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與鐵之間

◎陳蔚文

約了中午一點到美發(fā)工作室，在商場的18樓，第一次去。電梯內(nèi)只我一人，數(shù)字鍵變換，一會兒顯示“18”。

咦，門怎么沒開？又等了幾秒，它嚴絲合縫，沒有開的意思。故障？我有點兒慌，雖然是白天，但待在一個封閉空間的感覺讓人有種窒息感。

摁了電梯的報警鍵，電梯內(nèi)響起連串嘈音，無人響應(yīng)。我注視那個懸浮的紅色“18”，大腦開始有點兒缺氧，我隨手胡亂摁了幾個數(shù)字，幾秒后，電梯啟動，停在我摁的某一層。同時，相當?shù)踉幍?，我身后突然冒出一個男人！

我被他嚇了一跳，電梯門不是緊閉的嗎？怎么他會從身后冒出？如果這是夜晚，如果他是個女人（夜晚的女人仿佛比男人更接近“鬼”的形象），如果這個身后的女人著素衣，留長發(fā)……

可這是正午，即便驚駭，我還是努力保持鎮(zhèn)定，回轉(zhuǎn)身時我發(fā)現(xiàn)——他身后，電梯門正緩緩關(guān)閉。原來，這電梯是雙門的！我剛才懸浮在18樓時，其實另扇門已在我身后打開（可能電梯質(zhì)量好，開門聲音非常?。?，但我執(zhí)著地仰望那“18”，等待當初進電梯的那扇門打開。我就這樣和“18”僵持了好一會兒，摁了報警以及其他樓層鍵，直到這位乘電梯的男子進來。

電梯沒有故障，是我的經(jīng)驗發(fā)生故障，將“電梯門”簡化成了只有一扇的推斷。

有年深秋在東北，住在延邊安圖縣的一家賓館，洗澡水放了好一陣仍沁骨冰涼，去找服務(wù)員，原來冷熱水的標識錯了！紅色標識的是冷水，藍色才是熱水。而習(xí)慣了在某種經(jīng)驗范圍里的我，寧愿苦等紅色龍頭流出不可能的熱水，也不愿動手向另個方向扭一下。

——僅僅需要一個轉(zhuǎn)身，僅僅需要擰一下另個水龍，可思維定勢又是多么強大，它好似定身咒語，把人困在原地。

歐陽江河的《紙手銬》中的“思想犯人”因為用有毛主席頭像的紙折了只鳥兒給女孩，被判大罪），在七十年代一座極為偏僻的，近乎抽象的監(jiān)獄里被囚禁數(shù)年。那是一個物質(zhì)極匱乏的年代：近千名囚犯，只有十來副鐵手銬。

于是，紙手銬被發(fā)明出來。囚犯如果違反了獄規(guī)，其懲罰不是直接用鐵銬實施，而是以獄管人員即興制作的紙手銬來象征性地銬住囚犯的雙手，懲罰時間從三天到半個月不等。懲罰期間，若紙手銬被損壞，則立即代之以鐵銬的真實懲罰（鐵手銬每副重達30公斤）。如果懲罰期滿時，紙手銬仍然完好無損，則不再實施鐵銬的懲罰。

紙成為鐵的替代。輕被注入重，虛被轉(zhuǎn)為實——這真是一項充滿隱喻，富有想象的發(fā)明！

那位對毛主席“大不敬”的囚犯出獄多年之后，這種“紙手銬恐懼綜合癥”仍然在他身上起作用。他雙手解放了，但內(nèi)心的手銬固定在某處，永遠呈現(xiàn)出被銬住的樣子。他只有在被銬”的狀態(tài)下才有安全感，才能感覺到手”的存在，才能安然入睡。他依靠對紙手銬的想象活在世上，紙手銬對他來講既是恐懼又是一種類似鄉(xiāng)愁的“迷戀”。

有沒有比恐懼更隱蔽，但又更直接，更具有原理性質(zhì)的東西在起作用呢？紙銬銬住的其實不是真手，而是紙銬發(fā)明出來的非手。紙銬銬住的現(xiàn)實，看似荒謬，卻普遍存在于現(xiàn)實。紙銬既是刑具，也帶來莫大“安全感”，這種吊詭關(guān)系使人在一種固見中生活下去。密不透風(fēng)。即便你站在廣袤的荒漠上，精神或者意識仍然在身體的紙銬中。

有些人，行過萬里路，卻還在原地?！白摺钡膭幼髦皇且环N擬態(tài)、無意義的遷移，如果紙不撕碎，手銬一直在。人并沒有離開，始終在紙拷中。

在紙銬的“無意識”中，一切只有一個面向，一種可能。

“想象中的監(jiān)獄比真實的監(jiān)獄更可怕，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關(guān)在里面，但又可以說人人都關(guān)在里面。這個監(jiān)獄是用可能性來界定的”。

這可能性就是生活環(huán)境、觀念給人烙上的印記。

曾在聚會中碰見位多年不見的同窗，在去酒店的一刻鐘車程中，他滔滔不絕地發(fā)表言論，用看透這世界一切貓膩的口吻，批判人際、政治、單位以及女兒的學(xué)校。有人試圖反駁，他馬上打斷，以宣布真理的絕對重申他的觀點。他瘦小身軀迸發(fā)的偏激令人吃驚，或許是某些遭際造就了今天的他。他的定論伴著激憤，他就像戴上了一副紙手銬——那副手銬就是生活認知帶給他的褊狹，他被禁錮其中而不自知，因此他也根本不打算掙脫一下。

“紙手銬之所以具有威懾力量，是由于紙里頭有‘鐵’這樣的物質(zhì)”，這個鐵，就是生活的慣性，視角的慣性，它有時將人帶進自我的死胡同。

那次聚會，那位同窗有事先走，他的離開似乎讓所有人暗自松了口氣。在他的口頭禪“現(xiàn)在的社會……”中，散布著病毒般的怨憤之氣。當然這與他現(xiàn)實處境有關(guān)，他做過若干行當，但都沒賺到他期望的錢，他認為自己智商不比任何人差，甚至高出普通人，他有技術(shù)，懂些音樂，末了，卻是個辛苦的“失敗者”——這“失敗”他認為是由社會的不公造成的。另一方面，他從“失敗”中提煉對這種激憤的依賴，在激憤中他既為自己的失敗開脫，也為自己的見地，為自己比其他人對這社會更“深入”的了解而亢奮。

尼采說，人生充滿苦難，更苦的是這些苦難沒有意義——所受的苦如果只是化作了一堆“看透”，那么或許真的白受了。

命運的最大敵人，往往不是外部，是來自內(nèi)心的偏見對自我的禁錮。

“和別的客人在一起時，我總覺談話就像一個超越障礙的訓(xùn)練場，矛盾、競爭和誤解等構(gòu)成了重重溝壑和圍欄。我理想中的談話應(yīng)該能讓參與雙方都能暢所欲言，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完滿，而不是無休止地設(shè)定和重設(shè)條件，為結(jié)論辯護。它甚至可以不需要得出什么結(jié)論。”

麥克尤恩小說中的主人公說的，這的確也是種理想之境的談話，無論是與親人，或愛人。只為交流而說，敞開心扉，不設(shè)置任何圍欄，不把奉行、推銷那個“我”當作談話最高目的。

這種完滿的表達并不易，需要平心靜氣。

許多人身體里大概都住了一個固執(zhí)的“我”，年深月久，有些“我”甚至已銹死，再不能扭動半分。

有時我們管這種見識的執(zhí)拗叫作“個性”，或不妥協(xié)的驕傲——其實，那未必是見識，很可能只是偏見。

在許多的“個性認知”中，有著盲目的認知封閉：電梯只有一扇門；藍色開關(guān)是冷水，紅色開關(guān)是熱水；涼粉一定不能加醋，牛肉里必須加土豆；孩子一定要打，不打不成材；甜的水果中一定注射了甜味素；愛好文藝多半是出于附庸風(fēng)雅的需要；只有抽離了感情的零度寫作才是大師范兒；一個明星貼出家事申明一定只為炒作……諸如此類的定式“經(jīng)驗”太多了，飯桌邊、微信中，到處充滿不容置疑，到處是鷹眼識破，高明見地似乎只有在層層“撕開”中才得以成立。

信任、包容、傾聽，這些最基本的人際美德去哪了？那么多的心上裝了三重保險的防盜——它不對善開放，只對惡，只要是惡的消息，人們寧信其有。而善的訊息，人們寧信其無。

不是揭露“惡”才有價值，有時維護善更需要寬大的襟懷。它是對世相、人性有更多理解后，仍接納這個泥沙俱下的世界，因為知道，自己也屬它的一部分。

在網(wǎng)上看一帖，一個女子為如今要不要贍養(yǎng)母親而糾結(jié)：父母從小離異，母親那時喜歡上一個男人，隨他而去。她和妹妹一直跟著父親，如今她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母親和那個男人已分開，身體不好，希望女兒能負擔自己的生活費。

跟帖的網(wǎng)友罵聲一片，自然是說這母親如何不知廉恥，好意思來找女兒，當初干嗎去了？也有罵帖主，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不贍養(yǎng)！讓母親死一邊去，現(xiàn)在怎么不去找那個男人呢？

女子說到當年在廈門打工，母親來看過她，卻因為長期不在一起而無言，母親默默住一晚走了。

面對這些罵聲，人們是否也稍微地想過一下那位母親的感受？據(jù)帖主說，父母沒什么愛情，也是造成她母親當年離家的一個原因。是的，人們要求一個當了母親的女人只能是母親，而取消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權(quán)利：愛與自由。一旦她有感情的需求，想從這個“家”里出走，她就要像《紅字》中的海絲特·白蘭一樣，被懲罰，戴上標志“通奸”的紅色A字示眾。這個恥辱的標志伴隨她一輩子，甚至她為此要剝奪掉被兒女贍養(yǎng)的權(quán)利。

在“道德”旗號下，這種審判的聲音不容置疑。任何一個跳出為母親說幾句話的網(wǎng)友都遭來謾罵，這種罵聲太熟悉不過，各個時代各種場景下，都能聽到同頻率同語調(diào)的罵聲。

感謝可敬的托爾斯泰，給了出走的安娜一個為愛情絕望赴死的經(jīng)典形象，而不是一個自作自受的蕩婦。但，距小說首版發(fā)行的877年過去這么久，讓人失望的是，對女性的審判標準仍是如此粗暴、單一。

在罵之前，顯然罵者們都先爬上了道德的高臺，他們簡化現(xiàn)實，從單數(shù)涌向復(fù)數(shù)，他們不欲了解這個“母親”曾經(jīng)歷什么，她的苦痛，無奈，她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人，遭遇了哪些事情。他們只是噴出口水，將臭雞蛋奮力砸過去。

許多暴行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不欲了解，加上可怕的偏見。他們抽離了自身，讓自己懸置起來，成為假想中的上帝。只剩下簡單抽象的價值判斷，缺乏常情，他們忘了，自己或親友也可能遇到和當事人同樣的情境，同樣可能遭遇簡單粗暴的審判，如果能意識到這一點，或許他們肯花點時間，從一個義正辭嚴的審叛者返回去，成為一個人。

曾經(jīng)，為找一首歌，搜到一首陌生的粵語歌，里面有幾句歌詞：

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鐵和石也可割破 這是過山的河水

它奔前流流流 不管蹉跎

為流入滔滔大海 方會安心而存在

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我懷內(nèi)那些愛 也像這一江河水

永為你也永向你一生奔流

我喜歡這歌詞里的執(zhí)著，以及“不管為何，沿途如何”的相信——“我不相信”很容易，不相信之后的仍然相信，很不容易。

“我不相信”，只需要一種單一的判斷，就像認為電梯門必只在正前方開啟?！拔蚁嘈拧保鞘窃谂袛嗬锛舆M了情懷、信仰、包容，對這世界和自我的體恤。是轉(zhuǎn)過身，讓視野朝向更多的門。是相信窮荒絕漠鳥不飛的地方，仍會有一眼清泉在地下汩汩而流，等渴者前來汲飲；相信千帆過盡，仍會有一葉小舟乘風(fēng)而駛，接應(yīng)羈旅游子。

在《圣經(jīng)》中，“信”出現(xiàn)了565次，足見信是極重要的一件事。希伯來書所述：信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jù)。信，不僅是信自己的可見，也信那些“不可見”。在“不可見”中，也許有陌生的景象，甚至不被我們理解的事物——但或許有一天，你突然就理解了，領(lǐng)會了。你發(fā)現(xiàn)，曾不被你理解甚至排斥的事物，它們其實是“常理”，它一直在那兒，等待與你的相遇。

就像近幾年，我與白色的相遇。在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衣柜里全是灰藍黑，尤其青春期，我認為白色就是一種“不可見”，危險而淺薄，它會使人體形膨脹，暴露無遺。我那時的最高美學(xué)奇怪地相悖著：一方面喧嘩與騷動，另一方面力求隱蔽。記不清，哪一天突然有了與白色的相遇。它典雅，白潔，使人在灰暗的日常中有一抹亮色。這個轉(zhuǎn)變其實依托于一種心緒，帶有自我接納、鎮(zhèn)定，以及對“自我能見度”的提升。

在衣柜寂靜的深色系中，增添了若干件白。像是一間封閉的屋子，開了扇窗，光照了進來。

有些事物沒發(fā)生時，不代表不存在。是人未得所見，退一步，轉(zhuǎn)個身，從自我意識里出離一下——就像掙掉具有鐵的內(nèi)質(zhì)的紙手銬，它就顯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