生氣,笑著說,你是熱氣騰騰的水,我是暖水瓶,只有我才能裝得下你,讓你,要是兩個火炮放一起,不炸個粉身碎骨才怪了。金春燕被逗得笑了起來,李海濤呀李海濤,我看你還是有點幽默感的,不是木頭人,好,繼續(xù)發(fā)揚光大。 金春燕雖然對男朋友不是十分滿意,但她認為社會上十全十美的男人有,可惜不是打工妹夢想的。李海濤不花心,老實,他的胸膛是一個女孩子靠得住的, 有安全感。金春燕雖然對男女之事不是很癡迷,但還是覺得有些樂趣,一個月總有幾個時段想和男人親熱,不過每次都要采取措施。金春燕是個比較敏感的人,連避孕套都是自己親自去買,一個人保管。她也聽說過,有的男人為了讓女人懷孕,悄悄在避孕套上做手腳,用針在頭子上戳幾個小眼, 往往能陰謀得逞。金春燕還年輕,她可不想早早結婚生子,再說,為了弟弟讀大學,要全力以赴,假如不小心有了孩子, 那就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雖然李海濤也有點不痛快,但他怕燕子飛走了,不得不處處順著她。金春燕坐在火車上,心卻飛得很遠,過去未來,家鄉(xiāng),工廠,能想起的地方,她都細細地回味了一番,有苦也有甜,有清醒也有迷茫,有自信也有自卑,總之酸甜苦辣啥味都有。
金春燕回到廣東,進了自己的家,心里一塊石頭剛落地,卻發(fā)現李海濤頭上帶了一頂灰色的旅游帽。她感到有些蹊蹺,就問道,海濤,你是不是怕冷?李海濤說,頭上破了點皮,遮丑的。她問,咋個回事?摔的?李海濤囁嚅著說,沒事,一點小傷。她著急地問,到底咋個回事?你吞吞吐吐的,三杠子也壓不出一個屁來,我暈。李海濤聽了金春燕的數落,一下振作起來,說,我被人黑打了,八成又是白峰那狗雜種,燕子,你放心,白眼狼只是教訓了我一下,不礙事,他想殺雞給猴看,我不怕,狗急了還跳墻呢。金春燕氣不打一處來,是不是你又招惹他了,在背后對他說三道四的。李海濤說,我對天起誓,我這回真的沒招惹小舅子,不過現在議論他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了壞印象,是很難改變的,我沒報案,哎,這點小傷,也立不了案。金春燕怒從心中起,姓白的專門欺負老實人,太過分了,你是我男朋友,我又是工會主席,這件事我管定了。李海濤說,燕子,不要太沖動,我這點傷真的沒事,再過三天就好了,再說他是魏總的小舅子, 魏總聽你的還是聽他的。 金春燕說,這事你就不要管了。
好久沒上網了,金春燕心癢難熬,她吃過夜飯就出門直奔老地方“工友網吧”,一呆就是兩個多小時,飽飽地過了一回癮。當她走出網吧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她匆匆地往家里走,剛過一個小巷口,突然看到三個男人從小巷子的深處走了出來,其中一個竟然是邱輝。 那巷子里是暗娼的老窩子,地球人都知道。看他們那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樣子,八成是過足了炮癮。金春燕大步走上前去,厲聲問道,邱輝,你是不是進去干壞事去了?邱輝一下有點慌亂,結結巴巴地說,燕姐,我……我沒有。金春燕怒不可遏, 伸出手輕輕地搧了邱輝一個耳光,邱輝,燕姐打你這個不學好的東西。邱輝頓時有點無地自容,張口結舌。旁邊一個男人說,喲,你是他什么人,是不是在鬧姐弟戀,哈……金春燕罵道,無恥,流氓。邱輝立刻站在他們中間, 息事寧人地說, 她是我姐,是我們四海的工會主席,我姐是為我好,我求求兩位哥哥,我們走。
金春燕是個有分寸的人,不是個傻女子,她不想和另外兩個人發(fā)生沖突, 吼幾句可以,要是真動起手來,一個小女子哪能是兩個大男人的對手, 她只好適可而止。 但是,當她看見三個遠去的身影,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熱辣辣的眼淚:邱輝呀,燕姐為你痛心呀,一個熱愛文學的小青年咋個說變就變了呢?
過年以后,四海電子公司的日子也是江河日下,生產訂單越來越少,有點茍延殘喘的味道。 廠里原來的兩班制改為了一班制,工人少上班就要少拿工資,美國在鬧金融危機的消息在工人中不脛而走,他們雖然搞不懂金融危機是個啥東西,但如今影響到廠里的生產,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在廣東的其它地方,也有不少小道消息傳來,有一半的廠子處于半停產的狀態(tài),工人們有點人心惶惶。
就在魏凱焦頭爛額的時候,金春燕找到了他, 婉轉地向他說了白峰吃里扒外的事,說自己是代表工會向老板進言。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魏總既沒有怒發(fā)沖冠,也沒有反駁她的揭發(fā),只是靜靜地聽著,毫無表情,讓人捉摸不透。金春燕說,魏總,我知道白部長是你的小舅子, 現在廠里生產形勢不好,我作為工會主席,再不站出來說話,就對不起四海了,我是把四海當成了自己另外一個家。魏凱很勉強地笑了笑,金春燕,年輕的金主席, 我們都是……說得好, 四海為家,謝謝你,我相信你的話是真的,不過,請你不要在外面?zhèn)鞑ミ@些話,對我來說,這件事既是公事也是私事, 你是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就不多說了,再次道一聲謝謝。金春燕說,魏總,你不一定全信我的話,但你可以暗中調查。魏凱說,至于怎么辦,我有我的主見,你可以走了。金春燕出門后,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來,她的話魏總十有八九是聽進去了。
其實,白峰的事,魏凱早就有查覺,廠里進的原材料價格普遍比其它廠高,他也問過白峰,白峰說那是質量不一樣。為了保證質量,為了信譽,優(yōu)質的原材料價格高一點,自己也不好說什么。魏凱決定請一家咨詢公司,暗中作一番調查。當下市場上有不少咨詢公司,暗中也在搞一些調查、跟蹤之類的事。涉及到公事、私事,什么婚外情、搞經濟情報、在網上散布對對方不利的消息、挖人才等等,凡是社會上能夠想到的事,他們都可以做, 只要顧主有要求, 費用出得高,他們刀山敢上, 火海敢闖。 有個別的公司,除了殺人不敢嘗試外, 派打手教訓一個人,讓對象出點血,他們也敢接手。當前雖然沒有掛牌的私家偵探,但有一些人卻干著偵探的事,社會需要,就有相應的行當應運而生,這些都是很難管的,不出大事,你知道這些人在干什么勾當。
一天下班后,金春燕剛走出廠門,迎頭就撞見邱輝。邱輝討好地說,燕姐,我等你好幾天了,今天終于碰到了,燕姐,那天的事,請你多多原諒,我錯了。金春燕頭也不回, 昂首闊步地走她自己的路, 不理不采。邱輝仍不死心,緊緊跟在后面,涎著臉皮說,燕姐,我真的錯了,我今后再也不敢到那地方去了, 真的, 我發(fā)誓。 金春燕冷冷地說,我是你什么人,我不該管你,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邱輝說,燕姐,你管我是為我好,我的好燕姐,你就原諒我一次嘛。金春燕沒好氣地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端公學跳神,我吐,你學好了再來找我。邱輝說,燕姐,今后我一定學好。金春燕語氣緩和了一點,你不要老跟著我,去干你自己的事,免得別人說閑話。邱輝說,好,好,我馬上就走。他們腳跟腳走在一路的場面,卻被遠遠落在后面的李海濤看到了。
金春燕先回家,緊跟著李海濤也回來了。她開玩笑說,海濤,你平時回家很早的,今天是不是被狐貍精纏住了。 李海濤沒有吭聲, 臉色像霜打了一樣。 金春燕奇怪地說,喲,今天我熱臉還貼了冷屁股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海濤終于忍不住開了腔,燕子,剛才我都看到了,邱輝那個混小子跟著你轉,別人的閑話也許八成是真的。金春燕一愣神,馬上醒悟過來,氣憤地說,李海濤,我今天在魏總面前告了白峰一狀,替你出了一口惡氣,我以為回到家,你要給我煮點好吃的來慰勞我呢,結果你不但送我一副冷臉,還跟著外人說我的壞話,你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只要金春燕發(fā)火,李海濤立馬就蔫了,像一只被雨淋濕了的公雞,他嘟噥著說,還不是有人挑撥,過年前就有人跟我說了,我不信,今天我是親眼見到了,我才生氣的。燕子,你不是那樣的人吧?金春燕說,我知道濕木頭也有三分火性,但是你今天侮辱了我的人格,壞人拿你當槍使,你那槍還不如一根燒火棍。李海濤打了幾下自己的臉,陪著笑說,燕子,我該死,我不是人,我向你道歉。金春燕也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女子,她說,李海濤,我跟你說,我跟邱輝是光明正大的,沒有一點邪念,我一直把他當弟娃看,男女授受不親,那是孔夫子的偏見,看你是個老實人,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李海濤嘻嘻一笑,還是我們的燕子好,刀子嘴豆腐心。金春燕也樂了,海濤,我看你還是很能說話的嘛。李海濤說,燕子,你先歇著,我去煮飯,吃了飯,你給我說白峰那雜種的事。
一天晚上,原來和金春燕競爭工會主席的對手陸文峰在家里喝著小酒, 他老婆說,我看金春燕那小賤人還真成了精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一個大男人還斗不過她一個小娼婦。陸文峰 “吱”地一聲,抿了一口酒,沒好氣地說,頭發(fā)長見識短,不要一口一個小賤人小娼婦啥的,顯得沒有風度,金春燕那小女子還嫩著呢,我敢打個睹,不出三個月,她就要從工會主席的椅子上滾下來。老婆輕言細語地問,你說氣話吧,她有啥小辮子小尾巴被你捏著?陸文峰說,這你就不要問了,你們女人,上下嘴巴都不緊。老婆聽懂了男人的話,嗔怪地說,有你這么說老婆的嗎,你想跟李海濤一樣戴綠帽子是不是。陸文峰知道自己話說過了頭,他息事寧人地說,我開個玩笑,你也不要生氣。老婆嘟著嘴說,有本事跟金春燕去斗,莫拿我當出氣筒。陸文峰笑了笑,閑話少說,吃飯吃飯。
金春燕在魏凱面前檢舉揭發(fā)白峰之后半個月的一個晚上, 魏凱叫白峰到家里來一趟。白峰一到姐姐家,開口就嚷嚷還沒吃夜飯。但他抬頭看到姐姐、姐夫臉上沒有一點笑容,顯得很嚴肅的樣子,有點嚇人,他強作鎮(zhèn)靜地問,姐夫、姐姐,是不是遇到啥不順心的事?姐姐白嵐首先發(fā)難,氣沖沖地說,白峰,你個白眼狼,你的事,我們都調查清楚了,吃里扒外,你還是個人嗎?白峰將兩手一攤,滿是委曲地說,姐夫,你們不要聽小人的挑撥, 我們采購部有幾個跳梁小丑,是不是李海濤那小子在你面前告我的狀?魏凱冷若冰霜地說,你裝你裝吧,不想說實話是不是,我不想和你多說,你先看看證據再說。魏凱把話說完,轉身從書房里拿出一個紙袋,甩在茶幾上。他拋下一句硬話,你自己看。
白峰這時有點打蔫,臉上開始冒出汗珠,他匆匆地抽出紙袋里的東西, 攤在茶幾上,那里面有不少照片, 有自己辦的燈具廠大門、車間里的照片,還有他在車間里發(fā)號司令的照片,有工商登記執(zhí)照,有四海公司前幾年的原材料進貨單,還有當時的市場價清單,可謂證據確鑿,扳也扳不掉。他萬萬沒有想到魏凱還有這樣的手段,這時的白峰已經完全癱了,他一下跪倒在地,抹著眼淚說,姐夫、姐姐,我錯了,我吃了廠里原材料的回扣,我小貪,我混仗,我愿意把這幾年吃回扣的錢吐出來。他的眼里還真擠出了幾滴眼淚,像是真心在懺悔。魏凱虎著臉說,白峰,你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是男人敢做就敢當。白峰只好站起來,歪著屁股坐在沙發(fā)的邊沿上。白嵐沒好氣地說,你像我們白家的人嗎?你像我的弟弟嗎?還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商場上沒有親情,只有蛀蟲。白峰聲音低低地說,我對不起姐夫,對不起姐姐,我退錢。魏凱冷笑了一聲,吃到肚子里的還要吐出來,我嫌臟,這幾年我大概給你算了個賬,你至少吃了四海一百萬到兩百萬。白峰急急地辯解道,姐夫,沒有那么多,真的沒有那么多,頂多也就是二、三十萬。魏凱很冷靜地說,白峰,不要緊張嘛,我并沒打算追這筆錢,也不會把你的事送到法庭去。辦了你,不但我沒面子,你姐姐和白家都沒有面子。 白峰這時還真哭出了聲,姐夫, 你大人大量, 弟弟今后再也不敢了,我積極退錢。魏凱說,錢你就不要退了,但是你必需走人,離開以后,在外面不準說四海的壞話。白峰說,姐夫,你大恩大德放了我一馬,我一輩子都記得你。魏凱說,出去好好地經營你那個小廠,就算我……和你姐送你的,我……我也對得起你們白家了。魏凱說到這里,聲音哽塞,鼻子發(fā)酸,兩眼滿是淚花,他揮了揮手說,你走,你走,我不想再見你。白嵐這時也是泣不成聲,她催促道,叫你走你就走吧。
這時的白峰真的被感動了,放聲大哭起來,也許是良心發(fā)現,也許是被魏凱的大義徹底打動了,他從沙發(fā)上滑下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埋頭痛哭。這一個夜晚,也許三個人都很難入眠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扯著骨頭連著筋,這是從古到今一個綿綿不斷的話題。
進入陽春二月,本來是春暖花開的日子,但南方卻出現倒春寒,雖然沒有凜冽的北風,但天氣卻十分陰沉,好幾天沒出太陽了,人們重又穿上了毛衣,換上夾層外套抵御絲絲的涼意。四海公司的日子并沒有春回大地的感覺,反而愈加冷清。一千多工人只上一個班,上一天休息一天,多出來的時間無處打發(fā),有的人聚在一起打打小麻將,更多的工人卻像一群沒頭蒼蠅到處閑逛。
一天夜里,邱輝和兩個朋友在一個小吃店喝酒,邱輝幾次想站起來借口離開,都被一個叫馬哥的人拉了下來。跟他同車間的吳哥說,邱輝,你怎么不給馬哥面子。邱輝說,我家里很窮,我的錢大部分要寄回老家,我真的不能跟你們一起吃吃喝喝, 老吃你們的,我心里真的過意不去,叫我請我又請不起。馬哥哈哈一笑,你這個老弟,我們知道你家里很窮,我們是真心想幫幫你,既然是老鄉(xiāng),就該大家抱成團,聽大哥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吳哥說,邱輝,我們馬哥是看上你這個人有文化有點聰明,有今后有前途,并不在乎你有沒有錢,沒錢,我們就不能成為朋友嗎?馬哥開導說,邱輝,跟著我們, 沒有你吃虧的。 邱輝說, 我真的有事,我先走一步。吳哥說,老弟,是不是你那干姐姐又在找你了。邱輝苦笑著說,吳哥,求你不要亂說, 燕姐是我們廠里的工會主席,都是老鄉(xiāng),決沒有其它的事。馬哥拉著他的膀子說,邱輝,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一定要陪兩位哥哥多喝幾杯,坐下,坐下。邱輝萬般無奈,只得重新又坐下來。
白峰離開了四海公司以后,魏總又派來了新的領導人。一天夜里,李海濤在家里對金春燕說,哎,怪了,白峰說走就走了,咋個沒看到警察來抓人呢。金春燕說,你還想啥子,出了口惡氣就行了嘛,你還想魏總把他小舅子送到大牢里去呀, 他們是內部處理,不會對外聲張,你就不要管這事了,禍從口出,你也要吸取教訓,少在外面嚼舌頭,別人不會把你當啞巴。李海濤說,太便宜白峰這小子了,我們采購部的人,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恨他,他一個人害了我們一船人。金春燕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要不是我出面,能把白峰拉下馬?李海濤頓時矮了一截,好了,我不說了,我們金主席就是有本事。金春燕打了他一下,舔肥我還嫌你舌頭粗。李海濤笑了笑,燕子,我說不過你,我服你了。金春燕說,少說廢話,快點去燒水,我要洗澡。李海濤說,好咧。
那天夜里, 魏凱憂慮地對老婆白嵐說,現在廠里日子很不好過,生產量下降了一半,一千多工人,我實在沒辦法養(yǎng)活。白嵐笑著說,工人上班少了,工資也折半,你也沒損失多少,還是堅持吧,說不定熬個三兩個月,金融危機就會過去,廠子千萬不能倒,那是你的命根子,大家現在都困難,就看誰能挺住。魏凱想了想說,工人少上班也不是個長久的辦法,現在還可以半死不活地拖著,往后呢?萬一鬧起事來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放掉大部份工人,讓他們暫時回家,等經濟好轉后,再通知他們回廠。白嵐擔憂的說,你不是說過技術工人放走了,再收回來就很難了,等重新恢復生產的時候,來一批生手,你怎么來得及培訓?魏凱說,是啊,左也難,右也難,我思前想后,總要留點種子嘛,技術特別好的工人, 我一定要讓他們留下來,生產規(guī)模再小也不能停產。 白嵐鼓勵老公說, 老魏, 這就對了。 魏凱苦笑了一下說,我們還是要有重回老家的準備,上講臺再當一回老師。白嵐說,那不行,前些年你每次回去, 老家都是把你當上賓招待, 連書記、市長都要出面, 把你當招商引資的財神爺,你也為家鄉(xiāng)引進了好幾個項目, 有幾千萬吧。魏凱面帶愧色地說,老婆,不要提那碼子事了。白嵐疑惑地問,怎么不能提,那都是事實嘛。魏凱說,那些年我為家鄉(xiāng)引進的項目大多是廣東這邊即將淘汰的化工、 冶金、 電鍍企業(yè), 好的企業(yè)誰愿意往內地走,都盯著長三角、珠三角,你知道嗎,我引進的企業(yè)后來都成了當地的污染大戶,老百姓鬧事告狀的一波接一波,市長、縣長們都喊腦子痛, 這些企業(yè)大多是當地的納稅大戶,和地方領導關系很好,要是關了廠,稅收少了一大截,再說,哪個來賠損失?老板也有苦惱,是走也難,不走也難,我呀,是兩邊都不討好,為啥這幾年我沒回老家,就是怕老百姓罵我,無顏見江東父老。白嵐說,這也不全是你的錯,你也不是未卜先知,好了,不說那些了,還是多想想廠里的事。夫妻倆商量過來商量過去,也沒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陸文峰這段時間很郁悶,他和他手下一幫兄弟伙四下散布金春燕與邱輝的姐弟戀,而且在春節(jié)前后乘金春燕回家的時候,有三四個人分別在李海濤的耳邊吹風,可李海濤就是不來氣,反而說那是造謠污蔑,還說邱輝是他們的小老鄉(xiāng), 到他們家去過好幾次了,你說可氣不可氣。陸文峰也曾派人跟蹤過金春燕和邱輝,卻沒發(fā)現他們晚上在哪個林子里幽會,在哪個小旅館開房,連拉手的鏡頭都沒有,更莫說親嘴了,瞎子點燈白費蠟了。 收拾前任工會主席張明遠那一套手法, 現在不管用了, 金春燕也不給他機會。他發(fā)現邱輝這小子也比較規(guī)矩,不是社會上那類愛招惹是非的人。陸文峰并不死心,他暗中窺視著,金春燕畢竟是個絨毛鴨子,總有爬不過去的坎。
一天傍晚,當魏凱的奧迪車剛開出工廠不久,后面就跟上了一輛摩托車。最初,他并不在意,但走了很長一段,那輛摩托車仍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他有點警覺了,決定不忙回家,而是繞道兜圈子。近幾年廣東一帶老板被殺的事件時有耳聞,他想不通是誰在跟蹤自己:白峰?不可能,我已經很大度了很寬容了,這小子難道想恩將仇報?平時我并有得罪什么人,也沒和別人結怨,也沒有隨隨便便開除過工人, 我處處小心翼翼,到底是誰想找我的麻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免憂從心來。他想:在廠里的人,除了白峰知道我的住處, 沒有第二個人曉得,我也從沒有在家里接待過朋友,一般都是在茶樓、會所、酒樓會面談事,這多半也是出于安全的考慮。他想,回家后,叫老婆給白峰打個電話,姐弟倆還是好說話,敲敲警鐘。他一邊開車,一邊從后視鏡中看跟蹤的情況,直到看不見那輛摩托車了,他才慢慢將車向自己的住處“風清綠野”高檔小區(qū)開去。
魏凱下車后,并沒有馬上朝住處走,而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多次向后看,確信沒有跟蹤的人了, 才急急地往自己住的那棟樓趕。當他走到電梯前,見有人在等,他不慌,電梯下來了也不上。直到一個電梯上行的時候, 只有他一個人, 他才一步跨進電梯里,按下他熟悉的號碼。電梯平滑如鏡的不銹鋼板壁上,映著他清晰的身影,一副略顯憔悴的臉, 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心里說:今天我是不是驚弓之鳥,自己嚇自己,摩托車跟在小車后面追,以前也常遇到過,我是不是多慮了,今天這事不能給老婆說,千萬不能讓老婆孩子擔驚受怕。
一天下午,金春燕上班的時候,總有點心不在焉,自從那天邱輝向她道歉算起,已經有半個多月沒見這個小老弟了。她有點責怪自己:是不是對人家太冷漠了。打那以后,邱輝沒來找過她, 她也再沒有碰到過邱輝,她心還是裝著小老弟,總是忘不了。陸文峰幾次走到她身邊,無話找話說幾句,金春燕都是愛搭理不搭理的,只是“嗯”、 “啊”作答,并沒有注意對方說了些什么,她的心思全在邱輝身上。金春燕雖然是工會主席,但仍是個副拉長還是一個不脫產的工人,該上班還是上班,沒有一點特殊。陸文峰是拉長,就相當于工段長,是半脫產的,可以來回在車間里走來走去,監(jiān)督工人的工作,還可以借口聯系工作,走出車間,至于干什么,工人是管不著的。
大約四點多鐘的時候,陸文峰正在車間外與另一個車間當班的拉長扯閑話,突然看到一輛救護車拉著汽笛開進廠里來了。四海公司一般生產的都是小件產品,除了質量問題,還很少出過人生安全事故,所以大家一見救護車,都有點好奇。陸文峰是個見了熱鬧不會繞著走的人, 他急步走向前去一打聽,才知道配件車間的邱輝傷了,被沖床壓掉了兩根指頭。陸文峰沒再追問,而是趕緊往自己的車間走,他想在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給金春燕,看這小女子是啥表情,總不能無動于衷吧, 只要小女子臉紅臉白掉眼淚,那正中下懷,他好往下編故事。
陸文峰裝著上氣不接下氣快步走進車間里, 直奔金春燕的工位。 他大聲說, 春燕,不好了,你那個小老鄉(xiāng)邱輝出大事了,在車間里被軋掉了好幾根手指頭,被救護車拉走了。金春燕是背對著陸文峰的,她沒回過頭來。她并沒有張皇失措,而是平靜地說,你告訴我這事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老鄉(xiāng)多著呢。陸文峰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仍不死心,焦急地說,燕子,你是工會主席, 工人出了工傷, 工會應該去過問一下,是吧。 金春燕這才回過頭, 似笑非笑地說,你這話我還聽得進去。 陸文峰不好再說什么,只好言猶未盡的走了。金春燕為啥對陸文峰冷淡,是因為自從李海濤那次發(fā)脾氣說出她與邱輝的事,她就委托岳秋菊等好友暗中打聽,知道陸文峰也是謠言的散布者,所以從那以后,對他事事提防。她心里說:我以前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討好你,你卻對我不仁不義,矮子過河——沒安 (淹)好心。其實,金春燕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聽到邱輝出事的消息, 她十分震驚, 心都碎了,只是在陸文峰面前,不能失態(tài),淚水只能往肚子里流。
當天下班后,金春燕跟李海濤說了一聲,就匆匆趕到市醫(yī)院。 邱輝正在急救室動手術,外面還有同車間的工友吳興全,就是邱輝平時叫他吳哥的那個人,另外還有車間主任老劉, 拉長老袁。 金春燕來到急救室外,焦急地問,邱輝有沒有生命危險?劉主任說,流了不少血,幸虧搶救得快,已經沒有危險了,只是那兩根手指頭沒找到,醫(yī)生說很遺憾,斷指再植是沒有希望了。吳興全很委屈地說,我在工作臺和地上找了無數遍,也沒有找著手指頭,真怪了,哎,只要命保住了,其它都是小事。金春燕松了一口氣,她還沒有想到找不著手指頭的嚴重性。
魏總聽說有一個工友受了工傷,斷了兩根指頭,只是指示有關人員,負責送醫(yī)院搶救, 并沒有當作很大一個事。 工人受工傷,在廣東各地的工廠中,是經常出現的,缺腳斷手的事故,時有發(fā)生。魏總曾在報上讀到過一篇評論一首詩的短文, 那首詩好像叫《斷指》,是一個打工的女詩人寫的,內容主要寫的農民工在廣東的工廠因事故頻發(fā),斷指的工人達十萬之多,深刻反映了農民工的生存狀態(tài),讓人人觸目驚心。魏總責成辦公室主任徐芳菲,調查了解這次工傷事故的原因, 并要求車間主任和當班拉長分別寫檢討,杜絕此類事故再次發(fā)生。
邱輝終于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金春燕走上前去, 握住他的手說, 邱輝你要挺住。邱輝不是全身麻醉,只是半麻,所以意識還是比較清楚, 只是很虛弱, 他見了金春燕,兩眼立刻噙滿了淚水,艱難地說,燕姐,你來看我, 你終于原諒我了, 謝謝你, 燕姐。金春燕問,你平時是個很細心的人,為啥就傷了呢?邱輝沒有回答,只是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金春燕見他很傷心, 安慰著說, 好,好,我不問了,你想吃什么,燕姐給你去買。邱輝搖了搖了頭,沒有說話。邱輝被推進了病房,大家七手八腳地協(xié)助護士把傷員抬上了床。護士忙著給傷員輸液,病房里人太多,其它人見工會主席金春燕在場,也就知趣地離開了。
在病房外, 吳興全笑著說, 果不其然,兩個人好親熱。車間主任老劉也說,我也聽說他們在搞啥姐弟戀,還真有這碼子事?拉長老袁也跟著附和了一句, 邱輝這小伙子,是有點招女人喜歡。他們正說著笑,突然金春燕從病房里出來,不解地問,你們笑啥子?人家受了那么重的傷, 你們還笑。 老劉說,我們在說別的事, 哪會笑邱輝呢, 他出事,八成我也要背書。金春燕說,你們看護一下,我出去買點吃的東西。
金春燕前腳剛走,邱輝的好友馬哥就來到了病房。他一進來,關切地對邱輝說,小老弟,安心養(yǎng)傷,后面賠償的事,一切包在大哥身上,吳興全也說,邱老弟,馬哥是個熱心腸的人,你就放心好了。劉主任說,老吳, 你暫時就不要上班了, 在這里陪幾天床,我馬上要趕回去,向領導匯報,拉長老袁也跟我一起走, 車間的生產也要有人管。吳興全爽快地說,兩位領導放心,我和邱輝是好兄弟,我會好好照顧的。
金春燕重回病房的時候,提了一大包東西, 有奶粉有蘋果有香蕉還有麥片, 她說,小弟,你還想吃什么,盡管跟燕姐說,我去買。馬哥問,你就是工會主席燕姐?邱輝忙著介紹, 燕姐, 這位是我的表哥, 馬平川。金春燕看了看馬哥,好像似曾相識,一時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她 “哦”一聲,表示知道了。時間已是下午六點半了,馬哥說,邱輝表弟,有你燕姐在這里陪你,我和吳哥就出去吃晚飯了。邱輝說,好。金春燕也禮貌地點點頭。
等他們走了之后,邱輝眼含熱淚說,燕姐,你真好。金春燕拿起刀子削蘋果皮,一邊說,你受了傷,帶了殘疾,今后打算咋個辦?邱輝說,等到傷好以后,我就回家,修房子。金春燕問,你有錢嗎?邱輝說,不是有一筆傷殘金嗎,恐怕差不多吧。金春燕苦笑著說,那筆錢用起來也讓人心酸。邱輝眼望著天花板,沒有說話,半晌,他突然問道,燕姐,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喜歡我。金春燕頓時瞪大了眼睛,嚴肅地說,邱輝,你說啥?你這個小弟呀,不要胡思亂想了,別人的閑話我都聽夠了。邱輝固執(zhí)地說,燕姐,你就是喜歡我,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從你的眼神里,我就看出來了。金春燕沒有生氣,反而噗哧一笑,好你個邱輝,鬼迷心竅了,我老實告訴你吧,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發(fā)現你長得太像我弟弟了,我弟弟今年該大學畢業(yè)了,我真的是把你當成我親弟弟看了,這下,你明白了吧。邱輝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蔫了,兩眼淚汪汪的,好久沒說話。 金春燕說, 別傻乎乎地看著我,你哭什么?邱輝轉悲為喜,說,燕姐,你就是我的親姐姐。金春燕說,這就對了吧。邱輝顫抖著叫了一聲, 姐。 金春燕低聲答應,唉。過了一會,金春燕問道,你動手術的時候,有人說你的手指頭沒找到,要是找到了,把它接起來,多好。邱輝低沉地說,那都是命,反正比缺腳斷手好一點。金春燕嗔怪地說, 盡說些不吉利的話。 兩人擺著龍門陣,連吃飯的事都忘了。
當天夜里,金春燕很晚才回家,說還沒吃夜飯。李海濤趕緊去熱菜熱飯,不到五分鐘,熱氣騰騰的飯菜就端上了桌。金春燕一邊吃飯,一邊把邱輝的情況說給他聽,還把邱輝長得像她弟弟的事也一并說了。李海濤頓時笑了,燕子,你要是早把這事跟我說清楚,我就不會疑神疑鬼的了。金春燕賭氣地說,我就是想氣死你。李海濤涎著臉說,氣死我, 再找一個巴心巴腸的受氣包就難啰。兩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金春燕憋不住,還將一口飯菜噴到李海濤的臉上。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金春燕正在聚精會神地操作,無暇他顧。陸文峰突然來到她的身后,小聲說,春燕,聽說邱輝是自己把手送到沖床上傷了的,有人說是有意自殘。金春燕雖然討厭陸文峰,平時不愛搭理他,這時卻忍不住回過頭來。她高聲反駁,說這話的人簡直沒有良心,要是你家里的兄弟姐妹被人家這樣扣污水盆子,你作何感想?陸文峰一下子也急了,又不是我先說出來的,我好心好意來告訴你,你卻沖我發(fā)火,我冤死了。金春燕緩了一下口氣說,傳謠也是胡說八道,腦子進了水,才相信有這事。陸文峰說,我只說一句話,打死我也不信這些鬼話,你是工會主席,到時候不為工人伸冤,我們要轟你下臺。金春燕理直氣壯地說,你們等著看吧,我這個工會主席也不光是擺設,該我出頭的時候,我義不容辭。陸文峰興奮地說,看來,工人選你春燕是選對了,不愧是巾幗英雄,我一個大男人,也沒有你這種魄力。
果然,在第一次邱輝的傷殘補助金協(xié)商會議上,出現了激烈的爭吵。魏凱沒有出面,派了一位姓唐的副總帶著辦公室主任徐芳菲和一名工作人員作為公司方。邱輝因為還在醫(yī)院,沒有出面,代表他的是他的表哥馬平川,同車間工人吳興全作為證人也出場回答問題,金春燕則是代表工會主動要求參加會議。會議一開始,徐主任就提出自殘的問題,還說這是同車間當班的一個工人親眼看到的,出于保護,她沒有說出這位工人的姓名。當時,馬平川并沒大動肝火,而是冷冷地說,說這話的人不是豬腦子就是別有用心,同志們, 十指連心啦, 除非我表弟邱輝是瘋子。金春燕義正辭嚴地說,徐主任,這是對我們農民工的極大污蔑,傷殘金能抵得上兩根好好的指頭嗎,請問唐總,你們?yōu)榱松俑兑稽c補償金,編出這套瞎話來混淆視聽,你們有沒有天理良心?討論雙方爭執(zhí)不下,各說各的理,誰也說服不了誰。在接下來研究補償金數目時,更是差距巨大。邱輝的代理人提出十萬元,一分也不能少,拿錢就走人。公司方強調公司眼下的困難,只愿意補助兩萬元,而且還是一次性的,作為邱輝離廠的條件。徐主任還說,如果你們不同意,我們雙方可以上勞動仲裁法庭。馬平川不屑一顧地說,那地方是你們當官的人去的,我們農民工怕見官老爺,我們只找公司領導。金春燕對傷殘補助金的多少沒有經驗,所以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最后會議不歡而散。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魏凱的車剛開出小區(qū)大門,還沒上大路,迎面就被兩個人攔住了去路。 魏凱停下車, 把車窗打開一道縫,沒好氣地說,走路不看路,找死呀。為首的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說,魏總,我們都不找死,都想活,我們長話短說,你不要怕,不到狗急跳墻, 我們不會傷害你和你的家人。魏總說,你們再不走,我要報警了。男子笑道,魏總,你總不能天天報警吧,我們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你和你的家人, 防不勝防啊。魏凱這時心里有點慌,他故作平靜地問,你們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說出來。那男子說, 我是你們廠的農民工邱輝的表哥,我姓馬, 邱輝在你們廠里受了嚴重的工傷,下半輩子就是一個殘廢人了, 他家里很窮,老的多病少的殘,那日子苦哇,你們當老板的永遠也體諒不到。魏凱看了看表,說,這事我知道,你們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說。男子說,看來,魏總是個爽快的大老板,你知道嗎,廠里不但不妥善解決傷殘補助金的問題,還說我表弟邱輝是自殘,天下有那樣的傻瓜嗎?他們只同意賠兩萬,是打發(fā)叫花子是不是?魏總,廠里不拿出十萬塊錢,天無寧日,一是邱輝的傷殘費,二是名譽損失費,我的話完了,請魏總三思,對不起,我們不找你這位大老板,這事是沒法扯平的。魏凱說,那件事是唐總在具體負責,我親自過問一下,再研究研究,我相信,會有一個雙方滿意的結果。兩個男子豎起右手大拇指,朝魏凱揚了揚,然后閃到一邊,右手掌向前一揮,作了一個開路的手勢。魏凱這時渾身直冒冷汗,匆匆一踩油門,車子向前滑了出去。
魏凱來到公司,見辦公樓大門前圍了一大群人,估計有上百人,又在吵又在鬧,為首聲音最大的就是金春燕,好像還有唐總和徐主任的聲音。他沒有回轉身離開,作為老板,想躲是躲不開的,他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工人們見魏總來了,自覺讓開了一條道。金春燕挺身而出,正氣凜然地說,魏總,關于邱輝的工傷,你也知道吧,公司為了少付傷殘補助金,竟然說邱輝是自傷,這太讓我們工人寒心了, 我是工人選出來的工會主席,為我們農民工說話,是我的責任,魏總,我們希望你親自處理這件事,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復,平息一下工人的憤怒。魏凱平靜地說,金主席,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一定妥善處理這次的工傷事故, 我需要調查核實,給我一點時間,行不行。金春燕向工人們說, 有魏總這句話, 大家就不要聚集了,都回去吧,等候消息。工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散去了,魏凱面色凝重,大步流星走進辦公大樓。魏凱剛一走進總經理室,唐總和徐主任就緊跟在后面, 想及時匯報工作。 他揮了揮手,示意兩人出去。然后,他重重地關上門,坐在椅子里陷入沉思: 今天早晨這里外兩幕,都有點讓人頭疼,特別是攔車那一幕,讓他有點心驚肉跳,他出來撞蕩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說工人是自殘,他還真有點不相信,都是爹媽生的,都是肉長的,自己傷自己,有可能嗎?現在,金融危機讓整個廣東的企業(yè)陷入動蕩不安的境遇中,聽說有不少工廠,已經有工人開始鬧事了,有抓鬧事工人的, 有砸廠房的, 也有打傷老板的。剛才圍辦公大樓的事,說明自己廠里也不是世外桃源。邱輝的工傷處理不好,就是一個導火線。 現在公司正準備大規(guī)模裁減工人,要是這兩件事攪在一起,說不定還會出大亂子, 防患于未然啦。 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今天早上碰到的兩個人,說起話來軟中帶硬,不像一個工人說的話,反倒像社會上的老油子,這時,他忽然想到一個詞, “黑社會”,怪不得我十分小心,還是讓這些狡猾的家伙摸到我的底細,這太可怕了,不禁讓他坐立不安起來。這幾年各地都在打黑除惡,但鏟除一批不久又出來一批,讓人防不勝防。他終于下定決心,蝕財免災,不就十萬塊錢嘛。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金春燕正在家里休息,因為現在廠里只有白班一個班,工人們都是上一天耍一天,很閑。前一天,她的弟弟來了電話,說工作已經落實好了,去縣中教書,她聽到后,非常高興,如釋重負,成天都是樂哈哈的。這時,她突然聽到門外有一個聲音在叫“燕姐”,她出門一看,原來是站在不遠處的邱輝在喊她。邱輝的右手用繃帶吊著,手掌還纏有紗布,看來手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她問,小弟娃,進來吧,你出院了?邱輝臉色白中帶灰,好像瘦了一圈,只是 “嗯”了一聲作答。兩人剛進屋,李海濤笑著說,邱輝,這一回你日子好過了,十萬塊錢啦,你小子可要藏好,免得壞人打你的主意。邱輝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慘白,一下子跪倒在地,兩眼淚如雨下,哽咽著說,燕姐,濤哥,我騙了你們,我不是人,我后悔呀。 金春燕感到莫明其妙, 問道, 你起來,你是有傷的人,有話慢慢說,我們都被你搞糊涂了。邱輝痛苦地說,那錢我只得到五千塊,其它的錢都被馬哥和吳哥黑吃了。金春燕急急地問, 那個馬平川不是你的表哥嗎?他敢黑吃你的錢?這時,邱輝才把事情的經過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個大概。
原來,馬哥和吳哥都是和邱輝素不相識的人,他先和吳哥認識,吳哥又介紹了馬哥,后來這三人就成了兄弟伙。開始邱輝經常吃他們的,用他們的,還多次去嫖娼,他開始認為他們很講義氣,后來想退出來也不行了。就在一個月前,馬哥叫他在車間上班的時候自傷兩根手指,還說出事后,他們出面找廠里要賠償, 說十萬塊錢包拿。 開始他不干,馬哥威脅說,你不自傷,我們就要找人砍你三根手指頭,這幾個月,你小子吃我們的喝我們的, 那么便宜呀, 這十萬塊錢一到手,你拿八萬,我們只拿兩萬,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邱輝當時嚇壞了, 身子直哆嗦,只得說,我干,我干。再后來,他也想得那八萬塊錢, 計劃回家修新房子, 在他們老家,修一座兩層的房子只要五、六萬,剩下兩萬,還可以找老婆,他說他自己也真昏了頭,財迷心竅。在馬哥和吳哥的催促下,他只好那樣做了, 當時吳哥還在車間監(jiān)視他,他當時痛得昏過去了, 后來就躺在醫(yī)院里了。他說那兩根手指頭十有八九就是吳興全有意丟了的。那十萬塊錢拿到手后,兩個黑心的家伙只給邱輝五千塊錢, 打發(fā)他回老家,還說,你小子要是想糾纏我們,小心你另外三根指頭。他沒有其它辦法,只得來找金春燕。
邱輝講得淚流滿面,金春燕也是兩眼紅紅的,悲憤交加,又恨又憐。面對邱輝的可憐相,金春燕只是深深嘆了口氣,咬了咬牙,怨中帶氣地說,邱輝呀邱輝,叫我咋個說你呢,你騙了我,騙了廠里,哎,你讓我的臉丟大了, 我今后在廠里都不好做人了, 哎,我不說了,其它我都不說了,我馬上帶你去找公安局報案,只要抓到那兩個壞東西就好了。 李海濤聽了這故事, 也不禁嘖嘖連聲,要不是當事人講出來,誰會相信世上竟然有這種殘忍的事。
金春燕將這事給廠里辦公室的徐主任講了,當場掉了眼淚,并作了自我檢討,說對不起魏總的信任。徐芳菲也驚駭不已,初聽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徐主任那天在會談的時候,悄悄在會議室的大花瓶上安了一個攝像頭,當時只是想留點影像資料,不想后來卻成了公安破案的關鍵證據。
半個月后,吳哥和馬哥先后落網,還牽出了一個更大的犯罪集團。這批人在廣東各地工廠物色那些家里很窮,又容易上鉤的年輕人,唆使或強迫他們自傷自殘,然后向企業(yè)高額索賠,從中牟取暴利。如果對像是四川人,他就派四川人出面拉攏。如果是湖南人,他們就派湖南人去騙人。這伙人心狠手辣,十分殘忍。公安局雷厲風行打掉了這批犯罪份子,企業(yè)老板和工人都拍手稱快??上褫x并沒有要回他的錢,都被犯罪分子揮霍了, 他只好痛哭流涕地離開廣東返回老家。
四海公司的裁員開始了,一千多人只留下一百多人,金春燕與李海濤都在留下來的工人之列。但金春燕卻做出一個意外的決定,她不但辭去了工會主席的職務,還決定離開四海公司,她準備回老家去找工作。陸文峰有了當工會主席的機會, 但廠里的大裁員,讓他的希望落空。金春燕也不是想放棄以前四海為家的理念,回家也許是權宜之計。她年紀輕輕,也談不上是落葉歸根。也許是她想躲一躲風, 也許是她對四海有一絲愧疚,也許是她想做做她的文學夢,反正她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工廠。男朋友李海濤沒有和她一起走,他實在舍不得丟掉自己的工作,他也沒有那么多不著邊際的夢想,他也拉不回剛烈的金春燕。兩人不是斷了緣分,而是又一次痛苦的離別和等待。
金春燕在火車站臺上與李海濤分手的時候,她哭了,是那種無聲的掉淚。李海濤一個大男人也是淚流滿面, 兩人都有點不舍?;疖囬_動的時候,李海濤跟著火車跑了一段,大聲喊道, 燕子, 春天到了, 你飛回來吧。金春燕沒有聽到喊聲,她只看到李海濤由于追火車追得太急,向前跌倒在地,還在向她招著手。當時,她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