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然
1
通常情況下,我被稱為植物學(xué)家。當(dāng)然,我也樂于人們這樣稱呼我。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植物嫁接。嫁接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可以改良植物的品種,提高植物的經(jīng)濟價值,以及增進無性植物的繁殖。這是植物學(xué)界的共識。在我個人看來,嫁接更直接的意義是可以讓人們的味蕾品嘗到更加豐富的滋味,還可以改變?nèi)藗兊膶徝烙^念和提升人們的審美水平。比如,把蘋果和梨子嫁接在一起,就能從蘋果中品嘗出梨子的味道,也能從梨子中品嘗出蘋果的味道。把菊花和牡丹嫁接在一起,陶淵明不必等到秋天,在夏天就可以采菊東蘺下了,國色天香的牡丹不僅夏天可以觀賞,蕭殺的秋天也可以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盛開。
一想到這些就不能不讓人激動。
自然科學(xué),當(dāng)然也包括植物學(xué),總是板著一副嚴肅的面孔。我的主要任務(wù)之一是讓科學(xué)嚴肅的面孔表情生動起來。這做起來其實并不難,就拿嫁接來說吧,它的原理實際上是利用植物受傷后具有愈傷的機能來進行的,就是使兩個傷面的形成層靠近并扎緊在一起,結(jié)果因細胞增生,彼此愈合成為維管組織連接在一起的一個整體。
請記住一個關(guān)鍵詞:受傷。
對,受傷了,傷口流著血,非常疼痛,禁不住呻吟起來。這時候是最需要安慰的,于是另一個傷口聞訊趕來,靠近了,兩個傷口依偎在一起,緊緊擁抱。它們互相訴說著貼心體己的話語,低聲交談,淚流在一起,血也流在一起。漸漸的,它們感覺彼此需要,愛上了對方,再也分不開了。
這有些類似于人間的愛情之一種。
我國古代就有連理枝一說。連理枝實際上就是嫁接的例證,只不過那屬于自然嫁接,而非人工嫁接而已。兩棵緊鄰的樹的枝條在風(fēng)中互相摩擦,就會摩擦出傷口來,當(dāng)風(fēng)靜止的時候,兩根枝條緊緊依靠在一起,傷口緊貼傷口,若干時日之后,兩根枝條就生長在了一起,成了異株同體的連理枝。
古代就把連理枝看作愛情的象征。
如果你能夠這樣理解,那么就證明你已經(jīng)接近了嫁接這門學(xué)科的真相。
但是,我的這種觀點學(xué)術(shù)界并不認可。他們指責(zé)我的研究報告中過度地使用了文學(xué)語言,并認為這種研究毫無意義,太人性化了,態(tài)度不夠嚴謹認真,類似于兒戲。我當(dāng)然不同意他們對我的指責(zé),恰恰相反,我認為這種清新活潑和具有想象力的學(xué)術(shù)氛圍是應(yīng)該提倡的。這不僅能夠激發(fā)科學(xué)工作者們的研究熱情,還有利于拓展他們的延展性思維。何樂而不為?
總之,我與那些學(xué)院派的植物學(xué)家們根本就尿不到一個壺里。——他們抓住我這句話,說瞧瞧,尿一個壺里,太粗魯了!這是一個科學(xué)家應(yīng)該說的話嗎?我反駁他們說,科學(xué)家怎么了?科學(xué)家也是正常的普通的人嘛。難道科學(xué)家放個屁,還要測量一下PH值?還要化驗一下化學(xué)成分?他們聽我這么說就張口結(jié)舌了,滿臉通紅,干脆扭臉就走,不跟我爭辯了。由于他們的指責(zé),或者說由于他們的詆毀,我進不了正規(guī)的科研院校和單位,政府也不支持和資助我的科研項目,我只好把我的科研室和試驗室放在了自己的家里。好在進行嫁接試驗所要求的環(huán)境不是太高,家里有空調(diào),室內(nèi)溫度隨時可以調(diào)節(jié);濕度的調(diào)控也不是太難,家用的加濕器就搞定了;標(biāo)本、設(shè)施和器具我個人也能解決,無非盆栽植物、刀片、竹簽、嫁接夾等等。
因此也有人稱我“民間植物學(xué)家”。
民間就民間吧,名分這種東西,我也不怎么在乎。只要能進行研究試驗,名分算個球!喂,小聲點。否則讓那些學(xué)院派聽到了,又該抓住我的把柄了。
最奇怪的是我妻子王小梅對我工作的態(tài)度。她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嘟囔,說我再也不能不務(wù)正業(yè)了,應(yīng)該找一個正經(jīng)的工作來做。
難道我現(xiàn)在的工作不正經(jīng)嗎?我問她。
她說,正經(jīng)什么啊,有人給你發(fā)工資嗎?
我說沒有。
她說就是嘛。
我說發(fā)不發(fā)工資難道是衡量一個工作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的標(biāo)準(zhǔn)嗎?
她說那你說說看,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我說成果,當(dāng)然是科研成果。
她說你的成果呢?拿出來讓我看看。
我說暫時還拿不出來。
她說拿不出來一切都是白扯。
我說我現(xiàn)在拿不出來,不等于將來拿不出來。
她說將來要多久?你給拿出一個時間表。
我說這可拿不出什么時間表,這需要大量的試驗研究,還需要一個契機。
她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我看你的將來就是永遠。
我說永遠有多遠?
她說去你的!
聽好了,王小梅說的是去你的,而不是去你媽的。兩種說法雖然只差一個字,但含義卻大相徑庭。以我的理解,去你的,相當(dāng)于女人在向你撒嬌,或者起碼是對你妥協(xié)了;而去你媽的呢,則相當(dāng)于女人跟你徹底翻臉了,沒救了。王小梅是心理醫(yī)生,知識女性,如今流行的說法叫知性女人。我最欣賞的就是她的這一點,她知道什么叫妥協(xié),也知道妥協(xié)的好處。我們夫妻之間經(jīng)常爭吵,有時甚至吵得不可開交,但我們不會產(chǎn)生魚死網(wǎng)破的那種不理智的舉動,吵到最后總是有一方妥協(xié)。妥協(xié)的大多是她,我比較頑固。頑固在我看來不含貶義,它與頑強、堅定、持之以恒比較接近。這恰恰是科學(xué)研究者應(yīng)該具備的品質(zhì),也就是我這種人必備的品質(zhì)。我承認,我這人的性格比較軸。
沒辦法,我就是這種人。
由于我的頑固,當(dāng)然還由于我妻子王小梅的妥協(xié),我們家里成了植物的海洋??蛷d里、臥室里,甚至沙發(fā)上、茶幾上,到處都擺滿了盆栽植物。我和王小梅在它們中間走動,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我覺得就像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滿目綠色,如沐春風(fēng),十分愜意,而王小梅呢,下腳時必須目不斜視地注意著腳下,因為害怕不小心會碰到它們,弄出使她心驚肉跳的響聲。更讓王小梅不能容忍的是,她的鞋底上經(jīng)常踩滿槳果的汁液,有時床單上也會出現(xiàn)仙人球的芒刺。按她的話說,這個家簡直就像一個豬窩。除了睡覺,她基本上不進這個家門,午飯她都是在她的心理咨詢所附近的小店里對付一口。
正好落得我一個人在家清靜,可以專心進行我的研究。
我目前正在研究如何把獼猴桃和西瓜嫁接在一起。獼猴桃的味道非常鮮美,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是,由于它是結(jié)在樹上的,個頭比較小,而且一年只掛一次果,成熟期長,所以價格不菲。那些窮人捏捏自己的腰包,吞咽著嘴巴里分泌出的大量口水,只能望獼猴桃而興嘆;或者狠狠心,咬咬牙,買那么一兩個來品嘗,也品嘗得小心翼翼,不能飽口福。如果把它和西瓜嫁接,就會變成藤本植物,個頭像西瓜一樣大,而且能夠利用塑料大棚的溫室效應(yīng)進行反季節(jié)栽培,縮短成熟期,一年可以成熟兩到三茬,價格像西瓜一樣便宜,普通百姓也可以消費得起,只要你胃口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盡可以吃個肚兒圓。況且還有一個絕妙的好處,就是能從獼猴桃里品味到多汁甘冽的西瓜味兒。
可是,王小梅卻對我的這個奇妙設(shè)想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她說,那樣一來,獼猴桃還叫獼猴桃嗎?西瓜還叫西瓜嗎?
我說,你可以叫它西瓜獼猴桃,當(dāng)然,也可以叫獼猴桃西瓜。
不倫不類!她說。
她說完就揚長而去了,連個讓我爭辯的機會都沒留。
王小梅就這一點不好,她太自負了,總是露出不屑于和我爭辯的神情,好像真理總是站在她那一邊。她也不想想,真理又不是她的娘家人,憑什么老是站在她那一邊?
本來嘛,嫁接就是既要保持接穗品種的優(yōu)良性狀,又能利用砧木的原有特性。通俗地講,就是揚長避短,把兩者的優(yōu)秀品質(zhì)集中到新創(chuàng)的品種上來,以期達到完美。哦,我好像應(yīng)該解釋一下接穗和砧木這兩個概念。所謂接穗,就是在嫁接的過程中,接上的芽或樹枝;所謂砧木,就是被接的植物。具體到個案上講,獼猴桃的樹枝就是接穗,西瓜的藤秧就是砧木。西瓜藤上長出大如西瓜的獼猴桃,簡直就是長出了一個奇跡。王小梅關(guān)于不倫不類的說法,在我看來其實就是大多數(shù)普通人共有的守舊意識。這世界上多出一個既像獼猴桃又像西瓜,或者說既不像獼猴桃又不像西瓜的新品種,有什么不好?問題的關(guān)鍵是,這種新品種把兩者原有的瑕疵克服掉,同時保留了兩者的優(yōu)點,在某種程度上是接近完美的。完美,不正是人們夢寐以求的嗎?
我沒有理會王小梅,接著埋頭研究我的獼猴桃與西瓜的嫁接。
讓我沒想到的是,難題接踵而來。
其中最棘手的難題是獼猴桃和西瓜的親和力差。也就是說,二者分屬于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在內(nèi)部組織結(jié)構(gòu)上、生理和遺傳上,彼此不相同或不相近,能互相結(jié)合在一起的能力較差。親和力高,嫁接成活率高,反之,則成活率低。一般來說,植物親緣關(guān)系越近,則親和力越強。獼猴桃和西瓜雖然都屬于植物,但它們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卻不是父子或者兄弟,充其量只相當(dāng)于七表姑和八表舅,八竿子都打不著。
我只好暫時停下手頭的工作,進行觀察和思考。
王小梅見狀,譏諷地說,喲,瞅瞅,眉頭皺得像畢達哥拉斯似的,遇到難題了吧?
我沒理她。
(2)施工方案交底。方案制定后,工程及鉆井液承包人作為施工方案的過程監(jiān)控人和指導(dǎo)者,井隊作為方案執(zhí)行的主體,監(jiān)控人利用井隊二開前整改驗收階段進行技術(shù)方案交底,交底對象為井隊隊長(或指導(dǎo)員)、鉆井工程師、鉆井液工程師。對施工方案中的主要技術(shù)措施和施工難點進行布置。
她又補充了一句,凡事順其自然,別硬來啊。
我依舊沒理她。
王小梅離開家以后,我就來到陽臺上轉(zhuǎn)悠,順便欣賞一下街景,開闊開闊視野,同時休息休息大腦。這叫磨刀不誤砍柴功。
我們家所在的小區(qū)在一個丁字路口的西南角,而我們家的陽臺正好面對著丁字路口。三樓的這個位置,雖然因為高度不夠,不能俯瞰遠處的景色,但同時也正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卻能夠近距離地把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盡收眼底。從這個位置和角度觀察街道上發(fā)生的故事,就叫做旁觀,既能看得真切,又能置身事外。
果然,故事發(fā)生了。
2
起初,我觀察到的只是故事的萌芽狀態(tài)。
一個男人,每隔兩天,在同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從丁字路口的“丁”字的那一豎上走過來,然后或左或右拐向丁字的那一橫上。他走到靠近我們家這邊這個公交站牌,也就是馬路這邊的站牌時,時間是十九點四十三分;他走到馬路對面那個站牌時,時間是十九點四十五分。馬路兩邊的兩個公交站牌不是正對著的,相互錯開了五十米。按照那個男人的步速計算,走完一十米所用的時間正好是兩分鐘。我的意思是說,他從家里或者單位出發(fā)的時間是固定的,當(dāng)然,這種推測是在他的步行是勻速的基礎(chǔ)上才能成立。還有就是,他上一次拐向左邊,下一次肯定拐向右邊。從來沒見他連續(xù)兩次拐向左邊或者連續(xù)兩次拐向右邊。
開始我以為這個男人是下班回家。但是,如果是下班的話最少有三個疑點,一是時間不對,下班一般是下午十八點,而他是十九點四十三分或十九點四十五分出現(xiàn)的,顯然早已過了下班時間,這個時間應(yīng)該是吃過晚飯了。二是方向不對,如果是下班回家,他應(yīng)該走向同一個方向,為什么他有時向左拐,有時又向右拐呢?莫非他有兩個家?三是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對,回家是每天都要回的,而他是每隔兩天才在這個路口出現(xiàn)一次的,而且他每天中午從來都不回家嗎?他從來就沒在其他時間點上出現(xiàn)過。
我產(chǎn)生了好奇心。
光靠站在我們家的陽臺上觀察,當(dāng)然不能解答我頭腦中的疑問。我定好時間,十九點三十五分下樓,步行八分鐘,來到靠近我們家這邊的公交站牌前,正好是十九點四十三分。那個男人幾乎同時到達。他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去。我與他間隔三十米,尾隨上去。他過丁字路口,向左拐去,我也過丁字路口,向左拐去。過了兩天,我定的時間有所調(diào)整,十九點二十分下樓,過人行天橋,再往前走五十米,十九點四十五分到達馬路對面那個公交站牌,那個男人踩著鐘點從我面前走過,我與他間隔三十米,尾隨上去,他向右拐,我也向右拐。
我開始跟蹤那個男人。
跟蹤持續(xù)了大約一個月左右。
雖然跟蹤看起來是一個不太光彩的觀察手段,但這樣的手段無疑是獲取真相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我跟蹤到的故事讓我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為了有條不紊地講述這個故事,我把故事分成兩部分,即向左拐的故事和向右拐的故事。
3
先講向左拐的故事。
從丁字路口向左拐大約一千米,街道的右側(cè)有一條細長的古舊小街,兩旁的建筑也古香古色,只是看上去有些破舊。小街的地面上鋪著青石板,街的兩旁排列著一個個住戶家的門臉,整個小街彎彎曲曲的像一根纖細的腸子。這條小街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名字:濕鞋街。難道在遙遠的過去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條小河?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嘛。這樣狹窄彎曲的小街既有利于跟蹤又不利于跟蹤,因為跟蹤者和被跟蹤者都能在拐彎處隱蔽自己。所以我在跟蹤的過程中精神極度緊張矛盾,既怕暴露了自己,又怕丟失了目標(biāo)。好在那個男人沒過多久就在一個門樓前停了下來,他左右掃視了一下,推門走了進去。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門樓,和周圍的門樓沒有什么兩樣,上面都覆蓋著年代久遠的暗灰色小瓦,瓦片上點染著青苔,瓦縫間生長著雜草,要記住這樣一個沒有特征的門樓是困難的,它很容易和其他的門樓弄混了,好在它一側(cè)的墻上釘有一塊門牌號:濕鞋街57號。
我快速移動到那個門樓前,也學(xué)著那個男人的樣子左右掃視了一下,然后用力推了一下門。我以為門是鎖上的,或者是從里面閂上的,如果如此的話我就要另想辦法進入這個小院了。出乎我的預(yù)料,那門只是虛掩著的,并沒有鎖或閂上,結(jié)果由于我用力過猛,慣性使我一頭搶了進去,險些搞了一個嘴啃泥。屋里顯然聽見了我弄出的動靜。
誰?一個女聲問。
我學(xué)了一聲貓叫。
一個男聲說,沒事,是貓。
這個男人也太大意了,進來以后竟然忘記了鎖門。回頭一看我才明白,原來不是他大意,而是門鎖已經(jīng)壞掉,想鎖也鎖不上了。那是一個暗鎖,一碰就鎖上的那種老式的普通的鎖,門上的那部分還在,門框上的那部分已經(jīng)不翼而飛,后來在鎖的下面又安裝了一個簡易的插銷,但如今插銷的門框上那部分還在,門上部分也不翼而飛了。門后靠墻斜放著一根一米多長的螺紋鋼筋,大概是頂門用的,不過此刻也沒有派上用場。這對男女不是夫妻,而是一對野鴛鴦,這從院子里雜亂的景象上就能判斷出來,根本就沒有常住人家的條理。院子很久沒有打理過了,花盆里的花兒全都枯萎了,包括極其耐旱的仙人掌也沒能幸免于難。
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卻沒有開燈。
這標(biāo)志著有情況。
我溜著院墻根兒摸索到房子那兒。按照我自己的判斷,我徑直摸索到臥室的窗外。孤男寡女,黑燈瞎火,他們的首選當(dāng)然是臥室的床上。但我的判斷失誤了,床上空空如也。我轉(zhuǎn)到門口,從門縫里往客廳里看。窗外透進來的燈光使室內(nèi)的光線微弱而朦朧,眼睛適應(yīng)以后,可以勉強看到里面家具暗色的剪影。那對男女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扭作一團,從他們的剪影上可以推測出他們在相互擁吻和撫摸,急切,渴望,兩個人渾身都在顫抖。但同時我又對自己的觀察產(chǎn)生了懷疑,比如,急切和渴望是比較抽象的,是通過表情和動作才能體現(xiàn)出來的,而此刻我根本就看不到那對男女臉上的表情;至于他們擁吻和撫摸的動作,我倒是影影綽綽地看到了——哦,上面說的是推測,而不是看到——但擁吻和撫摸有時候也可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遠的不說,就拿我和我妻子王小梅來說吧,心緒不佳的時候,我們的擁吻和撫摸就是表面文章。急切和渴望何來?另外,我還懷疑渾身顫抖也是我自己根據(jù)當(dāng)時的情景想象出來的,因為如果是輕微顫抖的話,只有在充足的光線下才能觀察到,光靠模糊的剪影是無法感知的,除非那顫抖不是輕微的,而是劇烈的,劇烈得就像狂風(fēng)里的樹葉一樣。
接著是那對男女開始相互扒對方的衣服,上衣,褲子,內(nèi)衣,一件件地被扔了出去,沒有方向,像天女散花。真正的開始始于女人的一聲尖叫,噢——!既痛苦又幸福。
他們不停地變化著地方,不停地變化著姿勢。
沙發(fā),條幾,柜子,墻壁,冰箱,空調(diào)……這些顯然已經(jīng)陳舊不堪的家具家電都被折磨得發(fā)出各種各樣的叫聲,這些叫聲又反過來激發(fā)著他們的熱情。
他們持續(xù)了三十分鐘左右。
男人沉悶地發(fā)出一聲,噢——!也是既痛苦又幸福。
結(jié)束了。
我趴在墻根上沒動彈,等他們說些什么。但他們什么也沒說,沉默著開始穿衣服。男人先走出來,擦著腦門上的汗。接著,五分鐘以后,女人也走了出來,整理著零亂的頭發(fā)。我這時才擔(dān)心起來,怕被鎖進這個院子里,但走在后面的女人連頭也沒回,帶上院門就徑直走掉了。后來我想,也是,這空蕩蕩的院子也沒什么可鎖的。
他們顯然是偷情,但是這一對情人卻顯得有些怪異。通常情況下,情人之間見面以后應(yīng)該有說不盡的甜言蜜語,道不完的綿綿情話,最起碼也應(yīng)該表演一下打情罵俏什么的小插曲,為即將到來的正劇做一下必要的過渡和鋪墊??蛇@兩位卻好,從始至終都悶聲不響的,活像兩個啞巴,一上來就動真格的。我統(tǒng)計了一下,他們總共說了四句話,其中沒有一句屬于情話的范疇。女人兩句:第一句,誰?第二句,噢——!男人也是兩句:第一句,沒事,是貓。第二句,噢——!加起來是四句。接著我又對這四句話的性質(zhì)進行了分析對比。女人和男人的第一句話,也就是“誰?沒事,是貓”,是公事公辦的對話,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女人和男人的第二句話是相同的,都只有一個字,“噢——”,這簡直就稱不上一句話,而只是一聲呻吟。
回到家里,我咕咚咕咚一頓牛飲,灌了一大杯涼白開。免費的黃片看得我口干舌燥。
王小梅剛從衛(wèi)生間里洗澡出來,用吹風(fēng)機吹著濕漉漉的頭發(fā)。
你去哪兒了?這半天。她問我。
我簡短地回答她,散步。怕說多了會露餡兒。
王小梅說,不擺弄你那破玩意兒了?
她總是這樣,為了表示她輕蔑或者不滿的態(tài)度,她經(jīng)常把非常嚴肅的詞語轉(zhuǎn)換成非常輕佻的詞語。比如眼下,她就把“研究”轉(zhuǎn)換成了“擺弄”,把“嫁接”轉(zhuǎn)換成了“那破玩意兒”。如果把她的話翻譯一下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不研究你的嫁接了?
遇到困難了,我想換一下腦筋,不行嗎?我說。
她說,我沒說不行。不但行,而且非常行。
聽聽她這語氣。
我沒有跟她計較,說,夫人,您就等著瞧好吧,終有一天我會讓您品嘗到我嫁接出來的西瓜味兒的獼猴桃或者獼猴桃味兒的西瓜。這句話既表達出了我原有的不屈不撓的固執(zhí),同時也向王小梅傳遞出了親切友善的信息。之所以親切友善,是今天晚上我對她有所圖的,為即將到來的床上求愛營造一下氛圍。
上床以后,我把一只手伸向了王小梅。
王小梅嘴里含混地咕噥了一句,你不是剛做完嗎?
我什么時候做了?這是我心里說的,嘴上并沒說出來。
王小梅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好像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似的,她馬上就主動將身體靠了過來。
那天晚上,毫不夸張地說,是我和王小梅最激情澎湃的一次,什么排山倒海呀,氣壯山河呀,醉生夢死呀,失魂落魄呀……這些詞語都可以用以形容我們的那次做愛。不過,要說到激情澎湃背后的動力,我就有些羞于啟齒了。說實話,我和王小梅一邊做著,一邊在腦海里還原著我在那個小院里看到的情景,那對男女不但點燃了我的激情,而且不斷在這個過程中添油加柴。這樣做確實有不要臉之嫌,但我的確是這樣做的,這是事實。那對男女在那個小院里弄出的動作和聲響在我的頭腦里揮之不去,我簡直拿他們沒辦法,也拿自己沒辦法。
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我仍然跟蹤那個男人,尾隨他去那個小院。
他和那個女人還是一言不發(fā)就上床。
說是上床,其實很少在床上。他們利用一切有利地形進行著屬于他們倆的戰(zhàn)爭。他們似乎非常拒絕床。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觀察了數(shù)次之后,我才逐漸有些明白了。我想,床可能太正式了,太正規(guī)了,太正經(jīng)了,太正統(tǒng)了,拒絕床就意味著拒絕正式、正規(guī)、正經(jīng)和正統(tǒng)。他們想獨辟蹊徑,披荊斬棘,尋找一條通往快樂的道路。同時他們之間又進行著赤身肉搏,都想最先找到那條通往快樂的路,他們比賽著看最誰先到達風(fēng)景無限的峰巔。
他們埋頭苦干,奮勇爭先,顧不上說話。
頭幾次,他們每人只說了一個相同的字,噢——!女人作為開場白,男人作為結(jié)束語。
后來他們連開場白和結(jié)束語也省略了。
我只能聽見他們的氣喘吁吁。
不過,那些遭受他們折磨的家具們卻是越叫喚越響亮了。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吃過晚飯就溜出去。這之間有幾次,王小梅問我去了哪里,我都用散步搪塞過去了。我故意顯得很正常,看起來她也沒在意,只不過在那段時間里我忍不住多跟王小梅親熱了幾次。所謂多,是和通常的次數(shù)相比較的。所謂忍不住,當(dāng)然是由于小院里那對野鴛鴦的催化。而且,我和王小梅親熱的方式也悄悄發(fā)生了改變,以前是楊柳扶蘇式的,現(xiàn)在是疾風(fēng)暴雨式的。不管是在衛(wèi)生間里,還是在沙發(fā)上,我突然就想要了,不由分說地去扒王小梅的衣服,而且一言不發(fā)。好在王小梅并沒有多少反抗的意思,甚至有時我發(fā)現(xiàn)她在偷笑。她為什么偷笑?難道她覺得這樣的方式很好玩嗎?后來她似乎逐漸習(xí)慣了這種方式,我扒她的衣服的時候,她也開始動手扒起了我的衣服。我們相互扒對方的衣服,上衣、褲子、內(nèi)衣,一件件地被扔了出去,沒有方向,像天女散花。
天啊,我們這不是在模仿小院里的那對男女嗎?
模仿就模仿吧,只要能夠快樂和諧,我不拒絕這種模仿。王小梅經(jīng)過適應(yīng)的過渡階段以后,好像也喜歡上了這種看上去有些粗暴卻充滿了激情的方式,她的積極性似乎被調(diào)動起來了。只有一次王小梅跟我翻了臉,我們正在衛(wèi)生間里快樂著,她放在臥室床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我抱住她,不放她走。
我說,梅,等一會兒再接吧。
等你媽個頭!
王小梅罵了一句粗話,用力推開我,往臥室里沖過去。
心理病人總是突如其來地給王小梅打來電話,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像某些恐怖片里一樣,電話驚魂。那些心理病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男人。特別是男人半夜給王小梅打電話的時候,作為丈夫,我難免有些不自在,或者不太習(xí)慣。一開始王小梅總要解釋一句,哦,病人的電話,沒辦法,他們才不管是什么時候呢。為了避嫌,后來她接聽這些電話時總要打開手機免提,讓我同時也能聽到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
……
女病人:我受夠了受夠了!我?guī)缀跻罎⒘耍?/p>
王小梅:慢點說,好嗎?
女病人:請原諒?fù)踽t(yī)生,我慢不下來。我請求你就讓我這樣說吧。
王小梅:那么,好吧,您請便。
女病人:他一天到晚跟我說不了十句話,他就像一個悶葫蘆。
王小梅:您說的他,指的是誰?
女病人:當(dāng)然是我丈夫。當(dāng)然是他,除了他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三腳也跺不出響屁來的人了!
王小梅:您沒談過戀愛嗎?我是說,跟您現(xiàn)在的丈夫。
女病人:當(dāng)然談過,我們談了整整八年。八年啊,連小鬼子都談哭了。王醫(yī)生,為什么要問這個?
王小梅:我的意思是,您婚前應(yīng)該了解他,如果性格不和,您怎么會跟他結(jié)婚呢?
女病人:根本就不是性格的事,婚前他像鸚鵡一樣能說會道,像百靈鳥一樣婉轉(zhuǎn)動聽,我們談戀愛的八年里他說的話就像黃河一樣滔滔不絕,不不,就像黃河再加上長江一樣,可是一結(jié)婚他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愿意跟我講了。王醫(yī)生啊,為了讓他開口說話我都去過好多次寺院燒香拜佛了。讓我算算我去過多少次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我他媽的也數(shù)不清到底多少次了。我真的數(shù)不清了,數(shù)不清了!
王小梅:請控制一下您的情緒。那么,你們有孩子嗎?
女病人:王醫(yī)生,為什么要問這個?
王小梅:我的意思是,如果沒有孩子的話,你們可以考慮離婚。
女病人:離婚?不不,我不離,堅決不離!
王小梅:為什么呢?
女病人:跟您說實話吧王醫(yī)生,我離不開他,根本就離不開他。我們性生活很和諧,他棒極了,就像一個咖啡廣告說的那樣。也只有在那種時候,我喜歡他不說話,我喜歡他埋頭苦干。我覺得那時候是不需要說話的,需要的只有體會。對對對,就是體會。說實話……王醫(yī)生,我要跟你說的實話關(guān)乎我的隱私,你能保證不泄露我的隱私嗎?
王小梅:我保證。
女病人:實話告訴你吧,我有過外遇,而且不止一次。但是,我敢發(fā)誓那些男人弱暴了,他們跟我丈夫比起來簡直就像高射炮與玩具手槍。不過說實話,我外遇是被逼無奈的,我的目的就是想找一個在那方面比我丈夫強的,起碼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甚至是稍遜一些的,然后就跟我丈夫離婚,然后再跟他結(jié)婚。可是那些男人真是讓我失望透頂,他們只沖到半道上就丟盔卸甲,落花流水了……王醫(yī)生,你有過外遇嗎?
王小梅:我……沒有。
王小梅說到這里的時候瞟了我一眼。我蜷縮在她身邊的床上,已經(jīng)裝著睡著了,其實我在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一只耳朵進,另一只耳朵出。不過,王小梅的這一句“我……沒有”卻留在我耳朵里了。
女病人:哎呀王醫(yī)生,你真是一個圣女。現(xiàn)如今連丑得像東施效顰里的東施那樣的女人都會嘗試個把外遇。你真是太不正常了。不不不,我是說你正常得再也不能正常了。不過,王醫(yī)生,你敢發(fā)誓你真的沒有外遇嗎?
王小梅沒有回答,她長時間地沉默著。
女病人:喂,王醫(yī)生,你在聽嗎?喂,喂喂王醫(yī)生,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操!
王小梅做了一個深呼吸:您好,我在聽。
這之后,我是真的睡著了,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王小梅把我搖醒的時候,床頭燈依舊刺眼地亮著,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二十八分了。顯然,這個盡職的心理醫(yī)生和她的女病人一直聊到現(xiàn)在。
王小梅說,接著做嗎?
我問,做什么?
王小梅回答我的是一個手勢,她把自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圍成了一個圈,然后把右手的食指插進了那個圈里。
我翻身將背對著她,咕噥了一句,算了,困。
4
現(xiàn)在來講向右拐的故事。
向右拐的故事也是那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約會的故事,只是換了一個女人,但它和向左拐的故事一點兒也不重復(fù)。我保證,它絕對是另外一個關(guān)于約會的故事。
好,十九點四十五分,那個男人從丁字的那一豎上走過來了。我正在我們家緊鄰著的那條街道對面那個公交站牌下等他。他從我面前走過去。等他走出五十米后,我尾隨了上去。他走到丁字路口向右轉(zhuǎn),我也跟著他往右轉(zhuǎn)。往右走了大概一千米,那個男人拐進一條名字叫正陽路的街道。
這條街道雖說不是太寬闊,但干凈整潔,綠化帶里綠草如茵,鮮花盛開,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都是新開發(fā)的住宅小區(qū)。這里和濕鞋街比起來,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一個被叫做城市的棚戶區(qū),一個被叫做城市的高檔住宅區(qū),一個是城市之瘡,一個是城市之臉。
有必要補充一點,就是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裝束。他去濕鞋街的時候是一身休閑打扮,T恤,牛仔,旅游鞋,隨便而自在;來正陽路就截然不同了,西裝,領(lǐng)帶,皮鞋,頭上打了發(fā)蠟,鞋上涂了鞋油,體面而鄭重。
在一個名字叫書香門第的小區(qū)前,那個男人沒有再像在濕鞋街57號那樣左顧右盼,而是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我緊走幾步和他縮短了距離。保安正想制止我,我朝保安做了一個“跟前面那人是一塊兒的”手勢,也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保安張了張嘴,又搖了搖頭,然后就隨我去了。小區(qū)內(nèi)都是二十層以上的高樓。我不由有些擔(dān)心,假如那個男人要去的那個單元在高層,我該如何在窗外觀察呢?除非我有蜘蛛俠那樣高超的攀墻術(shù)。還好,他去的是五單元的一層?xùn)|戶??蛷d外面是一個花壇,栽種著郁金香和一叢桂花樹,另外還有一種我叫不上名字的綠草,蓬勃而青翠,足有半人高。真是慚愧,我是搞植物研究的,卻認不得這種奇怪的草,也許是國外引進的品種吧。但不管它是什么玩意兒,卻給我的隱蔽帶來了方便。
我潛入花壇里,藏好自己。
謝天謝地,客廳的落地窗沒有拉上窗簾。
現(xiàn)在,一切準(zhǔn)備就緒,好戲即將上演。
按照我個人猥瑣的想法,這對男女必然又要演出一幕激情戲。理由有三:一是孤男寡女,豈能不食人間煙火?二是故事的主角之一,也就是那個男人,還是原來那個男人,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是乍看之下,故事的女主角與濕鞋街那個女人相貌十分接近,好像是雙胞胎,也許就是同一個人也說不定。我之所以說她們相貌接近而沒說她們就是同一個人,是因為我覺得這不太可能。同是一對男女,換著地方約會,這不是有病嗎?
閑言少敘,喏,開場了——
女人把男人引領(lǐng)到落地窗前,握手寒暄,然后在一張擺滿了茶具的寬大案幾兩邊的沙發(fā)上相對而坐。
女人問,您喝咖啡還是茶?
男人說,隨便吧。
女人說,那您喝咖啡吧,咖啡提神。我來茶。
突然一個聲音喊,且慢!停,停停。重新來一遍。這不是扯蛋嗎?一點兒都不接地氣,一點兒都不真實。
客廳里的那對男女聽到喊聲,瞬間定格。
我扭頭瞧了瞧周圍,夜色下的花木暗影婆娑,花木間的小路靜悄悄的,柔和的路燈寂靜地亮著,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誰在喊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嘴,雙唇緊閉著,顯然不是它喊的。我又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肚子,難道是我的腹語?正猶疑間,聽到另一個聲音又喊了起來。
誰在哪里喊停???是你是導(dǎo)演,還是我是導(dǎo)演?我看剛才就挺好嘛。各部門注意,開始!
那對男女聽到口令,又開始了親切友好的交談。
一時間,我有些神思恍惚。桂花濃郁的花香,有著迷一樣的魅力,夢一樣的睛蒙睛龍,既讓人心曠神怡,又令人昏昏欲睡。難道是這花香在作怪,使我產(chǎn)生了幻覺?我使勁搖了搖腦袋,試圖把幻覺趕跑。
那對男女交談甚歡。
他們已經(jīng)從最初的客套和拘謹中走出來,進入到談笑風(fēng)生的境界。他們有時進行著激烈的爭論,有時又擊節(jié)認同對方的觀點。
我很快就聽了進去,而且入了迷,他們談?wù)摰脑掝}正是我感興趣的話題,他們正在談?wù)撝膶W(xué)。那些學(xué)院派的植物學(xué)家攻擊我在研究報告中過度地使用文學(xué)語言,也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因為我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學(xué)愛好者。
那對男女從巴爾扎克、雨果、曹雪芹、托爾斯泰,談到到卡夫卡、??思{、馬爾克斯、莫言,從《人間喜劇》、《巴黎圣母院》、《紅樓夢》、《戰(zhàn)爭與和平》,談到《城堡》、《喧嘩與騷動》、《百年孤獨》、《檀香刑》。他們越談?wù)撛脚d奮。有時他們會情不自禁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邊走動,一邊揮舞著手臂,用以輔助或強調(diào)他們的語氣。男人說巴爾扎克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他們的現(xiàn)實主義只能再現(xiàn)現(xiàn)實,而無法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女人說對于你的這種高論我無法茍同,現(xiàn)實主義永遠不會過時,托爾斯泰式的宏大敘事讓當(dāng)今所謂的先鋒作家們汗顏,因為他們駕馭不了那樣的題材。男人說不是駕馭不了,而是他們不愿意駕馭,他們認為駕馭宏大敘事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就像駕馭一頭發(fā)了瘋的騾子一樣毫無意義。女人說現(xiàn)實主義貼近現(xiàn)實,它深刻描述和揭示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眾生相,而先鋒文學(xué)只是躲在自己內(nèi)心的小角落里,可憐巴巴而又自艾自怨地療傷。男人說真正的文學(xué)是從卡夫卡開始的,他用黑白兩種對比強烈的色彩,將人內(nèi)心最幽深處的東西剝離出來,放到太陽下面曝曬。女人說卡夫卡的作品讀來讓人產(chǎn)生沮喪和無奈的情緒,絲毫不能傳達給人正能量,而現(xiàn)實主義同樣能夠抵達人的內(nèi)心,他們杰出的心理描寫可謂入木三分。男人說無論如何,文學(xué)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提供給讀者一個精神棲息的家園,這個你同意嗎?女人說當(dāng)然,我舉雙手同意。有人說文學(xué)將要死亡,其實這種論調(diào)是站不住腳的,相反,物質(zhì)生活越是豐富,文學(xué)就越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因為文學(xué)實質(zhì)上關(guān)乎人的精神生活。男人說對,自從尼采提出上帝死了以后,作家肩上的擔(dān)子就更重了,他們肩負起上帝這個精神導(dǎo)師逝世以后遺留下來的責(zé)任。女人說是啊,當(dāng)今是個物欲橫流的社會,精神卻像私生子一樣膽怯地躲進了一個狹小的角落里,物質(zhì)像一條瘋狗,到處犬吠,撕咬著東躲西藏的精神。文學(xué)雖然制止不了物質(zhì)這條瘋狗,卻能為精神治療被咬傷的傷口。男人說你這個比喻既生動又精辟?,F(xiàn)在有些人窮得只剩下錢了,他們享受著最豪華的生活,卻大罵著這個世界沒意思,他們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
那對男女滔滔不絕。
我越聽越激動,幾乎在花壇里埋伏不下去了,因為我老想插話,加入到他們暢快淋漓的談?wù)撝腥?。但同時我又非常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和身處的位置,我就是個旁觀者而已。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那天晚上,回到家以后,我不停地跟王小梅說話,沒話找話,以發(fā)泄我在正陽路書香門第小區(qū)憋了一肚子的談?wù)撚?/p>
你怎么了?王小梅問我。
我說,沒怎么啊。
王小梅說,沒怎么怎么話這樣多?
當(dāng)時王小梅正在廚房里用高壓鍋燉湯,香氣四溢。她當(dāng)然不是在做晚飯,晚飯時間早已過了。我正好抓住這個把話題岔開,于是問她燉的什么這么香。
牛鞭。王小梅說。
我說,干嗎燉這玩意兒?腥氣哄哄的。
王小梅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說,難道這段時間你不應(yīng)該補補嗎?
這天晚上的做愛是王小梅主動的,她好像特別來勁。而我卻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被動地應(yīng)付著。在這期間,又有一個她的心理病人打來了電話。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讓她先接電話。
王小梅說,不理它,我們先來。
王小梅說著,在手機上給病人編寫了一條簡短的信息發(fā)了過去。為了顯示我們“正在做著的事情”的重要性,王小梅還特意讓我看了看那條信息:正忙,一小時后再打過來。
一個小時后,那個病人果然打來了電話。
其時我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鄉(xiāng)的邊緣拽了出來。這一次是個男病人。他的聲音低沉,悲傷,好像在某人的追悼會上致悼辭,就差沒有配上低回的哀樂了。
……
男病人: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決定給你打這個電話。
王小梅:您請講。
男病人:我強奸了一個女人,就在剛才。
王小梅驚得幾乎跳起來:什么?!
電話里的男病人痛哭起來,壓抑著悲傷,跟追悼會上的哭聲一個腔調(diào)。但王小梅一點兒也沒因為他傷心欲絕的哭聲而原諒他,她一反常態(tài)地對著手機大喊大叫著,態(tài)度果敢而嚴厲。
王小梅:告訴你,王八蛋,我看你是打錯電話了,你不應(yīng)該打給我,你應(yīng)該直接撥打110,投案自首!
男病人:王醫(yī)生,請你不要掛斷電話,聽我把話說完。
王小梅:我不想再聽你個雜種說什么!
男病人好像怕王小梅掛斷電話,突然改變了語速,飛快地說了一句:也許不算強奸。
王小梅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什么?!
男病人:因為我強奸的是我的妻子。王醫(yī)生,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吧。
王小梅:好吧,你說吧。
我聽了,有些忍不住想笑。這個男病人顯然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他敘述故事的時候竟然采取了倒敘的手法。有意思。且聽他如何往下說。
男病人:我和我妻子感情非常好。非常好你懂吧?
王小梅:我懂。
男病人:不,你不一定懂。沒有遭遇過美好愛情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王小梅:是嗎?
男病人:王醫(yī)生,請你不要介意。我說的非常好就是不是一般的好,不是一般的感情可以比擬的。我們之間有著廣泛的共同愛好和廣泛的共同語言。我們戀愛了八天,就閃電般地結(jié)婚了。不料婚后卻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
王小梅:是啊,只戀愛八天,婚后肯定會出問題。
男病人:不,不是因為戀愛時間短才導(dǎo)致的問題。本來我們打算戀愛四天的時候就結(jié)婚的,就因為希望相互之間有更多的了解,才拖到了八天。
王小梅:到底為何出現(xiàn)問題?
男病人:我們談?wù)摰囊粋€話題。
王小梅:什么話題?
男病人:性。
王小梅:哦。
男病人: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按照咱們中國的傳統(tǒng),洞房花燭夜是最激動人心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早早的就鋪床疊被了??墒牵移拮訁s給我倒了一杯咖啡,她自己倒了一杯茶,要我跟她談?wù)撘粋€話題。
王小梅:性?
男病人:對。那天我們從晚上八點一直談?wù)摰降诙煸缟习它c。
王小梅:天吶,洞房花燭,你們竟然談?wù)摿艘灰梗?/p>
男病人:不,從那天夜里開始我們一直談?wù)摰搅爽F(xiàn)在,我們整整談?wù)摿税四?。整個一個抗日戰(zhàn)爭。八年的談?wù)搩?nèi)容我不可能復(fù)述給你聽,我就簡單總結(jié)一下吧。她的觀點是,性是骯臟的,是人類精神沉淪最極端的表現(xiàn),男人和女人之間應(yīng)該建立一種純潔健康的感情關(guān)系,徹底清除掉性這個污染源。有人借口繁育后代而進行性活動,其實背后掩蓋的是縱欲享樂。我的觀點是,食色,性也,性愛和吃飯一樣,是人類的基本活動和基本需要,是天賦的人權(quán),適度的性愛不但可以帶給人快樂,也能增進男女之間的感情,性愛有時可以成為感情的潤滑油和加固劑。
王小梅:那么,你說服她了嗎?
男病人:不,我被她說服了。
聽到這里,我心里說,這小子慘嘍。不由笑出了聲。
王小梅拿食指擋在嘴前,噓了一聲。
王小梅:這么說,你們婚后沒有性生活了?
男病人:沒有,婚前婚后都沒有,一次也沒有過。
王小梅:那真是太遺憾了,你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男病人:不,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
王小梅:收養(yǎng)的?
男病人:不,我們自己的女兒。
王小梅張大了嘴巴:這怎么可能!
男病人:試管嬰兒。
王小梅:哦,是這樣啊。那么,缺少那個……我是說缺少性生活,影響你們夫妻的感情嗎?
男病人:不,恰恰相反,我更愛她了。我覺得她就像一個純潔高貴的天使。我自己呢,與她一比就太齷齪,太下流了。我雖然被她說服了,但我的身體不聽大腦的使喚,它經(jīng)常蠢蠢欲動,渾身燥熱。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上班也常常發(fā)呆,精力不能集中。我和我妻子都以為我患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于是我四處求醫(yī)……
我撇了撇嘴,忍不住說,有病的是他老婆。
王小梅捂住手機的送話孔,警告我,你再多嘴我就關(guān)掉免提了。
我趕緊表示閉嘴。
這時手機里傳來那個男病人的嗚咽,悲痛欲絕。
王小梅:請平復(fù)一下你的情緒,好嗎?
男病人:我沒法平復(fù)情緒。我真該死??!就在剛才,趁她睡熟的時候,我,我……
王小梅:你怎么了?
男病人:我強迫了她。她特別憤怒,我從來沒見她這么憤怒過。我跪在地上哀求她原諒,我說我實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身體就要爆炸了……
王小梅:她原諒你了嗎?
男病人:沒有,她抱著孩子連夜回了娘家。
王小梅:那可太糟糕了。
男病人突然提高了聲音,幾乎在聲嘶力竭地喊叫了:所以,我決定,馬上釗奄掉自己!
王小梅神色緊張起來:先生,你聽我說,我也許能夠治療你的心理疾病。請相信我,慢慢冷靜下來,告訴我你的家庭住址和常用通訊方式。
這一夜,王小梅反復(fù)開導(dǎo)著她的病人,直到我的眼皮打架,再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了……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的光景里,我繼續(xù)跟蹤著那個男人。有時是女人先到,她倒好了咖啡和茶,坐在靠近客廳落地窗的沙發(fā)上靜靜地等待;有時是男人先到,坐在沙發(fā)上望著窗外的景色出神——這時候我就要更加小心地隱藏好自己,否則就暴露了目標(biāo)。他們兩個好像都有房門的鑰匙。那么,這到底是男人的家還是女人的家呢?不可能是那個男人的家,因為我每次都是跟蹤著他從丁字街口的丁字的那一豎上走過來的,他的家應(yīng)該在那里。但是,如果是女人的家,男人手里怎么可能有鑰匙呢?正胡亂猜測著,那個男人開門進去,走近了女人。
我趕緊在花壇的草叢里換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把注意力集中起來。
他們今天談?wù)摰脑掝}竟然是關(guān)于嫁接的。
男人說嫁接雖然是我的業(yè)余愛好,但我對此非常癡迷。我最近打算把獼猴桃和西瓜嫁接在一起。到時候大家就能吃到像西瓜一樣大的獼猴桃了。女人說你的想法是美妙的,但卻是不現(xiàn)實的。男人說當(dāng)初嫦娥奔月只是神話,也是不現(xiàn)實的,可后來不也成為現(xiàn)實了嗎?女人說兩者不是一個概念,照你這么說,西瓜秧上不但可以嫁接獼猴桃,也可以嫁接母雞,到時候既不用防治瘟疫和禽流感,又不用喂飼料和添加劑,就可以在西瓜田里撿雞蛋了。女人說到這里忍不住笑出了聲。男人也跟著笑起來。男人說你這個想法可以拿政府杰出創(chuàng)意大獎。女人說科學(xué)是嚴肅的,不是開玩笑,西瓜和獼猴桃,一個是草本植物,一個是木本植物,兩者無論是在內(nèi)部組織結(jié)構(gòu)上,還是生理和遺傳上,都是風(fēng)牛馬不相及的,它們之間缺少親和力。男人說剛才你說的是缺少親和力,缺少不等于沒有,草本也好,木本也好,它們同屬于植物。女人說我覺得這一點你不要再跟我爭論了,我可是農(nóng)大畢業(yè)的。男人說你在大學(xué)期間選讀了嫁接?女人說不是選讀而是必讀。男人妥協(xié)地呵呵笑了起來,說怪不得呢,原來你是學(xué)院派,那我這個業(yè)余的就不好在這里班門弄斧了。
聽到這里,我有些替那個男人著急了,你怎么能夠輕易妥協(xié)呢?在科學(xué)研究上妥協(xié)是要不得的,堅持己見尤其重要啊。但同時我又為遇到了知音而興奮不已,這位仁兄竟然和我一樣想到了獼猴桃和西瓜嫁接的問題,如果嫁接成功,那將是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要是能取得他的聯(lián)系方式,我一定要找機會登門拜訪。
就在我分神的時候,那對男女又進行了更深入的討論。
女人說其實如今臨床醫(yī)學(xué)上的器官移植也屬于嫁接的范疇,只不過一個是植物嫁接,一個是人體嫁接,比如肝臟移植腎臟移植,等等。男人說是的,器官移植挽救了許多生命,它比植物嫁接具有更加重大的意義。如果更多的器官可以移植成活的話,那就更好了,比如腦移植。女人說目前還沒聽說過腦移植成功的先例,不過,將來誰能預(yù)料呢?男人說我對腦移植成功抱有很大的信心,我覺得只是時間問題。腦移植具有排他性,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因為其他器官移植同樣具有排他性,一樣需要配型。我現(xiàn)在正在研究的獼猴桃與西瓜的嫁接,和這種情形有些類似,雖然獼猴桃和西瓜分別屬于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但總能找到一種變通的方式使它們相互共生……對不起,盡管你是科班出身,我還是堅持自己的見解。女人說你太客氣了,但腦移植和其他器官移植的根本不同在于,大腦是人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決定著人的行為及其意志,如果腦移植成功的話,這個存活下來的人到底是誰?我的意思是說,假設(shè)是把甲的大腦移植給了乙,那么,這個人到底是甲還是乙?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就像克隆應(yīng)用于人類一樣會出現(xiàn)倫理上的問題,而不單單是科學(xué)技術(shù)領(lǐng)域的問題。男人說你的這種看法我不敢茍同,克隆和移植或嫁接不是一回事,克隆在某些方面更接近于復(fù)制,克隆是從甲復(fù)制出甲,甲1和甲2具有相同的特性,而移植或嫁接則是組合,甲和乙組合出的不再是甲或者乙,而是一個全新的丙,實際上丙是甲和乙二者的優(yōu)化。從這方面看來,移植或嫁接比克隆的意義更加重大,克隆更像是人類的游戲,魔術(shù)一樣把一張鈔票變出許多張同樣的鈔票,移植或嫁接則有著實際的利用價值,可以直接改良人類的品質(zhì),就像農(nóng)業(yè)科技領(lǐng)域培育優(yōu)良品種一樣……
照例,還是那個男人先走出了五單元一層?xùn)|戶。
五分鐘以后,女人也走了出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埋頭回想著那對男女關(guān)于嫁接的談?wù)?。無意之中,我跟蹤了那個從書香門第小區(qū)出來的女人。當(dāng)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徑直走進了我們家居住的小區(qū)。
難道她也住在這個小區(qū)?
5
在這里,我要做一個澄清。我先講了向左拐的故事,然后才講了向右拐的故事,這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似乎向左拐的故事是先發(fā)生的,向右拐的故事是后發(fā)生的。其實不然,實際上這兩個故事是同時發(fā)生的,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兩個故事是交叉進行的。我之所以把兩個故事排出了先后順序,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如果您還不明白,我就再舉一個更加精準(zhǔn)的例子好了,比如,假如那個男人去濕鞋街與女人約會是在某個月的1號,那么,他去正陽路與另一個女人約會的日期就是2號。然后,隔兩天,也就是隔了3號4號這兩天,到了5號再去濕鞋街與第一個女人約會,接著6號去正陽路與第二個女人約會。然后再隔兩天,也就是到了9號10號,再分別與濕鞋街的女人和正陽路的女人約會……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月有余。
在我跟蹤的一個月后,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有一次在濕鞋街的那個小院里,那對男女做完事以后,房間里的燈一反常態(tài)地突然亮了。
不要開燈!女人厲聲說。
隨后燈被關(guān)掉了。
很顯然,是那個男人打開了燈,女人關(guān)掉了燈。
然后兩個人有了一番簡短的對話。
男人說,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說一些話。
女人說,有什么好說的?
男人說,比如談一下天氣什么的,總比什么也不說強吧。
女人說,沒必要。
男人說,怎么沒必要呢?
女人說,有什么必要呢?
一陣沉默。
然后男人和女人像往常一樣間隔五分鐘分別從屋里走出來。
第二天晚上,在正陽路書香門第小區(qū),那對男女興致勃勃談?wù)撏昶鹕淼臅r候,男人突然從背后摟住了女人的腰。女人沒料到,似乎被嚇住了,她掙扎了一下,沒掙脫。男人的一只手趁機捂在了女人的乳房上。女人毫不猶豫,低頭在男人手上咬了一口。男人撒開手,疼得跳了幾下腳。
女人正色道,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男人陪著笑,說,我是跟你開玩笑的,瞧,你當(dāng)真了。
隨后兩人不咸不淡地先后離開了。
不過,這些微妙的變化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在之后的日子里還是一如既往地交往著,該怎么樣還怎么樣,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但也許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也許他們的心理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他們在裝著和過去一樣。他們故意裝模作樣。過去他們無論做什么都是真實而真誠的,現(xiàn)在他們的行為和語言已經(jīng)多少包含了表演的成分。
誰知道呢?
我又不是他們肚里的蛔蟲。
這天晚飯后,我照例跟蹤那個男人來到濕鞋街57號。
那個男人在門樓前左顧右盼了一下,快速進入小院。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左顧右盼了一下,緊隨其后進入院子。不過,這次男人進了院子以后沒有像往常樣進屋,而是站在院子里,掏出口袋里的手機打起了電話。電話是打給經(jīng)常在正陽路書香門第小區(qū)和他約會的那個女人的,因為從他們的通話中,我聽出那個女人指出他記錯了日期,他們的約會時間不是今天,而是明天。男人解釋說他明天可能要出差,所以提前了一天,而且他告訴那個女人,今天的約會地點不在正陽路的書香門第了,改在了濕鞋街57號。接著,他提出了一大堆改變約會地址的理由,那些理由聽上去都是正當(dāng)和必要的??磥砟莻€女人同意了來濕鞋街,因為男人在掛斷電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志得意滿的微笑。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今天這個男人手上多了一個鼓囊囊的口袋。
這個男人同時約來了兩個女人。
他要干什么?
我不由得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
這時那個經(jīng)常來這里的女人走進了院子。她只瞟了男人一眼,就一言不發(fā)地進了屋,隨即關(guān)上了房門。
男人沒有像往常一樣跟進去。
女人從里面將門推開了一道縫,臉擠在門縫里盯住男人。
你在等什么?女人問。
還有一個人沒有來。男人說。
他的話音剛落不久,院墻外響起了高跟鞋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
我正要往院門后躲藏,腦后卻挨了重重一擊。從鈍而痛的感覺上分析,那個敲擊物可能是板磚。我眼前一黑,意識迅速鉆進了一個深邃的黑洞。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意識才慢慢蘇醒,掙扎著從那個黑洞里爬出來。讓我驚異的是,我不是躺在那個雜亂的破舊小院里,而是躺在我們家臥室里柔軟舒適的大床上。王小梅的面孔逐漸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
第一句話我就問王小梅,告訴我,是誰拍了我的黑磚?
王小梅說,我。
我吃了一驚,問,為什么?
王小梅說,為了阻止你干蠢事。
蠢事?什么蠢事?
殺人。
怎么可能!
要不是腦袋上的巨痛阻止了我,我?guī)缀跆似饋怼?/p>
王小梅沒有多說什么,她把一個口袋扔到了我的胸口上。這個口袋我好像似曾相識,它看上去鼓囊囊的。我疑惑地打開口袋,從里面掏出了刀子、膠皮手套、碘酒、醫(yī)用酒精、臨床縫針、腸線、藥棉、嫁接夾、顯微鏡,還有一個臺燈。亂七八糟地擺滿了一床。我低頭瞅了瞅這東西,又抬頭望了望王小梅,眼睛里充滿了疑惑。
王小梅說,你要在濕鞋街57號那個小屋里,用這些東西搭建一個臨時手術(shù)臺,把一個女人的腦袋切下來,嫁接到另一個女人的脖子上。
這……我語無倫次。
王小梅把一個硬殼的筆記本遞給我,說,你自己看吧。
我打開筆記本——
人體嫁接試驗
試驗對象:1、女人甲;2、女人乙。
試驗地點:濕鞋街57號。
試驗所需器械及藥物:手術(shù)刀、膠皮手套、碘酒、醫(yī)用酒精、臨床縫針、腸線、藥棉、嫁接夾、顯微鏡、臺燈(沒有專業(yè)的聚光燈,代替)。
試驗操作流程:采用嫁接技術(shù)的插接法,以女人甲(正陽路書香門第小區(qū))的頭部作接穗,女人乙(濕鞋街57號)的身體作砧木,二者頸部成45°切面,術(shù)后縫合消毒。
試驗?zāi)康募耙饬x:嫁接不但可以應(yīng)用到植物之間,動物也同樣具有應(yīng)用價值,人體嫁接當(dāng)然也不例外。人無完人,人和人之間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差異,這種差異造成了每個人身上不同程度的缺陷。嫁接就是要使人體的部位重新搭配組合,以期達到優(yōu)勢互補,最大限度地利用各自的優(yōu)良品質(zhì)。此例試驗,尤其具有特殊價值,它不僅是肉體之間的重組,更是靈與肉之間的完美結(jié)合。
王小梅告訴我,我每次跟蹤的其實是我自己,或者換句話說,我跟蹤的那個男人是我自己的幻象和化身。濕鞋街和正陽路的那兩個女人其實也是同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王小梅。她同時扮演著兩個角色。濕鞋街和正陽路的兩套房子都是租來的。這一切都是我導(dǎo)演的,包括王小梅在濕鞋街的緘口不語和在正陽路的滔滔不絕。我當(dāng)時特別兇,王小梅不敢不依著我的意志行事。王小梅忍氣吞聲地按照我的旨意,被我塑造成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然后在兩個不同的環(huán)境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表演著不同的故事。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那個筆記本和那個預(yù)示著不祥的口袋,才知道我籌劃著要拿她做人體嫁接試驗。她不得不把我打昏。不過,她使用的雖然是板磚,但那板磚上是包裹著幾層棉布的。
王小梅說,親愛的,你這次病得太重了。
我憂心忡忡地問王小梅,我這種病以后還會犯嗎?
王小梅說,不知道。因為犯病就像犯錯誤一樣,不可預(y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