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變遷

喻碧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在微風中纏綿飄落，屋檐下雨珠滴落如懸掛的珠簾，落地濺起一朵朵美麗的水花。遠處是綠油油的田野，莊稼在雨中靜默如畫；更遠處連綿的山巒，在如紗的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綽約如美麗仙子。30年前的我，正忘情于這雨中世界。

“老大，你爸來信說，讓我們?nèi)叶及岬揭瞬?，彼此有個照應，你們在那邊也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我想過去，你看呢？”母親的話語將我從沉思中拉回現(xiàn)實。

“可這兒的房子咋辦？這可是我們好不容易才砌起來的啊?！蔽艺f道。

“這里的房子交給你大伯照看吧，在那邊會有新的房子。這事就這么定了，等你們姐弟仨放寒假了就走吧。”母親很干脆地把這件有可能改變我們命運的大事決定了，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就這樣，母親的一個決定，讓全家離開了那個我生活了10年的美麗村莊。在1985年的寒冬臘月的一天，經(jīng)過近二十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我們來到了經(jīng)常聽母親提起的那座熟悉卻又陌生的城市——宜昌。而今，30年彈指而過，那棟承載過我酸甜苦辣日子的簡陋平房終究停留在了記憶深處……

船上的日子

初來宜昌的我們滿是新奇。一下車便看到一年多不曾見面的父親，我們姐弟三人飛也似的朝父親撲去。

“爸爸，我們的新房子在哪里??？”我迫不及待搖著父親的手問道。

“噢，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呢，先住爸爸工作的輪船吧?！?/p>

“你在什么單位？為什么會在船上工作啊？”

“在葛洲壩工程局啊。我們的船主要是挖砂，把砂挖出來再去建大壩?！备赣H似乎是很驕傲地說到。

“葛洲壩，我知道的，在語文課本上學過，書上說葛洲壩是萬里長江第一壩，是毛主席讓建的啊?！蔽业靡獾叵蚋赣H“賣弄”著。

“是啊，葛洲壩就是我們單位修建的啊。爸爸也參與修建了呢?！备赣H言語中滿滿的都是自豪。

父親的船停泊在廟嘴，他將年幼的弟弟架到肩上，領著一家人，從九碼頭沿著長江沙灘一路向廟嘴走去?？粗鴮掗煹拇似鸨朔拈L江，看著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看著長江兩岸錯落有致的高樓，頭一次從大山里走出來的我，感覺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這里，雖沒有雄偉綿延的高山，卻有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幻想著自己將來的新家也一定就是在那些高樓中的某一處吧。

然而讓我們想不到的是，來到廟嘴，父親帶我們乘快艇踏上了在宜昌的第一個“家”——一條從日本進口的挖砂船，據(jù)父親說那可是當時他們單位最大的一艘船。父親的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寫字桌、一個小衣柜，就只有一張很窄小的高低床，中間還可勉強擺上一張小圓桌供一家人站著吃飯。面積雖小，卻因一家人能每天在一起而幸福無比。偶爾從船上看向煙波浩渺的江面，從記憶中尋找老家的模樣，新奇、熟悉卻又陌生。就這樣，我們在父親的船上開心快樂地度過了一個寒假。

永遠的西壩

在船上生活期間，父親聯(lián)系好了學校，還花400元錢在離葛洲壩大壩不遠的下西壩買好了房子。

春節(jié)剛過，我們懷著期待的心情，從父親的輪船搬到了岸上的家——一個低矮的、蓋著牛毛氈的、被正在轟隆隆篩分砂石的皮帶機圍著的、僅三個房間的破平房。想著老家新落成才兩年的新居，看著周圍高大的樓房，我似乎已沒有勇氣踏進那個所謂的“家”了。后來才知道這是爸爸單位原來建葛洲壩時工人居住的工棚。葛洲壩建好后，這些工棚保留了下來，一些職工將家屬接來紛紛在這些三三兩兩的工棚安了家。好在母親的樂觀堅強，她說：“沒什么，只不過是從頭再來?！备赣H說：“只要努力工作，就會住上樓房的?！本瓦@樣，一家人便在這簡陋的地方安住下來了。只是，沒有田，沒有山，作為單職工家庭，要想在城里立足，艱辛遠比想象的困難得多。

牛毛氈的房子，夏天如蒸籠，冬天如寒窖。尤其是怕過夏天，熱倒在其次，而是怕刮風下雨的日子。牛毛氈年代久了，很多地方已腐化，經(jīng)常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有一年夏天，天空似乎是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般，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加上地下排水不暢，雨水不停地往屋里倒灌，瞬間就把家里都給淹沒了。一家人不得不人手一個盆，不停地從家里舀水往外倒。天明了，雨停了，方才停下，而此時才發(fā)現(xiàn)，牛毛氈的房頂估計是再也經(jīng)不起風雨了。父親的單位也曾幾次提出在職工樓分配一間房給我們?？梢患椅蹇谌耍婚g房畢竟太小，再加上母親已憑著過硬的裁縫手藝，在家里一邊操持家務，一邊承接衣服加工以補貼家用。所以，我們最終還是沒有搬離，只是四處湊著錢買了石棉瓦，將牛毛氈換了下來。

父親單位效益似乎是越來越不好了，房子前面的皮帶機原來是白加黑連軸轉(zhuǎn)，可漸漸地，皮帶機也只是偶爾轉(zhuǎn)轉(zhuǎn)就停。父親所工作的輪船多數(shù)時間也沒有生產(chǎn)，他只需每隔幾天去船上值守一次，每個月也只能領不到一百元的工資，且分幾次發(fā)放。我們姐弟仨由于沒有戶口，除了正常的學費，還得多交借讀費。家里經(jīng)濟狀況是愈發(fā)糟糕，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父親不得不起早貪黑到建筑工地去打臨工，父親好多同事也大都如此，有出去找事做的，有去賣菜的，大家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直至1989年。

“單位現(xiàn)在不再單一地搞砂石了，聽說在外面接了好幾個水電站、砂石拌和工程，今天單位通知我到清江隔河巖上班，這幾天就走。家里以后就辛苦你了。”父親對母親說道。

“這下好了，有活干了，生計就再也不用愁了?！彪m不舍父親離家，但母親仍為父親不再需要到建筑工地干活而開心不已。

父親去外營點后，收入也成倍增加，加上母親的生意也日漸紅火，家里的境況也逐漸好轉(zhuǎn)。父親所在的單位為了解決單職工住房問題，也陸續(xù)建了好些福利性住房，職工只需象征性地支付一筆購房款便會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父母也是有些動心，但養(yǎng)著三個孩子，終究是個不小的負擔，而且母親還是很想在原地方繼續(xù)從事著她的手藝。是啊，居住條件雖差，但周圍那些葛洲壩的叔叔伯伯們卻是那么地勤勞、善良、積極、樂觀，大家尤如親人一般，誰家有個困難，大家伙兒總是力所能及地互相幫襯著，或許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心里便有了深深的葛洲壩情結(jié)。于是在1991年，我初中畢業(yè)那年，家里將房子推倒，在原址重新建起了一棟獨門獨院的平房，雖簡陋卻令我歡心不已。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流逝著。父親隨著工程轉(zhuǎn)戰(zhàn)南北，從清江隔河巖到高壩洲，從三峽大壩到貴新高速，母親開玩笑地對父親說：“你們單位可真是厲害，建電站，修路橋，真?zhèn)€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啊?！?/p>

“企業(yè)要生存，要發(fā)展，守著一棵樹哪里行啊，如果還是如原來那樣只固守砂石，盯著水下，哪有現(xiàn)在的好日子啊，所以，轉(zhuǎn)型是發(fā)展的必由之路啊?！备赣H若有所思地對母親說道。就這樣，父親在不同的外營點奮戰(zhàn)著，用他自己的話說：苦并快樂著。

住進高樓

1997年，我大學畢業(yè)，懷著特別的情結(jié)，放棄了本可以教書育人的教師職業(yè)，毅然選擇了葛洲壩，成為了一名“葛二代”。多了一個人拿工資，家里的日子也是越過越紅火，換房這一話題也逐漸被提上了日程，單位又新建了很多經(jīng)濟適用房，此時的我不覺動心了?？稍谖鲏巫×耸畮啄?，母親似乎已與西壩這片島嶼有了深深的感情而不愿意搬離。于是，為了依從辛勞的母親，我們將平房進行了裝修，裝修后的房子簡陋卻寬敞、明亮、干凈，住著倒是愜意得很，以至于結(jié)婚后，在母親的要求下，我和愛人沒有住在他買的房子，而是隨著父母住在了一起，直到女兒出生。2003年，父親退休，母親也不再做縫紉，老兩口專職幫我?guī)畠?，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

因了兒時住高樓的夢想，2009年，在沒有事先告訴父母的情況下，我在公司修建的高層住房中替父母買下了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拿到鑰匙那天，我滿心的高興與激動，將鑰匙鄭重地放在了母親的手里。望著那串閃閃發(fā)光的鑰匙，母親眼里噙滿了淚花，卻嗔怪道：“這么大的房子，得好多錢啊。你不該買啊?！?/p>

“媽，您放心吧，公司的經(jīng)適房比外面的商品房便宜多了。再說了，公司現(xiàn)在經(jīng)濟效益好，每年簽約都突破一百億啦，職工收入都翻了幾翻啊。買房首付沒有什么問題，后面的用公積金貸款，一點壓力都沒有。您和爸就安心地住吧?！蔽腋吲d地說。

“好，好，房子先擱著吧，到時再搬，現(xiàn)在住這里挺方便的。一出門就都是老熟人，熱鬧啊?！蹦赣H邊說邊將鑰匙小心地收了起來。拗不過固執(zhí)的母親，也暫且隨她了。

“聽說西壩要修廟嘴大橋，我們這兒的房子要拆，是嗎？”2012年11月的一天晚上，一家人正在一起看電視，母親問道。

“是啊，公司與中鐵大橋局組建聯(lián)合體，以BT方式投資建設。工程馬上動工，我們家房子在紅線范圍內(nèi)，肯定是得拆?！蔽艺f。

“啥，咱公司現(xiàn)在還搞起投資了?。磕遣桓闶┕ち藛?？”父親一臉的疑惑。

“哈哈，爸，我們公司早就開始搞投資項目了。老家的云龍河電站、魚泉電站，就是公司投資修建的。還有重慶的江綦高速公路，也是以EPC方式參與投資修建的。緊接著就是這個廟嘴大橋了，這是宜昌市迄今為止投資最大的城建項目了。這些項目都是葛洲壩創(chuàng)新商業(yè)模式、向產(chǎn)業(yè)鏈高端進軍的項目，這些項目的成功運作，讓公司從以往單純的工程承包方向既是工程承包商、又是投資運營商的轉(zhuǎn)變。以后啊，我們的投資項目會越來越多呢?！蔽冶M可能地對父親簡單地解釋道。

“什么EPC、BOT，聽不懂。不管咋樣，只要公司越來越好就行?！备赣H迷惑中卻又帶著些許喜悅之情。

“是啊，大家都期盼著公司發(fā)展越來越紅火?，F(xiàn)在，公司面臨著日趨激烈的市場競爭和建筑市場產(chǎn)能過剩的壓力，若還固守傳統(tǒng)的經(jīng)營模式，只能被市場淘汰。所以，創(chuàng)新商業(yè)模式，進軍高端項目，是公司實現(xiàn)持續(xù)發(fā)展的必然選擇。”我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父親繼續(xù)解釋著。

“那我們就盡快搬到新房子吧。”原想著如何做母親搬離的勸服工作，不曾想這次母親卻是如此的爽快。“自己公司干的項目，我們做不了別的，但可以早點搬家，讓公司快點把項目干完?！蹦赣H說道。第二天，我們便開始忙著收拾家當搬家了，不久后便搬到了新居。自此，我再也不用擔心下雨的日子，父母家會否進水這個問題了。我可以悠然地坐在窗下，品一茗香茶，聆聽著雨落的聲音。

后記：不可磨滅的記憶

西壩的平房隨著廟嘴大橋的推進而走向被拆除的行列。我看著這座見證我家30年變化的老宅，看著那爬滿了金銀花的院墻，回想著曾經(jīng)的愁苦與歡樂，滿心盡是不舍。我拿起手機，拍下了眼前的一切。自此，這個經(jīng)歷了幾十年風雨的宅子便定格在了畫面里，同時也定格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