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土家族)
我不打人
○少一(土家族)
一
那些年,每到年底,我們派出所就有些緊張。不是治安上出了什么大問題,主要是缺錢。年終要發(fā)福利,發(fā)獎金,發(fā)績效工資,還有平時警車的油修費,弟兄們外出辦案、學習培訓的差旅發(fā)票,以及接待上面領導的酒水錢和餐費等等。這些錢,單筆雖然都不多,但累計起來也不可小覷。那一年,萬所長粗略攏了一下,缺口竟有三萬多元!算出賬來,萬所長習慣性的偏頭風又發(fā)作了。他嘴巴歪斜著“咝咝”吸氣,兩個拳頭頂住太陽穴,額頭上的幾道抬頭紋蹙得更深更緊 。每次,萬所長的老毛病復發(fā)都是這副鬼樣子。而且,我們知道,他馬上要通知開會——他的頭痛只有在會上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才會松勁。對他的偏頭風來說,開會比吃藥還管用。
所長室就是會議室。萬所長的辦公室內氤氳著很大一股濁臭的氣味。嗅覺再不靈敏的鼻子隔老遠就能聞出來,這種臭氣是紅茶和煙絲混合制造出來的。它的源頭是桌面上那個玻璃煙灰缸。萬所長有兩大生活嗜好,抽煙和喝茶,而且量都超級大。抽煙平均每天兩包半,冬天每天喝進肚內的茶水不會少于一公斤,熱天要翻倍。煙癮是經常搞案子熬夜逼出來的——那些稍微上點年紀的警察哪個不是煙客?喝紅茶的好處據說是可以軟化腦血管,緩解偏頭風的疼痛。萬所長在辦公室制造污染的過程是這樣:他先把煙蒂丟進煙灰缸內,順手用杯子里的茶水將煙蒂澆滅。煙灰缸的容量不小,不盛滿舍不得輕易倒掉。如此一來,茶水漚著煙絲,經過二次發(fā)酵,臭味就出來了,釅釅的。所以,對我這種不抽煙的人來說,坐在萬所長辦公室開會等于受罪。
萬所長松開右手,指著我們說:“錢的事關系到你們每個人,所以,辦法大家想,事情齊心干。我只要在這里當一天所長,保證做到兩條,一是兄弟們應發(fā)的錢不打白條,二是不給后來的所長留下欠賬。”那時候,公安機關最大的困難是缺錢。警察應得的工資財政只發(fā)一半,這部分旱澇保收的錢叫“財政工資”。另一半要各單位想辦法去撈,撈著了就有,撈不著就沒有,這部分叫“績效工資”。這樣一來,撈錢成了警察的一項重要工作,上面把它堂而皇之地稱做“依法創(chuàng)收”。局里每年都給各單位分配上繳任務,就好比父母親年紀大了,兒女們按份子給老人交贍養(yǎng)費一樣。派出所創(chuàng)收得來的錢先完成上交,多余的才可以拿來開支。所以,萬所長做出這樣的承諾需要勇氣和膽識。他的開場白說完后,誰都不吱聲。我在心里悶了一下,其實,像我們這樣小小的山區(qū)派出所,創(chuàng)收的門路并不多。按說,抓嫖賭來錢容易,可是,對我們來說,這兩條路子都走不通。鄉(xiāng)街上沒什么娛樂場所不說,除去未成年的孩子,四十歲以下的女人都屈指可數,嫖娼免談。至于抓賭,也不抱多大希望。街上的人只打兩塊、五塊錢的麻將和跑胡,賭注并不大,輸贏金額滿打滿算超不過兩三百元,且都是沾親帶故的人一起玩,屬自娛自樂性質。警察抓他們,無異于狗拿耗子。另外,所里五個人長時間沒挪窩,最短的都在這里干滿了五年,巴掌大一條鄉(xiāng)街,早不看見晚看見,每個警察和居民都混得爛熟,抓誰都有些面子上過不去。依法創(chuàng)收與破壞警民關系相比,算賬得不償失。所以,大家聽了萬所長的話只能選擇沉默。
沉默總要打破。打破沉默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副所長鄔立。鄔副所長并沒有什么好主意,他只有高風亮節(jié)。他說:“所里的困難就是我們大家的困難,不能壓在萬所長一個人肩上。如果搞不到錢,我應拿的部分可以推到明年去,先解決別人的?!彼@話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對治療萬所長的偏頭風毫無療效。萬所長咳一聲,對鄔副所長的提議顯然不滿意。萬所長盯著我們挨個看,他的目光像鐵絲一樣拉得筆直,似乎要把藏在我們腦子里的鬼主意全都扯出來篩選。后來,萬所長的兩根“鐵絲”停在我身上。他盯上我是有原因的。我平時愛出風頭,有什么好點子從不保留,曾幫助萬所長解過幾次圍。萬所長說:“輪子,關鍵時候看你的?!比f所長是在給我戴高帽子。在派出所,我當時的身份只是一名聯防隊員,算老幾?所里總共五號人,他們四個都是正式警察,只有我一個人是“編外”的,沒執(zhí)法資格。原先,全縣每個派出所都請四五個聯防隊員,后來,有兩個沒執(zhí)法權的“假警察”惹出幾宗事,照文件上的說法就是“造成不良影響,嚴重損害了公安機關的形象”。新來的局長痛下狠心“一刀切”,將絕大部分人清除出隊。我因為和萬所長有點疤鼻子親沒被“切”掉,切肉連皮地留了下來。我開始的想法是等有了機會轉成正式的,可形勢的發(fā)展對我很不利。我發(fā)現公安的門檻越來越高,據說往后“凡進必考”。我清楚自己的底子,當初讀書不攢勁,看到試卷就腦殼疼,考試經常玩尾巴,擺卷子是沒任何希望的,而且年齡也一天天大,離二十八歲不遠了——那是招錄警察的上限年齡。所以,我的前程很渺茫。好在萬所長和所里的兄弟們對我都不錯,萬所長甚至許諾說,到時候萬一不行,找局里領導匯報,爭取給我搞個自收自支的“工勤編制”。本來,我對這種“降格”的身份不感興趣,但現在高不成低不就,我還能怎樣呢?我就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在派出所繼續(xù)混下去。
萬所長點名要我出主意,他還真找對了人。早在進門開會時,我就想好了搞錢的路子。我準備等到大家都山窮水盡黔驢技窮的時候再拋出來,給他們一點意外驚喜。沒想到萬所長這么急,直接就點名問我要。我把主意一說,萬所長的偏頭風馬上就不痛了。他放下拳頭敲著桌子說:“輪子就是輪子,他總是在不停地轉。輪子一轉動,全盤都活了?!比f所長想起鄔副所長高境界的表態(tài),批評說:“鄔所長的意見我不贊同。兄弟們一年干上頭,空手空腳回去過年,老婆會罵我的娘?!?/p>
我的主意其實很簡單,就是上路查摩托車。這個主意揣在我心里很久了。
哪想到我的主意一說出來,鄔副所長馬上提出質疑:“上路查車應該歸交警管,我們越俎代庖行嗎?”
萬所長也說:“這種事情我們從來沒干過,我好像也沒聽說別的派出所干過?!?/p>
那時候,交警大隊警力不足,全縣只在縣城和國道沿線設立三個中隊。他們維護城區(qū)及周邊交通秩序都應付不過來,哪還有精力關注我們這樣的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所以,交警習慣性的搞法是每年不定期地路巡一兩次,大不了現場抓幾個違章,象征性地處罰一下。只有出了重大道路交通安全事故,他們才會一窩蜂地上案。
我認為查車的辦法是可行的。我的理由很充足。首先,交警大隊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設立了“交通安全聯組”,牌子和公章都在我們所里,這是我們的執(zhí)法基礎。另外,眼下春節(jié)臨近,春運安全高于一切,我們檢查摩托車名正言順。
“對!這后一條說到點子上了,我們可要對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負責?!比f所長說,“以前沒干過現在可以干,別人不干我們可以干。任何先例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等人家搞到我們前面,那還叫開拓創(chuàng)新?”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有一個情況讀者可能不清楚。我們這個派出所是和湖北恩施自治州挨著的。這條鄉(xiāng)街叫“南北鎮(zhèn)”,解放前一直叫“南北屯”,是駐軍的地方。鄉(xiāng)街從正中截斷,南邊是湖南,北邊屬湖北。我們的轄區(qū)并不大,土、漢雜居,不足萬人,三分之一的人外出務工,我們想管夠不著;三分之一的人是留守兒童和老人,他們想管用不著;還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在老山界上,到鄉(xiāng)街上走一趟來去要花兩天時間。他們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除了辦個身份證或者涉及戶口上的事以外,我們彼此之間幾乎沒有關系。他們基本上把自己當成了湖北人,賣山貨或采買商品去湖北趕場比到我們街上近許多,就連手機信號都是湖北的。有案子打“110”,信號直接就飛到人家地盤上去了,接警的必是湖北警察。人家問:“哪里人?”他們拿腔捏調:“虎白(湖北)的。”警察趕過去,案子該辦還得辦——天下公安一家親,萬所長深謀遠慮,早和那邊簽了《湘鄂邊界聯防協議》。
說起來,我給萬所長出的主意有些缺德。為了在人民滿意度調查中不丟分,我們當然只查過境的湖北車。我掌握的情況是,農戶買個摩托車不是營運,主要是為了方便出行,他們一般都不會上牌,也不會辦行駛證。按照法規(guī),每一項都可以單處兩百元罰金。嚴格來講,罰錢之后還要辦證。但我們決定交了罰款就放人放車,而且一年之內只要拿得出罰款票的不再處罰第二次。我們這種“放水養(yǎng)魚”的辦法讓車主們都心存僥幸:抓住了自認倒霉,交罰款走人,沒抓住就穩(wěn)賺了。我們就是要給那些摩托車主們造成這樣的誤區(qū),警察一年中上路查車的次數不會太多,撞到他們槍口上的倒霉蛋始終只是少數人。他們誰都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就會那么差!
二
我們選擇查車的地點在九里坡的一個埡口,叫白廟埡。
這個地點真是絕了。埡口南邊是我們的地盤,翻過去就出了省界。埡口兩邊都是下山的坡路,公路很毛糙,彎拐較多,車子跑不起速度。我們守在埡口上,視線很開闊,老遠就能聽到摩托車發(fā)動機爬坡的轟鳴聲,誰要想逃過關卡是不可能的??爝^年了,老百姓都沒有多少事做,有的是時間上街耍,順便買點什么年貨。所以,這是查車的最佳時機。在會上,我給大家算過一筆賬,每天只算查處二十輛摩托車,平均每輛按三百元計算,就是六千元,不用一星期,所里的經費就活了。萬所長當場拍板說:“到時候,有多余的錢,我們巧立名目每人多發(fā)點年終獎金。”
萬所長的表態(tài)大大刺激了我們的積極性。鄔副所長主動請纓,要求帶隊上路查車,讓萬所長留守在所里“全面指揮”。民警田國清從柜子內翻出好久沒用過的手持牌子,洗去上面的積塵,黃底黑字清晰呈現出來:停!內勤皮佩知把一本《內部往來收款收據》和復寫紙、圓珠筆、印泥統(tǒng)統(tǒng)收進皮包,我們就整裝出發(fā)。為了不暴露目標,萬所長親自駕駛所里的那輛帆布吉普車,把我們四個人送到白廟埡,然后把車開回去,約定晚上再開車上來接我們。天氣太冷,我們不可能一天到晚站在露天地里。路邊正好有個農戶,成了我們的臨時檢查站??吹贸鰜恚习鍎傞_始心底里不大歡迎我們,擔心以后遭到報復。但我們開給他的條件很有誘惑力,每天補助他家五十元,伙食費另算。老板仔細一算賬,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態(tài)度馬上來了個一百九十度大轉彎,表現出極大的誠懇和熱情。看來,人都是很愛財的。在利益面前,沒幾個人能把自己的原則堅持到底。
第一天,我們旗開得勝。騎摩托車的人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中埋伏,等他們明白過來,一切都晚了。他們知道自己的摩托車已經停在湖南地盤上,想調頭回去已無可能,就算那邊有什么硬關系也遠水救不了近火。加上我們不厭其煩地給他們宣傳政策:只要態(tài)度好,交點罰款就算了,既不扣車,也不強行辦理證照,罰一次管一年,甚至還可以商量打點折。所以,他們對我們這種人性化執(zhí)法都表示感激,錢掏得無怨無悔。有幾陣子,他們簡直是開著車隊組團來交罰款的,內勤皮佩知一個人又開票又收錢,手忙腳亂。只到下午三點多鐘,我們就輕松拿下一萬二千多元。鄔副所長給萬所長打電話,要求提前收隊。照這樣的速度,我們三下五除二就能解決問題,那么辛苦干嘛?萬所長很高興,他開車來接我們時,破例給每個人裝了一支煙,樣子看上去,腦殼一點都不痛了。
第二天,情況可就大不一樣。我們在白廟埡設伏的消息很快一傳十、十傳百散布開去,車主們惹不起躲得起。他們知道警察的行動只是一陣風,天大的事情暫時都必須緩一緩,等躲過風頭再說。整個上午,我們只攔下五輛車。照這樣的進度,我們原計劃一個禮拜完成任務的目標肯定不能實現。反正也沒什么事做,大家都只能縮在屋子內圍著火坑烤火,天南地北地扯白話。老板住在大山上,不愁沒柴火。他不斷地給火坑內添柴,風干的劈柴丟下去炸得噼啪亂響,明火和煙灰騰起老高,烤得我們個個面紅耳赤,渾身冒汗,不得不解開制服上的扣子散熱。鄔副所長拿火鉗扒拉一下紫紅的火灰,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帶著遺憾說:“要是有紅薯燒來吃,味道肯定不錯?!彼@話等于是在提醒和敲詐老板。老板說:“你們也吃燒紅薯?”我恨不得直接回答他:“警察又不是神仙,你以為只你吃?”老板見我們都不做正面回答,猜出是默認態(tài)度,馬上嘀咕著搭梯子下地窖撿紅薯:“要吃紅薯早說嘛,那東西多的是,又不值錢?!币缓t子紅薯弄上來,鄔副所長連忙一排埋進火灰里,火鉗敲得紅薯咚咚響,他烤得面紅耳赤,汗水直冒。這時,我們聽到了摩托車爬坡的聲音。幾個人一齊沖出去,在公路上擺開陣勢。摩托車一翻過埡口就被田國清手里的牌子指引著停在路邊。車主是個中年男人,盡管戴著護膝和皮手套,鼻子內的清涕還是流出來許多。男人上街賣香菌,身上沒帶多少現錢,翻出來數數,只有一百二十元。他求情說:“等我賣了香菌轉身,再給你們補交行不行?”為了證明他沒撒謊,男人還打開后備箱,拎出一個白色蛇皮袋,翻開給我們看。我看見了袋子內的干香菌,都只有算盤珠子那樣大,全是上等貨。田國清說:“也可以,你就先交一百二?!蹦腥碎_完票,把車子發(fā)動剛要走,鄔副所長把他叫住。鄔副所長在旁邊一直沒發(fā)話,他現在有話要說。他問:“現在,街上的香菌是什么行情?”男人說:“這個說不好,要看等級,一等菌子三十塊錢一斤,最差的只有十塊?!编w副所長想了想,說:“這樣吧,你把香菌做個價,我們收了?!蔽荫R上明白鄔副所長的意思。這家伙要是在街上把香菌賣掉,就會揣著錢繞道回去,根本不會來交罰款的,除非他的腦袋讓驢踢壞了。我附和鄔副所長說:“這個辦法好,反正要交錢的,你還免得上街跑一趟?!蹦腥藳]想到我們突然會來這一招,不大情愿地說:“可是,這價格不好定……”鄔副所長的手在冷空氣里狠劈了一把:“雞巴毛,就按你說的,每斤三十元,滿意吧?”男人無話可說。皮佩知從老板那里借來秤,香菌剛好五斤,還是個陰秤,險些掛不住秤砣。算完賬,鄔副所長讓皮佩知又給男人開了一張一百五十元的票,然后教訓男人說:“這次鑒于你態(tài)度較好,不足的罰款就免掉。今后要依法辦事,不要亂來?!蹦腥藳]做回答,兩條長腿跨上車準備回去。我發(fā)現,他的力氣比剛才小了許多,連打兩次火,摩托車都沒發(fā)動。
這天中午,我們在老板家里吃上了臘肉燉香菌。吃飯的時候,鄔副所長特意把一筷子香菌夾到田國清碗里,說:“往后,腦瓜子放靈活點?!?/p>
三
第二天一整天,我們把香菌收入算在一起,勉強才有三千元。這樣的形勢不容樂觀。晚上,萬所長不得不召集我們開碰頭會,看他那樣子,偏頭風好像又快發(fā)作了。“這么下去不是個辦法,方案必須調整!”他的話堅定有力,不用置疑。
鄔副所長接過萬所長的話,提出重新選擇設伏地點。萬所長征求意見說:“大家覺得怎么樣?”
對鄔副所長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所謂的新方案,我嗤之以鼻。首先,白馬廟是獨一無二的兩省交界之地,真要設伏,舍此其誰?況且,那里兩邊都是坡道,車主哪怕發(fā)現我們后想逃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其次,我們這種守株待兔的鬼把戲已經讓人識破,僅僅換個地方,別人同樣不會上鉤。我的辦法是,采取不定時、不定地點查車。作戰(zhàn)方案這樣調整的前提是“敵”動我動,把毛主席的游擊戰(zhàn)術運用到查車工作上來,爭取在運動中“依法創(chuàng)收”。毫無疑問,我的金點子馬上得到一致認可。
鄔副所長擠兌我說:“嗨,還敵我呢,游擊呢。輪子,你少扯雞巴蛋,具體點?!?/p>
萬所長當即制止他:“鄔所長,我們聽輪子把話說完?!?/p>
萬所長一直向著我,我心里有數。我說:“我們大白天堅守在白廟埡,就等于給車主們傳遞了明確的信息。明暗態(tài)勢一旦發(fā)生逆轉,我們的埋伏就變得毫無意義。他們完全可以錯開,和我們打時間差。比如說,早晚我們還沒上路,就等于把路留給了他們……”我說話時不對姓鄔的看。
我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夠明白了。萬所長一板拍定:“就這么干,明天白天休息,晚上行動,地點還在白馬廟。”
晚上干活更刺激。過山風吹得到處嗚嗚響,山林里樹枝亂碰,咔嚓咔嚓,鳥獸們發(fā)出長長短短的鳴聲……自然界的交響讓昏黑的世界充滿詭譎。天地神佑,我們的大網悄然拉開。借助夜色,我們把所里的帆布吉普車停在路邊不顯眼的地方,車上放了一床軍用被子,由我和田國清值守。鄔副所長和內勤皮佩知躲在老板家里烤火,來了情況我們隨時通知。這一招果然湊效。第三天晚上,我們從下午六點鐘上路,到夜里十點鐘收隊,又有一萬多元進賬。
眼看最后的勝利在望,我們一鼓作氣,第四天下午又去查車。
對我們臨時改變作戰(zhàn)方案,許多人來不及知道,他們以為晚上是安全的,警察吃不了熬更守夜的苦。所以,總有人前赴后繼地朝我們張開的網子內闖。他們錯了,大錯特錯了。他們低估了我們的能力。一個需要養(yǎng)家糊口又缺錢的人是什么苦都吃得下的,一個單位也同樣。那些突突突的引擎聲和閃亮的光柱成為我們收獲的前奏。皮佩知每次撕得發(fā)票嘩啦一響,我們心里就好像有一朵花兒綻放。
張梓策真是個倒霉透頂的笨蛋。他遲不來早不來,等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正準備掉頭打道回府的時候,他騎著摩托車,手上油把子一擰就沖上埡口。我們的車燈正好打在他臉上,晃得他不敢睜眼前行,只好丟了油停下車,一只腳支在地上,抬手遮擋光亮。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對鄔副所長說:“他叫張梓策,我高中同學。”我這話的本意是想讓鄔副所長放他一馬,可姓鄔的誤解了,他說了句“你呆車上別下去”,然后就領著兩兄弟猴子一樣跳下吉普車。后面的情節(jié)可想而知,我縮在車內,對發(fā)生在眼前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
“喂喂喂,你先把車子熄火。”鄔副所長指著張梓策,發(fā)出這樣的命令。
張梓策沒有熄火。他的摩托車是一輛“南風-2B”,喜慶的紅色,看樣子買回的時間不長,至少八成新。他說:“我去湖南走親戚嘞?!?/p>
田國清上前踢了車身一腳,說:“讓你熄火,耳朵是不是聾了!”
張梓策見門子不對,馬上小心翼翼地說:“我和你們派出所冉飛輪是同學。”
張梓策沒有撒謊。他是湖北人,土家族。每年高考時,少數民族考生可以加五十分錄取。但他們那邊的教學水平很差火,所以,許多湖北學生都選擇在我們這邊讀書,到時候回去參加那邊的高考。我和張梓策因為這個結下同窗之緣。
張梓策的話一落音,鄔副所長否定說:“冉飛輪早不在派出所干了?!?/p>
“不可能吧,上周我還在街上看見他穿著制服耀武揚威地巡邏。”張梓策愚蠢地狡辯。
田國清明知我在車內聽得見,故意貶損我說:“他搞強奸,開除了,前幾天的事?!?/p>
張梓策沒有說話,表情上很絕望。
皮佩知拿收據本在龍頭上敲敲:“少廢話,把兩證拿出來接受檢查?!?/p>
“這個——”張梓策拖拖拉拉說:“我又不靠摩托車拉客賺錢,純粹只當代步工具,沒想過辦證?!?/p>
“這像什么話!”鄔副所長的聲音陡然提高許多:“這不是賺錢不賺錢的問題。你心里還有沒有法律和安全意識?如果都像你這樣,豈不亂套了?如果放任自流,那還要我們這些警察干什么?”
鄔副所長一連串的問題像一顆顆子彈,擊中了張梓策的要害,他幾乎啞口無言。張梓策讀書時理科成績還好,但是笨嘴拙舌,嚴重偏科,英語和語文成績糟糕得一塌糊涂,最后還是沒考上大學。
見他半天無言以對,田國清就假裝送人情。他對鄔副所長說:“領導,我有個想法。他既然和冉飛輪同過學,就看在冉哥面子上,罰點款算了?!迸み^頭去,他又征求張梓策的意見:“我們只能這樣幫你了,你看如何——呵,這天氣冷的要死?!?/p>
張梓策想了一下,說:“我出門走得急,身上沒帶錢?!?/p>
田國清靠在路邊一棵柳樹上,說:“你騙誰呀,你以為我們都是三歲哭孩兒?我們不會動手搜身的,現在文明執(zhí)法,你最好還是乖乖地把錢拿出來吧。”
鄔副所長把對插在袖筒內的一只手抽出來,說:“半夜三更的,還跟他啰嗦什么?沒錢就把車開到派出所去,明天帶錢來領?!?/p>
張梓策無計可施,一籌莫展。
“哎哎——”皮佩知突然想起來似的:“讓你熄火,搞了半天你怎么還不熄?”
張梓策說:“我馬上熄,請你讓一下,當心擦著,我轉過去停在寬敞點的地方?!?/p>
誰都沒料到,張梓策這時候來了計策。他竟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逃跑!
我聽到張梓策的油門轟鳴了幾下。他把車頭轉向湖北方向,開始的速度還很慢,等剛剛上了埡口,只聽得摩托車突然吼叫起來,后面的排氣管內吐出一股藍煙,車子像發(fā)瘋的野馬躥了出去。
“快!快快!”鄔副所長一面招呼,一面朝我跑來。車子駛入正道,鄔副所長嘴內還在嗷嗷亂叫:“媽個巴子的,想跑,他在找死!”
說起來,晚上在這樣的路面上飆車追擊,我們的吉普車并沒有多少優(yōu)勢。好在夜里必須開燈,張梓策就是開得再快,也逃不出我們的視線。
只不過,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這是九里坡彎拐最復雜的路段,有好幾次一轉彎,我們都看不見前面摩托車的燈光。而且我發(fā)現,張梓策的車速比我們想象的要快得多,我們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鄔副所長要我加快速度,我借口安全重要反而放慢了一點。實話實說,我骨子里是希望張梓策逃脫的,如果抓住他,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對。雞巴大點事,又不是殺人搶劫的大案要案,跑脫了就沒事了??煲碌狡碌讜r,張梓策連同他的摩托車在我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了。我把車停下來,下去仔細地查看了路面,沒有摩托車行駛的痕跡。我想,張梓策肯定是中途連人帶車躲起來了,這家伙好狡猾!我拉開車門,問鄔副所長:“現在怎么辦?”
田國清自討沒趣地搶話說:“搜!他肯定藏在路邊上。那么大的摩托車,沿途又沒有分岔路,我就不信邪,他會往牛屁眼內鉆吶?”
鄔副所長哈口熱氣,指著他說:“搜?昏天黑地,我們連電筒都沒帶,搜你個卵。”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氣。張梓策總算成功了。
皮佩知是最怕加夜班的,天氣又這么冷。他說:“我看算了,就是再差錢也不差他那幾百元?!?/p>
鄔副所長牙巴骨咬得緊緊的。不等他發(fā)話,我就開始倒車。
四
萬所長聽了這個情況,臉色鐵青,兩只拳頭馬上又往太陽穴上按。他責怪鄔副所長說:“你怎么就這樣回來呢?你應該帶人找一找,要是出了問題,誰負責?”
萬所長的話讓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張梓策萬一……我不敢往那方面想。九里坡到處都是懸崖,人騎車摔下去,就算有九條貓命,恐怕也保不住。
“他自己要逃跑,怪誰?死了都是活該!”鄔副所長膽子天大,他一點都不后怕。
田國清幫腔說:“沒有人發(fā)現我們。”他的意思是出了事可以賴賬。
萬所長在小田的腦袋上敲了一粟子:“你個豬腦袋,像警察說的話嗎?”
然后,他轉向鄔副所長:“如果我們不追他,張梓策是死是活的確不關我們一毛錢的事,可問題是……”萬所長的語氣比先前溫和了許多,他幾乎是商量的口氣:“鄔所長,這件事情不能大意,還得辛苦你帶著弟兄們去沿路查找一下,沒事當然最好,如果發(fā)現他受傷,馬上拉回來救治,記住,要拉到我們這邊來?!?/p>
萬所長的話遭到鄔副所長斷然拒絕:“要去你去,我不去?!?/p>
“不是我?guī)Р黄疬@個頭,你去有你去的好處。”萬所長的目光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掃了一遍,又說:“有些話我暫時不便講?!?/p>
鄔副所長未置一詞,氣沖沖地回了自己房間,房門摔出很重的聲響。
我對九里坡一帶的地形很熟悉,到了坡底,公路兩邊都是緩坡地。我仔細回憶,張梓策是在那一段失蹤的,就算沖下路基,也應該出不了大事。我請求和田國清、皮佩知一起去搜尋張梓策。兩個所領導頂上牛了,我們當下屬的不可能讓他倆就這樣龍虎相斗下不來臺!再就是我的工作身份還沒解決,我必須好好表現,要用成績說話。
萬所長拍拍我的肩膀:“輪子,這事委屈你了?!?/p>
我不明白萬所長所說的“委屈”是何意思。田國清和皮佩知都毫無怨言,我一個“編外警察”有什么好委屈的!
車子剛發(fā)動,鄔副所長疾步走出房間,爬上了車。我發(fā)現他手里多了兩根手電。萬所長從衣兜內掏出一副皮手套甩在鄔副所長膝蓋上,也不對他看,說了一句話:“如果路邊不見人,麻煩你們去一趟張梓策家,一定要有他的確切消息?!编w副所長翹著嘴,只字未答,始終只給萬所長半邊臉。一起共事多年,我對這位仁兄算是摸透了。他就這么個人,考慮問題有時不顧大局,脾氣一來,恨不得燒了人家的屋才好。但他不記隔夜仇,跟氣球一樣,放完氣就沒事,干工作也是一把好手,從不在兄弟們面前指手畫腳頤使氣指。跟這樣的人交往讓你放心,你完全不必擔心他在人前說你的壞話,在背后踢你的當心腳。
我的判斷果然沒錯,張梓策連人帶車翻在一片緩坡地里。這是農戶的紅薯地,紅薯已經挖完,地面泡松,起到緩沖作用。張梓策的摩托車斜躺在人的下方,相距大約三四米。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人已經昏迷,我連喊數聲,沒有任何回應。救人要緊,摩托車只能等天亮后再說。鄔副所長指揮田國清把車開下來,我們把張梓策往下面公路上抬。
張梓策的傷勢比較嚴重,斷了兩根肋骨,骨頭刺穿胸膜,造成血氣胸,需要緊急手術。醫(yī)生說,我們如果遲一個小時,張梓策就會有生命之虞。這時候,我們都感到萬所長的先見之明多么正確。倘若因為查車弄出人命,我倒無所謂,鄔副所長他們幾個的飯碗就砸定了。
張梓策的醫(yī)療費需要預交一萬元。萬所長讓皮佩知先付。派出所就是個窮命,查車剛剛有了一筆收入,勉強能把窟窿堵上,想不到又出了這檔子糟心事??磥恚f所長給兄弟們的承諾和大家伙熬更守夜的心血統(tǒng)統(tǒng)報廢了。一直沒吭聲的鄔副所長說:“萬所長,公家賬上的錢暫時不動,該給弟兄們發(fā)的還是照發(fā),醫(yī)院里的錢我來想辦法?!闭麄€派出所,只有鄔副所長才說得起這種大話。他的老婆在街上開小商店,收入過得去。而我們幾個都是青皮。萬所長是典型的“半邊戶”,老伴一年四季抱著藥罐子不撒手,每月那點赤膊工資恨不得掰開花;小田參加工作時間短,工資低,又正在談對象,上月接濟不到下月;皮佩知家里負擔重,兒子在縣里上高中,他是獨子,還要按期給父母上月供;至于我,就更不必說了。如果不是沖著有朝一日弄個轉正指標,我早就拍屁股閃人了,那點聘用工資連塞牙縫都不夠。鄔副所長說話算數,他跑回去沒多久就拿來一萬元交給了醫(yī)院財務室。我知道,這筆錢他墊得并不冤枉。要不是萬所長逼著我們回去找人,第一個進監(jiān)獄剃光頭的非他莫屬!
回到所里,萬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給我“個別談話”。我做夢都沒想到,他居然黑著良心,要我一個人把事情扛下來。
他說:“這件事只有你才擔得起,落在所里誰的頭上,不死也得脫層皮。”
“難道我就該死?”
“輪到別人是死,你可不一樣。你又不是警察,大不了出局走人,誰也不能剝奪你當自由人的權利?!?/p>
說了半天,原來他是想開除我。我想到了去尋找張梓策時,他提到的“委屈”。原來,他早就打上我的主意了。新局長上任后,沒把我一刀“切”掉,這次如果我把所有責任攬下,就沒二話好說了。這一走,我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多年被人當狗使喚的心酸和隱忍都將付諸東流。我他媽的命真苦!我賭氣說:“萬所長,我們多少沾點親,跟你拼死拼活這些年,就指望你給我謀個差事,把這碗飯吃到底。我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得罪的人更不計其數,你這么狠心把我一腳踹開,我不服氣。做人要講良心!”
萬所長說:“輪子啊,我早就想告訴你,這里不是你長久呆得下去的地方,政策上的事越來越硬,你走只是遲早的事。我的看法是遲走不如早走,早點出去找份工作,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我現在是青蛙遭蛇咬,自身都難保,更談不上幫你?!?/p>
他的話很實在,很誠懇,但讓我感到絕望。萬所長還說,只要我答應他的要求,他可以和弟兄們商量,暗中補給我一筆錢,不讓我在經濟上吃虧,也算是對我的一種報答和安慰。我無法接受這樣的要求。我在萬所長的辦公桌上猛拍一巴掌,我的手都拍麻了,桌面上玻璃煙灰缸內的臟水震蕩不已,有一部分濺了出來。
我之所以不愿“頂罪”,還有一個要命的原因,就是對不住同學感情。在派出所“狐假虎威”這些年,我無奈之下做了許多違心的事情,把很多不該得罪的人得罪了。他們雖然礙于情面明里不說,但骨子里對我沒有好感。這一點,我從那些言不由衷的笑容和恭維里早就讀懂了。在其位必得謀其事,那是職責在身,沒有辦法?,F在,我既然準備走人,就完全用不著丟卒保車,無中生有地背上不義的罵名。
見我和萬所長鬧翻,鄔副所長過來將我勸走。我最終接受了他們的要求。鄔副所長給我開出了一個誘人的條件:只要按他們的要求把這件事情平息下去,等過了這個風頭,再把我聘請到派出所,盡快解決我的“身份”問題。我對鄔副所長的許諾表示懷疑。萬所長已經給我把話說透底了,他都不能搞定的事情,難道鄔副所長另有神通?
鄔副所長大概看出我有疑慮,信誓旦旦說:“請相信我,一切事在人為。”說完,鄔副所長遞給我兩頁紙。我瞟一眼,正中“交代材料”幾個大字赫然入目。
后面的事情很簡單。我寫出一份“交代材料”,中心意思就是那天晚上發(fā)現張梓策騎車逃跑后,我不顧在場民警勸阻,強行駕駛吉普車追趕張梓策,致使張在逃跑過程中摔傷。在失去追趕目標后,竟然置張梓策的安危于不顧獨自折返。后來,幸虧鄔副所長帶民警趕去搜救,才使張梓策幸免于難。因為我有現成的“參考資料”,這份供詞與鄔副所長、田國清和皮佩知的“情況說明”相互印證,看不出任何破綻。張梓策當時在現場雖然沒見著我,但我完全可以“陰險毒辣”地藏在車內,然后為了撈取“政績”,給自己的前途增加籌碼,不惜出賣同學感情……事情如果是這樣的定局,我就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我是個壞透頂了的人。
我把材料和檢查交給鄔副所長的同時,拿到了五千元的“補償金”。我回到那個了無生氣的家,什么都不想了,一心一意坐等張梓策的事情塵埃落定,然后重整旗鼓回到所里和兄弟們并肩戰(zhàn)斗,再創(chuàng)輝煌。
五
哦,差點忘了。
在和鄔副所長談條件的時候,我還特別強調了我和張梓策的同學關系。鄔副所長向我保證,我的“交代材料”主要是為了應付“上面”,保住派出所的集體名譽,不影響幾名兄弟的前途。在張梓策那邊,他們會用大筆賠償金擺平他,只字不會提及我的“惡劣行徑”。這樣的處理辦法叫做“內外有別”。
張梓策的手術很成功,身體恢復也快。我呆在家里,一直關注著他的傷情和治療進展。我?guī)状味枷胍酝瑢W身份去醫(yī)院看看他,但總是做賊心虛,缺少那么一點敢作敢為的勇氣。那些天,我的內心一直很糾結。從根本上來說,張梓策的悲劇是我釀成的。如果不是我出的餿主意,一切皆不會發(fā)生。現在出事了,我應該去向老同學把事情說清楚,以求得他的原諒,也自求心安??墒?,為了所謂的個人前途,我居然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我還算不算一個男人?我想,自己對這件事情如果沒有一點擔當,哪怕就是將來成功了,我良心上也會因為背上沉重的包袱永不安寧。
我必須有所行動!有一次,父親感冒了,要去醫(yī)院買藥。我讓他順便去看看張梓策,給我?guī)c信息回來。臨走時,我塞給父親兩百元錢,讓他當心意轉交給張梓策。我想,因為張梓策受傷,我輕松賺了五千元,從中拿出兩百元慰問他是完全應該的。父親買完藥,打聽到張梓策的病室去看他。父親是個老實人,有時候蠢得跟豬一樣。
張梓策問他:“冉伯,飛輪現在干什么?”
父親說:“他在家里沒事干?!?/p>
“我聽派出所的人說,他被辭退了?!睆堣鞑甙涯峭砩咸飮逍趴趤y編的瞎話當了真。他畢竟讀過高中,怕駁我父親的面子,便舌尖上打滾把“開除”委婉地說成了“辭退”。
也怪我事先沒給父親交代好,他竟然把我出賣了。他說我是替人頂罪才被開除的,等風聲一過又會讓派出所招去上班。我一聽父親這話,恨不得揍他一頓才好??伤俏腋赣H,不是我想揍就揍的。我問張梓策說了些什么,父親說,張梓策聽完他的“告密”一句話也沒說——醫(yī)生讓他注意休息,躺下少說話。我心里塞滿疑團,不知道張梓策到底明白真相沒有。以他的智力,從我父親的話里是完全可以品出一些余味來的。我本就不該讓父親去看他。我弄巧成拙,羊肉沒吃惹身騷味。我發(fā)現自己有時候跟我父親一樣蠢。
賦閑在家的日子,我度日如年,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不僅不幫父母干活,連吃飯都是母親弄好后叫我上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盼著張梓策早日康復出院,待一切風平浪靜后,他找到自己的歸宿,我也好重新回到原崗位上去。
其間,我還談過一個女朋友。做媒的是下屋場的三嬸娘。她娘家有一個遠房侄女,也有了一把年紀,剛好從廣東深圳打工回家過年。三嬸娘的意思是如果談成的話,春節(jié)過后,我就和她侄女一塊出去打工。三嬸娘錯了,她以為我真的被“公家”開除了,再也沒有挑精揀肥的資本。我開始不答應,可我母親急得直哭,哭得吼吼叫,就像死了最親的人一樣。我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軟,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孝心好。這兩樣加在一起,有時候就喪失原則。這次一看見母親抹眼淚,趕緊順著她的意思來,答應先見見面。在三嬸娘的攛掇下,我和她侄女真的見了一面,是在我家里。那天下午,母親聽說人家要來,殺了家里那只最大的生蛋雞,在村頭毛屠夫的肉案上割了兩斤里脊肉,還托人從街上買回一條青魚。這差不多是我們家中過年的鋪排,足見得母親對我婚事的重視程度。
母親見我不動,領著家里的那只麻狗,從屋門口堰塘邊一直把三嬸娘和她侄女迎進我們家。進門沒多久,三嬸娘就借口要下廚房幫我母親弄飯,把我和她侄女撂在一邊。女孩身體蠻不錯,長得很結實,胸脯圓鼓鼓的,屁股圓鼓鼓的,手和腿雖然讓衣服包裹著,但圓鼓鼓的輪廓一眼就能看出來。站在農村人的角度來說,女孩的條件還算可以。但我不會輕易表態(tài)。因為我覺得我現在談戀愛的條件還不夠成熟,不是年齡問題,年齡早都過了“警戒線”。我是擔心自己將來如果吃上“公家飯”,還得找個門當戶對的。萬所長“半邊戶”的難處,我見得太多。前車有鑒,我不想睜著眼睛步他的后塵。我已經過了沖動的年齡,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有理性的選擇和定位。我這么處理不是瞧不起人家,而是為自己著想,也是為了她好??上ξ业牟焕洳粺嵋稽c都不介意,趁著三嬸娘陪我母親在廚房擇菜弄飯的時機,向我問這問那。許多話我現在都不記得了,有幾句是這樣的:
她說:“我們廠里像你這樣條件的人都當了領導,拿高工資?!?/p>
我問:“我有什么條件?”
她說:“你有文化,口才又好,還有……”
我追問:“還有什么?”
她說:“你人才也不錯?!闭f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她臉上像涂了豬血,一直紅齊耳根。很明顯,她看上我了。我們的對話也讓廚房內忙碌的母親和三嬸娘聽到了,她們的耳朵很尖。我聽到她倆唧唧咕咕一陣,然后發(fā)出一陣會心的笑聲。
三嬸娘和她侄女離開的時候,我假裝上廁所躲了起來。母親喊我送客,我像啞巴一樣鴉雀無聲。母親把她倆送了很遠的路。我發(fā)現走到堰塘邊的時候,母親還自作主張地給女孩塞了一個紅包。女孩開始推搡一陣,后來是三嬸娘做主才讓她收下。
送走客人,等我從廁所內鉆出來,母親就開始數落我,說我陽奉陰違,對人不禮貌。我心里有鬼,未作辯解。
這件事情也就到此為止。后來,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太多變化,它成了我人生中最值得回憶又彌足珍貴的一個小插曲。
張梓策在醫(yī)院里躺了不到一個月就出院,花去的醫(yī)療費不足萬元。不知道萬所長他們是怎么把這件事情蒙過去的,張梓策出院后沒有鬧,拿了一筆錢,據說過年后就外出打工,而且好久都沒有回來。我旁敲側擊問過許多人,誰都不知道他的具體情況,只說他在外面混得不錯?;蛟S,人們都知道我和張梓策有過節(jié),在我面前刻意隱瞞了他的真實情況。也或許是張梓策給他們有過交代,不讓把他的信息透露給我。我其實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他冷不丁地跳出來咬我一口,影響我今后的發(fā)展。只有他在外面過得好,我才能免去后顧之憂。
春節(jié)過后,單位都上了班??墒牵f所長那邊一直沒有消息。一開始,我認為是他們工作忙,還沒有考慮到我的工作安排,只好耐心等待。到了三月尾,還是沒有半點動靜,我就坐不住了,決定親自去派出所問問。
鄔副所長正好也在萬所長的辦公室。沒什么彎子好繞,我直截了當問:“萬所長,我什么時候上班?”
萬所長指指鄔副所長說:“我已經不當所長了,現在是鄔立當所長——鄔所長。”怪不得姓鄔的坐在了辦公桌邊的皮椅上,萬所長只坐旁邊的木沙發(fā),而且桌面上那個臟不拉幾的玻璃煙灰缸也不見了蹤影。萬所長不說,我還沒反應過來。想不到,才過了一個春節(jié),人事上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后來我從田國清嘴里掏出話,張梓策告與不告,上面都要對那件事情作出處理。冤大頭是我,但組織上拿一個聯防隊員沒辦法,大不了開除了事。第二個倒霉蛋就是萬所長。他作為單位一把手負有領導責任,出了這種事情,肯定要背處分,頭上的帽子也戴不穩(wěn)。萬所長對上面的處理意見不作任何辯解,照單全收。最后的贏家是鄔副所長?,F場追趕張梓策系我“獨做獨為”,鄔副所長發(fā)現問題后臨機決斷,率人尋找張梓策,因為救援及時尚未釀成嚴重后果。鄔副所長成了這起事件中的“有功之臣”。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不當所長誰當所長!我聯想到了那天晚上萬所長打啞謎一樣的幾句話,“不是我?guī)Р黄疬@個頭,你去有你去的好處”,“有些話我暫時不便講”。原來,萬所長把什么結果都想到了……
“輪子,這件事情剛剛平息,我在所長位子上屁股都沒坐熱,你慌什么?”
我承認,鄔所長這話有道理,我不能難為他。我想到了他曾經給我擬好的那兩頁“交代材料”——一切都那樣周密!我想,只要是他當所長以后的事情就好辦。我說:“鄔所長,那就緩一緩,我在家里等?!?/p>
鄔所長沒正面回答我,他當時正好接一個電話。
萬所長說:“現在風聲很緊,我估計短時間內還不好安排。輪子,我建議你還是先找個事情做做,邊做邊等。”
鄔所長放下電話,說:“萬所長的意見我完全贊同,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只要上面政策有松動,我肯定照顧你。我們都是好兄弟?!?/p>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再難為人家。只是我不會按照他們的意思去另找工作。我一無技藝,二沒體力,農村是片廣闊的天地,但我在那片天地里將沒有任何作為。外出打工等于就自動放棄了派出所的工作,我還是只能選擇等待。
六
后來,我竟然成了一名逃犯,逃亡的時間前后長達六年。我的人生走到這一步,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從鄔所長那里回家后,我休息了一段時間,找了幾本法律方面的書,沒事裝模作樣地看看。有時候看不進去,我就在村子里到處溜達散心。新年剛開始,農村的事情并不太多,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堆一堆的人圍著打麻將,看牌的人比打牌的人還多。我從他們的牌桌邊走過,嗤之以鼻,目不斜視。他們也都知道我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所以,誰也不跟我打招呼。有一次,我老遠就聽出牌桌上出現騷亂。有人出錯了一張牌,旁邊一個看牌的人自以為牌技超過人家,馬上指指點點,結果引起同桌一個潑婦的不滿。潑婦對看牌人很不客氣地說:“有本事你自己怎么不上?沒錢就滾遠點,要看牌嘴巴放安靜些?!笨磁迫水敱娫庑呷?,哪能容忍?當即揮拳就要教訓潑婦。潑婦并不是徒有虛名,她提起座椅準備迎戰(zhàn)。這時候,我正好走到他們身邊,只輕輕地咳了一聲,雙方都偃旗息鼓戛然而止,一場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就這么煙消云散。
這樣的事情讓我很有成就感和優(yōu)越感,也越發(fā)堅定了我繼續(xù)等下去的念頭。我只有回到派出所的崗位上,才能找回自己的尊嚴和價值??梢坏扔质前肽辏w所長那邊仍然沒有一絲信息。像這種事情,我去過問得太多也不好,我是個死愛面子的人,自己有求于人家,去多了只會把人家得罪。如果讓鄔所長生出反感,我擔心事情會橫生枝節(jié)。
父親給我的白眼越來越多。他嘴上不說出來,但他心里怎么想的我很清楚。我一個大男人,像個待嫁的姑娘,成天把自己宅在屋內,還裝腔作勢地看書,他當然看不慣。我就試著出去找點事做。我當然不會找那些與我身份不符的事情。我聽說村里的小學正在物色門衛(wèi),便找到校長。我認為門衛(wèi)的職責近似于企事業(yè)單位的保衛(wèi)科,我在派出所干了那些年,大小事情都經歷過,干這點事應該不在話下。校長很年輕,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攀談起來,他的父親曾經還是我讀初中時的校長。我們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近,他對我的條件也很滿意。工資雖然不高,但總能把無聊的等待打發(fā)過去,不必窩在家里天天領教父親的白眼。校長要我回家等候通知,學校要研究一下。
結果,讀者可能早就猜到了。稍微聰明的人都能想得到,我沒有等來學校的通知。開會研究時,老師們一片反對聲,說我是在派出所犯過錯誤后開除回家的人。把這樣的人請到學校,是老師和孩子們的恥辱。如果出了什么差池,誰擔得起責任?事情就這么黃了。既然這樣,我就沒理由不去找鄔所長。我替他們背上所有的黑鍋,他們一個個都輕松下臺,只把我的路子堵死,我虧大了,我不能這么軟蛋!
促使我和鄔所長徹底翻臉的原因,是田國清給我透露了真底。田國清騎摩托車來我們村里檢查治安,我請他到我家吃午飯。在派出所一起共事時,我倆是最合得來的。他來我家做客,我肯定好好招待他。我專門在村頭代銷店買回兩瓶好酒,還買了鹵豬腳。我們從中午十二點喝起,一直喝到下午三點,兩人都醉意朦朧。話題很自然地就扯到了我的工作上。
“你個傻逼,還等鬼呀?他姓鄔的是在忽悠你?!碧飮宓脑捪翊蛄艘粋€炸雷,驚得我嘴內的半塊豬腳都掉出來了。
我將信將疑地問:“真家伙?你給我說清楚點。”
“那么長時間你還沒把他看透?他就是個過河拆橋的小人。”
田國清的話我不能全信。鄔立當上所長后,萬所長靠邊站,皮佩知提了副所長。田國清半點油水都沒撈著,他對鄔所長不服是有根源的,何況這是酒話,更不能當真。
我好意說:“田兄弟,這樣的話可不要亂說,鄔立現在是所長?!?/p>
“我不怕!這種德行的人,他哪怕就是當了局長,我也不鳥他?!甭犨@話,田國清有些醉了。
第二天,我就去了派出所。我要鄔所長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不管田國清的話是真是假,但無風不起浪,我不可能讓別人當猴耍。
見了面,鄔所長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對我說:“兄弟,形勢越來越不妙啊。我為你的事專門找局長求情,你猜局長怎么說?他說,公安機關的經費問題將要逐步得到保障,警察隊伍的規(guī)范化管理應該提上重要日程,無序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你再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聘請人員,更何況據我所知,你執(zhí)意要請的那個人還是從我們這里開除出去的敗類!這樣的人又混進公安隊伍,老百姓怎么看?你的政治覺悟哪去了?我看你這個所長是越當越糊涂了?!编w所長攤開雙手:“兄弟,你讓我怎么說?”
我頓時火冒三丈,我問他:“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你為什么一直陰著不告訴我?”
鄔所長說:“我也不想傷害你呀?!?/p>
我說:“老子在家等了大半年,就等來這個結果,你長了人肉嗎?”
鄔所長拍了一把桌子:“冉飛輪,你別給我稱老子。實話告訴你,這個結果對你并不冤?!?/p>
他都對我直呼其名了,我就沒什么客氣可講。我一個穿草鞋的,難道還怕他穿皮鞋的不成?我把指頭直接戳到他的鼻梁上,問:“你給老子說清楚,我怎么個不冤法?”
他扒開我的指頭,身子往上挺了挺,說:“上路查車的歪主意是你出的,就連后來改變方案的也是你。要不,怎么會有張梓策受傷?在派出所,你什么時候把我當回事?”
我氣不打一處來:“姓鄔的,原來,你是在搞報復啊。張梓策不受傷,你能當上所長嗎?”
他說:“我們大不了沒錢,后來那點罰款全都賠給了張梓策,我們還是沒錢。冉飛輪,你把兄弟們害得不淺!派出所的形象也毀在了你手里!你還有資格跟我提工作?”
就是最后這句話,讓我對他下了狠手。
我一把薅住他的頭發(fā),將他掀翻在地板上。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眼睛內噴出的全是火,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有那么大的力量,我穿著大頭皮鞋的右腳照準他的胸部踹去,我聽到他的臟腑內一陣亂七八糟的蠕動,然后他就像一條死魚閉上了眼睛。我認為他在裝死,心里很解氣。他不是說我把他害得不輕嗎?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他!我要讓他知道,一個不講良心的人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對一個受到欺騙和前途無望的人來說,什么事情都會干得出來!
從鄔立的辦公室內走出來,我嘴里罵罵咧咧,英雄凱旋般地穿過走廊,走過籃球場,昂然而去,誰都沒有攔我。
當天半夜里,有人敲窗。我聽出是田國清的聲音,馬上披衣開門。田國清瞞著所內的人偷跑出來給我報信,要我趕緊跑,說是鄔所長脾臟大出血,經搶救保住了性命,但脾臟被摘除,鑒定為重傷。而且,我又是在派出所行兇。盡管鄔所長本人一再表示放棄追究我的刑事責任,可局里卻十分重視:暴力襲警,這還了得!局長要求刑偵大隊成立專案組,依法辦案。
七
我之所以能夠成功脫逃六年,真還得感謝派出所工作的那段經歷。他們慣用的偵查手段在我面前都顯得那么拙劣。我不會使用自己的身份證,不會打電話給任何人聯系,也不會上網玩游戲。總之一句話,我惹不起躲得起!
我當時走得急,連存在信用社的一點存款都沒取出來,身上僅有三百多元現金。我摸黑走了大半夜,到了湖北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在那里租用一輛摩托車轉到縣城。確認安全后,我買了去廣東深圳的長途臥鋪車。火車不敢坐,我擔心乘警查票抓住我。臥鋪車都是私人的,老板只認錢不認人,我的安全有保證。臥鋪車晝夜兼程,第二天下午就把我吐在了深圳繁華的街面上。大賓館不敢住,我也沒錢住。我選擇在一個小巷子的私人旅社住下來。老板是個干瘦的老頭,吸過白粉一樣。他問我要身份證,我撒謊說身份證被扒了。老頭在我身上打量來打量去,大概看出了一點什么道道,開口價就是五十元。他這點小聰明在我面前玩不過去。我說二十元就住,多收一分錢拉到。老頭怕生意跑掉,搖搖腦袋,上前引我上樓。房間內很邋遢,一股說不出來的臭味。我躺在這樣的床上,是無法入睡的。世事不可預測,生活顛三倒四。倏忽之間,我實現了由聯防隊員到潛逃者的角色換位,沖動這個可惡的魔鬼讓我吃了一副毒藥。這藥是哪兒都買不到的,它的名字叫后悔!
故意傷害致人重傷屬刑事案件。我想象得到,我的名字很快會堂而皇之地上了逃犯名冊,公安機關已經開始網上追逃。我成了正義的敵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無數的眼睛盯住我。認識我的人和不認識我的人,他們對邪惡的仇恨和蔑視都是同樣的姿態(tài)。我的自由存在妨礙了他們每一個人,只有將我捉拿歸案,他們的生活里才多一份安全和陽光。天地之大,可現在對我來說,到處都是陷阱和雷區(qū),從這一刻起,我的每一次邁步都是探險,一腳踩錯地方就意味著毀滅和死亡。
墻體的隔音效果很差。隔壁房間的一對男女整整折騰了一夜,恨不得把房子整垮了才好。尤其是女人要死要活的叫床聲尖銳刺耳,好像殺豬宰羊一樣。我無法想象,在這么糟糕的環(huán)境里,哪來的興趣把做愛干出這種驚天動地的效果。天亮的時候,我馬馬虎虎迷糊了一會兒。可能是隔壁的床戲刺激了我的大腦皮層,我毫無來由地夢見了三嬸娘的那個侄女,夢見她圓鼓鼓的胸脯和屁股朝我身上亂撞一氣,弄出很大的聲響。后來我被響聲驚醒,原來是干瘦老頭敲門送開水。清醒過來后我想,三嬸娘那侄女不知道在深圳哪旮旯,要是當初不傻等派出所的“工作”,允下那樁婚事,和她一塊出來打工就好了。哪怕就是要一個聯系方式,這時候也可以補救、挽回一下??涩F在想這些都沒用,眼下先得找點事做,必須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
對一個亡命天涯的人來說,六年的時間太長,長得跟宇宙一樣渺茫。六年的逃亡生活,我經歷了太多的苦難,要是一件件拿出來說,恐怕說到我孫子或者孫子的孫子那一輩都說不完。設若有人問我有什么逃亡心得,我只想說一句:如果你在宇宙空間先不給自己設計一個獨立的星球,就千萬別急著犯罪!
我想,我還是應該選擇幾件有代表性的經歷說說,滿足一下少數讀者獵奇的胃口。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幫助人家貼戶外廣告。這工作最大的好處是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好像是專門為我設計的。白天不敢出去逛,我在小旅社睡了一整天。天黑下來時,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我這才想起來,還是頭天下午在臥鋪車上吃過一碗方便面。我爬起床,簡單洗了一把,然后下樓,像一個地下工作者那樣,專門找偏僻和黑暗的地方走,還要不時地回頭,看身后有沒有“尾巴”。我要找個湘菜館飽飽吃一頓,吃一頓至少管一天。后來,還真找到了一家湘菜館,可惜那里生意奇好,前一撥人剛走,又進來另一撥人。這樣的熱鬧我不敢湊,我只能躲在遠處傻等。好在沒有瞌睡,就只當是賞了夜景。等到十點多鐘,館子準備打烊的時候,我才進去點菜。這頓飯,我還喝了一小瓶衡水老白干。
我就是在回小旅社的路上與一份工作不期而遇的。我發(fā)現一個小屁孩正在貼廣告。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以為我是巡邏的便衣,嚇了一大跳。我說:“小兄弟,別害怕,我不是城管,也不是警察,我是和你一樣需要找工作掙錢的人?!?/p>
小孩將信將疑地看著我:“你怎么不進廠打工呢?”
我說:“你不是也沒進廠嗎?”
男孩說:“工廠不收童工?!?/p>
我撒謊:“進廠打工太辛苦,叔叔吃不了苦,我想跟你干?!?/p>
他二話沒說,就把我引薦給了他的老板。老板住在一間地下室,他的工作就是根據顧客的需要制做各種假證。為了把制假售假的事業(yè)做大做強,他需要大量人員幫助張貼廣告。工資是計件制,我領一沓廣告紙和一瓶漿糊,到劃定區(qū)域張貼,每貼出五十張可以領到二十元錢。老板很精明,他不定時地到我的“轄區(qū)”抽查,然后按比例折扣我的工資。所以,我一晚上貼出去一百張,能拿回四十元左右。不知怎么,每次深夜“作案”,我都會想到張梓策,想起那個夜晚所發(fā)生的一切。我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在哪兒,都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弄清那天晚上的真相,心底里會不會對我有刻骨仇恨。
這份工作,我堅持干了兩年多。后來之所以放棄,是因為我差點落在警察手里出不來。那一次,我要貼出的廣告是出售催情的春藥和治療陽痿早泄、尖銳濕疣的秘方。廣告紙上畫著男人堅挺的陽具和女人碩大的乳房,似乎只有這兩樣東西才足夠刺激人的眼球。我心知那上面全是騙人的鬼話,只有心術不正和智商低下的蠢貨才會上當受騙。那天也真是倒霉透頂。我本來貼完就應該離開,干這行跟打游擊一樣不能戀戰(zhàn)。可我被那對碩乳所誘惑,在墻面上貼好廣告紙后,忍不住就著旁邊路燈微弱的光亮看了看。這一看我腳下就像踩著膠水扯不動了,還把身體看出一些反應。我感覺下面也開始亢奮起來,甚至很不爭氣地流了。我不禁又一次聯想到了三嬸娘的侄女,她那蠻具誘惑力的屁股和胸脯在我腦海里晃來蕩去。我正想入非非的時候,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把。我扭頭一看,是巡夜的警察。當時,我真是后悔莫及。我本來要趕下一個點,哪想到運氣這么差,慢走一步就落到警察手里!我要是不呆在那里胡思亂想一會該多好!幸虧我腦瓜子反應很快,我馬上裝啞巴。警察把我?guī)Щ嘏沙鏊瑔柫宋以S多問題。我哇啦哇啦地指手畫腳,表示自己是個聾啞人,聽不見也說不出。警察不死心,又拿來紙筆,要我把所知道的情況都寫在紙上,還教唆我說,只要交出老板就放了我。我不能出賣老板。我知道干這種事情的老板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家伙,要是知道問題出在我身上,我將會莫名其妙地橫尸街頭,甚至沉入水底葬身魚腹,連個囫圇尸首都找不到。我一個勁地向警察擺手,示意我是文盲,寫不來字。他們最終一無所獲,白白陪我耗了大半夜。那個年輕警察建議把我送進收容所。他的話一出口,就遭到老警察一頓臭罵:“你不嫌麻煩?。∵@件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闭f完這話,他們就將我放了出來。
從此以后,我再不敢貼廣告了。沒過多久,我進了一個黑磚廠。它在深圳市的郊區(qū),是當地一個地頭蛇開辦的。我無法亮出自己的身份證,對那些正式廠家的招工不敢問津。他們就是高薪請我,我也不敢去。我們老家農村許多人都外出打工,鬼知道我會在哪里碰到熟人。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那兩個“招工”的廣東仔熱情里包藏禍心,但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和別人不同,別人打工是撈錢,我打工是撈命!
磚廠的工作很辛苦,我算了一下賬,平均每天要干十六個小時。廠內共有一百多名工人,他們都是因為頭腦簡單被騙來的,最小的童工只有十三歲,以四川、貴州人為主。阿彌陀佛,廠里沒有我們湖南人,也沒有湖北人。進廠的時候,我耍了個小心眼,稱自己是湖南的,老家挨著廣東韶關。我這么說是為了和那些“監(jiān)工”搞好關系。所謂“監(jiān)工”其實就是老板聘請的打手,誰干活不賣力或者想擅自辭工,“監(jiān)工”就會把誰請到一個封閉的地下室“修理”一番,直到你“長記性”為止。
我每天的工作量是這樣,用板車將機器壓制出來的磚坯運到晾干的地方,距離大約三百米,每次拉三百口磚,一天要跑七十二趟,工資大概是五十元。結賬時,黑心老板還要從可憐的工資里扣伙食費。那伙食跟喂豬差不多,扣錢卻不少——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晚上下了夜班,和工友們睡在汗臭熏天的塑料棚子內,我常常被噩夢驚醒。我的夢境亂七八糟,夢得最多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張梓策。醒來后我就想,張梓策到底知不知道事實真相,他心里還記恨我嗎?
對不起!我只能說到這里。再說下去,我就要哭了。
八
六年過去了。以我對案子的把握,鄔所長的傷害案也應該放了下來。畢竟一同共過事,而且這起案子事出有因,鄔立不能完全擺脫責任。尤其是田國清傳信時提到,鄔立表示對我不予追究,他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不想饒過我的無非是局領導。局領導多半也是在裝樣子做給下屬看,不然,他們成天坐在主席臺上嚷嚷著從優(yōu)待警,怎能自圓其說!一屆五年,按說現在應該換班了。所以,我決定浮出水面,試探著過正常人的生活。好在我曾經貼廣告時,用心找老板辦了幾個假證件,其中假身份證、畢業(yè)證、保安培訓證都有。
我像一名猥瑣的游乞行走在深圳的每一條街道。在一家私人電子廠門口,我看到了一張《招聘啟事》。這家電子廠要招錄一名保安。這項工作對我的路,我當即就走進去找到他們負責招工的主任。主任看了我提交的證件和填寫的履歷表,要我第二天去聽消息,說是給他們老板匯報。
次日一大早,我就趕了過去。主任笑嘻嘻地對我說,老板對我很滿意,尤其是我有在派出所當聯防隊員的經歷,這在眾多應聘者中是獨一無二的。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愚蠢,怎么能把那段經歷寫進去呢?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主任說,我需要過最后一道程序:面試。我感到有些好笑,一個電子廠的破保安,還搞那么正規(guī)干什么!我又沒藏著掖著,光天化日之下,見面就算面試。如果還要讓我回答幾個評委的提問,然后打分,這保安我肯定當不成。這六年,我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幾乎與世隔絕,對社會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一無所知。要是拿什么問題問我,還不如去問板壁。
主任別有深意地一笑,然后把我領到保衛(wèi)科一間辦公室。沙發(fā)上坐著一名年輕人,年輕人的一只手拷在窗戶鋼筋上。在窗戶上方,有一個監(jiān)控探頭。主任把我拉到一邊,說了“面試規(guī)則”。據主任介紹,這是個小蟊賊,昨夜里潛入廠區(qū)偷東西,被當場拿住??蛇@家伙比劉胡蘭的嘴還硬,始終沒吐半個字。主任的意思是說,我既然在派出所干過,就有辦法讓他開口。言下之意,我如果能把小賊子審開,這保安就直接錄取了。
這個“面試”還算有點創(chuàng)意。我對這種“面試”也有足夠把握。我說:“看我的吧?!?/p>
可是,我的運氣真是鄙到極點。這個家伙就是正宗的茅坑內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好話歹話給他說了幾籮筐,他就是油鹽不進。對付這樣的頑主,按我原來的搞法,就是噼里啪啦賞他一頓拳腳,讓他領教厲害。盜賊一般都是這樣,三句好話不如一頓好揍??墒?,時過境遷,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了。我的拳腳曾經傷害過別人,最后受傷的卻是我自己,我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再說,人家主任要的也不一定是暴力,他期待的或許是我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招術。整個上午,我白白浪費了半天口舌和兩瓷杯茶水,交給主任的是一張白卷。
主任聽了情況,好像在意料之中,并不失望。他說:“對付這種人,沒什么客氣好講。我看,你還是先禮后兵,下午再給他上點手段。我就不相信他不是凡身肉體,撬不開他的鐵嘴鋼牙?!?/p>
我怕主任給我下套子,試探著問他:“現在提倡文明執(zhí)法,打人不好吧?”
主任說:“我們不打好人,壞人還是可以適當敲打敲打的。你不打他,他的皮肉就有些發(fā)癢?!?/p>
看來主任并不是盞省油的燈,我想,他其實很適合干保安的。
下午,我的“面試”照常進行。盜賊還是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鳥樣子。他甚至公開挑釁我說:“你動手啊,怎么不動手?你動手我就全都告訴你,我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不信你試試?”
我提起的拳頭放下來。他越是這樣說,我反而失去信心。如果不是有監(jiān)控錄像,我恨不得塞給他一點錢,讓他配合我把“面試”過關。我甚至可以屈尊降貴給他磕頭作揖:小兄弟,你就積德幫幫老兄一把??墒牵揖褪窃贌?,也不敢輕舉妄動。我知道,監(jiān)控錄像記錄著我的所作所為,主任他們此刻應該就坐在某個屋子內,觀賞著我和盜賊的一舉一動。我既不能讓他們抓住什么辮子,也不能讓他們看笑話。我對盜賊說:“哥們,讓我來審問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你要是不如實交代盜竊事實,馬上就換別人來收拾你。不過,人家不一定有我這樣的耐心,他們早就等得手腳發(fā)癢了?!?/p>
盜賊對我翻一個白眼,然后就閉上眼睛裝睡。我明白了一個鐵的事實:一名成功的保安徹底毀在這王八蛋手里了!
主任對我的“面試”成績頗為不滿。他說:“你好歹也在派出所干過,難道就拿他毫無辦法?按道理,你隨便使出兩招,他都扛不住的?!?/p>
我說:“辦法我有的是,但我不想使出來?!?/p>
主任鼻子里哼一聲:“在社會治安形勢復雜多變的今天,像你這么前怕龍后怕虎的性格是不適應保安工作要求的。一個小小盜賊都拿不下來,碰到更棘手的問題,你怎么交差。把這么重要的崗位交給你,讓領導怎么放心?”
我說:“主任,能不能給我換一個別的工作?”
主任想了想,說:“換一個工作也行,但我有個條件……”
我有些迫不及待:“只要能換工作,你的條件我答應?!?/p>
“說話算數?”
“不算數給你當孫子?!?/p>
“那好?!敝魅握f:“去給我把那小子狠揍一頓,出了問題我買單?!?/p>
我沒想到他會提這條件。我說:“主任,你好卑鄙!”
主任說:“孫子說話欠禮貌?!?/p>
我握緊的拳頭揚起來,我真想揍扁他??删驮谌^即將落下的時候,大腦內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冉飛輪,你是逃犯……你有前科……”
我攥緊的五指最終散開,像一朵花兒無聲地開放。它是那么纖弱、嬌艷、不堪一擊。我警告主任說:“他哪怕就是個強盜,你要是敢動隔壁半根毫毛,我就告你?!闭f完,我憤然離去。
這時候,出現了電視劇里的狗血情節(jié)。張梓策堵在辦公室門口,玫瑰紅的領帶襯托著那身挺括的西裝,純皮的品牌鞋在燈光下亮的晃眼。他飽滿的下巴上留著淺淺的胡子,眼鏡鏡片里透射出睿智的光芒。數年不見,張梓策再也不是騎著摩托車灰溜溜逃跑的落魄樣,他看上去比原先要年輕許多。他笑吟吟地指著我:“這是一名合格的保安,我要定了。”
“老板,我差點被你這位老同學揍了?!敝魅蔚脑捵屛一腥淮笪?。
我說:“你們這是演的哪一出啊?!?/p>
張梓策把一只手攬在我肩上,說:“飛輪,我一直坐在監(jiān)控室內看你審問所謂的盜賊。你現在真是大變了,讓我替你捏了一把汗……”
我不明白他所說的“大變”是啥意思,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在“張總”的辦公室里,我看到了一個面熟的女人,想打招呼卻無從開口。張梓策介紹說:“我老婆,你們認識?!?/p>
我說:“很抱歉,是在哪兒見過,但記不起來?!?/p>
女人點點頭,問我:“真想不起來?你給我的印象很孤傲?!?/p>
張梓策說:“她還收過你媽的紅包,欠你一個人情?!?/p>
天啦!她是三嬸娘的那個侄女。那天,我沒過多朝她看,加上她現在又穿得珠光寶氣,一身光鮮,從發(fā)型到體型都變了大樣,氣質上更是今非昔比,我怎么認得出來?山不轉水轉,想不到他倆成了。
張梓策說:“老婆在我面前一直夸你,我都有點醋意了?!?/p>
我想問問他是否知道那天夜里的事情,但沒有勇氣開口。看得出來,他現在混得不錯。禮儀出于富足,或許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張梓策告訴我,主任把我的簡歷交給他一看,我就暴露了。雖說信息真真假假,但我的照片和派出所的工作經歷印證了他的判斷。于是,他把招工主任叫去設局,導演了“面試”的一幕。他感慨說:“說實話,我真擔心你會對盜賊下手?!?/p>
我問:“如果我動手打人,你會見我嗎?”
張梓策說:“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是信得過老同學的。不過,你的手腳如果還沒收緊,會讓我感到失望,但并不影響你來老同學的企業(yè)效力。”
最后,他把履歷表退給我,讓我填寫真實的信息。我遲疑著,不知道落筆的背后會帶來什么不測。張梓策看出我的顧慮,說:“寫吧,沒事的。都過去那么久了,再說,出什么事情有我擔著?!?/p>
就這樣,我干上了保衛(wèi)科的工作,而且,工資待遇是我當年在派出所的三倍。我穿著保安服,又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的那段生活……
尾聲
上班一個月后的某天上午,張梓策突然打電話到保衛(wèi)科,要我去他辦公室。
進門時,我發(fā)現辦公室內坐著幾個人。高大個子問:“你就是冉飛輪吧?”
我一聽他們的家鄉(xiāng)口音,就知道事情不妙,應該是老家的警察找來了。我惡毒地看著張梓策,心想:你的狐貍尾巴終于露了出來。你所有的假慈悲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現在,總算讓你尋到了報仇的機會。你贏了,我認栽!
張梓策還在假仁假義地解釋:“飛輪,你不要誤解。是財務科在給你辦理各種保險手續(xù)時使用了你的真實身份證。他們就是根據這條線索尋來的。不過……”
“你別再演戲了?!蔽掖驍鄰堣鞑叩脑挘咽稚旖o警察:“我跟你們走?!?/p>
高大個子說:“這個就不必了,我們大隊長有交代,也請你理解和配合我們的工作?!?/p>
我被押回老家縣城的公安局,按照他們的行話,等著我的將是“接受正義的審判”。結果卻很讓我意外,第二天,我就被釋放出來。我趕上了好時機,全國公安機關開展“清網行動”,上面出臺了階段性政策,像我這種致人重傷的案件,只要在專項行動期間歸案,認罪態(tài)度好,又積極理賠并取得當事人諒解的話,可以免于追究刑事責任。鄔所長現在是刑偵大隊長。他早就等在公安局法制室,準備辦理我的取保候審手續(xù)。他甚至把刑事和解協議都擬寫好了,只等著我在上面簽字。辦理手續(xù)時,我驚異地發(fā)現表格上“歸案方式”一欄內填寫著“投案自首”。我明白了,原來為了大赦天下,張梓策他們在深圳就和警察串通做好了手腳。不然,就算取保候審,我恐怕先得進去呆上一段時間。按照法律規(guī)定,我至少要賠償鄔立各種費用三十萬元??墒?,我身無分文。辦案民警告訴我,是老同學張梓策拿出了這筆錢。不過,鄔立沒收那么多,他只是象征性地要了一小部分,不然,張梓策不罷休。至于鄔立究竟收了張梓策多少“賠償金”,我不得而知。他倆之間到底怎么回事,誰都不清楚。
鄔立送我出公安局大門。湘西北的暖冬天氣清明和煦。我仰頭遙望藍天,紅日當頂,一群鴿子正好從視線里掠過,向南方飛去,咕咕嘎嘎,撒下快活的叫聲。鄔立邊走邊解釋:“當時的情況下,我住在醫(yī)院沒阻止住,局里把你掛到網上去了。你是知道的,既然掛了上去,就得依法消掉,誰都沒有權利私自撤銷。所以,只好把你弄回來。這一趟你遲早都免不掉。”
我注意到,鄔立使用了一個感情色彩模糊的“弄”字,而繞開職業(yè)習慣,刻意回避著那個“抓”。六年啊,一個逃亡者的心酸史他是想象得到的。他不想觸碰我的敏感神經。他說:“到那邊,跟著張梓策好好干,回來一定給我聯系?!?/p>
我說:“你真的不記恨我?”
“那時候沒錢,許多事情大家是被逼著干的,怪誰都沒有道理。更何況我們那時候年輕,喜歡意氣用事。你看,現在情況大不一樣了。財政對公安經費保障逐步向好,執(zhí)法環(huán)境文明規(guī)范,我們都應該從過往里找回那些寶貴的東西。我信奉不知哪位哲人說過的話,讓仇恨的種子開出幸福的花朵?!?/p>
我說:“你就是那位哲人?!?/p>
張梓策已經等在大門口。為我的事,他昨天連夜乘飛機專程趕來,瞞著我和鄔立把一切都協調好了。我看見他手里捏著兩張飛往深圳的機票。
鄔立要請我和張梓策吃午飯,可惜沒時間。不然,我們三個可以好好喝一杯。
臨別,我握住鄔立的手,有幾句話要問他:“你的身體現在無礙吧?”
鄔立指指胸部說:“每逢天氣變化,內面就隱隱作痛。也好,它疼起來,我才會想起我的輪子兄弟?!?/p>
我尷尬地一笑,再問:“老萬,萬所長呢?他應該還沒到退休年齡,他那個老毛病是不是還常犯?”
鄔立說:“他現在好著吶,在所里上著自由班。自從不當所長后,萬所長的偏頭風自然而然就好了……”
少一,本名劉少一,土家族,大學文化,當過農民、教師,現供職于湖南省石門縣公安局。2011年底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在《當代》《民族文學》《湖南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十多部,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品精選》《海外文摘》和《作品與爭鳴》等選載,中篇處女作《凌晨脫逃》獲第十二屆“金盾文學獎”,并被收入《2013年公安文學作品精選》。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