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琳
托尼·莫里森是當(dāng)代美國黑人文壇小說家的杰出代表。1988 年獲得普利策獎的 《寵兒》作為其歷史三部曲中第一部,也是其榮膺1993 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基石作品。在小說中,莫里森從一名非裔女作家的視角,追溯了一百多年前,塵封在黑人記憶中的歷史。在對歷史的追溯中,莫里森打破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借助喻指這一非洲傳統(tǒng)文化中獨有的修辭手段,重新構(gòu)筑了黑人民族的歷史。
喻指是黑人獨具特色的語言修辭實踐,是非裔美國人核心的修辭策略。非裔美國文學(xué)評論家亨利·路易斯·蓋茨在其主要著作:《黑人形象: 詞語、 符號與種族性的自我》(1987)和《意指的猴子---一個非裔美國文學(xué)批評理論》(1988)中提出了喻指修辭理論。他發(fā)現(xiàn)非裔美國人的喻指修辭手段起源于古老的泛非洲文化。 在尼日利亞、貝寧、巴西、古巴、海地等地的黑人文化中存在一個精靈的形象,在貝寧的芳族文化和尼日利亞的約魯巴文化中分別被稱為拉巴和埃蘇。埃蘇(拉巴)是天神的唯一信使,他將天神的意愿向人類闡釋,也將人類的意愿傳達給天神。作為語言的闡釋者,埃蘇對種種寓意進行解碼,對語言闡釋行為擁有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由此,埃蘇的形象代表了語言闡釋意義的多重性和不確定性,同時也是黑人土語傳統(tǒng)中語言元層面的象征。黑人被販賣到美洲后,喪失了公開表達自我的權(quán)利,作為被征服者,其族裔文化也喪失了合法和正式傳播的途徑。而喻指則滿足了黑人在“失語”的語言環(huán)境下的真實情感的表達訴求。黑人喻指涵蓋了隱喻、轉(zhuǎn)喻、提喻、反諷、夸張、婉言法、雙關(guān)并包括“間接表達法”、“嘲弄”、“高談?wù)撻煛保╨oud talking)“謾罵”等多種黑人轉(zhuǎn)義,是獨具黑人特色的修辭方式。喻指是一種有極為有力的修辭手段和修辭策略。它將人們的注意力從語義層面轉(zhuǎn)向修辭層面,從而充分體現(xiàn)了喻指者(能指)的力量。
作為一名非裔女作家,莫里森深刻認識到自己民族語言的力量。她認為自己的寫作就是要“恢復(fù)黑人運用語言的初始力量”。而喻指正是莫里森的“黑色書寫”所借重的重要手段。歷史對于黑人來說一直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盡管奴隸制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廢除,其帶給黑人文化和民族的傷痛卻不會輕易消退。這段歷史“黑人不愿回憶,白人不愿回憶。我是說,這是全民記憶缺失癥?!焙谌藲v史長期置身于歷史進程之外,處于被書寫、被強加、被忽略的地位。在這種白人主流社會虛構(gòu)的歷史中,黑人始終處于沉默和失語狀態(tài)。而作為非裔美國作家,莫里森力圖通過自己的”黑色”書寫,重塑黑人歷史。在她的小說中,人物被賦予言說的權(quán)利,掌握了話語權(quán)。他們在書中講述自己的故事,同時也在構(gòu)筑自己民族的歷史。
《寵兒》取材于一份真實的歷史資料。70年代莫里森在為蘭登書屋做編輯工作時接觸了不少黑人歷史上的慘案。其中的一份資料記錄了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加納的女奴在逃跑的途中,為了不再使自己的孩子淪為奴隸,在奴隸主追來的時候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在她還想殺其余的兩個時,人們趕來制服了她并阻止了她的這種絕望行動。多年來,有關(guān)于這一事件的報道和專訪一直在莫里森腦海里縈繞著。瑪格麗特一百多年前的殺女行動無疑是對莫里森的心靈的極大震撼,也激發(fā)了她的創(chuàng)作靈感。然而,在莫里森看來,這個被歷史記錄下來的“案件”卻問題重重。作為當(dāng)時主流媒體的報業(yè)所報道的僅僅是事件發(fā)生的始末,不可能對當(dāng)時黑人所遭受的慘絕人寰的壓迫和奴役做出如實的報道。在《寵兒》中,莫里森就對這種狀況進行了揭露。當(dāng)斯坦普·沛德向保羅·D 出示那張有關(guān)賽斯殺嬰行為的剪報時,激起了保羅·D 強烈的心理反應(yīng):“因為即便在地獄里,一張黑臉也不可能上報紙,就算那個故事有人想聽。一旦你在報上看見一張黑人的臉,恐懼的鞭撻就會掠過你的心房,因為那張臉上報,不可能是由于那個人生了個健康的嬰兒,或是逃脫了一群暴徒。也不會因為那個人被殺害、被致殘、被抓獲、被燒死、被投進牢房、被鞭打、被驅(qū)趕、被蹂躪、被奸污、被欺騙,那些根本夠不上作為新聞報道的資格。它必須是件離奇的事——白人會感興趣的事情,確實非同凡響,值得他們回味幾分鐘,起碼夠倒吸一口涼氣的。而找到一則值得辛辛那提的白人公民屏息咋舌的有關(guān)黑人的新聞,肯定非常困難?!?/p>
保羅·D 對這則剪報的反應(yīng)表明,即便他不識字,他對書面媒體的官方規(guī)則也了如指掌,因為重要的是,書面媒體是為白人讀者建立、服務(wù)的。通過保羅·D 諷刺性的分析,莫里森喻指了被白人主流文化操縱和篡改的黑人歷史,對這種“失去真相”的歷史提出了質(zhì)疑和批判。而在《寵兒》中,莫里森就如何書寫黑人民族的歷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莫里森的筆下,歷史被置換成種種特殊的意象,通過喻指這種藝術(shù)手法間接的表達出來。黑人在奴隸制下所受的痛苦眾人皆知,幾乎所有的黑人都不愿回顧這段歷史。正如莫里森所言:“除非迫不得已,沒有人肯開口,肯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不想談?wù)摚麄儾幌胗浀?,他們不想提及,因為他們害怕?!泵鎸@些失語的客體,莫里森運用喻指這一傳統(tǒng)修辭手法,間接卻又準確的揭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使 “沉默的客體成長為言說的主體”?!秾檭骸分械闹魅斯箍梢赃x擇對不堪回首的往事閉口不談,卻不能抵制“重現(xiàn)的記憶”(rememory)對她的沖擊?!爸噩F(xiàn)的記憶”(rememory)是塞斯的獨創(chuàng),它喻指著夢魘般的過去對現(xiàn)在的不斷侵襲。正如塞斯對小女兒丹芙的感慨:“有些東西你會忘,有些東西你永遠也忘不了。如果房子燒掉,它就消失了,但地點——它的形象——還在,它不僅留在我的記憶里,而且還留在那里,留在世界上?!蓖挂粯樱A_·D 也選擇把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塵封在一個生銹的煙盒里,一直放在胸口,卻不敢觸碰。自己的胸口本來應(yīng)該是心臟跳動的地方,現(xiàn)在成為了塵封記憶的角落。就這樣,小說中的人物雖說擺脫了奴隸制,卻無法治愈奴隸制給他們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然而無法走出過去歷史的陰霾,就不可能去幸福的擁有未來。既然過去無法回避,只有勇敢的去面對。莫里森在小說中索性讓被塞死殺死的女兒借尸還魂,重新來到124 號。寵兒的亡靈代表著塞斯在奴隸制下飽受折磨、最后慘痛殺女的過去,同時她也是三百多年來奴隸制期間慘死的所有的冤魂的縮影。寵兒的到來又一次讓塞斯陷入過去痛苦的深淵。然而寵兒的不斷糾纏也開啟了塞斯的記憶的閥門,也打開了保羅·D 胸前封存已久的煙草盒。莫里森曾說,“讓鬼魂現(xiàn)身的 真實目的是彌補那段歷史,使得記憶更真實”。寵兒的出現(xiàn)使塞斯和保羅·D 重新面對過去,從而獲得了更加完整的自我。奴隸制使美國黑人的歷史上留下了太多的空白,莫里森以“重現(xiàn)的記憶”,煙草盒、寵兒的亡靈等飽含意義的意象的喻指了那段“被遺忘”的歷史,填補了有關(guān)奴隸敘事的空白,將掩蓋在書面歷史文獻下的事實公之于眾,重構(gòu)了黑人民族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