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因果關系
王新梅
兩天后,她又后悔了,畢竟這個男人比前面幾個強多了,人不是太難看,老婆也不在身邊,關鍵是有錢。她試了新買的衣服,對著鏡子,斜著下巴笑了,好像那個男人色瞇瞇地看著她時她反射回去的笑。她點了根煙,醞釀了下情緒,然后拿過手機,鑲滿水鉆的指甲一下一下把那幾個字敲了出來。
張丹麗那天情緒不好。雖然早晨丈夫喊了她一聲“親愛的”。快五十歲的女人了,男人有心情喊這幾個字自然很好??伤缓茫驗閹滋烨罢煞蛏蠋臅r候,不知哪根神經(jīng)啟動了,她偷看了他的手機。
那天吃過晚飯,張丹麗拾掇著冬天的毛衣等丈夫從衛(wèi)生間出來。飯后散步是他們多年的習慣。就在這個時候,張丹麗聽到“嗡”的一聲悶響。丈夫的手機設置了震動,來了消息后在桌子上抽搐了一下。要是坦坦蕩蕩地響一聲也就罷了,偏這么偷偷摸摸地嗡一下。張丹麗自然聯(lián)想到了單位里那是非女人耳語時發(fā)出的聲音。那女人是其他科室的,和張丹麗科室的一個女同事關系很好,隔三差五地來她們辦公室一趟,沒啥正事,就是倚在那同事的桌子上說閑話。每每說上幾句,她就會向女同事側了上半身,偏過頭,提起一個手掌,弓成斗狀,遮住彼此的嘴和耳朵竊竊私語起來。張丹麗就在那個時候開始
分神了。她的聽覺甚至更為靈敏起來,她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干著手里的工作,耳朵卻在半空中捕捉著。偶爾也會聽到一個詞兩個字,間或鼻腔音的嗯哼聲。張丹麗后來想,要是手機光明磊落地發(fā)出響聲,自己也許不會好奇。她掃了一眼衛(wèi)生間緊閉的門,抓過手機。那是她第一次看丈夫手機上的信息。丈夫是一個單位的副局長,會多,設置震動也是常有的事。丈夫也從來不看她的手機。像一條協(xié)約,這種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行為,誰也沒先開頭。張丹麗點開了信息,一看心里就陰云密布了?!坝H愛的,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傻子都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衛(wèi)生間里傳來嗤嗤拉拉的聲音,丈夫在翻看報紙。她呆站了幾秒,腦子紛亂。只是幾秒,張丹麗做了她后來也不知道對錯的決定。她刪除了信息,將手機放回原位,人退回沙發(fā),繼續(xù)著剛才的工作——把一件毛衣上蹭出的毛球一個個摘掉。
幾分鐘后,張丹麗和那個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的人一起在半黑的黃昏散了步,和他說了白天發(fā)生的事,并也像以前那樣聽他說了單位的事。張丹麗那天說得很少,男人的話也像風一樣刮走了。張丹麗什么也聽不進去,她腦子里都是那個電話號碼和那句“親愛的”。
她偷偷地哭了幾次,她不知道自己能忍幾天,未來的生活會發(fā)生什么變化。就在她一個人無力地陷入痛苦的深淵時,丈夫那天早晨莫名其妙地喊了聲“親愛的”。她呆到原地,很早以前他也喊過,可現(xiàn)在——這簡直就是個笑話!她終是什么也沒說,定定地望了他兩眼。
丈夫走后,張丹麗又哭了一次。她再也不好意思請假了。她用冰袋敷了下發(fā)紅的眼睛,精神恍惚地向單位走去。路上她想好了,要把這些心事找個可信的人說說。父母不行,上大學的孩子也不行,幾個朋友掂量來去也覺得不合適。給誰說呢,必須倒出來一些,難過壓迫著她的心臟,要讓她喘不上氣來了。只有李夏了。李夏是張丹麗的閨蜜,都說單位里只有利益沒有友誼,可她們彼此信任,無話不談,形同姐妹。她想直接去找這個發(fā)信息的女人,可這個女人是誰她不知道,只有一個電話號碼。她打算好了,要去電信公司查出來,下一步呢?她要和李夏商量。
李夏不在,說是到女兒學校去了。她回到辦公室開始干活,制作表格、統(tǒng)計數(shù)字、上報小結,想讓忙碌消解痛苦。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來了。女人抱著胳膊站在對面。早晨妝容都在,是女人一天里最精致的時候,女人嘴唇的紅色完好無損。那“紅色”果真是閑不下來的。張丹麗干著活敷衍著她,先是說春天變幻無常的天氣,又說了窗臺上的花,還說了減肥。張丹麗說每句話都很小心,機關里要遵循的原則之一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女人是單位的是非精,要是讓她知道一點兒什么,就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女人果真發(fā)現(xiàn)張丹麗的眼睛腫了,關心地詢問?!白蛱炜戳隧n劇哭的?!睆埖愄痤^故作害羞地說。她正想著怎么回答女人有可能會問的電視劇名字時,女人踮起腳尖,貓一樣地從對面繞過來靠近了她。離她的身體有三十公分的時候,女人側過來半身,將右手弓成斗狀貼緊了張丹麗的腦袋——像之前她許多次看到過的一樣。張丹麗心里動了下。之前戒備這女人,這女人八成也是知道的,但從來沒這樣靠近過她。張丹麗呢,不稀罕,她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態(tài)。但就在那一瞬間,張丹麗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討厭這樣的靠近——以便知道一些機關的秘密。伴著一陣陣熱浪和熱浪吹進耳朵引起的不適感,她果真知道了一個秘密——李夏沒有在領導面前推薦她張丹麗當她們小組的優(yōu)秀,推薦的是王志國。如果說前半句張丹麗還算平靜,后半句,她的火氣就克制不住地躥上來了。去年他們四人是機關第一批被派到社區(qū)的工作組。一年期滿回來后,為鼓勵大家,領導讓組長李夏推薦一個優(yōu)秀出來。作為其中一員的張丹麗,隱約知道這事,但沒太往心里去,組長是自己的好朋友,還能虧
了自己?可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雖然自己去年做手術請假太多是沒有評優(yōu)資格的,可王志國就更沒資格了。張丹麗掩飾著怒氣思慮著:怪不得李夏這兩天對我這么好呢,昨天還約著一起吃飯。她幾乎不懷疑消息的準確性,由著怒火熊熊燃燒起來。自己一把年紀了,要不是去年生病做手術,自己也是認真工作的。那個王志國,雖然有所謂的全勤,可每次來工作組幾乎靠手機打發(fā)時間??磸埖惿鷼饬?,那女人將屁股倚在桌子上繼續(xù)打抱不平:“你好歹還干了一堆事呢,憑啥優(yōu)秀就給了他了?你張丹麗可以不評,但評了那個人就對你不公平?!迸嗣烤湓挾枷癜彦F子戳到了張丹麗的心上,說完還拍了下張丹麗的肩膀,表達著安慰和同情。是這樣的,她一點兒也沒說錯,連旁人都知道,你李夏不是讓別人看我的笑話嗎?張丹麗越想越覺得不舒服??偠灾?,又有一個人背叛了她,連閨蜜都背叛了她。
那女人一走,張丹麗拿過手機撥了李夏的號碼,果真消息屬實。張丹麗一肚子的火氣很快就變成一枚枚炮彈發(fā)射出來:“我咋了?我就那么糟糕,連那個人也比不上嗎?!你會當官呀,你不是看不起別人偷偷摸摸的嗎?你不是公平得很嗎?你背著我做了這么黑暗的事情,虛偽無恥!”張丹麗把李夏臭罵了一頓。手機那邊李夏還在解釋什么,她就氣憤地結束了通話。
一頓發(fā)泄后,張丹麗燃燒的身體終于平靜了一點兒。隨后,她反應過來,也許自己的火發(fā)得實在有些大了。哪來的這么大的火,她當然知道。天都要塌下來了,我已經(jīng)這么倒霉了,你怎么可以像別人一樣欺負我?
那天早晨,李夏特意請了假。在路上,她一直在醞釀情緒。想起女兒小學中學成績都很好,那時候作為一個家長,她臉上多有光呀!去開家長會她都是被頻頻夸贊的,有一次還在年級家長會上做了教育孩子的報告。報告完了后,一群家長圍著她取經(jīng)。孩子喜歡上網(wǎng)咋辦?你們家孩子都看啥書?——儼然一位非常成功的母親。可現(xiàn)在,今非昔比,李夏是作為一個差生家長來和老師溝通的。她怎么也找不到坦然從容的感覺。一路上她心思復雜,一遍遍捋著和老師的交流提綱。
女兒最近成績下滑厲害。在家里她看不出來有什么不良現(xiàn)象,和以前一樣聽到鬧鐘響起床讀書學習吃飯。應該也沒有早戀現(xiàn)象,不像別的女孩子都知道化妝打扮了??珊⒆有愿衩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脾氣大,也不怎么說話了。當然也沒時間說話,要寫的作業(yè)太多了。她有點看不懂孩子,看不懂也就不知道該怎么教育了。昨天晚上她和老公商量找老師交流交流,了解一下孩子在學校的情況,看看老師有什么妙招。
還好,很順利,班主任正好在,并且情緒看上去不錯??醇议L來了,她迎過來把李夏帶到旁邊的資料室。剛說了兩句,張丹麗的電話就來了。她毫無防備地迎接了張丹麗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
被最好的朋友毫不留情地諷刺挖苦,李夏氣得全身顫抖。她開始是解釋,后來是爭辯,隨著張丹麗炸彈一樣的怒火,李夏也啟動了爭吵模式。就那樣當著老師的面,剛剛還謙和優(yōu)雅的她立馬變成了另一個人。而就在這之前,李夏對班主任說,孩子的脾氣大得很。
后面可想而知。班主任被晾到了一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沖著電話越來越暴躁的李夏。
“張丹麗簡直瘋了,簡直不可理喻!”她掛斷電話,一回頭,班主任已經(jīng)走了。
能白頭偕老的夫妻不多,事實上,能白頭偕老的朋友也不多,氣憤之余,李夏得出了這個結論。和張丹麗好了這么多年,中間也經(jīng)歷過女人之間的嫌隙和誤會,但那都不算什么。相反,她
一直以為那些小吵小鬧就像要上路的新車開始的磨合一樣,是為了更好而有必要存在的。她倆都以為她們的友誼是能白頭偕老的。
和老師說了什么,李夏都不記得了。她滿腦子都是張丹麗的埋怨,夾槍帶棒含沙射影地諷刺和挖苦。想象著電話那邊張丹麗暴怒的臉,那句句都帶著恨意的話迅速地在李夏的心里落地生根。和張丹麗的友誼算是到此結束了,李夏下定了決心。
優(yōu)秀的名額不是沒想過推薦張丹麗。平心而論張丹麗也是認真的,可這個優(yōu)秀,張丹麗確實不能拿。第一個原因也是主要的原因,張丹麗去年請假一個多月;二來,優(yōu)秀名額給另一個人也是領導的意思。領導有些不好意思地暗示她,這王志國是他同學的妹妹的老公,昨天同學專門來求情。好在有文件規(guī)定,請假一個月以上的不得評優(yōu),李夏也就理所當然地心安理得了,還反過來安慰了領導?!皼]事,張丹麗的假在那放著呢,我給她解釋?!彼f這話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為難。她不是大義滅親,她真是這樣想的。張丹麗請假多那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再說張丹麗也不會在乎的,她認識的張丹麗要比單位許多女人清高。李夏就喜歡張丹麗這副超脫的清高勁兒。
領導長舒了一口氣,臨出門時拍了下李夏的肩膀。領導年輕時很帥,現(xiàn)在人到中年更有男人味。因為感激,此刻眼神看上去深情款款的,竟有點像李夏喜歡的一個歌星。恍惚之時,領導突然傾斜了上半身靠近她。李夏甚至聞到了領導身上好聞的香水味道,嬌小的她半個身子就在這英俊的面孔之下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只見領導右手五指并攏成斗狀,象征性地舉在半空,用近似溫柔的語聲說:“給張丹麗解釋時不要說這是我的意思?!崩钕恼讼拢S即反應過來,順著領導的溫柔語氣回答說:“好的?!?/p>
從領導辦公室出來,李夏還沉浸在領導溫柔的眼神和口氣中,心里想,以前老公也是有這樣的溫柔的。路過張丹麗辦公室,看到她正手腳麻利地分檢一堆檔案。她旁邊就是王志國的辦公室,王志國不在。這家伙膽大皮厚,翹班是常有的事。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李夏突然發(fā)現(xiàn)告知張丹麗的事情也許沒那么簡單。她想著哪天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張丹麗,她會理解的。
世上最措手不及的是你什么雨具也沒帶,突然就來了一場雨,就在李夏猶豫著用什么樣的口氣和理由告訴張丹麗以便達到最佳效果,取得張丹麗的理解時,張丹麗發(fā)怒了。不僅突然下了雨,還是場瓢潑大雨。李夏只覺得自己被大雨從頭到腳澆了一頓,狼狽尷尬又氣憤!是的,氣憤,張丹麗你自己咋不反思一下,請那么多天假能評你優(yōu)秀嗎?說話那么刻薄,就差罵臟話了。
回到家后,丈夫還沒回來,李夏不僅沒有吃飯的胃口,也失去了做飯的力氣。那么多年的友誼,今天變成這個模樣,她甚至不敢相信剛才的爭吵真的發(fā)生過,簡直像場噩夢。李夏陷入煩躁中,在沙發(fā)上胡思亂想著。
女兒回來了,面無表情地看了眼母親就鉆到自己的房間了。過了一會兒,孩子重重的腳步聲劃過客廳。李夏知道孩子在看魚。養(yǎng)了兩年了,三條財神兩條地圖,肥肥大大的。女兒上高中后,好像對許多東西都不感興趣了,唯獨關心著這幾條魚,每天都會看一會兒??呆~的時候,李夏才能看到女兒臉上舒展和輕松起來。
女兒沒注意到母親的神色不對。除了學習,她最關心的是魚。和以往一樣,她不會察覺母親的不高興。她上初中時,成績優(yōu)異,對自己的未來和父母一樣有很高的期許,考個好大學,出國留學,找個好工作,掙了錢后在父母喜歡的城市買個房子,把父母接來住在一起。那個時候的孩子有夢想有朝氣有孝心,可自從上了高中,他們才知道,以前太天真了。這所最出名的高中集合了全省中考成績最好的孩子,每
個孩子都是一臺功能優(yōu)越完善的學習機器。像是一個身體單薄的人和一群身強力壯的人在爬山,女兒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數(shù)理化科目女兒常常聽不懂,幾次月考都不及格。因為已經(jīng)是高中的孩子了,老師的喜好也很明顯,學習好就一切都好,學習差就千瘡百孔,渾身缺點。原本自信的孩子慢慢變得自卑起來。
看著疲憊不堪的女兒,李夏也常常糾結,是順其自然還是再加倍努力?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應對未知的以后,像所有的家庭一樣只有寄望于高考。女兒漠視了她的勞累和不快不是第一次了。李夏一次次原諒了女兒,不原諒又怎么辦?唉!她嘆了口氣,振作了精神,開始做飯。
女兒開了氧氣的開關,喂了幾粒魚食,小臉貼在魚缸前,專注地看著嬉戲的魚。“地圖”和“財神”吃了食在水里快活地舞蹈著。魚的快樂感染了女兒,她木訥的臉上浮出笑容。女兒常說魚是有靈氣的,和小狗小貓一樣都是通人性的。女兒喜歡魚,魚也喜歡她。說來也怪,缸里的幾條“財神”和“地圖”看見女兒的表現(xiàn)就是不一樣,興奮得上躥下跳,大尾巴滑出優(yōu)美的弧度。有時女兒會說,“媽媽,你看魚給我跳舞呢?!薄皨寢專憧呆~給我笑呢”。女兒會目不轉睛地盯在魚身上,而李夏的目光全部在女兒微笑的小臉上。
李夏真的相信,魚的記憶絕對不是傳說中的七秒。
吃了晚飯后,丈夫才醉醺醺地回來。上面來了人,他們剛接待完。她本打算告訴丈夫和張丹麗吵架的事,可還沒說完,他已經(jīng)歪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魚缸換氧停止后,客廳里迅速安靜下來。女兒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里學習。身旁的丈夫獨自進入夢鄉(xiāng),留給李夏的是酣睡的呼聲。想起這一年里自己在工作組作為組長受的氣,想想張丹麗的不理解和今天她近似潑婦似的指責,李夏在床上翻來覆去。
直到天就要亮的時候,李夏才沉沉睡去。
等睜開眼,天已經(jīng)大亮。她們全家都要遲到了。今天是月考的最后一天,女兒連飯也沒有吃,就氣呼呼地走了。
丈夫也忘記昨天夜里李夏愁眉苦臉地說了什么。他酒氣未散,埋怨著她:“怎么不定鬧鈴?昨天我讓你定鬧鈴,你怎么忘了?”她看著丈夫,李夏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又一次重重的關門聲后,房子里就剩下李夏了。因為睡眠不足,李夏頭暈腦脹的。遲到就遲到吧,她有點自暴自棄地想。是的,她真的被張丹麗傷到了。離人最近的箭傷人最深。她不再是氣憤,而是陷入了對人性惡的懷疑中。她越想越多,或許,這么多年,自己得到那么多的先進和優(yōu)秀,張丹麗也是嫉妒的,只不過她偽裝得好罷了。有個作家不是說了嘛,人可以容忍一個陌生人的發(fā)跡,但絕不能忍受一個身邊人的上升。想到這些,李夏心底一陣發(fā)冷,這幾年中,誰能知道張丹麗除了羨慕不會有嫉妒和恨呢。一定有的,她昨天的態(tài)度說明了一切。再回頭想想這些年她們掏心掏肺地交流,想起張丹麗的笑臉,想起自己對她的信任,她再次感到深深的悲哀,這么多年的友誼原來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臨出門,李夏站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發(fā)青的臉,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明顯的黑眼圈,還有渾身說不出的疲倦和勞累,她懊惱得很。帶著這樣一張臉卻偏偏又在路上碰到了年輕時喜歡的一個男同學。
到了辦公室,她強裝笑臉和同事說話。這些還都好,只是領導進來的時候,她的反應還是慢了,沒有關掉正瀏覽的網(wǎng)頁。因為不能用心工作,她像往常一樣上網(wǎng)看小說,平常還是很警覺的,今天居然領導走到跟前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真是禍不單行,每件事都把李夏的心情弄
得更糟。
下班回到家后,李夏才想起來,女兒今天要回來遲些,她幾天前就說好的,月考結束后要和幾個同學去看電影。
家里難得的清靜。索性不做飯了,她癱在沙發(fā)上,喝著酸奶。張丹麗昨天沒來,今天又下鄉(xiāng)了。她們一直回避著見面。今天張丹麗打來電話,而她上衛(wèi)生間回來才看到手機上的未接來電,看到那熟悉的號碼李夏有些傷感。以前這樣的電話打來,都是兩人聊天或者商量著去買衣服。今天當然不是的。難道還要罵我李夏一頓?她的氣還沒出完嗎?莫不是張丹麗發(fā)現(xiàn)錯怪了我,要——,李夏閃過一念——張丹麗到底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但她很快否定了這種猜測。她太了解張丹麗了,她是個很驕傲的女人,老公身處要職,長得又漂亮,除了李夏,她一直傲視單位那些烏合之眾,嫌她們做作、虛偽。無論什么可能,她都不愿回電話過去。如果她要道歉,自然會再打來的。李夏的恨意還是沒有消失。
一直到了下午,張丹麗的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也許,張丹麗會以為我是故意不接她的電話的。管她怎么想呢!腦子像一個紊亂的系統(tǒng),李夏整理了下,做出這個應對。
她需要安靜,丈夫和女兒都沒有回來,正好。屋子里很靜,只有馬路上一輛輛車駛過發(fā)出的聲音。唰——唰——唰——,像一股股的風刮過,也像一陣一陣的海浪涌來。胡思亂想著,她呆滯的目光滑過窗臺、盆花、沙發(fā)——魚缸。
睡意漸漸襲來,她就勢歪倒在沙發(fā)上。
和李夏吵完架的第二天,張丹麗去了電信公司,查到了號碼的主人。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工作人員說出那個名字時,她心里竟有一點點小慶幸。她真擔心是自己認識的哪個女人,像好多小說里寫的一樣,自己當了渾然不覺的傻子,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傻子。她把名字默默念了一遍,繼而聯(lián)想到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對,年輕、貌美,應該也很聰明。丈夫喜歡聰明的女人。在這之前,張丹麗把丈夫單位的女人篩選了一遍,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她全部琢磨了一番。丈夫上次提到單位的一個女同事,說那女人處理事情得當,做事麻利,明顯表露出贊美之心。之前丈夫很少夸那個女人,他知道張丹麗這幾年的疑心越來越重了。不過那女人張丹麗見過,是個規(guī)矩的好女人,而且歲數(shù)不比張丹麗小,還有,人家的老公也不差,生活幸福著呢。再說,丈夫若真喜歡那個女人了,是不會在她面前夸的,這個智商她還是有的。那是誰呢?名字儼然是個年輕女孩的名字,也不像他的同學。是單位新來的實習生?他們單位每年都來幾個實習生。那天他還說:“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不簡單呀!”她當時聽了沒往心里去,以為“不簡單”無非就是能干腦力活呢!現(xiàn)在看來話里有話呀。單位幾個女人的老公都是被年輕的女孩勾引走的。同行是冤家,年輕的女孩簡直就是中年女人的天敵!何況自己丈夫長得也好,年輕時還有人說他長得像濮存昕。結婚以后,她一直是防著的,防著哪個女人靠近她的丈夫。當然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她還偷偷慶幸自己找了個好男人?!澳挠胁缓蒙哪腥恕?,同事如是說。唉,都怪自己太傻,那天他回來遲,說是和幾個同事加班,我怎么沒過去看看呢。
心里裝著的電話號碼和陌生的名字依然像個巨大的攪拌機,攪得張丹麗心亂如麻。下班后,她沒有回家,去美容院躺了幾小時,把護膚、護眼等美容項目都做了一遍。這幾天她沒和老公說話,她也不想多望他一眼。要是年輕的時候,也許她早就爆發(fā)了,不過那時候他也不敢?,F(xiàn)在,哼,不能便宜了那些妖精!更何況當年要不是她的一個叔叔幫忙,丈夫是爬不到
領導崗位的。那年他哄著讓她去找叔叔求情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唉,她對當年那個傻乎乎的自己充滿了鄙視?,F(xiàn)在該怎么辦呢?既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無動于衷。她想起李夏,如果這時候她再給她說說多好。其實那天下午張丹麗就冷靜下來,自己有些過激了。她想著給李夏道個歉吧。她鼓足勇氣給李夏打了個電話,響了幾下后,李夏沒接。哼,那好吧,你不接,可不怨我。我可是主動打了。仿佛心意已盡,她自責感減少了許多,還后悔打這個電話了。她比李夏大十歲,給她道歉已經(jīng)夠難為自己的了,再說評優(yōu)的事情她還是有些生氣,自己是有理由生氣的。都先消消火吧,她顧不上考慮和李夏下一步怎么辦,她得好好考慮下,什么時候給這個號碼打個電話,說些什么,怎么說?
早晨,設定的鈴聲喚醒了李夏,她努力睜開眼,打著哈欠先去洗手,洗了手打開火燒水。昨天晚上就計劃好了,早餐是沖豆?jié){吃面包,再給每人煎個荷包蛋。收音機里英語朗讀聲響起,女兒也起來了。不知道女兒昨天考得怎么樣?她想還是等會兒再問吧。
帶著睡意,她迷迷瞪瞪地過去拉開客廳的窗簾。拂曉的光嘩地傾瀉進來,春天的陽光有撫慰人心的作用,她的疲憊感消失了許多。像往常一樣,她站在窗戶邊向外打量一會兒。那個每天在同一個時刻出現(xiàn)的男人又剛好走過,手里照常是一袋包子半袋牛奶。照例的,對面停車場上,有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在打羽毛球。她總覺得他們可以站得遠一點兒,讓羽毛球飛遠一點兒才叫打。這么近的距離,用得著拍子嗎?李夏笑了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那么恨張丹麗了。不是原諒了張丹麗,而是她再次發(fā)現(xiàn),人到中年的委屈和氣憤,來得再強烈也會比年輕時消失得快。這幾天活得好累,何苦?這樣一想,她整個人輕松了許多。突然,她聽到女兒尖叫了一聲。她回頭看去,剛上完衛(wèi)生間的女兒用手捂著自己的嘴,眼睛睜得大大的,正低著頭看著地板上的什么。顯然是被什么驚嚇住了。李夏兩步跨過去,也禁不住“啊”了一聲。地板上趴著一條魚,是一條“財神”,它已經(jīng)死了。原本漂亮的紅色黯淡下去,女兒曾比喻那紗幔一樣的尾巴像美麗的云彩,可現(xiàn)在它襤褸不堪,幾乎不能想到它原來有多鮮艷有多美。這條魚的嘴有些歪,像個撇著嘴做怪相的人,有些滑稽,女兒叫它“歪嘴”。還有更糟糕的事,魚缸里也有兩條魚一動不動地躺在缸底。她和女兒同時蹲下,用手拍打著魚缸,還是一動不動。其中一條是那條最肥胖“地圖”,肚子上的魚鱗爛了好幾坨,很悲慘的模樣。里面僅剩的兩條活著的也快要不行了,有氣無力的樣子,怕只剩下一口氣了。李夏猛地想起,魚缸已經(jīng)快兩
天沒換氧氣了,她趕緊開了氧氣。魚缸嘩啦啦地發(fā)出聲響,與此同時,她抬頭看到女兒的眼睛里像泉眼一樣滲出大顆的淚水。她抱歉得不行,又故作輕松地安慰女兒:“吃飯吧,周末讓你爸再買幾條。”
丈夫得知后,嘆了口氣?!斑@幾條魚到家里已經(jīng)兩年多了,買來的時候這么大?!彼糜沂执竽粗负褪持副葎澚讼拢F(xiàn)在長得都可以是一盤菜了。他當然不會把它當一盤菜吃,是上次他的一個朋友這樣說的。末了,丈夫說:“這么大的“財神”和“地圖”市場上差不多得兩千塊了。”
女兒一直沒有吭聲,臉上還掛著淚痕,木訥而機械地咀嚼著早餐,眼神飄忽,似乎盯著某個地方,又好像哪個地方也沒看。李夏又想起女兒的月考,不知道考得怎么樣,但現(xiàn)在顯然不適合問。過兩天就好了,人到中年的李夏對時間充滿了依賴。
八點四十五,孩子出了門。九點十分,丈夫出了門。九點二十是李夏出門的時間。像以前出門時一樣,一切妥當后她環(huán)顧了一圈,把房間再次打量了下。魚缸換氧氣的聲音嘩嘩地響著,昨天怎么就把魚缸換氧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想起女兒的眼神,她再次自責。周末趕緊去買魚,買一樣大小、顏色的三只,讓魚缸恢復正常,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她暗自計劃。那天和班主任溝通,班主任說了要讓孩子保持平靜的心情。至于張丹麗,她想通了,順其自然吧!想起這幾天自己的失眠痛苦和死了的魚,還不都是因為張丹麗的蠻不講理,為這樣的朋友把生活弄糟了太不值得了。
下班后,李夏一進家門,魚缸照常嘩嘩地響著,女兒不在魚缸邊,她打量著剩下的兩條魚。魚沒有往常那么機靈了,行動遲緩得像大病初愈的人,但比早晨好了許多,這安慰了李夏。要是再死魚,女兒該有多難受。她去了女兒的房間,沒人,孩子還沒回來。
一直到李夏把飯做好,女兒也沒有回來。她給老師打電話,確定班里今天沒加課,女兒也不值日。當然以前女兒也會因為別的事情回來遲一點兒。她把微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分散下自己的焦躁情緒。她又給丈夫打了個電話,丈夫讓她先別急,可她聽出來了,丈夫已經(jīng)擔心了。他們無法和女兒聯(lián)系,自從女兒成績下降后,他們沒收了女兒的手機,現(xiàn)在只能干等著。
快十一點了,外面人少了下來,車一輛輛駛過,呼嘯又響起。
打開朋友圈,李夏看到一個人轉發(fā)的一條騰訊新聞:一個少女去看朋友,在回來的路上失蹤了。從去年到現(xiàn)在,少女失聯(lián)的新聞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李夏沒有耐心看完最后一個字,條件反射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她想起女兒每次月考考不好的話會不開心,想起女兒已經(jīng)很久沒有笑了。她再次向女兒房間跑去,寫字桌上有幾個衛(wèi)生紙團,她眼前一下閃現(xiàn)早晨“財神”和“地圖”的尸體、女兒汩汩的眼淚。她的腿顫抖起來,她感到了渴望和恐懼。她來不及換衣服,穿著拖鞋向外跑去。
派出所就在路對面,李夏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去。夜已經(jīng)降臨,外面只有一輛輛匆忙閃過的車,車燈射出刺眼的光芒打探著慌張的她。
她想起今天接到的電話,一個女人打來的,問她和自己的丈夫是什么關系,把她嚇壞了。那個男人她根本就不認識呀!后來才想起應該是那天她發(fā)的信息惹的禍。天哪,怎么發(fā)那兒去了!說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是那天她不小心敲錯了一個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