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 雯
大雪封門日,擁被讀紅樓。
今年冬天,北京的大雪一直沒落下來,但不妨礙重新讀《紅樓夢》。與許多少年一樣,我也在十幾歲的年紀(jì)不止一次讀過紅樓。但不得不說,我自以為自己讀懂了,而其實并!沒!有!此次拿起書來,就像與熟悉的陌生人重逢——于我而言,那些字句都是熟悉的,我卻第一次石破天驚明白了字句背后的意思。關(guān)于這一點,一個明證是,少年時代,一直困惑我的問題是,如果單從小說本身,胡適是如何得出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不是一個人寫的結(jié)論。而這一次讀,我明確意識到前八十回精美別致,而后四十回確實粗糙許多。這感覺確實奇妙,原來,你過去那些人生經(jīng)歷,那些眼淚和歡笑……一切的一切,無非是讓你在時過境遷之后,能夠讀懂一本小說。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是一部以血肉飼養(yǎng)的小說,這么說的意思是,它不僅是以其作者曹雪芹的血肉飼養(yǎng)而成,更是以一代又一代讀者的血肉澆灌而成。在《紅樓夢》的閱讀中,一代又一代少年老去,他們不曾到過大觀園,卻在張望中了悟世間還有這么一處園子,也了悟了這么個好園子,也終究會敗給時間,一徑荒蕪。
真真是紅樓老了少年啊。
當(dāng)然,和所有的老少年一樣,在看完紅樓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有些恍惚,似乎胸中有巨大的塊壘,不得不說,不說不快。然而,拔劍四顧心茫然。在這吵吵嚷嚷的都市,能和誰坐下來,說一說這宛如迷宮一樣的紅樓呢?順便說一句,在博爾赫斯看來,大觀園簡直就是一個大迷宮——“我們好像在一幢具有許多院子的房子里迷了路”。好在,有那么多人說過紅樓。我如饑似渴地尋找那些說過紅樓的人,那些關(guān)于紅樓的話,它們散落在時間的荒野里,卻讓我覺得無比親近——我們就仿佛坐在大觀園的院子里,在繽紛的落葉中談天說地,知人論世,明知道夕陽將至,世界終歸一片黑暗——不需要更多,僅僅談?wù)摷t樓這件事本身就帶給我極大的快樂。
這大概也是《紅樓夢》的獨特魅力了。它是一個可說的文本,我的意思是,《紅樓夢》呈現(xiàn)出巨大的開放性與未完成性,幾乎所有讀者都被它召喚,興致勃勃地投入到自行補全的活動中。那么,關(guān)于紅樓,為什么我們有著巨大的言說熱情?
言說的一個指向是作者。關(guān)于曹雪芹,我們確實知之甚少,少到甚至有人會質(zhì)疑,曹雪芹真的是這樣一部偉大小說的作者嗎?然而,正是因為知道得太少,我們尤其渴望知道關(guān)于紅樓作者的一切事。就像無法容忍一個孩子不知道他爹娘是誰一樣,有著現(xiàn)代版權(quán)意識的讀者簡直無法接受這么一個偉大的作者居然湮沒不聞。于是,關(guān)于作者的追索堪稱蔚為大觀。老實說,我也是那一類吃了雞蛋就想見母雞的讀者,這不純?nèi)皇浅鲇诎素缘挠顾仔膽B(tài),我確實想知道,究竟怎樣的人生才能凝結(jié)成這樣一部奇書??墒?,歷史已然漫漶不可追索,借助他人觸摸到一點歷史的煙塵也是好的呀。有鑒于此,我從書柜里找出了史景遷的《曹寅與康熙》。讀來讀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跟曹雪芹有關(guān)的一鱗半爪。史景遷在談到康熙南巡駐蹕曹家時的情景說,“若是曹雪芹沒有寫下《紅樓夢》,是無從了解南巡對個人造成何等的影響?!Z府的輝煌精準(zhǔn)反映出曹寅為康熙安排一場又一場的宴筳與演戲?!苎┣郾囟犨^家人說起這些事情,而把昔日的輝煌寫入小說里。曹雪芹當(dāng)然也會用自己在家里親歷的事情作為小說題材,極有可能他那嫁給鑲紅旗訥爾蘇并產(chǎn)下子嗣的姑母,回曹家省親時給年幼的曹雪芹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有時,曹雪芹的描述也會如實反映往事,顯示除了家族相傳和個人親身經(jīng)歷之外,也可采擷史料?!笨吹竭@兒,我不禁樂了。在我看來,史景遷更像是小說家,而不是歷史學(xué)家。如果歷史不能為小說的誕生提供更多的材料,反而是小說需要為歷史提供補證的時候,這固然并非小說唯一的目的,但確實可以看作是小說獨特的榮耀吧。這樣的榮耀,在老巴爾扎克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那里或許有過,可是,在《紅樓夢》這樣的非寫實小說上再現(xiàn),不能不叫人拍案驚奇了。在作者與作品的關(guān)系問題上,小說家張愛玲走得更遠(yuǎn)。眾所周知,目前一個基本形成共識的說法是,《紅樓夢》的后四十回是高鶚?biāo)?。張愛玲發(fā)現(xiàn)“高鶚對襲人特別注目,從甲本到乙本,一改再改,鍥而不舍,初則春秋筆法一字之貶,進(jìn)而形容得不堪,是高本違反原書意旨最突出的例子?!崩m(xù)書者就算是違反原作意旨,也是常有的事。偏偏張愛玲不放過,她甚至考證出高鶚是因為曾經(jīng)有一個妾,因為受不了痛苦才離開了他,其身世或許與襲人有相通之處,于是免不了在續(xù)書里對襲人大張撻伐。這可真是地地道道的紅迷啊??吹竭@個,我原諒了所有根據(jù)張愛玲的身世來討論她的小說的文章。原來,祖師奶奶早就向我們示范了一部小說的真愛粉是如何瘋狂,怪不得她居然寫了一本論紅樓的文章,還將之名之為《紅樓夢魘》,因為她自己說,“偶遇拂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边€能說什么呢?真愛無敵。
其實,“詳”作者還在其次,作為小說讀者,《紅樓夢》吸引我們的還是那個充滿著豐沛汁液的日常生活世界。按照李敬澤的說法是,“《紅樓夢》百余年來一個隱蔽的文化功能就是,它是中國人的人情教科書,舉凡婚姻家庭、私事公務(wù),直至軍國大政,都能在《紅樓夢》里對了景兒,借得一招半式?!瓕τ谖覀兊纳钍澜绲捏w會與言說,在二十世紀(jì)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人所借助的是一部《紅樓夢》?!辈坏貌徽f,此言真是切中肯綮啊。我們對《紅樓夢》的熱情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這其中隱藏著中國式的人情世故。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普通讀者初入紅樓,大概是從喜歡哪個人物開始。事實上,這也是《紅樓夢》最著名的公案。就好比到一個江湖,你得先報門派,確定了門派,就歡天喜地找到了組織,從此可以行走江湖了。據(jù)我有限的經(jīng)驗,大多數(shù)時候,你都需要在寶釵和黛玉之間做一個選擇。這固然是因為她們倆同為整部紅樓的女一號,整部紅樓,都圍繞著寶玉與黛玉、寶釵的情感展開,讀者不自覺地站在寶玉的立場上,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之間作出選擇。更重要的是,她們倆象征了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說,喜歡哪個人物從來就不單純的是個喜好問題。好吧,讓我先亮出我的底牌吧。這一遍尚未讀完,我已經(jīng)給朋友發(fā)微信,“我喜歡寶釵,不喜歡黛玉”。都說“晴為黛副,襲為釵影”,那么,按此邏輯,我是喜歡襲人,不喜歡晴雯嗎?不不不,恰恰相反,我喜歡晴雯,不喜歡襲人。聽上去似乎很擰巴,但是,每一個擰巴后面都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我知道,擁林派愛的是黛玉的天真、才氣,對寶玉的一廂癡情,討厭寶釵的無情、圓滑??墒?,在我看來,寶釵是多么的大氣!她一來,黛玉自然而然就把她看作假想敵,足可見她自身的出色。可是,寶釵真的對寶玉有想法嗎?未見得吧。寶釵很早就發(fā)現(xiàn)寶玉跟她的價值觀天差地別,再說,她的風(fēng)格不是“任是無情也動人”么?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后,寶釵勸哥哥薛蟠不要出去惹事,薛蟠拿話堵她說她是對寶玉上了心才處處護(hù)著她,結(jié)果,“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到房里整哭了一夜”。要真是被說中了心事,會整哭了一夜么?寶釵是黛玉的假想敵,所以黛玉處處挑釁,樂得看寶玉和寶釵之間不自在。倒是寶釵,從未計較過這些,相反,時時刻刻替他人考慮,體貼又周到,即使拿住了黛玉讀西廂,也只是勸她,不要為這些“移了性子”。誰能說,這話又不是金玉良言呢?對于寶釵的種種,黛玉最后也是嘆服,二人情同姊妹。能讓林妹妹服氣,恐怕憑著偽善是很難的吧。寶釵最為人所詬病的是,她勸寶玉求取功名,似乎是認(rèn)同了這個社會的基本價值取向?!都t樓夢》之巧就巧在,作者并沒有直接寫寶釵是如何勸寶玉的,而是當(dāng)湘云勸寶玉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時,插入了襲人說“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墒菍毠媚锞烤故窃趺凑f的呢?小說并沒有明寫。關(guān)于這個問題,涉及到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一個常見看法是,寶玉和黛玉象征著對這個陳腐不堪的世界叛逆的力量,他們旨在沖破社會所織就的羅網(wǎng),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事實上,這是典型的青春期人格。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雖然與寶釵同在一個空間結(jié)構(gòu)——大觀園里,年齡也相差無幾,但卻不在一個時間層面。寶釵已然形成了社會性人格。對于社會性人格來說,毀滅并不是重要的,相反,長期形成的維系一個社會基本運轉(zhuǎn)的價值結(jié)構(gòu)是值得保存下來的。倘若作者真的寫出來了寶釵的話,恐怕絕不會像湘云說的這么簡單。試看她是如何勸黛玉的,就能揣想一二。因此,在我看來,寶釵的“舊”并不完全是該棄絕的部分。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分相信新的才是好的,但“舊”有“舊”的價值,正是新和舊咬合在一起,才推動著這個社會從容不迫地向前。再者,對我來說,年紀(jì)越大,對于才華、情感之類的原先覺得重于泰山的東西看得越來越淡了,相反,越來越喜歡那些格局大的人,譬如寶釵。因為格局大的人,不僅能讓周圍的人感覺舒服了,還能安妥自己的身心,沒有強大的內(nèi)心,是做不來的。這恐怕就是時間教會我的事吧。那么,寶釵的格局從何而來?無情。在大觀園這么一個溫柔富貴鄉(xiāng),寶釵毫不戀物,所以,寶釵的居所蘅蕪苑才會“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她也不戀人。我并不覺得她對寶玉有多少流連。我說的無情,是心無掛礙,不滯著,而不是冷漠無情的那個“無情”。恰相反,寶釵是能體貼所有人的。對湘云,她看出了她的不自由和寄居人下的不得已,會資助她辦螃蟹宴;對黛玉,體諒她的小性情與孤苦無依,悄悄送她燕窩;就是對戲份不算多的邢岫煙,也見出了她的友善。或許真是無情了,反而顯出了有情。有情與無情的辯證法,就是這么奇詭。也喜歡黛玉的真性情。每個姑娘大約都能在黛玉身上發(fā)現(xiàn)一點半點自己的影子,于我,她簡直就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所有的刻薄、要強、任性。但因為一個真字,我們原諒了這一切,就像原諒那個不完美的自己一樣。另外,我的一個不靠譜的推測是,黛玉是一定會早夭的,因為有一天我們總會長大。至于襲人,看上去她似乎和寶釵很像,賢良淑德,在大觀園也是人緣兒倍好??墒?,從第十九回開始,我就不喜歡她了。仗著寶玉對她的感情,用贖身之論來騙其詞,探其情,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guī)。這一點多像今天那些任性的姑娘們呀。難道仗著一個人對你有感情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那感情算什么?籌碼嗎?至于她向王夫人進(jìn)忠言,終究埋下了大觀園風(fēng)流云散的根兒,就更不用說了。相比之下,生的漂亮的晴雯雖然有種種囂張跋扈的惡劣行徑,但在緊要關(guān)頭,好歹她拼上了自己去補金雀裘,此一舉,寶玉房中再無其他人能做得出啊。更何況,因為王夫人的不喜歡,她賠上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喜歡誰和不喜歡誰,其實不過是清晰地照出了自己罷了。這大概是為什么關(guān)于紅樓我們有那么多話可說。說出來的和沒有說出來的,都是自己。
此外,紅樓之可說,還在于紅樓之未完。張愛玲有一句俏皮話說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在她看來,三恨《紅樓夢》未完。作為一個普通讀者,與大觀園的一應(yīng)人等一起經(jīng)歷人世風(fēng)雨,當(dāng)然迫不及待要知道所有人的結(jié)局??墒牵艺f,恰恰是因為“未完”,紅樓永遠(yuǎn)地讓我們牽掛。每個讀者都躍躍欲試,試圖根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替他們找個歸宿。倘若真是完結(jié)了,大概讀者會心滿意足地把它放一邊,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吧。說起種種續(xù)書,我真心不喜歡現(xiàn)在流傳度最高的高鶚的本子。完全是韓劇的搞法嘛。好端端地突然就讓寶玉丟了玉,然后失魂落魄,一點預(yù)兆都沒有,就像韓劇的主人公突然得了絕癥,完全不像前八十回仔細(xì)鋪墊的風(fēng)格。我也不喜歡寶黛之戀這么個收場法,一邊是娶親的熱鬧,一邊是焚詩稿的凄慘,過于戲劇化了。雖然人生難免戲劇感,但是,在最重要的問題上,用戲劇化的方式去處理,反而讓人生出不自然之感。高鶚的后四十回只有一處我喜歡得緊,就是一個乍寒下雪的日子,一只小船停泊在一個清凈的去處。眾人都上岸了,只有賈政獨自在船中寫家書。正寫到寶玉的事,“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想想白茫茫的雪中那一領(lǐng)大紅,光是顏色的對比就讓人驚心動魄。小船搖晃著,讓人想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之類的句子。這一拜別也拜得好,與寶玉挨打一節(jié)參照著看,把中國式父子之間的感情渲染出來了。不滿足,又去找別的結(jié)局,看到紅學(xué)大家周汝昌有本《紅樓真夢》的書,也是試圖續(xù)紅樓,開頭似乎還行,可是看著看著就不對味了。對,我也沒法接受黛玉跳水而死,就像沒法接受將“寒塘渡鶴影”一句詩給坐實一樣。我承認(rèn)我是那一類百般挑剔的讀者,可是,大約正是因為有我們在,紅樓永遠(yuǎn)是一個沸騰的話語場。
我猜,曹雪芹大概是會很高興地看到我們就紅樓的種種問題爭論得不亦樂乎的,因為他本身就是個猜謎愛好者。關(guān)于這一點,看看《紅樓夢》里有多少謎語就知道了?!都t樓夢》第二十二回,元妃突然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jìn)去。于是,紅樓夢中人一個個制迷、猜謎,與此同時,我們也在猜謎——從他們的謎語中猜測他們的命運。事實上,一部《紅樓夢》,處處埋伏著文字機關(guān),不必說什么“賈雨村”(假語村言),什么“甄士隱”(真事隱),也不必說小說中處處設(shè)置的修辭機關(guān),引得讀者紛紛以猜謎為樂事,就說全書最大的一個謎語,就在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與他看的判詞,以及十二舞女演唱的《紅樓夢》十二支之中。這也是《紅樓夢》的奇異之處,一開始就把所有人的結(jié)局告訴讀者,因此,無論此后是如何的富貴溫柔,裊裊悲音始終盤旋在耳畔,提醒你大廈將傾。
說到猜謎,一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默F(xiàn)代西方小說也有邀請讀者猜謎的偏好。記得最早遭遇的是塞林格的《九故事》,初讀的時候也有幾分懵懂,比如,在《逮香蕉魚的日子里》,你明確知道,香蕉魚就是一個謎面,等著你猜出謎底,而謎底,實實在在跟小說人物的行動有關(guān)——換句話說,如果你不理解香蕉魚是什么,你恐怕也很難理解為什么西蒙最后會開槍自殺??墒?,在你明白了這一切之后,你突然就會喪失了所有言說這部小說的熱情。說到底,塞林格也好,極簡主義小說家卡佛也罷,還有最近開始大熱的在《紐約客》上寫短篇的安·比蒂,甚至所有的現(xiàn)代小說,他們所講述的只有一個故事,那就是關(guān)于人與世界的對抗,人與自我的對抗。他們的小說是枯寒的,就好像刀劈斧鑿的懸崖一般,下面是叫人凜然的深淵。他們不像《紅樓夢》,是一場接一場的宴筳,是喧聲笑語,而人生的荒涼卻是在熱鬧最深處。說到底,我們的小說和他們的小說還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小說,“誕生于孤獨的個人”;而我們的小說,是人群深處說書人源源不斷的“說話”。孤獨的個人所萌生的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人生的看法,往往如當(dāng)頭棒喝,只能自我消化、自我體悟;圍著說書人的我們,其實正在和說書人一起完成小說的創(chuàng)造。
這結(jié)論當(dāng)然膚淺。如果沿著這一粗陋的邏輯追問下去,是可說的小說偉大呢,還是不可說的小說更偉大?這問題恐怕難以回答。突然又想到,張愛玲曾經(jīng)說,有一個早本的《紅樓夢》,大概是一百回,曾經(jīng)設(shè)計了這樣的結(jié)局:黛玉病故,元妃令寶玉寶釵成婚,之后寶釵產(chǎn)后病故,賈家落入赤貧的境地,寶玉落魄為看街人,在一個風(fēng)雪之夜與淪為乞丐的湘云重逢。老實說,這樣的結(jié)尾真叫人動容。這世界是如此冷酷,與其讓寶玉出家,不若讓他從頭至尾親身經(jīng)歷這紅塵,從一個翩翩美公子茍活成窮困潦倒的普通人,然后再與同樣潦倒的少年伙伴相遇,過去種種,恍如隔世,不知此身何身,此世何世。到了這一刻,小說之可說與不可說,猶如兩條蜿蜒曲折河流,終于合在一起,共同匯入了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