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落香盡,誰為彼岸
文_木門長子
繪_溟夕九月
今晚的月色很美,靜靜地映照著四周朦朧的堤岸,每一處的景物都在它的眉下有了別樣的韻致。我也應該是美的,雖然歷經(jīng)風云變幻,也依舊有著女子特有的神韻,但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你是智者,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女人,在你的手心里長大,也在你的手心里成熟。你不會懂得我,就像石岸永不會懂得月一樣。
我聽到了你離去的腳步聲,也知道你的走是挽留不住的,就像我回到溪邊再不想離開。
范郎,可以這樣稱呼你嗎?盡管我們什么都不是,但在我心里你一直如明月般清朗。你的朗笑,你的眼神,你操琴時的動作都是我心頭掛著的旗。從在你的叮囑中出發(fā),到今天又回到浣江水畔,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的影子。它就像印在我腳下的痕,相伴相隨。
那是怎樣的一個清晨,我靠近溪邊浣紗。你駕了車來,陽光映在你的臉頰上,如漆的黑發(fā)自雙鬢綰起。我看到你的白布長衫一點點地挪近我。你說:“姑娘,苧蘿村怎么走?”
我仰起臉:“穿過這條小溪一直向前,有半里路就到了!”
你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怔了半晌:“姑娘,可識得一個名施夷光的女子?”我詫異了,答道:“我就是??!”你突然變得很激動,在我的眼前連著打了幾個轉身。我看到陽光在你的長衫上閃來閃去,也聽到腳下的溪流發(fā)出與往日不同的聲響。翠鳥在綠草地里飛起來,尖叫著沖向瓦藍的天空。
“我找你很久了?!蹦阏f,眉眼里含了少有的感動,似乎我們相識久遠了,也似乎你的奔波終于在這一刻落定。
我隨你進宮,去見大王。他抬起我的下顎,只瞥了一眼便迅速轉過頭,看著你說:“好好教習吧!”
于是,我在你的目光里開始了長達三年的苦練。撫琴、歌舞、走姿,一點點地練習,一點點地嫻熟。也挨過打,那個胖宮女總是瞪大眼珠盯著我,但每次傷痛的時候都有你來輕敷藥膏。我在你的眼里笑,你在我的抱怨聲中吟唱。那個時候,時光真好,很溫暖。
你的眼光里有一種篤定,這是我沒有的,我也想學著有。因為你說,我不僅是一個宮女,還是一個將拯救越國百姓的人。其實,我只是一個女子,一個有著些許美貌的女子,越國于我真的重要嗎?但我不愿意看到你眼底的一點失望。
你說我的舞跳得極好。小小的木屐套在嫩白的腳上,伴著鼓聲嗒嗒作響,我抖腕、開胯都是那樣地悠閑自如。淺白的紗裙在身上飛舞,如風中綻開的蓮。我喜歡激揚的樂曲,更喜歡你操琴時的眼神。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在演習歌舞,而是在用心說話。你的微笑,你的嘆息,甚至你輕輕的搖頭,都會讓我很惶恐。
人都說西施的“響屐舞”妙極。我在你搭好的竹木板上跳這種舞,圍觀的人很多,王也來,但他總是遠遠地觀望。我真的很怕他,怕他有一天會用劍砍下我的頭。但你說,不會的,我是他的希望,他的冷漠只是在提醒自己,國破人要強!我真的那么重要嗎?你很沉穩(wěn)很有力地點頭,用很低的語調(diào)說:“你的光亮只有吳王夫差才能懂得!”
秋日的午后,我和鄭旦一起走出宮門。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白石臺下,你走過來,依然是微笑的眼,微笑的唇。
“好好上路吧,”你說,“要照顧好自己!”
我突然想哭,盡管我知道不能,但是我無法控制。三年時光或短或長,你終是埋在我心底的一個夢,一點溫暖。遙遠的吳國,那個和我無關的人要我怎樣去面對?但我的淚終沒有落下,我知道你不許,你只是希望我成為一個戰(zhàn)士,一個可以為越國獻身的人,卻不允我有半點柔情!
車窗上的白紗被風吹起,摩挲著我的臉頰。鄭旦扶了我在輕聲地啜泣,肩頭的綠紗抖成點點漣漪。我什么也不能說,也說不出口,我們的命運早已由不得自己把握。
褪了一身的疲憊,館娃宮里,我在晨光中醒來。
團花的銅鏡映出我嬌媚的容顏,膚白如雪,唇艷如花,黑的發(fā)順肩而下,碧玉的鐲掛在腕上如水般晶瑩。鏡中,我仿佛又回到浣江水畔,又看到你駕了馬車前來,也仿佛心里有了牽掛。
是的,從離開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有了牽掛。它如同小小的螞蟻鉆進我的身體,吞噬著我的靈魂,看不到傷,卻有著隱隱的痛。從此,我多了一個習慣,喜歡坐在房檐的竹木榻上觀雨,看點點如淚的水珠自天而降,看灰蒙蒙的云朵里映出你的影。
我成了吳王手心里的寶,他為我建了春宵宮,造大池,池中設青龍舟,也為我重修了館娃閣,還為我專門筑了“響屐廊”。數(shù)以百計的大缸上鋪設著竹板,我著了木屐,紫紗的裙子上系滿小鈴,在樂聲中起舞。水聲、鈴聲、竹板的嗒嗒聲響作一團。旋身飛舞間,我如風中的蝶。我看著他清削的臉上掛滿喜悅,也看著他一點點地踏著竹板走近我。
我是他的女人,在他的懷里嚶嚀,在他的額前呢喃,秋后的風很涼,落瓣的牡丹,雨中的殘荷,都在他的癲狂下獨吟。你不能懂得我的痛,因為你只是我的老師,是讓施夷光成為西施的人,而我也只是你手指間夾著的一枚棋子,不經(jīng)意地擲出,不經(jīng)意地收回。
“為越國而在!”你的叮囑時刻響在我的耳邊。是的,我是越人,應該為越國而在。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如一日。舉國百姓人人備戰(zhàn),以夫椒之敗為恥。我又如何能為兒女情長毀了你的復國大計。
鄭旦病了,很重。她拉了我的手,說:“妹妹,去之前我想問一句,吳王如何?”我一時怔語?!八仍酵跞绾??同是女人,你的心悟應該比我好!”
“不知,”我說,“如果沒有戰(zhàn)爭,沒有吳越之爭,他是不是一個好男兒?”
鄭旦枯瘦的臉在我眼前絢麗起來:“做女人,我們做得太苦!”
她的話久久徘徊在我的耳邊。直到有一天,夫差在伍子胥的刀下哀泣。我才恍然明白,原來吳王才是這世間最疼愛我的人,他可以為我死,為我棄了國家,為我曲下雙膝。你不會懂我的感覺,也不會明白一個女人來到世上要的不是富貴榮華,不是權傾天下,而是愛,是義無反顧的愛。
你的影子還在,但我摸不到。吳王卻如燈在我心頭點燃。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是不是夷光的錯?我夜夜噩夢,在你和他之間穿梭,在伍子胥和勾踐的劍下躲閃,在真與假中哀號。我想永遠做那個溪邊浣紗的女子,想回苧蘿做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想不再有如花的容顏,想一世的清凈。但是,你的口訊提醒我,越王勝,夫差亡,我是最大的籌碼。
再別無選擇,在你和他之間。
“吳王亡身余杭山,越王擺宴姑蘇臺?!迸e國歡慶之時,你攜了我的手歸渡。還是那樣的陽光,還是那個陽光下微笑的你。不同的是,我不再是我,不再是那個單純的浣紗女。
塵落香盡,當一切成為過往。站在月下,看著你的背影離開,我心中豁然有了一份清明。范郎,這份清明是你給我的,也是這個塵世給我的。我要帶著它離去,到彼岸花開的地方。我想對你說,認識你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時光的錯,是命的錯,是必須錯過的風景。
溪水很涼,緩緩地滑過我的肌膚。我的夢沒了。
小注:文中“范郎”指越國謀臣范蠡,春秋末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