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譯
采訪者:斯拉瓦·謝爾蓋耶夫 (以下簡稱“С.C.”)
受訪者:肯納基·艾基(以下簡稱“Г.А.”)
С.C.:您也看到了,現(xiàn)在“先鋒文學”與“俄羅斯先鋒文學”——這些概念……是含糊不清的……亞歷山大·普羅漢諾夫的作品現(xiàn)在同弗拉基米爾·索羅金和葉戈爾·拉多夫的作品一起,都在Аd Marginem出版社出版。這真是質(zhì)的變化……
Г.А.:Аd……Marginem? 這是什么?
С.C.:一個旗幟鮮明的先鋒出版社。
Г.А.:是嗎? 有意思……
С.C.:您是怎樣看待別人稱您為“先鋒派”詩人的呢?
Г.А.:我不大喜歡這個詞。不喜歡它是因為,一方面這個詞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回答,我們用它來解釋一切不太明了的東西,另一方面——這個標簽賦予了我們騙子一樣的身份。就在不久前,一個聰明人,列夫·魯賓施坦①在某個地方曾講過:別人怎樣說我們,就永遠都會這樣。既然叫“先鋒派”,那完了,以后永遠都是這樣了。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時代、幾十年,而所有人講著同樣一個現(xiàn)象:先鋒派,先鋒派……法國從阿波利納爾時代、俄羅斯從赫列勃尼科夫時代就開始討論“先鋒派”、“自由詩”的問題,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還要將這些概念用于今天的現(xiàn)實——這是怪誕的……有人說過,俄羅斯就是永恒。在這里一切都變成了永恒。某種對永恒的迷信。永恒的問題。譬如:是先鋒派還是非先鋒?……(笑)諸如此類?,F(xiàn)在讓我來回答您的問題。您給我寫的問題是:“在今天,什么是詩歌?”(這時艾基的妻子加琳娜·庫波爾斯卡婭在談話過程中出現(xiàn),笑了起來?!?С.)詩歌是今天、昨天和永遠的永遠……詩歌永遠是詩歌。這有些同義反復了,但是……
С.C.:不只是詩歌?,F(xiàn)在產(chǎn)生了一種總體藝術(shù)邊緣化的感覺,我講的是這一點。
Г.А.:……她(指詩歌)存在著。她像雪一樣——永遠存在。融化了,流走了,但它……確實存在。她就是雪。詩歌在本質(zhì)上是不變的。她自我保全。至于詩歌發(fā)生了什么,則是另一回事了。在這個意義上,她沒有“今天”,也沒有“明天”或“昨天”。詩歌……(停頓)與死亡的問題聯(lián)系緊密。歌曲也一樣。普普通通的歌曲,大眾傳唱的歌曲……但詩歌與其聯(lián)系還要更緊密些。她濃縮精華,展示詞語在生死面前,在我們所謂的上帝面前,在不可言說的世界的創(chuàng)造力量面前是什么樣子;在這個意義上詩歌就是那種我們與死亡、上帝之間的聯(lián)系,是我們面對他們時所使用的語言,是一條線索,從我們這里一直延伸到“肇事者”,到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并將我們置于如此境地的造物主那里。這個造物主給我們幸福、喜悅,讓我們欣賞他以及自身,我們一方面感激他,另一方面又在向他求證,沿著這條路我們越來越深化了死亡的主題。對不起,我的話可能太過華而不實了,但是在詩歌里我們越來越意識到世界和創(chuàng)造者的存在。詩歌能耳語我們,給我一些關(guān)于死亡的表達來。死亡是這樣的東西,我們在死亡中與永恒達成和解。死亡是對永恒的希望,對于靈魂不朽的希望——不,這聽起來太虛幻,尤其是刊登在雜志上……是的,還有禱告。但是禱告是一件十分直接的事情,有沒有回應——這是另一回事了。而詩歌……在通往死亡和彼岸的道路上,她有時能給予……一種意識,正是這種意識構(gòu)成了現(xiàn)實存在……
詩歌能給出生活有意義的感受。她的具體性。樹葉沙沙響,接著人的眼睛閃爍著光芒,黃昏,或者是窗外的春光,詩歌被意義填滿,被某種……期待填滿,她指出了生活的意義和嚴肅性,這些性質(zhì)提升了我們,我們?yōu)橹畱n慮卻沒有察覺。我們只是到森林里去,散步,觀察,瞧這是世界,田野,樹,而詩歌能給出對此的思考……詩歌是一種手段和方法,如果你愿意,可以憑借她觸摸到世界萬物的實質(zhì)。
С.С.:那么……“在城市里”呢? 詩歌是不是演變成了普通的藝術(shù),今日之文學“在城市的條件下”僅僅在“書本”里,在……“作品”中,在用于寫作的紙頁上?
Г.А.:這是個復雜的問題。城市本身就是一本書。確實,不是所有的城市都這樣。我不久前到過巴黎。巴黎是一本大書。這一次我住在了市中心,巴黎圣母院旁邊。這是某種不可思議的整體……就仿佛是上帝呼出的一口氣,就是那樣的……完整性。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完整性。到處都是:某種已完善的東西進行著,接著是一個間隙,什么都沒有,灰暗地帶,虛空……在柏林也是如此,還有我鐘愛的城市維也納:你行走著,突然什么也沒有了。在巴黎沒有這種情況,這一次我有一個特別的感受,好像巴黎是由一百個歷史層構(gòu)成的。我們進過索邦神學院,我朋友讀過維庸,而這位作家曾就讀于索邦神學院。所有這些層面突然生動起來……我們的許多層面被徹底打斷。遺憾的是,這些東西已經(jīng)無法重建。那將會是矯揉造作的。
Г.А.:因此說,“為什么需要詩歌”。 20 世紀30年代末,弗洛伊德曾經(jīng)回答過羅素伯爵在名人之間進行的調(diào)查問卷。問卷中有一個問題是:“你是否相信,戰(zhàn)爭是可以避免的?”在這道題上羅曼·羅蘭和其他一些人回復了許多進步的信息……而弗洛伊德說,人類在其整個存在歷史中,只邁出過最意義深遠的一步:使野蠻暴力成為人類無法想象的東西。如果殺戮也變得那樣無法想象,那第二步也就完成了。弗洛伊德接著說,遺憾的是,這一步還沒有被人所意識到。應該為此努力,這毋庸置疑。至于說到殺戮的不可能性,這個暫且不談。在人類的內(nèi)部儲備著大量的侵略因子……關(guān)于詩歌必要性的問題……不管怎樣奇怪,詩歌也同樣是關(guān)于這的。這完全是存在主義應該研究的問題,是那些具有十分敏銳哲學視角的代表們該做的事……而突然有一天,“蘇聯(lián)文學”的代表、經(jīng)歷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維·阿斯塔菲耶夫說道,戰(zhàn)爭是臟污,是卑鄙齷齪的勾當。他完全是從另一條路上在談這件事的。不是從哲學道路,而是從最為普通的個人憂慮的路徑上發(fā)聲。我說這個是因為,詩歌的藝術(shù)應當十分有意識地參與進來,不是說像克里姆林宮墻外一匹公馬騎在另一匹公馬的身上,這是令人厭惡的;在我所喜愛的維也納,我就看不到這種馬背上的鋼鐵偶像……應該意識到——藝術(shù)和詩歌應該面對的是嚴肅的事物。我是在十分嚴肅地談這一點。因為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文學從事著庸俗的,凡人的事業(yè)。嗯,就像大家說的:契訶夫、托爾斯泰……而我們自己應該怎么生活?我們的周圍發(fā)生著荒謬絕倫的事情。
С.С.:您的意思是政治?
Г.А.:我指的是習慣。習慣!就像今天報紙上刊登的——急救車趕去救人,醫(yī)生卻被人殺害。這種事情成為了家常便飯……
在楚瓦什,四個世紀人們過著沒有權(quán)利,沒有金錢,沒有書籍(這一點真遺憾),沒有邊境意識,也沒有戰(zhàn)爭的生活。他們四個世紀沒有征戰(zhàn),和任何人都沒有。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在楚瓦什,農(nóng)村的兇殺事件簡直是百年一遇。這樣的事十分駭人聽聞,甚至于能代代相傳……
С.С.:您講的是哪個時代?
Г.А.: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甚至是十九世紀的一部分……政權(quán)只將布爾什維克送到楚瓦什去。甚至是伊凡雷帝也不需要這樣的狀況。楚瓦什被施洗,接著是募集貢品——就這樣……因此,在發(fā)生殺戮的、通往農(nóng)村的入口,豎了一支黑色的柱子,為的是經(jīng)過的人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什么,不進這個村子而另辟新路走過。因此詩歌、藝術(shù)也應該從事這種嚴肅的事業(yè)。
С.С.:那您覺得,藝術(shù)有沒有這種力量呢?
Г.А.:這要看是哪個人的藝術(shù)了。譬如保羅·策蘭②就有。策蘭可以同上帝爭吵……感覺上他承認上帝,但其實他不能與上帝達成一致,他不能理解:為什么你允許這些?——戰(zhàn)爭,大屠殺等等……他總是處于同上帝進行激烈辯論的邊緣……或者是另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在二十九歲自殺的塔德烏什·博羅夫斯基③。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待了兩年,他有一本書《告別瑪麗亞》就是講奧斯維辛的。在書里他講到,柏拉圖騙了我們,他向我們描述埃及金字塔的宏偉,奴隸制是不能被激賞的,這種宏偉是用可怕的代價換來的。他們倒不如將自己的法老丟進尼羅河里淹死!當我讀到今日的拉斯普京④,我不禁陷入絕望。我如此尊重他,而他們準備維護自己執(zhí)迷不悟的過去一直到底。我已經(jīng)不能容忍這一人民和解的迷信,這個迷信悄悄伴隨著大國力量的迷信,而所謂的大國力量已經(jīng)遠離他們“漂走”了……(沉默)這就是拉斯普京所從事的事業(yè),拉斯普京們的事業(yè)。我們,我的同輩人,都明白我們生活在什么地方,但所有人都帶著這樣的感覺生活——這一切還要持續(xù)三百年。
С.С.:不只是您這一代。我也是這么覺得。我還記得,1985年時我還堅信,一切都是牢固不破的。有人向我提到阿瑪爾力克的書(指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西方國家出版的安德烈·阿瑪爾力克的作品《蘇聯(lián)能撐到1984年嗎?》)時,我當時還覺得好笑。
Г.А.:畫家鮑里斯·茹托夫斯基說得好:不是善獲得了勝利,而是惡戰(zhàn)勝了自身。我們在這種權(quán)力之下,生來就具有了杰出的對抗技能。對我們來說,惡就集中在我們所反對的東西上。我們抱著某種希望,不管是什么樣的希望……我們夸大了我們的希望。因為惡好像是集中于一個點上。等到一切都崩潰的時候,惡變的無處不在,甚至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所有人都被傳染,問題立刻變得更加復雜了。原先還能清楚,應該和什么做斗爭,而現(xiàn)在……我二十年前就曾經(jīng)講過,俄羅斯是一個為福克納⑤而存在的國家。那他又在哪兒呢?這個??思{?關(guān)于這個可以得出很多奇幻的東西。而人們寫出了三十個繩結(jié)來。
Г.庫波爾斯卡婭-艾基:那普拉東諾夫呢?普拉東諾夫就是我們的??思{。
Г.А.:普拉東諾夫不是??思{……他更像是馬拉美……我們倆總是會偏離主題——言歸正傳吧。今天回憶起蘇聯(lián)政權(quán),先知傳統(tǒng)和救世主的情結(jié)在上升。很多人在這種氛圍里感覺相當好??傊?,這些東西立刻就與暴力、沙文主義(沒有這一點根本就寸步難行)聯(lián)系了起來,最有意思的是,他們開始證明,蘇聯(lián)體系十分正確,因為它把一切都“抓住”了。他們所有人都逐漸走向了這一點。我要講一點,看起來和這件事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沒有這一點我是沒辦法理解的……“9·11”之后我們每個人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那些十分虔誠的宗教徒可能要好一些,但總會多多少少有了些改變。因為這件事,我偶然從記憶深處拖出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一個“外國女人”來。那是尤涅斯庫⑥的一個長篇隨筆。他描寫了生活在瑞典小城圣佳林的我們的朋友們。插一句話,我們也在那個房間——在尤涅斯庫住宿的那個賓館住過兩次,睡過同一張床,真是搞笑……在這篇隨筆中他寫到:有一個恐怖分子,他為了殺人而殺人。后來就有些不可思議了:因為這個人不想承認死亡。他的潛意識在黑暗中拖著他,在他施暴的時候,慫恿他去殺人,因為那個時候,據(jù)尤涅斯庫所寫,那時候他覺得不存在死亡。因為死亡是由他來統(tǒng)治的,對他來說就沒有死亡!
С.С.:我很想談話之后聽您講這件事,但現(xiàn)在讓我們還是接著上面的說吧。您覺得,9月11日發(fā)生了什么?
Г.А.:我想引用不久前讀過的、哲學家米哈伊爾·愛普施坦在《新報》上的一篇長文章。他現(xiàn)在住在美國。我和他曾經(jīng)爭吵過,很久之前。這不重要。他應該是個有禮貌的人。他有一篇文章或者是訪談,很具有代表性。我被文章震撼了:他實際上對于這件事欣喜若狂。這篇采訪的題目是“恐懼——文明的更高階段”。因為在他看來,全面的恐懼就是一種更高的層次。他將這種更高階段稱為“集體恐怖主義”(хорроризм, 來自于拉丁語“horror”——“恐怖,恐懼”),并稱這一階段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來。
說起“9·11”的“思想”層面,我認為這種恐怖分子的“思想”最主要是與巨大的卑劣齷齪相聯(lián)系的。不是這樣嗎?……
С.С.:我正是想說這一點……離政治遠點兒吧……您在采訪和隨筆中經(jīng)常講,畫家們對您來說是拯救者,尤其是弗拉基米爾·雅科夫列夫⑦。為什么單單是雅科夫列夫呢?
Г.А.:問題在于,算起來,我和詩人們的關(guān)系不夠親密。我曾經(jīng)和斯坦尼斯拉夫·克拉索維茨基短暫交往過。我們兩個要好是因為,他那個時候在民族問題上是一個十足的社會主義者,我們在這一點上意見相投。他現(xiàn)在成了宗教人士,斯捷凡神父。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還在六十年代時我就清楚了:詩歌中應該更改一些東西。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該做些改變了……我對形式進行了探索……一切都在于,畫家總是走在最前列。法國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初的經(jīng)驗就表明了這一點,我們自己的也是。畫家們在探索的前方,并預示了詩歌以及——我覺得——普遍生活上的變化,作曲家也是如此。文學家和詩人們不知為什么總是落后。1959年,當我和雅科夫列夫相識的時候,他那時候是……怎么說呢……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天才。他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那個時候他總共只有百分之五的視力了,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顯現(xiàn)出梵高、蘇?、嗟奶刭|(zhì)來……他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就像卡夫卡那樣——善于預示,而不是胡亂杜撰。
С.С.:您指的是他的畫,還是他的言論?
Г.А.:嗯,他談吐也相當有才華,盡管只讀到小學三年級。他不會讀,但是所有該知道的,全都知道。
С.С.:你們是在什么場合認識的呢?
Г.А.:是因為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那時候有個克拉索維茨基小組,列昂尼德·切爾特科夫⑨在這個小組里,赫拉莫夫。還有一個利昂諾左夫小組,他們更早開始,也更有名氣。而我們是第三個小組——“瓦西里耶夫小組”,我這樣稱呼它。其中有十九歲的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他的爸爸是電影《恰巴耶夫》的監(jiān)制之一。我們倆1959年在利昂諾佐夫的奧斯卡·拉賓那兒認識。有這么一件事。我們分開去的,但回來的時候是一起。出門時,他對我說,我們可以一起坐車嗎?我同意了。他邀請我去他家里,他有一個年輕的妻子,總之他是個尤其英俊、又十分幸福的人。他順便問了我,您有喜歡的俄羅斯畫家嗎?我說,不知道,或許,費德托夫算吧……他又說,不,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當代的畫家。我說,沒有。他回答我,您馬上就有喜歡的俄羅斯畫家了。我想把他介紹給您。他有一幅肖像畫……充滿了悲劇精神的一幅畫。像大家說的那樣,雅科夫列夫表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如果說這種悲劇性能夠用色彩和形體來展現(xiàn)的話——只有雅科夫列夫能做得到。那是一種酣暢淋漓的悲劇。就是這幅1959年的畫(展示給記者)。于是我說,是的,這將是我喜愛的俄羅斯畫家。瓦西里耶夫回答道,我就知道。這樣,過了兩三個星期,我們見了面,他完全使我震撼了……
我當時給一個波蘭詩人維克多·沃洛施爾斯基寫信,講我為什么轉(zhuǎn)向了俄語寫作。很早之前,他在一個訪問中問了這個問題。我寫道,藝術(shù)對我來說屬于悲劇的范疇。我轉(zhuǎn)向俄語寫作是因為,用俄語可以表達得更為飽滿,而這種悲劇性就包含在俄羅斯語言之中。比方說,用楚瓦什語我就不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喜歡上雅科夫列夫是因為,這是一種裸露的、敞開的悲劇。在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晚上,他邀請我去咖啡廳,當時他帶了些錢,他決定請我吃東西,自己連酒都不喝……他開始講,藝術(shù)存在于其真實的顯現(xiàn)之中——這就是當你快要死了,需要再走最后一步卻怎么也完成不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應該坐下來創(chuàng)作。這些話當時讓我特別震撼。
С.С.:你們?nèi)チ四募铱Х瑞^,還記得嗎?
Г.А.:我記得清清楚楚,在普希金廣場上有一棟長長的房子,后來被拆除了,那棟房子的地下室就一個酒吧,旁邊就是咖啡廳。瓦洛佳·雅科夫列夫先到的,接著是茲維葉列夫,也是一個個性卓爾不群的人。他在我家里住過幾周。可以說是飄蕩不定。他沒有地方住,沒有房子,所以住在了我那里。一直到最后。和他相處很難。雅科夫列夫是我最喜歡的人,而這個人則完全是個怪人……還有畫家伊戈爾·烏洛赫。他是喀山人,現(xiàn)在住在莫斯科??傊囆g(shù)家們給我展示了一條發(fā)展的道路,必須尋找新語言、新形式。他們在尋找著,音樂家也是如此。首推的是安德烈·沃爾康斯基⑩,然后瓦列金·西里維斯特羅夫,我很喜歡他,還有古巴伊杜琳娜。
С.С.:這是哪個年代呢?
Г.А.:我和安德烈在1956年相識,我們之間的愛和友誼則開始得晚一些,也是從1959年起。1973年他離開了俄羅斯。音樂家們又一次成為創(chuàng)新探索的典范,又一次……但是在我們的時代,就連赫列勃尼科夫也談不上多么新穎了,已經(jīng)需要一些其他的東西了。我不久前在摩洛哥參加一場詩歌會議,有人問我:將來詩歌會是什么樣子,您怎么看?……我對他們說,我想,將來的詩歌應該是……未來主義詩人,赫列勃尼科夫、克魯喬內(nèi)赫等人想要從詞語中擠出一切東西,他們將語言看作實物。他們認為,問題在于將詞語本身替換掉,就是那種所謂的“無意義語言”……創(chuàng)造新詞。我覺得,現(xiàn)在問題已經(jīng)不在于此了。
問題在于,今天的詞語僅僅被理解為邏各斯的詞語,在詩歌中的作用越來越微弱。詞語充滿了……韻腳——這是顯而易見的。韻腳現(xiàn)在常常像是記號一樣。韻腳應該是它本來的樣子……我在摩洛哥講過,問題是詞語應該重新,或者以一種新的方式建立空間,并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蛟S,也和時間進行相互作用。我說——或許……因為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詞語本身什么也做不了,它是死的,它無能為力。只有在它發(fā)生作用時,它才開始工作。我開始強調(diào)這樣一種觀點:在從事詞語工作時,一切都取決于,你讓這個詞語與其他詞語之間產(chǎn)生了怎樣的時空關(guān)系。就像加利亞說的,她在教堂里感覺很好,我曾有過一段時間,工作不下去,寫不出東西,于是我和她一起去了教堂,但我在里面感覺并不舒服。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們在教堂里是怎樣以一種共同的狀態(tài)彼此產(chǎn)生聯(lián)系。于是我寫了一首詩,名字是“人民即教堂”:“心靈,就像蠟燭,彼此照亮?!蔽覜]有開玩笑,我想的根本不是一首單行詩,而是一件龐大的東西。(笑)在其中有它自己的尺度。在這首詩里名稱做著自己的事兒,接著是簽字“2002年1月6日,索切爾尼克,拉馬施科瓦村”,這一部分同樣算詩歌文本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一切都做著同樣的事兒。我這是打了個最簡單的比方。在我的那本厚厚的新書(《遠距離談話》,圣彼得堡:里穆布斯—普列斯出版社,2001)里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果詞語沒有被變形——也就是那種不能用來做任何事、但本身又處于某種空間和聯(lián)系之中——它將會在自己周圍重建一個新的空間,假定就是心靈秩序的空間。另一方面,可以說詩歌可能是任意的樣子。以及有確定計劃的散文。以及行動。我不只是想開玩笑,還是出于嚴肅,寫下了那些“柏林光文字”。其中的有些東西可以用來做成光的廣告……這看起來像是游戲或者玩笑。但這根本不是游戲。這是詩嗎?……我想是的。
不只是我一個人這樣想。馬上將會出版一本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書,很有意思。他和我有相似的觀點(特朗斯特羅姆的雙語作品于2003年在莫斯科出版——С.С.注),法國人也有這種觀點,米歇爾·德基?,還有德國人……
不同的國家都在進行創(chuàng)新的探尋,一些人依賴于另一些人,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馬列維奇?,對于其他人可能就是另一些人,但沒有這些,沒有探索——是不行的。不,當然可以,但——也可以說是不行的。有意思的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對于一些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東西——我卻弄不懂。有時候——他們根本不能理解,存在著一種總體上侵略性—親傳統(tǒng)的立場,盡管問題已經(jīng)不在于此了……
С.С.: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哪些人能讓您記?。?/p>
Г.А.:我很喜歡葉蓮娜·施瓦爾茨?。我非常喜歡她,我覺得她現(xiàn)在是最有天賦的。伊萬·日丹諾夫?也是,對我來說,他就是個神奇的人,一個隱匿的天才,還有阿伊茲恩別力?。
我喜歡和他交流,也非常喜歡他的詩歌。還有一些人,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С.С.:您對電視感興趣嗎?政治,新聞,這些您都關(guān)心嗎?
Г.А.:當然了,不然怎樣。要知道,這是我們生活的條件……
С.С.:能夠繞過這些嗎?不去注意它們。因為大體上來說,一切都是明擺的。
Г.А.:照您說來,譬如報紙,那確實是這樣??墒俏溢姁鄣牡腋姑刻煸绯慷际菑膱蠹堥_始。讀得津津有味。那為什么我不能讀呢?
С.С.:但他讀的或許不是“蘇聯(lián)報紙”吧。這里都是具有破壞性的東西,這些新聞,關(guān)于車臣的采訪,無窮無盡的官僚斗爭,杜馬……這些在您的詩歌里完全沒有體現(xiàn)出來。
Г.А.(沉默了一段時間):斯拉瓦,這是個嚴肅的問題。要所有的都知道,都清楚才行……
С.С.:為什么呢?
Г.А.:因為,這都是發(fā)生在人們身上的事……作為一個人,我應該記住并且明白,我生活在哪里。因為社會在飛快地變化,不只是現(xiàn)在,大人們就像孩子一樣,不知不覺就陷入了蒙昧無知的狀態(tài)……我在這世上生活,就應該記住并且明白一些東西。至于說在我的詩歌里少有反映,這個……(沉默)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麻木,對于很多東西都不能作出回應,對于那些更早發(fā)生的東西,當然,回應得就更充分一些。
С.С.:那這種麻木是全世界都這樣,還是只有我們才有?
Г.А.(停頓):您知道,“消費社會”——要知道這是他們最先提出來的,并且已經(jīng)說了很久了。而我們才剛開始說。我們的狀態(tài)是一種不清晰狀態(tài)。在我那個時候,所有發(fā)生的事都是清晰的,因為,說實在的,沒有什么需要弄清楚的??墒乾F(xiàn)在整個世界文化都涌現(xiàn)出聞所未聞的大量新事物,就是最近八十年都沒有出現(xiàn)這么多新事物,所有的東西都需要研究考察。蘇聯(lián)時的審美延遲也表現(xiàn)出來了。專制主義極其喜歡古典的形式。勃列日涅夫喜歡它們。這一切都在發(fā)展,并且是帶著侵略性的發(fā)展。
就在六七年前,我們?nèi)ニ_馬拉,伏謝沃洛特·涅克拉索夫第一次在那里面對眾多觀眾朗誦詩歌。他們一開始什么也聽不懂。但是慢慢地,我親眼看到,人們開始“進入”了他的詩歌中去,理解了……我在八十年代末朗誦的時候,有時也會有人走到跟前,悄悄地問:您也寫韻腳詩嗎?現(xiàn)在這樣的人,謝天謝地,已經(jīng)沒有了。是的,聽眾也少了……還有一個明顯的現(xiàn)象——列夫·魯賓施坦,所有人都愛戴他。這幾乎讓我想起了契訶夫,我對他說些什么,他就會靦腆起來……當魯賓施坦朗誦時,已經(jīng)沒有人去考慮,這是不是一個詩人了。所有人坐在那里,欣賞著。他們已經(jīng)理解了,是的,詩人,是的,詩人也可以這樣。我認為,在俄羅斯,那個暴力和習慣于臣服的時代已經(jīng)終結(jié)……
С.С.:您覺得已經(jīng)終結(jié)了嗎?
Г.А.:是的,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С.С.:那您覺得,它會不會死灰復燃?
Г.А.:不,不可能。那就有點半生不熟,不倫不類了。那將會是丑陋—臟污的,令人絕望的。但是政權(quán)已經(jīng)預料到了這一點,她(指政權(quán),譯者注)小心翼翼,或許,他們會拖著她朝那個方向去,但他們已經(jīng)猜到,這是不可能的了。那個對于全人類的專制制度的時代已經(jīng)大體結(jié)束了。是的,結(jié)束了。但問題也在于這一點,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而有些人又希望它繼續(xù)下去。這樣他就會成為最高權(quán)威。俄羅斯是有力的,偉大的(盡管存在著貧困),而周圍都是敵人、嫉妒者……
并且,盡管他們清楚,應該小心翼翼,但總還是將它拖向那個方向。但這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老古董了。老古董,一般來說,現(xiàn)在會強有力,但將來他們終究是要走向滅亡。
譯者注:
①列夫·魯賓施坦 (1947— ),俄羅斯詩人,散文家。
②保羅·策蘭(1920—1970),德國猶太裔詩人,寫作有《死亡賦格》等著名詩歌。
③塔德烏什·博羅夫斯基(1922—1951),波蘭詩人。
④拉斯普京(1937— ),俄羅斯作家。
⑤威廉·??思{(1897—1962),美國作家,意識流小說代表。
⑥歐仁·尤涅斯庫(1909—1994),羅馬尼亞及法國劇作家,荒誕戲劇代表人物。
⑦弗拉 基 米 爾·雅科夫 列 夫 (1934—1998),俄羅斯畫家,“非官方藝術(shù)”的代表。
⑧柴姆·蘇?。?894—1943),法國畫家,作品有《剝了皮的公牛》、《卡尼列風景》等。
⑨列昂尼德·切爾特科夫(1933—2000),俄羅斯詩人,翻譯家。
⑩安德烈·沃爾康斯基 (1933—2008),俄羅斯著名音樂家,指揮。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1931— ),瑞典著名詩人,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米歇爾·德基(1930— ),法國詩人,詩歌批評家,狄德羅文學獎獲得者。
?卡西米爾·馬列維奇 (1879—1935),俄國畫家,至上主義藝術(shù)奠基人。
?葉蓮娜·施瓦爾茨(1948—2010),俄羅斯女詩人,列寧格勒非官方文化的主要領導者之一。
?伊萬·日丹諾夫(1948— ),俄羅斯詩人。
?阿伊茲恩別力(1948— ),俄羅斯詩人,文學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