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白樹

浮生白樹

文_施黎

即使被解說傳唱了千年，感情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時候仍舊是一副說不清道不明的模樣。浮生不過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卻偏偏愛上了有著漫長生命線的白芷，也許一開始的不公平就注定了倉促而悲情的結(jié)局，但驀然回首，他從未后悔過。

一

中州。鄭國。沚滄城。

昨個兒一入夜便開始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雪，大清早散步遛鳥的老少爺兒們起來一瞧，這雪下得好生浩蕩，足足積了三尺之厚。瑞雪兆豐年，大伙兒嘖嘖稱喜，經(jīng)過茶樓時卻都不約而同地臉色一沉，噤了聲。

茶樓前原本是常年翠綠的百年老白樺不堪風(fēng)雪之苦，一夜之間竟枝枯葉敗，光禿禿的枝干落了沉甸甸的雪，指向四面八方，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死……了？”良久，有一男聲打破這沉默，不確定地問。

“不好說?！币粋€較沉穩(wěn)的聲音接話道，“百年老樹了，什么風(fēng)雪沒見過，這點(diǎn)架勢就受不起了？”

“……”

不過一天的時間，老樹枯敗這件奇事便傳遍了整座沚滄城。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城中商賈趙家病了一個秋天的公子清祈，也在這個清晨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聽聞此公子昨日還跑來茶樓聽曲，在樹下坐了半日，面色是蒼白了些，卻完全沒有大限將至的跡象。

死得卻也突然。

我抱著手爐橫在軟榻上，任宋元吐沫橫飛地講完昨日聽來的奇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腳把他踹下地：“閑事莫管，開門去，掃干凈門前雪?！?/p>

他笑嘻嘻地湊過來，一雙狹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淺淺，是精怪作亂吧？”

“管他呢?！蔽铱戳艘谎鄞巴庠陲L(fēng)中搖曳的魚龍燈，火紅的魚尾上下翻飛，白茫里更加顯眼，“有錢賺就好了?！?/p>

宋元一聲得令便跑去收拾屋子，我抿嘴一笑，覺得渾身格外舒暢。

我是以畫畫謀生的，在沚滄城的沁水胡同里開了家小店，名為“一念間”。但是我畫的與別人不甚相同，只要求畫人付出相等的代價，我便可以畫出其過往，按照心中所求，改寫既定的事實(shí)，圓滿地實(shí)現(xiàn)了世人“若是有后悔藥就好了”的愿望。

不過這生意一票吃三年，代價也隨我心情而定。我這人在事業(yè)上一向比較隨便。

自從師父駕鶴西游后，我便接手了這個店鋪。宋元是師父在我五歲生辰時撿的孤兒，也是這樣的大雪天，他裸露在外的肌膚凍瘡片片，一雙眼睛卻黑得發(fā)亮。

我說：“叫阿姐。”

他拍拍我的腦袋：“好妹妹，我大你兩歲?！?/p>

我一拳揍上他的腦門，干凈利落。自此之后，宋元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便飛速提升，這都是常年在我棍棒底下討生活的成功之道。

收拾妥當(dāng)，宋元打開門，風(fēng)吹起他青色的衣角，雪花飄飄地卷進(jìn)來，落了一地的銀白，遠(yuǎn)處漫來絲絲縷縷的幽香。

我忍不住半瞇了眸。瑞雪是否兆豐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貴客要到。

二

用過晚膳，再吃了半盞茶的時間，我正與宋元說著本國國君的幺子，一個自幼便以賢德著稱卻從未透露過姓名的世子，卻見門外忽有一道白影閃過，內(nèi)堂突然綻開馥郁芳香，醇厚而綿長。

“小心有毒！”宋元猛地捂住口鼻驚慌道。我嫌棄地丟給他一個白眼，便只見門外走進(jìn)個一襲月白藍(lán)長袍的男子，腰間別了一支碧綠玉簫，鳳眼半吊，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有半張臉隱在半是雪白半是墨黑的長發(fā)下。

美，他生得委實(shí)是美，即使處處怪異。

男子掃了內(nèi)堂一圈，目光鎖定在我身上：“姑娘，在下打擾了?！甭曇粢卜氯趄唑腰c(diǎn)水，淡得沒有一絲波瀾，“我想向姑娘求得六十年陽壽。”

好大的要求。

我輕哼一聲，道：“店子開了這些年，還是頭一回有妖來訪?！蔽掖鬼肓似?，掀起眼簾望他，“怎么，難道還有你百年蜉蝣妖辦不成的事情？”不等他回答，我笑了笑，“正巧，本掌柜最近手頭緊了，你的代價便是五百金銖。”

男子聽完，搖搖頭：“我沒有金銖?！?/p>

“那你有什么？”宋元一聽噌地站起來，向他走近幾步，“你一只妖，除了錢財(cái)，福祿壽喜你哪樣給得起？”

男子又是搖頭。

我嘆了口氣，原本以為是個貴客，卻不曾想是個半點(diǎn)東西都沒有的主兒。我擺擺手示意宋元送客。男子站了一會兒，臉色陰沉，再沒強(qiáng)求，順從地轉(zhuǎn)身離開。

“他長得這么俊，你倒也舍得放他走?！标P(guān)好門的宋元回來貼近我笑，“是不是怕我吃醋呀？”

我甩開他，翻了個白眼：“他是百年蜉蝣妖。蜉蝣的壽命不過朝夕，極難修煉成妖。但凡成妖者都會煉化出一只碗，名為攬夢。然后他們便以送人美夢來換取陽壽，延長自身的壽命?！蔽翌D了頓，看著又貼過來的宋元，干脆下榻拿出筆墨紙硯，開始磨墨，“那碗是個好東西。”

“那你還攆他走？”宋元伸了個懶腰，往內(nèi)榻一滾，拿起被子遮住半張臉，“你平日可沒這么慈悲善良，定是見他俊俏所以舍不得?！闭f完幽怨地看我一眼，“淺淺，你竟負(fù)我?！?/p>

磨硯的手一頓，我抽了抽嘴角，也懶得跟他解釋。緩步走到香爐前，凈手燃起白檀香，我望著門口，不禁輕笑。

該來的一定會來。

更夫的梆子甫敲過一下，幽香又突然襲來。去而復(fù)返的男子定定立在桌案前，面色卻比先前蒼白許多。向下望去，手中多了一只胭脂水色的瓷碗，碗口呈花狀，花開三瓣，天各一方。

他彎了鳳目，急步上前，熱切地把碗捧給我看：“這個行嗎？你看，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告訴我，我拿美夢來跟你換?！?/p>

我不置可否，納悶他明明有自己搜集陽壽的能力卻為何求助于我，便道出心中疑惑。他聞言，面露焦急之色：“來不及了，我要在今夜便集全陽壽?！?/p>

我沉吟半晌，卻笑起來，笑容很是奸詐：“聽聞用攬夢盛過的酒都特別香?！?/p>

蜉蝣贈夢時，只把清水放入攬夢中，飲下去便是一個美夢。但若是用好酒，那便可一醉南柯，制成千年忘，前塵仿若縹緲云煙，過眼皆忘。

此物世間難求。

他輕輕笑起來：“你倒是會要?！痹捔T從懷中摸出一個裝著赤紅液體的琉璃瓶，放在桌上，“成交?！?/p>

“我叫卿淺?！?/p>

“浮生。”

三

浮生遇見白芷是在七十年前的春天。

那時他為了生存，已經(jīng)走遍了小半個中州，在沚滄城待了兩日，做成幾樁買賣。其實(shí)他這生意真是全大晁最好做的了，因不論人或妖還是人妖，都有無可挽回的遺憾。

他樂得高興，春日里的小杏花精們見他貌美，撲扇著薄如蟬翼的翅膀往他身上飛。他淡淡地笑，便是在這樣低眸的瞬間，望見了他的那個此生遺憾。

高大青翠的白樺樹下坐著一個瘦弱的女娃，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耷拉著腦袋，嘴倔強(qiáng)地高高撅起，卻是一副要哭了的模樣。

浮生覺得有趣，邁開步子剛要過去，便瞧見突然不知從哪里跑來一群小孩子，叫嚷著把白樺樹團(tuán)團(tuán)包圍。他們都比那女娃小，手里滿滿地捧著石子，怒氣沖沖地瞪著圈中的她。

女娃見到他們，一下子跳起來，擺出防備的架勢，身體卻在發(fā)抖。

孩子群中有個稍大點(diǎn)的，估計(jì)是他們的領(lǐng)袖，雙手高高舉起，一聲令下：“砸！”

嘩啦啦的石子便如雨點(diǎn)般沖著她砸來。她嚇得雙手抱頭繞著樹跑，最后嗚里哇啦地叫著猛地跳進(jìn)樹里，消失不見。

人沒了蹤影，孩子們互相瞅瞅，那個領(lǐng)頭的男孩膽大，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在離樹幾步前停下，再不敢前進(jìn)了。過了片刻，他松懈下來甫一轉(zhuǎn)身，樹里霎時竄出一條人影，白衣的女娃死死抓住男孩的脖子，揚(yáng)起手就要落下。

可她的手卻凝滯在半空。

男孩見她遲疑“噌”地逃之夭夭，圍觀的孩群亦立馬四散開來。

半晌，她低頭呆呆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撇撇嘴，又回到樹下。

“小樹妖，想哭就哭出來吧，這里又沒人?！鄙戏酵蝗豁懫鹨粋€好聽的聲音，她也不抬頭，看著眼前的一雙黑靴，悶悶答道：“你不是人嗎？”

“噗嗤”一聲輕笑，浮生蹲下來，“誰告訴你我是人的？”他伸手抬起女娃的下巴，粉嫩的小臉已被淚水浸濕，他問：“以后跟著我學(xué)習(xí)劍術(shù)，他們便再不能欺負(fù)你了，如何？”

她賭氣似的別過臉：“誰要你教?！?/p>

“隨你。”浮生起身便要走，衣袖卻被人狠狠拉住，他慧黠地笑，“你這又是何意？”

“我……”她支吾幾句，臉漲得通紅，“我叫白芷。”說完“嗖”地便跑回了樹里。

浮生抬頭，看到樹上有許許多多的小花聚集在一起，構(gòu)成個柱狀的柔軟花序，樹葉微微下垂，在細(xì)風(fēng)中輕輕作響。

這日陽光甚好，他走得太久了，忽然覺得，就依身在這樹上過一生，似乎也不錯。

自此后兩人便于城外的楓葉林中練習(xí)劍術(shù)，她笨得很，可他也極有耐心。

就這樣，劍影劃過梔子花開，桂花開，紅梅花開，七十年寒暑匆匆流逝。他從不知道，原來時光也可以過得這般多姿多彩，每一秒都覺得珍貴，連呼吸都宛若凝視她的眼眸。

不過這期間有個小插曲。

十年前的大雪，白芷修行尚淺，承受不住，眼看便要凍死。他渡了十年陽壽給她，躲過一劫。

可這次他卻是無能為力了。常年在城中，積蓄的壽命已經(jīng)耗盡，連他自己都難以生活，所以他來找了那個沁水胡同里開著一念間的掌柜。

他聽精怪們說，那掌柜的一支筆，沒有什么是畫不出來的。

那就試試吧，他想，倘若當(dāng)真毫無辦法了，他還可以陪她一起共赴黃泉。

至少，她不會害怕。

四

“淺淺，我們店里好久都沒這么熱鬧過了?！闭f話的宋元好不容易撥開重重人群想要擠到我身邊——坐在房梁上的我。

我瞪他一眼：“別過來，快下去，快！這房梁要塌了！”我緊緊地守護(hù)著自己的寸土之地，一不留神差點(diǎn)被面前的一只白眉蝙蝠妖撞下去。

一個時辰前，我要了浮生的幾滴血混入顏料中，畫出了他一夜間用攬夢集全六十年陽壽的情景。

可是甫一畫完我就悔了，悔得痛徹心扉。面對著蜂擁而至的各路精怪，我不禁反思怎么就沒把地點(diǎn)畫在對面那個賣豆腐的婆娘家里呢，她上個月還求我?guī)退龑懘郝?lián)，可事后沒給我吃說好了的豆腐花。

我死命抱著柱子，欲哭無淚。

寒冬臘月，風(fēng)一刀一刀地割在臉上，我裹緊了狐裘，把手中的白色小丸又往懷里揣了揣。

宋元從后面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浮生累得睡了?！?/p>

“嗯，我們快走，那白樺還不知能不能撐過今晚?！蔽壹辈阶咧械绞种械男⊥栌行┌l(fā)燙。

到茶樓前停了腳步，白樺的枯枝披著月光，透出銀白之色。微微皺眉，我把小丸放在樹下，扭頭便拉著宋元離開，路過巷口時一個閃身躲進(jìn)去，示意他噤聲。

他面色也不是很好，與我對唇語：“那樹使的是幻術(shù)，沒死？”

我冷笑一聲：“何止是沒死，枝繁葉茂，她倒是快活?！?/p>

候了不過半晌，樹上墜下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在地上，變成一個蹲著的少女，白色短襟小褂，黑發(fā)上拴了一條碧綠發(fā)帶，黑漆漆的眸子四處張望一番，撿起小丸就跑。

“追。”

白芷一路向南，拐了幾個彎后來到一堵青墻下，左右瞅瞅，縱身一躍便沒了蹤影。

我在暗處瞧著那墻越發(fā)熟悉，走到正門一望，繪著金色云紋的朱紅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寫著“趙府”二字。

我想起前日病死的趙家公子清祈，心下不禁難過，替那只蜉蝣不值。

“回去吧?！蔽逸p輕道。

“我們不等她出來捉回去么嗎”

“哦，你打得過她？”

“……”

天已大亮，我們回到一念間，浮生已經(jīng)醒來在門口候著，身體仍是虛弱。他見我，笑道：“勞煩姑娘了。”

我想起白芷，便皺了眉，不知要不要傷他的心：“你以后還是離開她吧?！?/p>

浮生微微頷首，笑容明朗：“阿芷見到趙公子死而復(fù)生必定會很高興?！蔽乙汇叮致犓f，“我也該走了?！?/p>

“你知道了？”

“我早知道了?！备∩陌霃埬樈鼋z絲暖意，“那趙公子命定活不過成年，她曾經(jīng)用我的陽壽為他延了十年壽命，如今我見她為救那公子使盡了力氣，莫不如幫她一把。我從不說破，也是怕她離開。”

浮生說得輕松，但聽起來都這般難過的事實(shí)，當(dāng)中人又得有多傷心。我嘆了口氣：“她有什么好……”

浮生一愣，繼而說道：“不錯，我一直在想，她有什么好的?！彼?，為自己倒了半杯茶，遞到嘴邊卻淡淡笑了起來，“剛遇見她時，她十二三歲的模樣，我也不過成年。可七十年過去，她還是那個樣子，而我已是而立之年。我怕她離開，但我更怕哪天我白發(fā)蒼蒼，她仍青春鮮活，沒有一絲一毫的成長。”

“卿淺，我終于明白，我漫長一生的等待，不過是她永恒生命里再短不過的瞬間。”

五

浮生斷斷續(xù)續(xù)說完的時候，已到了午膳時間。

宋元?dú)g天喜地地把筷子伸向燒雞雞腿，我不動聲色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他暼我一眼，哆嗦著縮回了手。

我滿意一笑，笑容還未綻放得完全，門外突然爆發(fā)出一聲怒吼：“浮生！”

嘖嘖，哪家沒良心的狗沒看好跑出來了。

聞聲的浮生從內(nèi)堂走出來，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我略一思索，風(fēng)輕云淡地道：“宋元你來說?！?/p>

“哦?！彼卧獡蠐项^，解釋道，“今早城里便傳開了趙清祈死而復(fù)生的消息?！鳖D了頓，小心地說，“而趙清祈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茶樓燒了那棵白樺樹，說此樹是妖，為民除害。”

浮生聽完緊緊蹙眉，我適當(dāng)?shù)攸c(diǎn)撥：“趙清祈與蘇氏小姐青梅竹馬，自幼便定了親。他是怕白芷尋他麻煩，干脆燒了她的真身，永絕后患。”

話音剛落，門外又炸開一聲：“浮生！給我攬夢！”門砰地被踹開，白芷提著劍闖進(jìn)來，渾身散發(fā)著一股焦炭的味道。

“你要攬夢？”浮生笑了笑，把碗掏出放在桌上，“你要我死？”

蜉蝣的內(nèi)丹便是他們的碗，有什么比內(nèi)丹更能療傷養(yǎng)息的呢？

劍刺過來的時候，他想，她會在最后關(guān)頭停手。

可是他錯了。

那一刺沒有絲毫猶豫，迅速且優(yōu)雅，“噗嗤”一聲刺入他的血肉里，尖銳的疼痛登時散開。他低頭呆呆看著胸口的長劍，劍身沒入的長度剛好，八寸三厘，足以一招斃命。他記得她總是掌握不好這個力度來著，可也只是他記得。他不再了解面前這個人，甚至不知她什么時候已把劍術(shù)練得如此精湛。

浮生用手握住劍刃，稍一用力，右手五指便深深陷入，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他渾不在意，只是定定看向面前持劍的人：“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白芷微微皺眉，半晌道：“浮生，你說過永遠(yuǎn)都不會對我刀劍相向?！?/p>

他聽完，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似乎從不曾相識。他笑了一聲，“原來你還記得?！毙σ馕催_(dá)眼底，“不錯，我不會對你刀劍相向?！?/p>

她的劍術(shù)是他親手教出來的，一招一式無不相同，可她終究是敵不過他。她不過是憑著他對自己的不舍，要他的命。

他受了這么重的傷，已經(jīng)沒有力氣，卻固執(zhí)地在說：“我知道你一直在騙我，你愛的是趙家公子，可是他怕你，要?dú)⒛?，你還愛他嗎？你想要的我都會滿足……真可笑，你明明是來殺我的，我卻偏偏舍不得你離開?！?/p>

浮生說出這樣一番話，長長地喘出一口氣，臉上沒有過多痛苦的表情：“你走吧，我就快死了，攬夢就在這里。”他閉了眼睛，不再看她，聲音卻極輕極柔，“我不喜歡你了，也不想再看見你了。阿芷，你快走吧?！?/p>

他怕她離開怕了七十年，可最后他卻說，你走吧。

于是，白芷猛地一抽劍，拿起攬夢轉(zhuǎn)身便走，白衣翩翩的身影與白茫的天地幾乎融為一體。

但我看得清楚，這一路，她絲毫不曾回頭。

六

這世間的情愛很多時候都像賭博，你熱心虔誠，你費(fèi)盡心思，你鍥而不舍，可能最終都抵不過別人心血來潮的一搏。你無法知道自己的下一把是否會抓到彩頭，所以仍會有所希冀，卻難免空歡喜。

浮生與白芷間的差異讓他們的相處過程伴隨著巨大的犧牲，而犧牲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不公平的愛情注定要死。若浮生能早些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或許事情就不會駛向這樣一種不可挽回的方向。

我把這些說給他聽，他靜靜地躺在軟榻上，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許久，他睜開眼沖我淡淡地笑：“按你所言……如今獨(dú)自雖無恙，問余生有何風(fēng)光？”

我默默嘆氣，覺得莫可奈何。

前幾日的那一劍雖刺及要害卻并不致死，可浮生的修為已散盡，沒有攬夢，只有他自己知道能活到幾時。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宋元帶回來的消息告訴他：“白芷快死了，你還想見見她嗎？”

他從內(nèi)榻慢慢轉(zhuǎn)過身，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原本那一半墨黑的發(fā)竟是變作雪白。他也快死了吧，我想。

白芷奪走攬夢想要救自己，卻不曾料想真身被燒得嚴(yán)重受損，難以承受攬夢龐大的靈氣，逼得自己在一天內(nèi)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走向死亡。

真是天道好輪回。

許久的沉默后，浮生輕輕說：“卿淺，我想見她?！?/p>

我從袖中掏出一片發(fā)黃的枯葉，遞給他，離開了內(nèi)堂。

已不必多說，因?yàn)樘y以割舍，才會百般容忍，不是嗎？

冬月皎潔，風(fēng)將帷幔吹得飄起來，現(xiàn)出一身月白藍(lán)衣的浮生。他撫摸著手心微微發(fā)抖的枯葉，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照進(jìn)他眼里，卻一絲亮色也無。

燭火“啪”地一聲爆破，他微微啟唇道：“你怎么總是想著算計(jì)我呢？”垂下眸，“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是質(zhì)問，更像是自問。所以白芷微小的聲音響在這夜時，他明顯愣了愣。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白芷遲疑幾秒，“我這樣待你，你肯定是恨極了我的?！闭Z聲漸漸帶了哭腔，“可我只有一顆心呀，我愛上了那個去茶樓聽曲的公子，便注定要辜負(fù)你?！?/p>

這么說著，枯葉上浸出了些微水珠，滾燙的，燙得他不住顫抖，“浮生，你不要不喜歡我，你知不知道那些話我聽了很難過……你為什么不喜歡我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浮生，你不要趕我走，不要離開我……”

無論有多毒辣，她對他的淚，也是暖的。

天空又開始落雪，像白樺的花從月亮上飄下來。寒風(fēng)將幾盞燭火吹熄，在一點(diǎn)灰燼里，浮生抬起手，眼簾微微掀起來，其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是柔情滿懷。

他凝視著她，似把一生都望盡:“阿芷，你想活下去嗎？”

抽泣聲停止。

“想?！?/p>

七

“你怎么老是想著算計(jì)我呢？”白樺樹下宋元一邊鏟土一邊幽怨地嘆氣，“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我凍得直哆嗦，僵硬地翻了一個白眼:“別啰嗦，動，動作利索點(diǎn)?！痹捯魟偮渚捅灰粋€噴嚏打斷，我使勁搓搓鼻子，暗罵這真是我做過的一樁最賠本的買賣了。

不過倒也心甘情愿。

起初浮生請求我救活白芷的時候，我是非常不贊同的，因這世間萬物皆講求因果循環(huán)，好比沒有毫無道理的生，亦不會有毫無道理的死。若要違背這規(guī)律便要付出代價，但顯然他們二人已經(jīng)沒什么能給的了。

不過顯然，我低估了浮生的執(zhí)著。

他神情淡然地立在我面前，臉色白得發(fā)青，繼而緩緩抬手，仿若揭曉古老秘密似的，終于掀開那遮住半張臉的頭發(fā)。

那該是一種怎樣的震撼，我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浮生的面龐，一半是絕美傾國，一半是如耄耋老人般枯敗不堪，而其上的眼窩處安放的竟是一顆玲瓏玉珠，它在重見天日的那一瞬突然射出萬般光華，流轉(zhuǎn)于堂內(nèi)，映得整個一念間都熠熠生輝。

他唯有那眼眸帶了活氣，像風(fēng)雪寒夜里一顆高掛于空的辰星，明明是那樣死氣沉沉的容顏，卻漫開一寸一寸的暖意：“這顆玲瓏，可起死回生?！?/p>

“蜉蝣朝生暮死，我煉化出攬夢前便是靠它生存下來，好像是哪家寺廟里的僧人羽化時遺留下的，倒被我無意拾了去。我沒力氣了，卿淺，你幫我把它埋在阿芷的樹根下，她不想死?！?/p>

我張了張嘴，伸手把他扶到長椅上歇息，再斂好衣袖。隨后自己也坐下，看著他，語重心長地給他分析：“你腦子被門夾了，別瞎說話?！?/p>

他挑了挑眉，唇邊勾起溫柔笑意。

我繼續(xù)說：“你這輩子沒做什么壞事，就算死了下一世也是好歸宿。但你如今要做出此番違背天理的事情，你可有想過后果？”

他仍是笑，擺出一副愿聞其詳?shù)谋砬?。若非他此刻虛弱得碰一下就會撒手人寰，我定毫不猶豫地一拳揍過去。

“魂飛魄散！”我被氣得紅了眼眶。

月掛枝頭，遠(yuǎn)處有寒鴉聲起伏，風(fēng)拂枯木作響。

灰頭土臉的宋元拍了拍手，使勁踩踩腳下松軟的土地，幾步挪到我面前：“都弄好啦。”說完又沖我眨了眨眼，“淺淺，你真好?！?/p>

我聽了首次沒有扔他白眼，不知不覺呢喃：“不公平的愛情注定要死，不愛你的人注定要走，要如何強(qiáng)留，才能天長地久……”

宋元打了個哈欠，拿臟手拍我的肩膀：“放狗?！?/p>

是了，愛著的時候，想方設(shè)法地想要你過得安穩(wěn)，所以一切的背叛和欺瞞，似乎都有了原諒的理由，傷痕累累也都不過是愛的烙印。

我在想白芷她曾經(jīng)，是否也給過浮生一個美夢。

八

這小雪一下就是五六天，聽說茶樓前的老白樺仍是老樣子，沒死，卻也不見生氣。

小年夜時對面的大娘送來了滿滿三大碗的豆腐花，熱乎乎的蒸汽充斥著屋子，洇濕了紙窗上的剪花。

好容易雪停了，昏迷了許久的浮生也終于醒來。

“真是時候。”我笑，“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揉了揉眼睛，還未說話，已叫宋元先一步搶白：“欸，還是出去走走好，聽說城東那片地的紅梅開了，濃郁的香打老遠(yuǎn)都能聞到……”話沒說完他便捂著小腿疼得吱哇亂叫，幽怨地瞪著我。

我沒搭理他，繼續(xù)詢問浮生。他狡黠一笑：“卿淺，宋兄弟說沚滄城的明月樓最是金碧輝煌，我今生哪里都去過了，就是沒有逛過青樓……”眼眸一轉(zhuǎn)，夾帶了戲謔，“我們就去明月樓吧。”

“……”

今日街上是相當(dāng)熱鬧的，大紅喜色從城東一路鋪灑到城西，鑼鼓聲喧天，軟軟的花轎前是騎著黑馬身掛繡球的趙清祈。

我倒是忘了，今日是他與蘇氏小姐成婚的良辰吉日。

花轎經(jīng)過茶樓時，白樺枯枝上坐了一個白衣少女，雙手托頰，晃蕩著兩條腿，墨色深重的眸子悠閑地瞅著喜服公子。

不過是剎那，樹身突然像是被注入了無窮的生命力，樹冠向四面八方瘋長，大有遮天蔽日的架勢，溫暖濕潤的雨氣瞬間撲面襲來。

街上霎時鴉雀無聲。

自此后，這棵老白樺便被奉作了神樹，終年香火不絕，再無枯敗。

“她不記得咱們了？”走遠(yuǎn)了的宋元搓著手問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在玲瓏玉珠上沾了兩滴千年忘。”

“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宋元猛地一回身，四處張望，“浮生呢？”

我沉默不語，目光遙遙望著老樹上藏在一片青翠葉下的小蟲，它躲在暗影里，前面是金燦燦的日光。

我心里驀地有些難過。

“我漫長一生的等待，不過是她永恒生命里，再短不過的瞬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