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秀瑩
一進家門,媳婦就迎上來,趕著問大全吃飯了沒有,外頭熱不熱?又是拿濕毛巾,又是沏茶,一面把空調打開了,拿手把那個風扇葉子撥拉來撥拉去。大全嗯嗯啊啊地應著,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媳婦知道他這是累了,便把茶水端過來,遞到他手上。大全冒冒失失喝了一口,不想卻被燙了嘴,哎呦一聲,一口茶水噴在茶幾上。媳婦趕忙拿毛巾過來擦。雪白滾圓的腕子,金手鐲磕在紅木茶幾上,叮當作響,一對赤金耳墜兒,滴溜溜亂顫。大全看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騰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粗枝大葉地按了按。媳婦朝他一笑,扭身去廚房里端飯。
大全就慢條斯理地吃飯。媳婦搬了一把小凳子,在一旁坐著,看著他吃。打鹵面,一面兩吃。西紅柿雞蛋,茄子肉丁,嫩黃瓜破成條,盛在一只豆綠底子勾銀邊的小碟子里。白生生的大蒜瓣,紅通通的辣椒油,旁邊還預備著老陳醋。大全最好這一口兒,頭也不抬,痛快吃了兩大碗。媳婦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又重新沏了茶。大全歪在沙發(fā)上,腆著肚子,閑閑地剔著牙,一面摸出手機來看。
屋子里冷氣很足??照{機浮浮浮浮地響著,真絲罩子垂下鵝黃的流蘇,被吹得蘇蘇蘇蘇亂動。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fā),一字排開,配著寬大的榻,有一點拙,但這拙里面卻是十足的氣派。大全換了個姿勢,把一雙腳丫子蹺起來,架在茶幾上,慌得他媳婦趕忙把那茶杯往旁邊挪一挪。又問他看電視不看?大全只顧鼓搗手機,頭也不抬,說哪有閑工夫看電視,一天到晚雞巴忙,腳后跟打屁股蛋子。媳婦趕忙賠笑說,這會兒不是沒事么?大全說,沒看見我回短信?媳婦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咽下去了。轉身拿了個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灰塵。
大全斜了一眼他媳婦,不覺嘆了一聲。想當年,她也是一個人尖子,出了名的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些年,日子越好,她卻越來越看不得了。他媳婦今兒個穿了一件綢子衣裳,亂花,一大朵一大朵,花枝纏繞著,紅紅粉粉里面,綻出一枝一葉的綠,也不知道是月季還是牡丹。隱隱約約的,像是還有鳳尾,鬧得不可開交。那絲綢一閃一閃的,越發(fā)顯出了媳婦的胖。大全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扔,啪的一聲,把媳婦嚇了一跳,慌忙過來,拿了一個靠墊塞在他腰后面。大全闔上眼睛,半晌才問,怎么,有事兒?媳婦支支吾吾的,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倒跑到廚房里去了,不多時捧了半個西瓜過來。大全頂恨她這個樣子。接過小勺,一口一口地吃瓜。媳婦照例在一旁看著他吃。大全也不理她,只管埋頭吃瓜。西瓜不錯,又涼又甜,沙瓤瓜,籽兒又少,皮兒又薄。吃了一大半,他媳婦才吞吞吐吐開了口。大全心里罵了一聲,聽她說。
原來是他媳婦的娘家侄子,今年娶媳婦,人家嫌家里蓋的不是樓房,非要在城里買房。大全閉著眼問,要是不買呢?他媳婦說,人家說了,不買就退親。大全冷笑道,你這個侄子,想媳婦怕是想瘋了。他媳婦說,這一撥大的孩子都娶上了,就剩下他一個,我哥能不急?大全說買多大的?媳婦說,說是至少得一百五十平的。大全說,那買下來,加上裝修,怎么也得四五十萬。他媳婦說,可不是。把我哥愁死了。大全剔了老半天的牙,才說,論理,你親侄子,這事兒我得管。他媳婦慌忙點頭,一口一個是是是。大全又說,可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你哥他們的光景你也清楚,這么多年,什么時候翻過身?大全說不是我不管,實在是管不過來。這些年,我給過他們多少了?無底洞哪,填不滿的黑窟窿。他媳婦聽這口氣,知道是借不出來了,便哭道,你好狠心啊。他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是,好歹也是我的親哥,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親哥!我哥嫂他們兩口子就算愁死,我也不心疼!還有我那親侄子,打一輩子光棍兒,也礙不著我癢癢!可我那親娘偏偏還活著,她老人家眼睜睜看著哪!八十多歲的人了,又不糊涂,要是有個好歹,你叫我怎么能忍心?大全知道她又是這一套,干脆閉上眼。他媳婦看他這個樣子,知道是兇多吉少,索性就撒起了潑,一心大鬧一場。大全看這架勢,想來是少不了一場閑氣,便起身要走。那媳婦哪里肯放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抱住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了起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手機響了。大全拔腿要去接,無奈被他媳婦抱得緊緊的,哪里能脫身,便發(fā)狠道,個臭娘們!就他娘的會撒潑。要是誤了我的事兒,看我不弄死你。偏那手機催命似的,響了一遍又一遍,大全急了,一把把媳婦推開,也顧不得褲子被她拽著,露出里面的花褲衩子,一面抓起手機,一面沖他媳婦做個了警告的手勢,滿臉堆笑地接電話。
哎,張總,張哥,我啊,不好意思,手機剛才不在身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媳婦依然坐在地下,怔怔地看他接電話。大全彎著腰,像是電話里那個人就在對面,滿臉的笑容,腮幫子都笑酸了。好不容易掛了電話,額上臉上早已經出了一層熱汗。不由罵道,狗日的!他媳婦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再鬧,立起來不是,不立起來不是,坐在那里,十分地難堪。大全也不給她個臺階下,一心想著那電話里的事情。
是個大熱天。太陽白花花的,把院子曬得滾燙。蟬躲在綠蔭里,喳——喳——喳——喳——吵得人心慌。廊檐下擺著一盆發(fā)財樹,又粗又壯,綠得十分潑辣。院子里的花草們卻蔫頭耷腦的,像是要盹著了。大全立在廊檐下,一面吸著煙,一面琢磨事兒。狗東西!當面稱兄道弟的,竟然背后下刀子!這一回,要是不給這狗日的一點顏色看看,真不知道他大全是不吃素的!正琢磨著,聽見屋里還有嚶嚶喋喋的哭聲,心里煩亂,顧不得換件衣裳,起身就出來了。
正是晌午。村子里靜悄悄的,街上也不見個人影兒。不知道誰家的黑狗,在樹蔭下歇著,吐著紅紅的舌頭,懶洋洋的,見了人,也不抬頭看。路過香羅家門口,大全忍不住朝里面看了一眼。高大的門樓,影壁上畫著山水,山一重水一重,爬滿了嫩綠的絲瓜葉子。影壁擋著,看不見里面。只有一枝美人蕉探出頭來,胭脂紅的一大朵,開得放肆。大全沖著那美人蕉發(fā)了會子呆,又手搭涼棚,抬頭看了看天,心里罵道,好個毒日頭。
麥子已經收完了。麥茬里面,玉米苗子早竄起來,有一尺高了。細細長長的葉子,在風里招展著。偶爾,有青綠的螞蚱蹦起來,從這個棵子,蹦到那個棵子,又蹦到另一個棵子。一塊云彩悠悠飛過來,轉眼間卻又飛走了。玉米這東西,長得瘋,要不了幾天,莊稼地就深起來了。
村委會對面,是難看家的小館子。難看媳婦扎著圍裙,正坐在門前的陰涼里擇菜。老遠見大全過來,慌忙立起來,叫大全哥。大全說,忙著哪,冰啤來一扎。難看媳婦慌著把他往屋里讓,一面吩咐兒媳婦上冰啤。大全揀了個座兒坐下,那小媳婦早把啤酒端過來,趕著叫大全伯,又拿過菜單來,叫大全點菜。難看穿著大褲衩子,趿拉著拖鞋從里屋出來,笑著訓道,你大伯什么沒見過?地下跑的,天上飛的,山里的海里的,怕是都吃膩了。點什么點,就來幾個家常小菜,喝冰啤,就挺好。那小媳婦紅著臉,答應著,趕忙去預備了。這邊難看笑道,今兒個大哥你怎么有空兒來我這兒了?你兄弟我得好好陪你喝兩杯。大全說,天兒熱,正好喝啤酒。難看說可不是,這天兒熱的。說著話,見那小媳婦已經把菜擺好了。一個熏豬耳朵,一個手撕雞,一個鹽水花生,一個煮毛豆,難看沖著他媳婦喊道,再添倆熱菜。一面說,娘兒們家,頭發(fā)長,見識短。一面端起杯子,跟大全叮當一碰,說來,咱哥倆兒先走一個。只聽后廚里刀響案動,不一會兒便傳來油鍋爆炒的聲音,香氣夾雜著水汽,漸漸彌漫過來。大全說,怎么樣,生意不錯啊。難看說,湊合著干唄。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全指望著大哥你來照顧哪。大全說,你少哭窮。我也圖個近便不是。又把下巴頦指了指對面的村委會,說光他們就把你喂飽了,當我不知道?難看瞅瞅外面,壓低嗓子說,兄弟我也不瞞你,老九建信他們這一幫,還有咱村這幾個廠子,尤其是老哥你,買賣做得大,這幾年一直顧看著我,兄弟我心里有數。又揚起下巴頦指了指對面,這幫家伙們,是天天有場兒。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不醉不算一回。大全笑道,那你還不高興?難看舉起杯子,也笑道,高興,怎么不高興?這幫家伙們,橫豎吃的是村里的。不像我哥你,那可是自己掏腰包啊。哪里該深,哪里該淺,兄弟我,心里雪亮。大全見他喝得急,勸他悠著點。那小媳婦來來回回的,又端上兩個熱菜來。一個紅燜肘子,一個溜肥腸。難看罵道,個笨娘兒們!一個勁兒地勸酒勸菜。
正喝著,聽見外頭他媳婦在招呼人,正待說話,建信一幫人已經進來了。難看趕忙立起來招呼。建信看見大全,笑道,全總也在啊。大全笑罵道,你這大領導,怎么,親自來吃飯了?建信拉了把椅子在大全身旁坐下,笑嘻嘻地說,全總都親自來喝酒,我哪里敢不陪著?難看趕忙給那幾位讓座。那幾位也都是村里的頭面人物,紛紛坐下,吵吵嚷嚷地點菜要酒。忙得那小媳婦一趟一趟的,腳不沾地。建信見大全兩眼直往那小媳婦身上溜,把嘴巴附在他耳朵邊,悄聲說道,怎么樣——看到眼里,別拔不出來了。大全笑罵道,眼饞肚子飽的貨!誰都像你小子?一肚子壞水!建信嘻嘻笑著,把一大杯啤酒一口氣干掉。
難看跑前跑后,一會兒勸酒,一會兒勸菜,一會兒呢,又跑到后廚那里,督著他媳婦她們炒菜。喝著喝著,就有幾個喝高了。猜拳行令,拍桌子敲板凳,鬧成一片。建信是個好酒的,跟大全碰上,哪里肯輕易放過他。一杯一杯的,說起了那些個陳年舊事,一口一個她。大全怎么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故意地不點破。大全心里也有事,多貪了幾杯,不覺就醉了。兩個人一聲一聲地,一個叫全總,一個叫領導,一個叫大哥,一個叫兄弟。臉紅脖子粗的,一腦門子的熱汗。難看立在一旁,勸不是,不勸也不是。趕緊叫上主食。餃子上來了,卻沒有人吃。難看眼見著熱騰騰的餃子慢慢冷下去,沒有辦法,只好叫人撤掉。另沏好了茶水,請他們喝茶醒酒??纱蠹夷睦锟稀=ㄐ旁缫呀浐榷嗔?,勾著大全的肩膀,舌頭都大了。叫全總,又叫大哥,說大哥你的人,兄弟我得叫一聲嫂子。我建信是個雞巴領導?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還不知道?我既然叫她一聲嫂子——眾人見他說得不像,趕忙打岔??山ㄐ拍睦锟弦?。又鬧了一陣子酒,建信又掏出手機打電話,嚷嚷著,要去城里唱歌洗腳。被另一個好說歹說攔下了。
從難看酒館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旁邊的超市亮起了燈火。里面人影綽綽,映在落地玻璃窗上,一高一下的。大全一雙醉眼,哪里看得分明。一摸衣兜,煙沒有了。就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買煙。一進門,迎面過來一個人,正好跟他撞個滿懷。大全剛要發(fā)作,卻聞到一股子幽幽細細的香氣,定睛一看,竟是望日蓮。
望日蓮穿一條牛仔短褲,屁股包得緊繃繃的,一雙長腿卻白花花地露出來,上面是一件窄巴巴的T恤,短得蓋不住肚臍眼兒。大全斜著一雙醉眼,朝著那細細的小腰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剛要說話,那望日蓮卻開口了。望日蓮叫他叔,問他買什么?望日蓮小腰細細的,肚臍眼兒卻深深的,圓圓的,小酒盅似的,叫人忍不住想吃上一盅。大全把眼睛盯住那小酒盅,并不說話,只把望日蓮盯得飛紅了臉,恨得一跺腳,嘴里罵道,什么叔啊這是!大全仗著酒蓋著臉兒,直湊到她的耳朵邊兒上,悄聲說道,流氓叔啊。望日蓮又羞又氣,扭身要走。大全卻在后面笑道,我車里有一個耳墜兒,也不知道是誰丟的。望日蓮嚇得慌忙看看左右,小聲求道,叔!好叔!親叔!一會兒給你短信啊。
日頭掛在樹梢上,眼看著已經掉下去大半個了。薄薄的煙靄升起來,像是淡淡的藍色,又像是淡淡的紫色,把村子一重一重地掩映起來。曬了一天的村莊,這個時候才有些涼意了。樹木的影子一層一疊的,被煙靄籠著,在暮色中散發(fā)出郁郁的濕氣。向晚的風吹過來,把身上的汗都輕輕拂去了,皮膚緊繃繃的,像是有無數個小嘴兒吮吸著,癢酥酥的。大全坐在村東的石碾子上,慢慢吸著煙。不知道誰家的狗在咬,一聲高一聲低,好像是故意在咬給主人聽。有小東西一亮一亮的,過來過去,是螢火蟲在飛。
大全吸完一支煙,只覺得嘴里又麻又苦,不是滋味,正在兜里找口香糖,香羅的短信進來了。香羅問他在干嗎呢。大全知道她這是想他了,便故意地逗她,說跟一個小娘兒們喝酒呢。香羅說,你敢!大全笑了一下,忍不住回道,哪天回來?香羅好半天才答,說不準。大全見她這樣,心里又恨又癢,罵了一句小婊子。個小娘兒們,真是反了她了!
怎么說呢,芳村人誰不知道,大全的心頭肉,有兩個。一個是錢,一個是娘兒們。這個香羅呢,更是大全心尖子上的那一個,顫巍巍地小心供著,一碰就疼,不碰呢,就癢。竟是左右為難了。
大全慢慢吸了一口煙,看著那灰白的煙霧在眼前一點一點升起來,又慢慢散開。說來真是奇怪得很,這么多年了,想起香羅的某個樣子,心里還是燥得不行。沒出息!算起來,香羅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怎么就一點都不見老?不光是不老,還更加有味兒了。這些年在外面混,他什么沒有見過,什么沒有經過?怎么竟還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一點就著,這樣的沉不住氣!大全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不過呢,這香羅也真是他娘的好。怎么說,簡直就是一個響器,一碰就響。小碰小響,大碰大響。碰粗響粗,碰細響細。響得人越發(fā)起性兒。真是好得說不出。又簡直是雪堆成的,一碰就化,化成水,化成河,高山上流水,流水上劃船,直叫人性命都不顧了。
正胡思亂想,迎面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老遠就叫他。走近了一看,竟是瓶子媳婦。大全見她穿一條草青裙子,米白小衫,光腳穿涼鞋,十個趾頭,卻染得紫葡萄一樣。頭發(fā)濕漉漉的,想必是才洗了澡。瓶子媳婦見大全癡癡地看她,撲哧一笑,怎么,不認識了?這媳婦微黑,瘦怯怯的,眉眼之間,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風騷勁兒。看人的時候,眼睛里像是長了鉤子,直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論起來,這瓶子媳婦還得叫他一聲姑父。大全再眼饞,一向也不敢招惹她。見她這樣子,只好說,老了,眼都花了。天剛擦黑,就看不清人啦。瓶子媳婦軟聲笑道,好個全老板。虎狼一樣的人,倒倚老賣老了。大全見她笑得嬌媚,心里癢癢,不由罵道,你個小騷貨。我那侄子雖說不爭氣,也不至于把你浪成這個樣子。嘴上卻笑道,老嘍。不比你們年輕人。土埋半截身子啦。瓶子媳婦嗔道,看你,越說越來勁了。大全見她嬌嗔滿面,心里便有些按捺不住,說今兒個多喝了兩杯,不行啦。瓶子媳婦笑道,大漢們家,哪就一口一個不行的。全總你真是的。大全聽得早酥了半邊身子,心想,小騷貨,要是不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恐怕要被你小看了。便斜著一雙醉眼,看她的奶子。那媳婦被看得臊了,待要過來擰他,卻被他一手擋住了。那媳婦恨道,都說全老板壞,我就不信。今兒個見了,我才信了。大全說,怎么個信了?我又沒怎么你。那媳婦說,正是哩。沒怎么人家,就叫人家心里亂了??刹皇菈娜嗣矗看笕睦飮@道,這小賤人!也不知道夜里怎么個好法。臉上卻笑道,你那三姑是個醋壇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媳婦見提起了她三姑,就不說話了。大全看她默默的樣子,忍不住許道,你有什么難處,盡管跟我說。那媳婦扭捏了一番,果然說了。
日頭已經從樹梢上掉下去了。隱隱約約的,有一片一片的橘紅,從樹枝的縫隙里漏下來。不知道什么鳥在叫,一聲長一聲短,被悠悠的晚風吹亂了。西邊天上像是有火燒云,紅一塊,紫一塊,把樹木和房屋染得一塊紅,一塊紫,披綢掛緞的,竟不像是真的了。大全耐心聽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媳婦的屁股。那媳婦笑著把他的手打掉了。大全把煙掐滅,扔在地下,又用鞋底子踩了踩,說趕明兒吧。趕明兒你等我電話。
最后一縷天光,終于被慢慢收盡了。不知什么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模模糊糊的,是一眉彎月。像是淡的章子,印在石青色底子的天上。月光水銀一般,把村莊輕輕地浸在里面,被風撫弄著,時不時地蕩漾一下,溢出來零零落落的光。人家的燈都已經亮起來了。這一點,那一點,仿佛是,滿天的星星不小心跌落下來。草棵子里,有什么蟲子在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十分地耐煩。石碾子也漸漸地涼了。鄉(xiāng)村的夜,露水大??諝饫铮€有一股子脂粉的香氣。瓶子這窩囊廢!大漢們家,自己不剛硬,也難為這媳婦了。爛泥巴扶不上墻!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他也不去理它。
酒已經慢慢醒過來,這才覺出肚子餓了。在難看那里,光顧著喝酒了,竟然連飯都沒有吃。建信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從當了個小官兒,就人五人六起來了。吃了豹子膽,還惦記著他的女人。他也敢!這小子!也不摸一摸自家頭上那頂烏紗帽,是不是他大全的銀子打成的!當初,翟家和劉家爭這個位子,鬧得有多兇!要不是他大全出面,建信他狗日的,能順順順當當坐上這把交椅?自然了,他也有他的算盤。無利不起早。天底下沒有白吃的晌午飯么。
手機又響起來。大全一看,是他媳婦,便摁掉了。個老娘兒們!就是要殺一殺她的性子才好。手機里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還有短信,其中有一個是望日蓮的。望日蓮在短信里說,叔,還我那耳墜兒唄。大全想起望日蓮那個樣子,心里跳了一下。
這望日蓮,本名叫做采蓮的,村南傻貨家的閨女,人送外號望日蓮。芳村人把向日葵叫做望日蓮。望日蓮呢,聽名字就知道,哪里有日頭,就朝著哪里望。這望日蓮的日頭,就是男人。望日蓮在大全手下做事。本來大全一個老板,不想招惹她。可這騷貨竟然招惹了學軍。學軍他一個青皮小子,怎么禁得?。看笕嵝涯切∽?,卻又停下了。他倒要看看,學軍這小子,到底有多大定力。自己大家大業(yè)的,只就這么一個兒子,要是沒有一點本事,往后怎么混?就冷眼旁觀著,只做看不見。不想那望日蓮,剛剛放出一點點手段來,學軍那小子便傻了。真是沒出息!哪里像他老子半點!不過一個望日蓮,芳村的小娘兒們,就把他迷得七葷八素的。往后大江大河的,他怎么能夠淌得過!簡直是!大全心里恨得不行,卻也并不真的那么上火。男人么。多歷練歷練,總是好的。小兔崽子,等到毛兒長全了,自然也就長耐性了。不想,那傻小子,卻是要死要活地要娶那望日蓮。真是瘋了。這個時候,做老子的就不能不出手了。翟家的兒媳婦,可不能要這樣的破爛貨。望日蓮哪。
這望日蓮雖說生得好模樣,家境卻十分凄惶。自然了,娶媳婦么,娶的是人,不是家境??蛇@個望日蓮,卻是哪里有日頭,就往哪里扭身子。窮門小戶人家的閨女,當真是眼皮子淺得很。因此,大全倒寧愿學軍娶一個模樣差一些的,家里富足,見過世面的。媳婦么,還是要端正賢良的才好。小子淘氣,玩心大,盡管在外面玩一玩就是了。都是逢場作戲的事,怎么能夠當真?
學軍這小子,真是隨了他娘了,棉花桃里掰出來的,心眼子死,也是一個擰種。好說歹說,一條舌頭都磨破了,硬是說不透。氣得大全給了他一巴掌。這小子捂著半邊臉,放出了狠話,望日蓮我要定了!我從小到大聽你的,這一回,我要自己做主!大全看他紅紅的一雙眼,氣得指著他鼻子大罵,混賬東西!你就是睡一百個這樣的,我都不管??赡阋歉胰⒒貋恚疫@份家業(yè),你甭想要一個子兒!
那一陣子,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大全媳婦的血壓也上來了,在家里打點滴。大全呢,也強撐著,料理完廠里的事,就去城里喝酒解悶。還是香羅出的主意,叫他如此這般那般。大全聽了,覺得不太妥當,又一時想不出好法子,抱著腦袋想了幾天,就只有依了。
果然,那望日蓮見大全的辭色,是又驚又喜,早把學軍那青瓜蛋子扔到脖子后面了。大全什么沒有經過?一個望日蓮,小嫩鴨子罷了。只是敷衍著,并沒有放在心上。不想那望日蓮,雖則年紀輕,竟也是一個厲害角色。一時嗔,一時笑,一時苦,一時甜,沒有定法。大全見拿她不下,就只有把旁的心思暫且收了,一心對付望日蓮。這些年,大全本是風月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物,又有著真金白銀做底子,更是能軟能剛,能伸能屈,把個望日蓮調教得,幾乎一步都離不得他。大全見是時候了,便跟她把話挑明了,叫她不要再招惹學軍。否則的話——望日蓮一疊聲地說是,又趁機逼著大全,許下了一些個好處。大全也不在乎那仨瓜倆棗,見她知情識趣,活兒呢,又實在是好,招人疼,便收了她,時不時地會她一會。
學軍見望日蓮不理他,著實心疼肝兒疼了一陣子,便也就放下了。毛頭小子,不過是一腔的熱血,熱得快,冷得也快。這年頭,什么樣的閨女沒有?只要你有錢。學軍不是一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有閑話傳到大全媳婦耳朵里,少不得生一場氣。但大全怎么不知道他那媳婦?嘴頭子厲害罷了。量她也不敢來真的。怎么說呢,他這媳婦,就這點好處。這些年,人呢,是胖得沒有了樣子,可是再怎么,也是學軍她娘。這一點,大全還是認的。還有一條,大全媳婦懂事兒,知道克制。不像芳村那些個娘兒們。氣歸氣,怨歸怨,但就算是咬碎了牙,也絕不愿意撕破了臉。家丑么,鬧大了,臉面上都不好看。
回到家的時候,天早已經黑透了。屋子里燈火明亮,透過簾子,在廊前的臺階上畫下一道一道的印子。樹影子一搖一搖的,蟬的叫聲被搖下來,落了人一頭一臉。抬頭看看二樓,卻是黑著的。也不知道,學軍這小子,又到哪里去瘋了。院子里的花草們,白天被曬昏了,到夜里便又醒過來了。香氣一陣子濃,一陣子淡,夾雜著草木的苦澀的腥味,幽幽細細的,惹得人鼻子癢癢。大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聽見動靜,他媳婦撩簾子出來。見了自己男人,也不理他,徑直往廚房里去。大全知道這是去端飯,便自顧到水管子底下,嘩嘩嘩嘩地洗手,洗臉,又咕嚕嚕咕嚕嚕地漱了口,方才進屋去。
飯菜已經擺好了。小米粥,一碟咸鴨蛋,一碟酸黃瓜,筷子上架了一個銀絲花卷。大全喝了酒,正想吃點清淡的,見了這些,心里喜歡。見媳婦忙著往一個碟子里面弄辣豆腐,便一把把她拉住,叫她坐下。他媳婦見他難得喜歡,便坐了。大全一面喝粥,一面跟她說些家常。大全問學軍哩,又去哪里瘋去了?他媳婦護短,忙說在廠里呢。今兒個有客戶來。大全噢了一聲,說這小子。這小子也長進了。他媳婦聽他夸兒子,也很喜歡,說就你看自家小子,跟仇人似的。不是你的種?大全說,哪里有?我可就這一個小子。他媳婦說,你知道就好。從小到大,在你眼里,就沒有一個好。大全笑道,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又說,咱們的小子,還能錯得了?他媳婦見他這個樣子,覺得納悶,便小心問道,今兒個,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大全把空碗往她懷里一推,笑道,啰嗦。再來一碗。
他媳婦又盛來一碗,看他吃得香甜,便說一些個閑話給他聽。酸黃瓜辣豆腐,配上小米粥,又醒酒又解膩,大全吃得十分痛快。他媳婦穿一件粉白綢子睡衣,在燈下閑閑坐著,雖說素凈,竟比平日里多了幾分顏色。大全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他媳婦見他心不在肝兒上,覺得沒意思,便不說了。看著他喝粥。大全又痛快喝了一大碗。
正靠在沙發(fā)上消食,望日蓮的短信又來了。還是要她的耳墜兒。大全想起那一天,就在他的車里,她那個瘋樣子,心里嘆了一聲。不知怎么,就正好摁在汽車喇叭上,汽車嗚哇嗚哇叫著,望日蓮也啊啊啊叫著。汽車叫得歡,她也叫得歡。一遞一聲的,叫得他越發(fā)地沒了樣子。幸虧是在大野地里,四下里沒有人。要是在馬路上,那還了得!一群不知什么鳥,被驚得呼啦一下飛起來,幾根羽毛在半空中飄啊飄,慢悠悠地。
正想得顛三倒四,他媳婦張著濕淋淋的一雙手進屋來。大全走過去,一下子把她摁在茶幾上。茶幾被弄得晃晃悠悠的,青花瓷的茶壺茶杯杯蓋子,發(fā)出細細碎碎的碰撞聲。還有那兩個大核桃,從茶幾上骨碌碌滾下來,一直滾到地板上。大全哪里顧得上。他媳婦在下面嚶嚶叫道,門、門、門、沒有、關——
出了一身透汗,大全的酒是真醒了。他媳婦伺候他洗完澡,像個懶貓似的,歪在他身邊。大全瞥了她一眼,有點后悔方才答應了她。她那個哥哥,是個扶不起的軟阿斗。那個嫂子呢,倒是個精明角色,自私小氣,算賬能算到骨頭里。自然了,皇帝還有幾門子草鞋親呢,更何況,土生土長的大全?可是,大全怎么不知道,說好了是借,其實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沒有回。這些個親戚,誰都覺得他大全是個肉包子,誰都想撲上來咬一口。可是大全這身骨頭,哪里禁得住這樣咬法?誰家栽著搖錢樹?
老實說,大全不是沒有困苦過。當年,為了掙錢,他什么沒有干過?跑青海,跑新疆,在外面,睡過橋洞,睡過馬路,跟人家低三下四。那時候,在芳村,有誰把他當人看過?在他們眼里,他大全不過是一個二流子,不懂莊稼,不過日子,注定一輩子翻不了身。當初,是他頭一個在芳村做起了皮革。這東西,又臭又臟,花花綠綠的水,滿院子都是,臭了大半條街。誰不是捂著鼻子從他門前過?他見人就賠笑,笑得臉蛋子都酸了。后來,賠了賺,賺了賠,他摔過多少跟頭?吃過多少啞巴虧?打掉了牙,往肚子咽,和著血水,還有淚水。他怎么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看他的笑話?好在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
仔細想來,他這個媳婦,倒算得上是貧賤夫妻,一處患過難的??v然有一千個不好,也終究是結發(fā),是原配。外面的那些個花花草草,她們見到的是如今的全總。她們那些個彎彎曲曲的心思,他怎么不知道?
從前的那些艱難,大全是不愿意再去想了。如今,他是熬出來了。大家大業(yè),都給小子掙下了。他也樂得偷偷懶,享一享清福了。
正要朦朧睡去,聽見家里那電話豁朗朗豁朗朗響起來。夜里安靜,倒把大全嚇了一跳。正怔忡著,他媳婦光著腳跑過去,拿起話筒來聽。大全只道又是她娘家那些個人啰嗦,便不放在心上。聽著聽著,他媳婦卻哭起來,直著個嗓子。大全聽得火起,通通通三步兩步走過去,一把奪下她的話筒,對著電話說,怎么了?哪一個?誰?你說誰?學軍?學軍怎么了?我操你姥姥!你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