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荃荃
仁者的悲憫
——論汪曾祺小說的悲劇性
■程荃荃
汪曾祺的小說一向以和諧和溫馨著稱,他本人也曾說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①。因此,人們往往對他的作品有種美而淺顯的感覺。然而作為一個經歷了中國20世紀幾乎所有的政治運動的知識分子,當他重拾舊筆來回味咀嚼那段歷史,這其中分明浸透著作家對社會的深刻認識,沉淀著作家對人生的感悟。本文試圖從這個角度,向大家展現一個具有悲劇意識與悲劇意緒的汪曾祺以及在他的小說中所體現出的獨特的悲劇藝術。
縱觀汪曾祺一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早在20世紀40年代他就有作品問世,但是真正受到注意并引起反響的卻是在80年代。《受戒》一經發(fā)表,好評如潮,隨后的《大淖記事》《異秉》《歲寒三友》《八千歲》等也都得到了文壇普遍的贊譽。評論界對汪曾祺的作品幾乎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平淡恬靜、和諧溫馨,充滿田園牧歌的抒情色彩和天國仙境的夢幻情調。
然而果真全然如此嗎?那么《歲寒三友》中所表現的生存的艱苦,《珠子燈》《晚飯花》中所揭示的人性的異化,《寂寞和溫馨》《八月驕陽》中所展現的政治迫害,以及《云致秋行狀》《異秉》中由于命運的無可奈何而轉化的一種有苦味的嘲謔,又是什么呢?顯然,汪曾祺還是寫了悲劇的。只不過,他對生活中的悲劇有獨特的認識和表現手法。
汪曾祺曾經這樣感慨:“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雹诋斎?,動蕩的20世紀的中國培養(yǎng)不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即使是溫良閑適的汪曾祺也必然要經受這一時期各種戰(zhàn)爭、革命、運動、改革的沖擊、洗禮與煉鑄。
然而與汪曾祺成年后所經歷的坎坷相比,其童年生活畢竟還是非常幸福的。1944年,汪曾祺畢業(yè)于西南聯大,當局要求他們這屆畢業(yè)生必須做美軍的翻譯官,否則就會被開除學籍。汪曾祺“不愿跳進歷史的旋渦里”,③拒絕了這種粗暴的要求,遠遠地逃開了。1958年,由于單位完不成打右派的指標,黨支部動員汪曾祺為黑板報寫一篇批評不正之風的短文,之后就以此將一向安守本分的汪曾祺定為右派,并剝奪其工作權利,下放農村勞改。除此之外,他還有兩次陷入過走投無路的絕境。一次是1946年,他在上海失業(yè),一度企圖自殺。另一次是1962年,他結束鄉(xiāng)下的勞改之后,回到北京,但原單位卻對他板起了冷臉,不愿再接納他。所有這些遭遇,都遠遠超出他少年時期的人生經驗,這個善良斯文純凈如水的書生,一次次地被那些粗暴的事件顛來倒去。在飽嘗人情冷暖之后,汪曾祺比任何人都更珍惜世間的真、善、美,也比任何人更敏感于世間的假、惡、丑。如此敏銳的感受性使得他在作品中盡情舒展自己悲天憫人的情懷。
幾經坎坷,也許會使人變得激進,然而從小經受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思想文化熏陶的汪曾祺,早在其啟蒙教育時期就奠定了他的儒生氣質。在此,我不得不承認儒家思想對他的影響深遠。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汪曾祺就由祖父每天講授《論語》,并隔天作一篇“義”來解釋《論語》中的內容。在啟蒙主義思想風起云涌、批評傳統(tǒng)文化之聲不絕于耳的80年代,汪曾祺卻毫不諱言自己的儒家思想淵源??梢娙寮宜枷雽λ袕姶蟮奈ΑM粼鞅救嗽忉專骸拔也皇菑牡览砩?,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雹茱@然,作家接受的是儒家所謂“講人情”的一面,并把儒家思想的核心——“仁”加以通俗化、情感化了,這是對儒家樸素人道主義精神的認同。但是,在中西文明碰撞交匯的時代背景下,汪曾祺不可能把儒家的“仁”學理論原封不動地繼承下來。事實上,在西方思想資源的啟蒙和激活下,他拋棄了儒家仁學中因片面強調長幼尊卑、倫理秩序而嚴重束縛個性發(fā)展的一面,吸收了人人平等、個性解放等新質,形成了既帶有濃厚儒學色彩又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人道主義思想。
汪曾祺的人道主義思想主要體現在對人際之間相互關愛與信任的迫切呼喚上。特別是對下層群眾之間相互關懷,彼此溫暖的歌頌,成為他作品中一個常寫常新的主題模式。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想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雹萑欢坏┻@種真實的、美好的東西被黑暗勢力所戕害,作者便會表現出憤懣與控訴之情。而他的人道主義思想就突出表現在對下層群眾的悲慘命運的悲憫與同情。作家的仁愛之心以及他自身所經受的遭遇使他對下層民眾經歷的苦難有著本能的敏感,對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有足夠清醒的認識。雖然他的作品中多數采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態(tài)度,以一種平和、節(jié)制的敘述方式表達出無可奈何甚至是有些超然事外的情緒??墒?,一旦他所追求的人性美被壓抑和扼殺,筆下的人物難以得到“超脫”,汪曾祺就會在字里行間飽含著難以抑制的悲憤之情,有時甚至會發(fā)出峻急嚴厲的質問:“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無歷史問題,為什么要整他,要打斷他的踝骨?為什么?”⑥這種仁者之怒在《虐貓》《天鵝之死》《八月驕陽》等篇中轉化為一股沉郁哀痛之情,蘊涵著對非人道、非人性行徑的強烈譴責和控訴。
作為銜接現、當代的作家,汪曾祺在上世紀40年代及60年代都有小說發(fā)表,特別是1961年寫的《羊舍一夕》,更是給文壇吹來了一股清新之風。從這一時期的作品中,能明顯感覺到汪曾祺對人性的關懷,這同其以后的作品風格有一定的連貫性。
進入80年代,汪曾祺達到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黃金時期。然而在這一期間,人們對他作品的關注似乎只停留在那些平淡與溫馨的一面,卻忽視了在平淡溫馨中其實還包含著奇崛、鋒利、騷動和掙扎,甚至有作者直抒胸臆的嘲弄與憤恨。
首先,汪曾祺的很多小說從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來看,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一片和諧,而是潛伏著各種矛盾與沖突。大多數時候,作者試圖化解這些矛盾,以維持他所追求的和諧與平淡。然而有時實在控制不住,這些矛盾就會沖突起來,使和諧與平淡受到挑戰(zhàn)。那些與環(huán)境不和諧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小人物,而且是安守本分的小人物。汪曾祺的小說人物幾乎都是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卑微的人。他們對環(huán)境并沒有什么很高的要求,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審視與批判。他們所追求的無非是平平安安的生存。但是,就是這種低得不能再低的要求,與他們的環(huán)境構成了無法化解的矛盾,他們不得不承受著環(huán)境所加給他們的各種各樣的限制、摧殘與凌辱。
其次,在汪曾祺的小說中,除了那些被動地承受蹂躪和傾軋的人物之外,有時還會出現一些不甘于寂寞與滅絕的人,他們出自本能地表達著他們微弱的反抗,使得生活出現一些微弱的騷動。正是這些騷動與掙扎讓人感覺到他們有血有肉的存在,感覺到他們的抗議與悲嘆。
汪曾祺小說中的人物以他們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對于陰暗死寂的生活的質疑和抗議。這種勇氣和力量歸根結底仍是來自作家的內心。無論是《皮鳳三楦房子》里的高大頭,還是《受戒》里的和尚,抑或是《天鵝之死》中那只赴死的天鵝,都是汪曾祺內心騷動的承載者和表現者。汪曾祺雖然聲明過他不愛深刻而偏愛和諧,但他也表白自己還做不到:“我是一個比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浮躁。”⑦所謂浮躁,即尚難達到與現實的完全認同與和諧,尚懷有若干不滿、懷疑、拒絕、批評的沖動。
總之,汪曾祺80年代的小說,其悲劇意識主要體現在人性被摧殘,希望被扼殺后產生的痛切感。并且作者善于在小說中營造一種情緒、氛圍,讓溫情脈脈之中蘊藏著悲劇的氣息。也許這種氣息微弱了些,但卻不能否認它的存在。如果說汪曾祺在8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出的悲劇意識及悲劇意緒,由于較為輕淡而一直不被人們所注意,那么在他90年代的小說中,其直面人間冷酷,正視苦難,悲憫天下的美學氣質則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來。
汪曾祺在90年代創(chuàng)作中悲劇意識與悲劇意緒的加強,具體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將悲劇從“后臺”調到“前臺”,悲劇成為作品的主體。以前汪曾祺主要是把悲劇放到背景的位置上,筆墨的重點卻是表現悲劇生活中的人情、人性和人道主義。進入90年代以后,作者逐漸將落筆放在了悲劇本身,而無意給生活添加虛幻的亮色。1991年,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小芳》就是一部完整的悲劇,好人得不到好報,善良在社會惡勢力的摧殘下殞滅。作者在此的感情是沉痛的。之后還有反映生命的夭折,如《憂郁癥》;寫希望的落空,如《辜家豆腐店的女兒》;以及寫人的麻木,如《護秋》。這些都是較為完整的悲劇。
第二,多角度地展開悲劇,進行多角度思考。汪曾祺試圖讓讀者在受到形象感染的同時,還能獲得理性思考的滿足?!蹲o秋》是從文化的角度切入。主人公朱興福的悲劇在于“精神”的貧血,生活的單調和艱辛,磨平了他感情的觸角,使他只知道種地過日子,卻不懂得如何尊重女人,最終將自己的女人推向別人的懷抱,而自己還不知究竟。在讓讀者同情、批判他的同時,也看到物質的匱乏對精神的影響有多嚴重?!稇n郁癥》是從經濟和封建觀念角度切入的。其主人公裴云錦之所以會上吊自殺,除了經濟的困頓以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禮教束縛也是根源之一?!堵端肥菑拿\的角度切入的。兩個賣唱的藝人萍水相逢,剛剛過上一點安穩(wěn)日子,男人又得病死了,命運對窮人就是如此不公!小說寫命運無常,但歸根結底還是社會因素對人的影響,這都是社會制度造成的。由此看出,隨著時間的推移,汪曾祺的藝術視野更開闊,思想也更深入了。
第三,主體悲劇意識的流露。以前汪曾祺所寫的悲劇幾乎都是客觀生活中的悲劇,作者主體的悲劇體驗卻極少表現。進入90年代以后,情況就有了不同。小說里不時流露出一些傷感,這些都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的心態(tài)?!夺烎~巷》的結尾極其傷感,“很多人都死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這種感慨里有“遲暮”之思,有“無奈”之嘆。若把《露水》這類表現命運無常的作品也看成是作者的某種寄托,那么作家的悲劇感受就顯得更為突出了。
一個藝術家擔當世界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對人性的苦難與世界的滅亡做溫馨的撫慰,悲憫的哀吟,絕望的抗議。暮年的汪曾祺,他的悲憫之心幾乎成了他的基本心態(tài),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如在《職業(yè)》《遲開的玫瑰或胡鬧》《鮑團長》中悲憫的心態(tài)就體現在小說的結構和人物際遇中;而在《露水》中則表現為一種氛圍和情調;還有在《辜家豆腐店的女兒》《獸醫(yī)》《七里茶坊》里就凝聚為一種抒情或感嘆,情深意切迸然而發(fā)。
汪曾祺的小說所表現出的悲劇性具有與眾不同的藝術特點。
首先,他所寫的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平?!钡谋瘎 _@一特點使他的悲劇更貼近生活,因而也更能引起共鳴。席勒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所要參與的苦難,我們必須對它有所了解,這就需要這種苦難和我們心里本來已有的東西互相吻合?!蓖粼髟f過:”希望能夠做到融奇崛于平淡?!雹啾热纭懂惐罚皇潜砻婵磥韺懙帽容^平常、平靜,不那么慷慨激昂,實際上并不是全無感慨。他創(chuàng)作的悲劇與人們的生活經驗“相似”,是人們所熟悉和了解的,因而它更能激發(fā)人們的同情心,也更具有普遍的意義。
其次,汪曾祺在創(chuàng)作時并不注重悲劇情節(jié)的設計和悲劇性格的塑造,而熱衷于悲劇氛圍的營造。比如在《露水》一篇中,以“露水好大”開頭,又以“露水好大”結尾,極力渲染“滿天涼月一顆星”的寒涼感。作者就是要烘托出這種悲涼的氛圍以表現底層民眾的凄苦命運。實際上這一特點和汪曾祺本人的美學主張“氣氛即人物”相關聯。正因為他重氣氛的營造,而輕悲劇故事的杜撰和悲劇性格的塑造,所以他的悲劇缺少傳統(tǒng)的西方悲劇那種崇高和悲壯的美。他的目的不是要給讀者以刺激,而是力圖在浸潤感染中引發(fā)讀者的感悟和反思。如果抱著西方的悲劇觀念而否認汪曾祺的悲劇創(chuàng)作,那么就有點偏激了。因為藝術貴在有個性,渾身散發(fā)著儒生氣息的汪曾祺所創(chuàng)作出的悲劇蘊藉、含蓄,恰恰具有某種中國的作風和氣質。
第三,汪曾祺常以奇崛突兀的筆法,摹寫人物的異秉絕技、童趣詩心,然而這些筆法所產生的效果往往使作品顯得格外地辛酸凄涼?!哆t開的玫瑰或胡鬧》中的邱韻龍退休以后仍對愛情向往不已,他毅然離開結發(fā)妻子而與情人結婚,此時命運卻終止了他的生命,而他的已由法律承認的新婚妻子竟遭到家庭、單位和社會的共同否定。他竭盡生命的最后一次追求徹底失敗。《職業(yè)》中那個貧窮失學的孩子天天走街穿巷賣小吃,不停吆喝著“椒鹽餅子西洋糕”。那群剛放學的孩子尾隨其后,模仿他的腔調大唱“捏著鼻子吹洋號”。當這個小孩第一次擺脫叫賣者的身份,空著手穿過熟悉的街巷時,禁不住大聲喊了一句“捏著鼻子吹洋號”。這個喊聲不僅表現了他對學生身份的向往,更表現了他在職業(yè)的重壓下依然鮮活的童心和詩心。這兩篇刻意表現詩心的小說,恰恰顯示了詩心的失敗與夭亡。
第四,汪曾祺一生寫的都是短篇小說,特別是90年代以后,最長的作品也不過三四千字,像《大淖記事》《受戒》這樣相對較長的作品也幾乎沒有了。這主要在于小說的語言簡潔明快,生動傳神。作者喜用口語敘述,且擅長用短句,使得小說簡潔生動,閱讀起來朗朗上口,韻味十足。因此,相較于氣勢磅礴的長篇巨作,有它特殊的韻味?!洞螋~的》僅用幾百字就寫出了兩代漁人的悲慘命運和麻木的生活態(tài)度。夫妻倆浸在冷水中勞作,幾乎從來不說話,麻木而漠然地向前走。他們忽然間隔幾天沒來,原來是女人死了。他們的女兒很快頂上來了,她穿著母親的水衣,持著母親的工具,伴著父親向前走。這似乎是在走向生活,卻又像是在凝固的背景下一代接一代地走向死亡。他們的沉默似乎是對命運的順從,卻又像是一種反抗。
汪曾祺不只是一位風俗畫家和田園牧歌作家,他同時也是一位悲劇作家。他的悲劇精神不是表現為對命運的蔑視與反抗,而是表現為對弱者的悲憫與撫慰,他的悲憫不僅在情感層面,更是穿透紅塵、穿透存在的大徹大悟。
注釋:
①汪曾祺:《〈汪曾祺自選集〉自序》,《汪曾祺全集· 散文卷四》,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92-96頁。
②汪曾祺:《檢石子(代序)》,《汪曾祺全集·散文卷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44-251頁。
③胡可清:《汪曾祺論》,《靈地的緬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年。
④汪曾祺:《我是一個中國人》,《汪曾棋全集·散文卷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99-304頁。
⑤汪曾祺:《美學感情的需要和社會效果》,《汪曾棋全集·散文卷三》,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82-286頁。
⑥汪曾祺:《草木春秋》,載《收獲》1997年第一期。
⑦汪曾祺:《“無事此靜坐”》,《汪曾棋全集,散文卷五》,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95-397頁。
⑧汪曾祺:《自報家門》,《汪曾祺全集·散文卷四》,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81-292頁。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南京高等職業(yè)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