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冥想之玉,思想之火
——評錢利娜散文《不如相濡以沫》等
邱華棟
錢利娜是最近幾年在浙江寧波涌現(xiàn)出來的優(yōu)秀青年作家,她多才多藝,在詩歌、非虛構(gòu)紀實文學和散文的寫作上,都取得了不俗的進展,讓人刮目相看。她的詩歌寫作,題材十分廣泛,有著開闊的視野和胸襟,這一點在浙江詩人那里非常難得,因為江南作家詩人,很容易顯得格局狹小,可錢利娜似乎能夠不斷地開拓自己的寫作題材和形式空間。在她的非虛構(gòu)紀實文學寫作中,她給我們貢獻了一部關(guān)心特殊教育人群的著作,引發(fā)了我們對這一境遇中的人的關(guān)心。因此,當我看到她在散文方面也取得了進展,我也是非常高興的。因為一個作家只有不斷地打開自己的寫作,不嬌氣、不歇氣,才能獲得超越自我的成就。
錢利娜曾在詩歌《思華年》中寫道:“山巒之上,落日舉行盛宴/在受寵的嘴唇與天鵝的哀鳴之間/她對一切的渴望逐漸逝去//那往昔,夜鳥啄著他未知的情欲/那多變的戲法像舊螺旋槳/旋轉(zhuǎn)著她受驚的日子//他是一尾魚/撲騰于她胸中的池塘/打碎萬千星光/他以此搜索著療傷的地圖//他是孤獨的錦瑟/彈奏她靈魂里擰小了的火/讓隱藏的事物一一顯現(xiàn)//那往昔,他指上的一根根弦/像折斷的麥秸/她躺在田野上,愛得一望無際”
這首詩歌曾被多位評論家評論,被多個版本的詩歌年選引用,寫于2010年,與散文《孤獨,是一座花園》出自同一個年份。一個作家站在同一個時間點的兩種文體中,用兩面鏡子照自己的精神世界,折射出的應(yīng)該是同一個倒影。這首詩幾乎融合了她最鮮明的寫作特質(zhì):曖昧與曲折,纏繞與釋放,智性寫作的思想與充滿傷感暗示的冥想,古典文學修養(yǎng)與現(xiàn)代意識的雜糅,復(fù)雜性以及建立在復(fù)雜性上的豐富性,這些關(guān)鍵詞成就了一個具有鮮明個人烙印的優(yōu)秀青年作家,而這樣的特質(zhì)也同樣存在于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
著名評論家張清華曾有這樣的評論:“在國內(nèi)當代青年詩人中,相比于錢利娜并不太大的名氣,她的詩歌要好得多。其意境深沉且能氣定神閑,給人以多思、靜謐而遼遠之感,語言也顯得精到和老練?!蔽蚁?,這個論斷也同樣適用于她的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作為一個在文學世界里的多面手,錢利娜對于自己的挑戰(zhàn)似乎從未停止,她窮盡自己的無垠,也持續(xù)不斷在刷新我們的視線。她一部接著一部的詩集,她的長篇非虛構(gòu),她的散文作品……在我為她分散的寫作精力擔憂時,她也用自己勤奮的寫作提供這樣的一個事實:一個不斷成熟和處于上升期的青年作家,在尋找剖析靈魂和生命現(xiàn)實的道路上,是可以用她獨特的修辭學和寫作的誠實在她建造的私家花園里自在漫步的。
在《人民文學》任職時,我們曾編發(fā)過她的散文作品,她在散文寫作中嫻熟的語言巫術(shù)和冷靜敘述,她多年蘊積的文化后援和自然生發(fā)的情感力,著實讓我們眼前一亮。而幾年后,她的兩篇散文《不如相濡以沫》和《孤獨,是一座花園》又豐富著我們對于錢利娜寫作的認識,她精細敏銳的寫作專業(yè)精神,無疑將為她拓展出更大的寫作空間。
評說錢利娜的作品,繞不過去的仍是她的語言。十余年的詩歌寫作,讓她的語言巫術(shù)訓練有素,呈現(xiàn)出詩性的繁復(fù)修辭和石上流泉般的清澈。這兩個語言品質(zhì)奇妙地糅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詩意的簡明與意象的繽紛。在《不如相濡以沫》中,她以出世視角寫入世價值,以放下和忘卻寫不死的凡心。在句子中,幾乎可以看到她嘲弄的嘴角。她寫道:
“似乎天下的書院身后都要有一座荷塘來相配,古今的名士都要和德藝雙馨的花花草草拉拉關(guān)系,攀上親戚。在荷的面前,捫虱而談的魏晉名士鍛煉了想象力,更加落拓不羈,‘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家如朱熹、周敦頤找到了統(tǒng)治人民的理論依據(jù),貌似更加嚴謹有度。而躬耕書院的商人受了古人的‘蠱惑’,建造中國江南的瓦爾登湖時,似乎也需要荷來搭臺唱戲?!?/p>
《不如相濡以沫》通篇為“妖”正名,妖在文章中有著豐富的外延——與妻性對立的少女心、只服從自己內(nèi)心的愛情、旁若無人的美、鴛鴦相與、家中的祈禱物象、村舍中的人情交往……一切世俗生活的總和?;蛘哒f,妖是最強大最青年最符合靈魂本質(zhì)的生命力,這個與“不如相忘于江湖”背道而馳的閱讀經(jīng)驗,在文章的精神性上是一種反叛,這種反叛是成功的,并通過她的語言獲得了成熟。
“荷花的妖是自若的,在水中長成的花,至少不用記掛澆水灌溉,任憑她自生自滅地開著,說她妖也罷,說她可遠觀不可褻玩也罷。自會有懂得她的鴛鴦相與、迷戀她的蝴蝶蹁躚、與她朝夕相處的魚戲蛙鳴。為了這些,她滿目搖碧,蔚然生香,她好好地開自己的花,結(jié)自己的藕。”
她對個人修辭的迷戀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習慣,她語詞中的最大魅力在于讓一些日常事物在詩化、古典化的過程中,又賦予現(xiàn)代性,重新獲得令人驚訝的能力。
而這種能力來自于她日積月累的文化后援和冷靜清醒的現(xiàn)代意識。如果她是一棵植物,一定是受古典文化、鄉(xiāng)俗文化和現(xiàn)代思維共同滋養(yǎng)的。她隨手一擊,各種詩詞情境卻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在《不如相濡以沫》中,她看到“在這初冬烏溪江畔的山頂,十二個從遂昌城里挑選的耳聰目明的少女,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的凋零,如何能與一池歷經(jīng)日月流轉(zhuǎn)、生死榮枯的殘荷互訴空山憶故人的種種往事呢?眼角的風韻才剛剛開始萌出嫩芽,宛若獨自一個人住在月亮上,等落入鍋碗瓢盆的人間,這人間的路還長著呢?!彼P下的筆戲蓮葉,商者隱居,童年上梁搶包子的追憶與祈雨、天問境象的重疊,香草美人的借喻,來自于她傳統(tǒng)文學教養(yǎng)的庫存和現(xiàn)代視角的過濾。她執(zhí)迷于書寫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破損,在她筆下,飽受磨難的生命以及由生命爆發(fā)的光明無處不在,但她對大團圓與大完滿的仙境保持著深度的懷疑。她保持了傳統(tǒng)的語言與意境,又撥開這些事物和人物形象表層的迷霧,用個人的觸角去重新感知并激活它們。反諷的腔調(diào)來自于她對個人反思的經(jīng)驗和對探討人性幽深的趣味,她把她親身體驗的少女經(jīng)驗(如:月下看少年洗澡)和女性經(jīng)驗(如:張愛玲的一生)重新反芻,把她最關(guān)注的女性命運以及她們痛苦與不安的結(jié)晶變成散文中的精神脊柱,她百折千回的思慮構(gòu)成了她完全個人化的寫作技法,又重新折射到她的語詞中,讓它們呈現(xiàn)悲涼、繁復(fù)、華美卻簡明的多重景象。
在她的另一篇散文《孤獨,是一座花園》中,全文被陣雨般的事實所圍繞,一個完全小說化的散文,讓我們想起了蕭紅般的跨文體寫作。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曾說,錢利娜是個寫作十分全面并有才華的女作家。她對各種文體的把控十分嫻熟,對細節(jié)的處理十分有效。為了保持她智性寫作的高度和難度,同時,又不失她從寫作伊始就保持的女妖般不羈的氣質(zhì),她習慣于運用冷抒情的寫作方式,來擴大敘述的空間。在這篇描寫中國第一個女留學生戲劇人生的作品中,通篇都是寧靜的敘述,絕少抒情,但錢利娜抓住了金韻梅一生中最關(guān)鍵的兩個時間點,1904年和1934年入手,一個是離異年份,一個是死亡年份,從公眾視野與她的個人哀愁兩個視角并進敘述。克制的寫作手法,把一個人格獨立卻遭受情殤,一生孤苦卻追求崇高的女性人物表現(xiàn)出來。很顯然,她并不是為了給金韻梅作傳,而是為了表現(xiàn)女性命運的一種可能,把魯迅探討過的一個女性話題再次拋向讀者——女性獨立的藥方在何方?對金韻梅來說,她的獨立之路似乎在泛愛上,在用醫(yī)藥和信仰去醫(yī)國醫(yī)人上。但錢利娜在結(jié)尾是這樣描寫她的泛愛與庸俗現(xiàn)實的對峙的——
直到昏迷前,她仍一次次對守候她的房客們說:“你們要趁著年輕,去玩,去做事情。把朋友們叫到家里來?!边@已然有了“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意思了。
一定是往事的情節(jié)又在記憶中轉(zhuǎn)過來。她愛聽戲,戲里總是才子佳人,我輕施粉黛,淺畫眉彎,你橫戟賦詩、青梅煮酒。但幸???cè)珞@鴻掠影,結(jié)局總是悲欣交集?!八麧M口都是奉承話,卻讓我忍饑挨餓?!奔t顏易老,剎那芳華。她愛的人,除了帶給她對饑餓刻骨的回憶,什么都沒有……
來看她的人很多,來自北平社會各界。她戴著氧氣罩,已然失去知覺??此娜?,擠滿了房間,他們關(guān)心她死后的歸宿,也關(guān)心她巨額財產(chǎn)的歸宿。
錢理群說,“悲涼”是東方文化的結(jié)晶,國人愛悲涼,正如西方文化愛崇高。錢利娜正著帶著這樣的胎記,進入到她的文學世界中?!氨瘺鲋F,遍染華林”,在古典美與現(xiàn)代性的沖突中,錢利娜的散文寫作穿越多重文化內(nèi)涵和時空,在冷抒情和豐沛細節(jié)獲得的無垠寧靜中,于無聲處聽驚雷,讓文本顯得“豐滿而精深”,而悲涼的氣度只通過語言和人物命運本身達到,每一句都是情感所滋養(yǎng),又是經(jīng)看透和冷凝的方式寫出,而不是簡單而生硬地接受作家的擺弄。錢利娜深諳用事實本身說話,將會獲得圓滿豐收的道理。
閱讀她的散文,如海中行舟。我想,讀者的迷離和眩暈一定來自于她文中無處不在的冥想。這是她的詩歌寫作習慣,還是時時要爆發(fā)的天賦?在她的筆下,那個死去的印度少女眼睛里一只埋著理想,另一只埋著貧窮,是金韻梅的另一種可能;十八歲的少年月光下的身體,是一條魚浮出水面,他不會寫愛蓮說,但跳動的月光都淪為了他身體的花邊;細小密集的稻花,生來只為了填飽人類的胃,在秋天奉上滿目金黃,脫了殼,晶瑩粉白,濃濃的妻性,低眉順眼,有無數(shù)種好處;民房前的地香,密密麻麻,是從人間往生的精靈,在黑夜里,一點一點滅了,一根不能陪著另一根去投生,誰也不能陪著誰去死。凡此種種,不過是物有了個人意識,作者把自己化為萬千事物中的一個,讓筆下的一草一木,都有了屬于他們的人格,這種包含著傷感和暗示的寫作方式,與她詩歌中彌漫的氣質(zhì)來自同一個精神本源。錢利娜對于人性幽微的討論,不僅僅是放在人間,而是道法自然,放在天地萬物之間,這或許也是她的散文在繁復(fù)修辭中卻顯寥落蒼茫的緣由。這些騰挪跌宕的冥想,是錢利娜生命的內(nèi)在需要,化成了她散文里令人眼花繚亂的舞步。
在這步伐中,她用滿地凌亂的陽光和細小的溫暖,用肩上向死而生的秋風,也用荷花、金韻梅和張愛玲的命運告訴讀者:“若曾有如荷般妖過的少女心,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了一遭?!薄爱斘宜篮?,我的骨灰會與土壤混合,當那覆蓋我的那堆泥土也瓦解,我將成為大地本身?!?/p>
錢利娜像把玩著收攏翅膀的蝴蝶一樣把玩著語詞,在思想之火中錘煉,挖掘深藏美麗土壤中的冥想之玉,她能將中國傳統(tǒng)美學與現(xiàn)代復(fù)雜情境下的狀況結(jié)合,以智性寫作的方式,將她那充滿了深淵般的自省力,寫出了動人心魄的文字。因此,我覺得她能夠在散文寫作上,取得更多的收獲。
——錢利娜散文《不如相濡以沫》(外一題)刊于《文學港》201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