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行

馬及時

一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二十剛出頭的我還在灌縣建筑公司當平工，每天塵灰滿面地背水泥、挑灰漿、擔磚。在映秀、汶川縣城的建筑工地干了兩年多的苦力了。以后，又在理縣、馬爾康的建筑工地上當了幾年木匠。

記憶中，阿壩州綿延無盡的山巒、江流、風沙、片石，寧靜而純藍的天空；毗連的灰色舊房和高高的碉樓，大樹與茅草，蘋果與核桃，沉默寡言的牛與羊，以及雕像般佇立在山頂上的牧民……

遙遠的歲月像一疊灰色的老照片，固執(zhí)地存留在我的記憶中。

二

馬年歲尾，汶川作協(xié)邀都江堰作協(xié)聯(lián)歡。沿途從車窗望去，除了汶川大地震帶來的山體創(chuàng)傷外，阿壩州山川依舊，風光卻已大異往昔了。十余人抵達汶川縣城，下車時大家第一個動作就是搓手，感覺汶川比都江堰冷多了。四處一看，高樓參差，窗綠燈紅，華街橫立，車來人往。今非昔比的汶川縣城，已儼然一副“小成都”模樣。

記憶里的老照片一張也找不到了。

汶川縣文聯(lián)主席羊子小跑著從街對面過來了。羊子一點沒變，典型的羌族人的皮膚、臉形、眼睛和鼻子。緊緊握住羊子滾燙的手后，一身熱了，心也熱了，汶川也就不冷了。永遠記得第一次與羊子見面的情景?？於炅税?？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正是中國開啟那扇漫長而沉重的封閉之門不久。社會的進步帶來了民間生存狀態(tài)的變異，不再僅僅是那些有錢和手握權(quán)力的人懂得享受，連普通老百姓也懂得享受生活了。隨著港臺流行音樂潮水般涌進大陸，OK廳行業(yè)開始鼎盛。

那時，都江堰康復路一帶，集中了一家又一家OK廳，紅燈初亮時分，許多男人女人都奔那條街去了。隨便闖進一家OK廳，你都能看見喝得半醉半醒的男人女人擠在一起碰杯，聽見從來不喜歡唱歌的木匠、司機、街娃、小販等三教九流的男人，扯開左得可以嚇暈劉德華的破嗓門，對著話筒大吼：“到萬丈紅塵中啊找個人愛我！”

OK廳當然也成了文學男青年們常常聚會的地方。那晚，OK廳昏黯的燈光中，一輩子鄉(xiāng)音不改、操一口中江土話的詩人廖永德使勁拉了我一把，指著面前的小伙子鄭重介紹道：“二哥，這就是《神奇的九寨》的歌詞作者羊子。巴適！”

巴適兩個字是廖永德高度評價朋友的專用詞。

朦朧而浪漫的OK廳燈光中，當時還年輕得見了漂亮女人就會臉紅的詩人王國平趕緊給羊子點了一曲《神奇的九寨》。這首助推九寨旅游火爆的歌在當年的OK廳點擊率奇高。羊子并不扭捏作態(tài)，拿起話筒張嘴就唱，羌族人的血液鑄就了他熱情奔放的性格。羊子唱得真好。雖然沒有容中爾甲的嗓音那么抒情，更沒有他唱得那么專業(yè)，但我可以斷定：羊子肯定比容中爾甲唱得更投入、更深情，因為羊子是那首歌詞的母親。

羊子不愧羌族才子。再后來，他的詩集《汶川羌》出版。

大氣磅礴的長篇史詩《汶川羌》一問世，詩壇立即掌聲四起。這部傾注了羊子的所有深情、飽蘸著血與淚的詩歌，濃墨重彩地抒寫了羌民族獨特的民風民俗、羌人的堅忍不拔，一幅幅跌宕起伏的歷史畫卷，濃縮了一個民族走過的苦難歷程，張揚了一個民族世世代代的追求、希望和夢想。羊子也因此成為了一個民族的詩歌代言人。

三

汶川的作家朋友太熱情了，熱情得讓人不好意思。照集體像之前，吃飯之前，開會之前，每個人頸項上都要掛一幅長長的紅綢子。羌族人稱之為掛紅，就是為珍貴的客人獻上羌紅，據(jù)說，這是羌族人接待客人的最高禮儀。

漢人表達友誼，一般就是握握手，太簡單了；外國人表達友誼，不是使勁抱，就是親臉，枉自那么文明還不講衛(wèi)生。而我們的羌族、藏族和蒙族兄弟表達友誼，再普通的頸項上，也要隆重地掛上鮮艷的羌紅和潔白的哈達。

圍在頸項上的羌紅久久地感動的我，不停地撫摸著胸前的羌紅，開半天會一刻也舍不得取下來，直到吃晚飯拈菜時，羌紅太長不方便了，才忍痛取下來。

那天的文學交流會汶川作家張林、王小平等關(guān)于羌族文化的發(fā)言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會開得不長但實在。會議桌上擺滿了原生態(tài)的核桃和蘋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熱情地交流經(jīng)驗，探討文學，互相表揚之后，主客共吃簡樸而豐盛的羌族大餐。汶川作家朋友的每頓飯都非常好吃。大餐館里最大的缺點是筷子半天找不到目標，那天，大家的筷子居然都不肯休息。都江堰作家一面快樂地吃雞、魚、豬肉、牛肉、臘豬蹄子、蘿卜、野菜、洋芋、白菜，一面還說：哇！全部是原生態(tài)東西，好吃，半點兒農(nóng)藥、地溝油、添加劑的味道都吃不出來。

汶川之行太好耍了。當天，都江堰作家們掛羌紅，握羌手，吃羌餐，喝羌酒，跳羌舞之后，晚上又睡在寬敞舒適的羌床上，在溫暖的他鄉(xiāng)舒舒服服地做起了美麗的汶川之夢。

四

夏朝河南汝陽人杜康先生發(fā)明的那種酒，甘醇、暴烈而美味。杜先生的酒可以喝出萬丈豪情，甚至把人喝成千古英雄，但也可以把人喝得爛醉如泥，甚至喝得像狗熊一樣在地上爬來爬去。

羌族人釀的美酒叫咂酒，深情、溫柔而歡樂。羌人不論男女老幼皆喜飲酒，但從不酒后滋事。羌民以高山特有的作物青稞為主料，或輔以大麥、小麥、玉米精心釀制出一壇壇美味的青稞咂酒。有詩贊曰：“萬顆明珠一壇收，王侯將相都低頭。雙手抱定朝天柱，吸得黃河水倒流！”那晚喝咂酒的音樂響起時，圓圈形的鍋莊舞就扭動起來了，但見兩根長長的竹竿插在土陶罐里，一大群男女輪流蹲下去使勁吸。喝酒和不喝酒的人一起，邊跳、邊唱、邊笑、邊拍手，那種忘我的快樂興奮之情很難用散文的語言來敘述和形容。

羌族人能歌善舞。《汶川縣志》載：苦難的羌族人天性樂觀，民間至今堅守著“沒有歌不行，沒有舞不行，沒有酒更不行”的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那晚，因為暢飲羌族的咂酒，歌聲、笑聲、尖叫聲在一間寬敞的大屋里盛開成聲音的花朵！從燈火與歡樂的縫隙中，我望著平日滴酒不沾的汪哥和陽光男孩蹲在陶罐邊，憋紅臉喝咂酒的渴望激情的憨厚模樣，我仿佛突然間又看見了那些逝去的青春歲月。

羌族的咂酒太神奇了。

羌歌唱起來！羌舞跳起來！銜著長長的竹竿使勁一喝，就喝掉了大家臉上僵硬的表情，喝掉了膽怯、病痛、憂傷、虛假、煩惱甚至可以喝掉發(fā)霉的手氣，喝得幾個內(nèi)向的老作家，也變成了蹦蹦跳跳的大男孩。

五

羌族被稱為“云朵上的民族”，是因為這個苦難而堅忍的民族，歷史上為了生存，為了躲避戰(zhàn)亂和追殺，總是選擇在易守難攻的高山之巔生存、繁衍和聚居。對蘿卜寨的險要，雖說早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還是嚇出了幾身冷汗。

駛在“羌族第一寨”汶川蘿卜寨九曲盤旋，狹窄漫長的公路上，，三五里遠就能看見撞壞的水泥欄桿。沿途，但見汽車與白云、與鷹并肩而行，與雜谷腦大峽谷擦肩而過。真的嚇人。有恐高癥的詩人王國平，沿途緊閉眼睛，目不斜視，口中念念有詞，我猜想他在背誦李白的《蜀道難》。

白云繚繞的蘿卜寨分新寨和老寨。新寨是"5·12"汶川大地震后援建的，街巷參差，古老與現(xiàn)代交融，有些像現(xiàn)在各地打造的旅游新古鎮(zhèn)。老寨的二百多戶人，絕大部分都移居新寨了，但新舊相較，我還是更喜歡幾近廢棄的老蘿卜寨。

金色的陽光中，老寨有些像遠古的帝王遺址。

羌王府坐落在新老寨子之間。羌王府參觀的、照相的人很多，王權(quán)曾經(jīng)的輝煌，最能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不斷有興奮的游客披上羌王華麗的皮衣、戴上羌王的貂帽、坐到羌王寬大的座椅上照相，輪流過一盤當假羌王的癮。

羌王府下行不遠，就是凸顯在山頂絕壁之上的老蘿卜寨了。

老寨規(guī)模很大，片石橫陳，一片蒼黃衰敗中，橫順望不見邊。四望但見破壁斷垣，黃泥干壘的殘墻周圍，斷木凌亂，荒草萋萋。那日正好陽光燦爛，我們穿行在頹廢的天井和院落中，一不小心就會碰見幾棵被主人遺棄的老樹，嚴寒中正努力吐出幾芽綠葉，仿佛在向游人述說老寨曾經(jīng)的輝煌。

其實，到蘿卜寨的游客并不愛逛新寨，走馬觀花而已。老蘿卜寨雖然廢棄了，但老態(tài)龍鐘的老寨，像呼吸尚存一絲的高山文物，其古老的生存狀態(tài)呈現(xiàn)的悲壯色彩，強烈地吸引著來來去去的游客。別的不說，只須看大家爭相穿戴古羌王服裝照相的激情，看數(shù)碼相機發(fā)亮的鏡頭，在老寨里變成一只只貪婪的眼睛就夠了。

目前，老蘿卜寨還有幾家不肯搬走的羌民，靠賣旅游產(chǎn)品和茶水堅守著曾經(jīng)的家園，在古老的回憶中過著自由瀟灑的日子。老寨衰敗中殘留的輝煌，不僅獵奇的游客喜歡，更是拍攝影視作品的絕佳場所，常年都有各類攝制組光顧，但不知當?shù)厥召M沒有？不過，老蘿卜寨要成為旅游的新熱點，要留住游客，配套的旅店、茶樓、公廁、商店、酒吧等設(shè)施都應該有，不然，游客也就只能載興而來，匆匆而去了。實在可惜。不過讓人欣喜的是，詩人羊子告訴我們：有一個實力雄厚的企業(yè)家，目前正在和他們洽談投資打造老蘿卜寨，到時再邀請大家夜宿老寨。

羊子說時，熱愛家鄉(xiāng)的我卻在想：都江堰若和汶川合作（跨界旅游項目合作也算是一種優(yōu)勢互補、雙贏的新業(yè)態(tài)吧），把老蘿卜寨擴大打造到跨界的龍池山上多好。借世界遺產(chǎn)都江堰的知名度，借龍池景區(qū)開放后的客源，兩地共有的新生的“老蘿卜寨”，定可輝煌。

六

阿壩州像羊子寫的歌詞一樣神奇。站在腳下陌生而又熟悉的河谷平原上，一長串文學人的名字阿來、谷運龍、牛放、龔學敏、遠泰、羊子、周文琴、藍曉梅、龍紹明、王永安、張力、曾小平、余峰、陳曉華、周正、馬壽宇、蔣永志、周輝枝、文君、余理梅……像高貴的哈達和羌紅，閃爍在我充滿回憶的思緒中。

兩天的汶川-都江堰文學交流采風活動一閃而過。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汶川不就是我們的近鄰么？夕陽下，雜谷腦河岸的風有些兒涼了，兩地作家的手握了又握，天冷情暖，依依作別。

下山太快了，歸程如箭。

汽車快要進入都江堰地界的時候，阿壩州最后一抹夕陽伸進車窗，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像母親晚年的手一樣，溫暖得催人淚下。

藏羌山地純藍的天空急速往后退去了，清爽的空氣漸漸有了濃度，阿壩州在倒車鏡里越來越小。再見了汶川，再見了汶川的作家朋友，再見了汶川的天空、群山、河流、森林、陽光和白云下滿面滄桑的老蘿卜寨。

不知明年還能否吃到蘿卜寨純生態(tài)的蘿卜燉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