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尋找史鐵生
蔣殊
剛剛進入春天的那個下午,我來到地壇公園。其實之前人們多次提醒過我,甚至一些文人朋友都說:沒什么神秘,就是一個普通的公園。
我還是去了,當(dāng)然與史鐵生有關(guān)。
如今的地壇早已不是他當(dāng)初進入時那個如野地一樣的荒蕪園子,而是一個很平常也很漂亮的公園。
然而,也僅僅是一個如其它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處公園相似的公園。也因此,我第一次買了票踏進這個大門,心中還是倍感失落。
第一次知道地壇公園位置,是北京一位老師指引。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就在地壇公園附近一家飯店,說話間話題就轉(zhuǎn)移到史鐵生那里。老師說他們是好朋友,如果史鐵生還在,一定可以去見見。從飯店出來,他告訴我左手邊就是地壇公園,又轉(zhuǎn)身指指右手邊雍和宮橋方向,說史鐵生的家就住在那個位置。
史鐵生與地壇的距離,如此近。
于是我執(zhí)著地選擇了這個上午,獨自一人來到地壇。站在大門口,我在心里一次次丈量史鐵生從家里到地壇的距離。那些年,他搖著輪椅,一次次從家里出來,經(jīng)過雍和宮橋,跨過馬路,來到地壇,開始他一整天一整天的沉思。也從這條路上從青年搖向中年,從中年搖向另一個世界。
也因此我更加不能釋懷,心中神秘而高大的地壇,如何可以僅僅只是一個公園?我繼續(xù)深入、尋覓。史鐵生說過,他初進入的時候,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悉悉碎碎片刻不息,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
荒蕪就是沒有人煙。如今的地壇,人來人往,與荒蕪無關(guān),也與衰敗無關(guān)。史鐵生筆下的荒蕪,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無數(shù)次站定,靜聽,再也聽不到一絲可以代表荒蕪的響動,蜂兒、瓢蟲、蟬蛻、螞蟻,不知道是藏起來了,還是被今天的現(xiàn)代聲息趕走了。
我寧可相信,它們是跟著史鐵生走了。
我的面前,一些人舉著碩大蘸水毛筆在練字,一些人用身體拍打著樹干健身,一些人在跳舞,一些人坐在陽光里看孩子玩耍,一些人走走停停發(fā)一陣呆散一陣步,還有一些人只是簡單地穿園而過。這些場景和諧共處,互不干擾,然而都掩蓋在跳舞人群播放的巨大音響中,誰也逃不出去。
恍惚中,我還是覺得看到史鐵生的影子,甚至一進大門,我就無比猶豫,不知道先向左還是向右。我猜不出,當(dāng)年的史鐵生進入這個大門,搖著輪椅到底是先走到哪一邊?
沒有人可以告訴我。
史鐵生走了,帶走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
從未專注地崇拜過一個人,對于史鐵生,更多的是那篇《我與地壇》。喜歡這篇文字,因為里面有很多疼痛。我不是欣賞疼痛,而是因為極其理解這疼痛。這些疼痛里,有些是我體驗過的,有些是我即將體驗的;有些是我也多次碰到的,有些是我僥幸錯過的。
這些深深淺淺的疼痛,組成了每個人的人生。史鐵生幫我們理了出來,便讓這疼痛成了我們共同的疼痛。讀著他的文字,體驗著作為人的我們共同的疼痛。這地壇,便不再是一個園子,以至于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寫滿疼痛,寫滿史鐵生。
我來了,在每一處他應(yīng)該走過的足跡里,尋找史鐵生。
我不想說,我在尋找一些疼痛。
我認(rèn)為,疼痛有時候可以治愈另一些疼痛。
我相信,快樂并不是生命中唯一被追逐的東西,有些疼痛感存在,或許才是完整的人生。因為,誰都躲不開疼痛,史鐵生也說過,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所以與其等它突然襲擊,不如主動尋找。
擇一條長椅坐下來。眼前是一位老人,在地上專注地用蘸水毛筆寫字。身后的小空地,是兩位老人家?guī)е鴮O兒或外孫,他們專注的眼神,全部在孩子身上。就像那位寫字的老人,只專注地盯了地上的字。那些字被陽光一曬,風(fēng)一吹,很快就消失了。然而他還是要盯著那片已經(jīng)沒了任何蹤跡的空地看上一陣。
這是最安靜的一個空間,然而我還是無法靜下心來。當(dāng)時,史鐵生坐在這個園子里,一連幾小時專注地想著關(guān)于死,專注想著怎樣活。他有時開心,有時憂郁;有時傷感,有時又釋懷。他甚至可以用一整個下午的時光,靜靜窺看自己的心魂。然而我一閉上眼睛,遠處的舞曲便不經(jīng)同意嘩啦啦輸進耳朵。在這樣的園子里安靜地想象這些事,除非夜深人靜,否則已經(jīng)變成一種奢侈。
屬于史鐵生的地壇,已經(jīng)過去。因為他說過: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史鐵生走了,這歷盡滄桑的古園也成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公園。
此時,一位中年男人搖著一輛輪椅,快速而來。我突然一喜,一瞬間竟以為碰到史鐵生。然而這個男人飛一般從我面前搖過,我才意識到他并不是當(dāng)年的史鐵生。這樣的速度,既不可能思考人生,更不可能體驗疼痛。當(dāng)年,史鐵生搖了輪椅到這里來,僅為著這里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因此他絕不會這樣快速,這樣張揚,這樣不著痕跡。
那時候,他總選擇一處安靜的角落,一棵老樹下,一處荒草邊,一堵頹墻旁,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默坐,呆想,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他紛亂的思緒。更多的,還是長久地思考生與死。
好幾年之后的一天,史鐵生忽然想清楚關(guān)于死的問題。他把死歸結(jié)為是上帝交給人的事實。因此他不再急于求成去看待死,而是靜靜等待這個“節(jié)日”必然降臨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2010年12月31日,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選擇將這一天作為自己死的“節(jié)日”。2010年這最后的一天,對于他來說究竟有什么寓意?史鐵生,這個錚錚鐵漢為什么不愿意繼續(xù)向前一步,帶著他強大的內(nèi)心感受一下2011年是什么樣子?
然而我又忽然明白,史鐵生的每一步,都是走在他回去的路上。遺憾的是明明還不到牽?;ǔ蹰_的時節(jié),他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在地壇,史鐵生不僅思考出生與死這樣重大的哲理問題,還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一條路。因了這條路,地壇便成了史鐵生的地壇。
史鐵生的地壇?然而或許,許多人并不這么認(rèn)為。
那個上午,我在這個園子里走一陣,停一陣。我想問問這里的人們,是否知道史鐵生?起初我開不了口,不知道該找誰問起。因為,十五年中與史鐵生一樣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一對老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個常常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瓶里裝滿酒的老頭,或許也早已經(jīng)去了吧?那個捕鳥的漢子呢?每天早晨和傍晚從這園子里通過的中年女工程師呢?還有那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一定也已跨過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了吧?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人,就是那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史鐵生的朋友,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落,現(xiàn)在還偶爾到這園子里鍛煉嗎?
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男士進入我的視線,他正在園子里閑逛。我走近,問他是不是這里的????他說當(dāng)然是,在這園子里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心內(nèi)一喜,于是問他是否知道史鐵生?他有些茫然,問我誰?我認(rèn)真重復(fù)了一次:史鐵生。他聽清楚了,卻堅定地?fù)u頭:不知道啊,他是誰?
他是誰?我只能告訴他,是一位作家。老者笑笑:不熟悉作家。之后轉(zhuǎn)身離去。
問錯人了罷。我繼續(xù)向前。不遠處的閱報亭,兩位六十多歲的老者正在邊閱讀邊討論著什么??瓷先?,他們的年齡或許與史鐵生相仿,于是再次冒昧打擾,然而兩位又是相同的回答:不知道!答過之后,其中一位還用疑惑的眼神盯了我問:你要干嘛?
我笑笑:不干嘛,就是打聽一個人。
我離開。他們倆還在身后詫異:史鐵生?干什么的?
不太甘心,迎上朝我而來的一位中年女士。我小心地問:曾經(jīng),有沒有在這個園子里見過一位搖了輪椅的男人?他叫史鐵生,似乎,戴著眼鏡。
很怕她回答不知道。于是進一步說,那個時候,他幾乎天天來這里,總是一個人。
女士分明是聽清楚了,如我擔(dān)心的一樣,邊搖頭邊說:搖輪椅的男人多了,你看!
順著她的眼睛,正有一位男士搖著輪椅過來。年齡,也如史鐵生一般,但臉上絕沒有史鐵生該有的憂郁。
心內(nèi)一陣悲哀,說不上是為史鐵生,還是為文學(xué)。想再問一些人,卻有些擔(dān)心答案而不想再開口。
此時,一位老人匆忙跑過來,拉住我們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小男孩?七八歲,穿大紅運動衣,拿著一個籃球。我與女士一并搖頭。她帶著要哭的表情繼續(xù)跑著向前了,邊跑邊喚著一個名字。
突然想到史鐵生的母親。那些年,她不是也像剛才那位老婦人一樣,一遍遍走進這個園子,一次次焦急地尋找她的兒子?那時候,正是史鐵生極度任性與倔強的時候,他忽然在最狂妄的年紀(jì)殘疾了雙腿,他的苦悶人們都可以想象出,但只有母親最清楚,并且需要雙倍去承受。史鐵生已經(jīng)是成年人,所以母親怕的不是有人拐跑了兒子,而是兒子自己把自己弄丟。于是那些年里,史鐵生的母親兼著痛苦與驚恐,步履茫然又急迫地一次次穿梭于這園中。伴隨著母親的這些舉動,史鐵生在園子里一天天冷靜,一年年成熟,走過了狂妄,拋棄了倔強。然而母親終究沒有等到他成名那一天,提前去了上帝那兒。也因此,史鐵生痛心地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那些倔強,因為到懂了的年紀(jì),很可能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忽然覺得,我對這個從未來過的園子存在一種繞不開的感情,與其說是因為史鐵生,不如說更多的來自于他的母親;與其說我花了心思跑到這園中來尋找史鐵生,不如說是在體驗他的母親。是的,兒子在最狂妄的年齡雙腿失去功能,由此頹廢、發(fā)瘋、任性、倔強……而他的母親,注定要承受比兒子更大的苦與痛。多年以后史鐵生明白,他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活得最苦的母親。那么些年里,她一次次把兒子送出門,一次次站在自家院子里心神不定,又一次次跑到那個園子里尋找兒子的身影。其間的擔(dān)憂、痛苦、絕望、痛心,或許只有母親,甚至只有與她有著同樣苦難的母親,才能真正了解她的內(nèi)心。
因此這地壇內(nèi)所有與史鐵生有關(guān)的疼痛,其實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他的母親。
“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蔽覀儾荒茇?zé)怪史鐵生錯了,我們的疼痛在于,總是要把自己的疼痛強加給深愛我們的母親。
因為史鐵生,我更愿意把地壇稱為園子。這個園子里,此刻接近正午,有些人拎著一捆菜,從身邊經(jīng)過。跳舞的只剩下零零落落幾個,在地上寫字的老人也收了筆。只有少數(shù)人還在執(zhí)著地停留。我相信,這其中或許一定也有著像當(dāng)年史鐵生一樣的人,他們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里,在塵世繁華里靜靜錘煉自己的內(nèi)心,思考著不一樣的人生。只是他(她)是誰?在園中哪一個角落?我不會知道。
正如當(dāng)年的史鐵生,他一天天在這園子里翻江倒海地思考,洶涌的內(nèi)心卻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感受得到。
再去哪里呢?站在那座祭壇前,想象史鐵生當(dāng)年的場景。他說自己不能上去,所以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我不知道,史鐵生當(dāng)年從一遍遍張望里想到什么,悟到什么,然而肯定的是,這園子里的每一個物件,他都細(xì)細(xì)看過,認(rèn)真想過。正如他說的,這地壇的每一棵樹下他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片草地上都有過他的車輪印。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什么時間,他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都亮起月光。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我甚至現(xiàn)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今天,史鐵生已經(jīng)永遠離開這個園子。那么,他在地下有知嗎?會不會做夢?我相信,如果有夢,夢里一定有這個園子;如果還有一個身影,一定是他那苦難而偉大的母親。
然而,每個角落都灑滿史鐵生氣息的這個園子,竟然那么多人不知道他是誰。因他的文字而使這個地壇揚名全國,卻找不到一絲關(guān)于他的蹤跡。
哀傷,這本該屬于史鐵生的地壇。
然而他的地壇,終究是不復(fù)存在了。
回去吧。
出大門時,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查看門票的工作人員,她毫不猶豫:史鐵生嘛,他寫過這里的。
我的內(nèi)心終于興奮了:對,就覺得你們知道他。
她的北京味很濃:那怎么不知道?里面,有介紹。
我一喜,想退回去:里面有他的介紹?在哪里?
她有些不屑地看我一眼:哪里會有他的介紹呀,他只是寫過這里罷了。我說的是地壇!
是啊,史鐵生,他只是寫過地壇而已。地壇里,怎么會有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只嵌在如我一樣人的心里。
(責(zé)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