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 的詩

死 水

大水散去之后顯露出大地

凹陷的傷痕。死水

一片一片，像廢墟上殘破的鏡子

天色似乎已經(jīng)改變

鳥落下來，啄食它，和它失去危險的靜謐

風(fēng)掠過，擠出幾條暮年的皺紋

與蜉蝣的細(xì)爪歸于寂滅

當(dāng)大水泛濫，洶涌，誰能分辨

誰將永遠(yuǎn)處于底部誰將最終留下

成為死水。這些不能流入

大海的水，死水，竭力擁抱天空

像孤獨(dú)地響在大地上的心臟

回憶往事，源頭，與泥沙的絮語

堅(jiān)持著最后的神性直到消失

熱帶風(fēng)暴中的老虎

它被搖晃不停的天空和大地所搖晃！

它無法隱藏！

風(fēng)！抓住它的毛發(fā)像撕扯一團(tuán)破布！

雨如精確的隕石從天而降

擊中它！攜著濕冷的疼痛

閃電!

一次次在它身上找到

霹靂的黑影

被揪斷的草葉四處飛射！

像追攆的獵箭

野烈的紅花突然炸開

彌漫血腥的芳香！

這森林之王！驚恐如一只虎爪下的麋鹿

嘯叫和喘息被巨大的雷鳴淹沒！

而它全然不知——

它就是風(fēng)暴的中心！

風(fēng)暴的制造者

風(fēng)暴自身！

先 驅(qū)

他失眠于黎明的憧憬

骨頭里沉積的歷史的風(fēng)濕之痛

他越獄的大腦

焚尸爐般的心臟

他簇新的目光成為未來的羽翼

他與河流攜手

同昨天的黑暗及其附庸

展開一場殊死的搏斗

他的生命是他的戰(zhàn)場

他的血液是他的號角

他攻占世界的高地

他被王座追殺，也被

他的榮譽(yù)追殺

他無處躲藏——

他也不屑于此，正如他的身軀

他思想的鋒芒走在

安歇之先，饜足之先，僵守之先

他只是他靈魂的奴仆

他沉湎于奔跑

他陷入夸父的命運(yùn)

他堅(jiān)硬的顱骨勝過巖石

但此刻正被他自己種植的野草之蔓

優(yōu)美地穿過

一個養(yǎng)魚者的十一條理由

它們來自深淵

進(jìn)化的祖先已變成人類

童話在這個時代已如一片剝落的

魚鱗。魚兒，魚兒

我的女兒是美人

學(xué)習(xí)鰓呼吸

我曾在過往的歲月里險些被水溺斃

像閃電一樣獵獲食物

危機(jī)四伏

空氣以外的空氣是危險的

潛入水底，不僅僅躲避

水面的喧鬧

警惕優(yōu)美的金屬和團(tuán)結(jié)的繩索

對沉默者保持尊敬

一個熱愛河流和海洋的人的卑微

愿望和自足方式

在死亡之前，不要忘記

做絕美的掙扎

己丑年除夕夜，與弗羅斯特雪中同行

這是“一年中最黑的夜晚”

我追隨你走出家門

我不帶馬匹了吧？

你的那匹小馬駒和你一樣孤獨(dú)慣了

我只有簡單的行囊：你的詩篇

即使落上厚厚的雪花

也不會有多么的沉重

你走在前邊，我緊隨其后

“四周俱寂，只有微風(fēng)和雪花在飛揚(yáng)”

我們漸漸走近那片樹林

我珍愛這片空曠和新鮮的雪野

我不想成為第二個人

我只是追隨你的腳印

仿佛一朵花吻合它芬芳的影子

——??！到了！我聽見你低沉的嗓音

小馬駒脖頸上的鈴聲也戛然而止！

我們駐足林邊，向樹林深處望去

“所有的小生靈都躲在巢穴里冬眠”

左邊是更廣茂的樹林

右邊是已經(jīng)冰凍的湖

仿佛我是這片樹林的主人

我熟悉這里

我知道雜草與樹根之間幽暗的道路

我們在靜謐之中站了很久

我們很冷，但都不會被風(fēng)雪凍僵

你忽然說：我該走了！

小馬駒接著打了一個響鼻！

我看見你的須眉和肩頭落滿了白雪……

兩 次

一個人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

一次是童年

一次是童年的回憶

一個人兩次被同一塊石頭絆倒

一次是他自己不小心

一次是被別人蒙住了眼睛

一個人一天經(jīng)歷了兩次日落

那隕落的孩子

帶來黎明也不能驅(qū)散的黑暗

一個人在一年中兩次遷徙

并非是模仿雁陣

離別的倒影閃著憂傷的淚光

一個人的窗戶被一粒石子兩次擊破

一次來自外來的攻擊

一次來自自我的還擊

一個人兩次被同一個噩夢驚醒

大腦的野徑踏有兩只

魔鬼刀形腳印

一個人一生誕生過兩次

一次生于母親的懷抱

一次生于母親的忌日

一個人也曾死過兩次

一次是射殺她的子彈一次是

行刑者向她的母親索要這顆子彈的費(fèi)用

黎 明

黎明，不只是一個太陽

是豁然睜開的無數(shù)窗眼，是色彩的

尖叫。是我靈魂的朋友

和血液里的火焰。是智者

寧靜的閃電，結(jié)束我們的昏睡

是插進(jìn)黑暗世界永遠(yuǎn)不生銹的匕首

是飛翔而歡欣的羽毛

是我的手掌無法握住的泉水

是終結(jié)和肇始，否定和肯定

那些晨妝的云和脫去夜衣的河流

是黎明的姐妹。即使在寒冷的季節(jié)

黎明也帶來花開的力量

那在黎明中沒有醒來的將同黑夜死去

那同黎明失約的露珠將呆在晦暗的土里

在追慕黎明的詞群，我喜歡

牛奶、干凈的襪子、問候，甚至早市……

在跟隨黎明的中午和傍晚

我要祛除它們眾多的嘈雜和塵埃

我是愛夜的。但我在夜晚

點(diǎn)亮的燈盞，是向黎明發(fā)出的邀請

我將同黎明站在一起。我目睹黎明

走進(jìn)我夢想的目光——

我看見一座高山和一條大河

在朗誦黎明的光芒……

親人雪

雪是我今世的親人：我的女兒

晶瑩清新的花，從天而降

她是一的無數(shù)和無數(shù)的一

與我遠(yuǎn)行的祖父懷著同樣的稟賦

——在凜冽的季節(jié)說出芬芳的片語

它覆蓋一切，即使高山在先，大地在后

一如慈愛的母親，用一床棉被羽護(hù)起寒冷的雛兒

它飛舞，曼歌，帶著來年豐饒的糧食

像撲進(jìn)麥田暗自垂淚的父親，閃著

骨頭的鋒芒。它是靈魂的詩篇，我的天使

拉近了石頭與石頭，樹葉與樹葉，山崗與天空

的距離，像兩個小妹嫩軟的指尖

雪霧彌漫妻的笑容

雪景在兄長的刀刃下誕生

在那鏤空的木板上，時光重現(xiàn)他的潔白

而我在路上再次趔趄，神的箴言飄落肩頭

“為什么要如此匆促？”

我停留在山林和湖邊，滿懷喜悅

從雪野里翻出蒼鷺的葉爪和麋鹿的星足

——他們啊，和我一樣廣大、安詳和短暫

在陽光的照耀下，夢想，微笑，漸漸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