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霞
那些年,我處處與她為敵
■徐俊霞
每年春節(jié)回家探親,我和她都會爆發(fā)一場戰(zhàn)爭,這似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陋習。大年三十晚上,我聲淚俱下地聲討她,責怪她不關心我,責怪她從來不進城看我,責怪她重男輕女,成天圍著兩個弟弟打轉,不在乎我的死活。在我的討伐下,她開始啜泣,她嘴笨口拙,小聲為自己辯解幾句,便拜倒在我的伶牙俐齒之下。父親看著我和她連哭帶比劃,深為不解:“這娘倆不見面的時候就想,見了面就掐?!?/p>
她養(yǎng)了三個兒女,我離家最遠,每逢刮風下雨,她在家總是坐立不安,擔心我淋雨擔心我挨凍,發(fā)愁我吃不上一口熱飯,發(fā)愁沒人接我下夜班。我從一開始不固定給她打電話,到一個月一次,一周一次,我不想家,但是她會想我。然而一旦我回到她身邊,連三天都呆不上,就會矛盾叢生。她早晨起得早,我愛睡懶覺,她做好早餐,一遍遍喊我起床,我睡不夠就沖她發(fā)脾氣使性子,埋怨她聒噪,成心不讓我好好休息。她過日子仔細,飯桌上夏天的主打菜是絲瓜炒雞蛋,冬天的主打菜是白菜燉粉條,因為絲瓜和白菜是自家地里種的,不花錢,我吃膩了就給她甩臉子。
我和她的對立從少女叛逆期就開始了,那時候我十一二歲,已經(jīng)懂得保護自己的隱私。我不允許她進我的房間打掃衛(wèi)生,不允許她動我書桌上的東西,我從生活的方方面面拒絕來自她的關愛。晚上,我學習到很晚才休息,她收拾完家務,端一杯紅糖水送到我房間里。我沖她吼:“出去,我不喝!”她無奈地把水放在我的案頭,悄悄退了出去。
其實她不識字,她壓根不會偷看我寫的日記,也因為不識字,我扔掉的一個帶字的小紙片,她都替我細心保管,唯恐我還用得著。
我事事和她作對,但又處處維護她。我七歲那年有一天,她帶我到奶奶家玩,伯伯正在看叔叔從部隊寄來的信,她也湊上前去,伯伯一臉鄙夷:“你不認字,看什么看?”我大聲嚷道:“她不用識字,我就是她的眼睛?!蔽夷眠^書信,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地念給她和祖父母聽。從那以后,祖父母和叔伯再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她的壞話。我感冒發(fā)燒,她帶我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大夫開了藥方,她去藥房取藥,一會兒,她又返回門診,問大夫每種藥一天吃幾次,飯前吃還是飯后吃。大夫不耐煩地說:“你這人,我給你在藥包上寫了,你怎么還來問?”站在一旁無精打采的我立刻像打了雞血一樣一把搶過藥包:“不用他告訴,我看得懂?!闭f著,我氣呼呼地拽著她就往外走,驚得那位大夫跌破眼鏡:“這姑娘潑辣,將來
長大了肯定不簡單?!?/p>
我在家鄉(xiāng)讀初中的時候,三里五村常有目光短淺的家長讓未成年的孩子退學,去做小買賣,去鎮(zhèn)工廠做工,她眼紅別人家的女兒在家?guī)鸵r父母,她指給我看誰家的女兒在學校門口擺攤,誰家的女兒在地毯廠扎皇宮毯,我一臉厭惡地瞪著她,倔強地把頭扭向一邊,發(fā)表著無聲的抗議。
中考那年,她的心愿是讓我讀中專,早日參加工作,為家里減輕負擔,我執(zhí)意不肯,鬧著要讀高中。她怎么拗得過我,暑假里我練攤賣西瓜賺學費,開學的日子到了,我一個人騎著單車馱著行李去高中報到。
機關里有位表嫂嘴碎,常在一些親戚聚會的場合教訓她,不該讓我讀那么多書,兩個表弟將來還要蓋房子娶媳婦,把錢都花在女兒身上不值得。那位表嫂甚至斷言我讀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學,我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工作。每次親戚聚會之后,她都猶疑地望著我,她阻攔不了我做任何事,親戚的話又讓她勞心費神。我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女孩子,我寫了兩句詩向那位親戚表達了我志在必成的決心,也因此斷絕了交好多年的親戚關系。那位表嫂在親戚中間一直頗有威望,當她的權威受到一個孩子的挑戰(zhàn),她臉上非常掛不住,表嫂找到她告狀,在我家里撒潑耍賴,她給那位表嫂賠禮道歉,說盡好話。我圖一時痛快闖下的禍,給我收拾爛攤子的那個人還是我最瞧不上的她。
我大學畢業(yè)后在中原工作了一年,她不舍得我離家千里,一次次讓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她生病了,起不了床了。其實我也不喜歡那座浮華的城市,也想換座城市重新來過,半年后我辭掉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她又不放心我一個人到大城市找工作,我當時的男友在部隊服役,眼看就要退伍了。她千方百計阻攔我出門,非要我在家等那男孩回來,兩個人一起到大城市打拼。
那年春天正好趕上大弟訂婚,我手頭沒有多少積蓄,家里也沒有多余的錢給我做啟動資金,我被迫在家待業(yè)半年。夏天,我賣了兩個月的雪糕,積攢了幾百元錢。離家出走前,我和她鬧了很長時間的別扭,我不吃她做的飯菜,我不出自己房間的門,我不肯和她說一句話。走之前那天晚上,她看我打點行李卻不和她告別,哭著對我父親說:“你閨女要走,我攔都攔不下?!?/p>
我在外面租房那幾年,她只來過一次我家,還是跟著親戚的車來的。她一個人來不了城里,她說自己不識字,不會買票,不會坐車。我反駁她鼻子底下有嘴,你沒長眼還沒長嘴嗎?你見過集市上賣菜的商販有幾個識字的,賣起菜來不照樣算盤撥得啪啪響。她說不過我,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沒幾年的工夫,我便在工作的城市按揭了一套單身公寓,她還是很少來我家??吹絼e人家常來城里探望兒女的母親,我總是羨慕妒忌恨。那一年,我經(jīng)歷了人生太多的變故,辭掉工作像只青蛙一樣跳來跳去,身邊有好幾個男孩追求,最后都弄得雞飛蛋打,一個都沒有抓住。春節(jié),我從一進家門就氣不順,她見我臉色不好,處處依著我,一日三餐吃什么菜,都事先征詢我的意見,我嫌單人床太窄,她就讓我和她一起睡大床,把父親攆到小床上去。
除夕夜,一家人圍攏在一起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不知道哪首歌觸動了我敏感的神經(jīng),我突然爆出一句:“我是不是你親生的?我感覺自己就像個沒媽的孩子?!彼粫r愣住了,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孩子說啥呢,你當然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一條條列舉她的“罪狀”,嫌她不管我,不疼我,歷數(shù)我參加工作這些年,她去過我家的次數(shù)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說著說著,我兀自哭起來。她素來心軟,哪兒禁得住自家女兒的眼淚?也跟著我鼻涕眼淚一起流。
過了正月十五,她就央求姨媽結伴來到了城里,張羅著給我拆被褥,包水餃。我?guī)齻兂鲩T散步,在車水馬龍里,她驚慌失措地拉住我的手,像兒時的我那般信賴她。我?guī)齻內(nèi)ワ埖瓿燥?,她嫌貴,生怕吃扁了我的錢包,我訓斥她,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掙了不就是花的嗎?我?guī)齻內(nèi)ド虉鲑I衣服,姨媽在試衣間里進進出出,樂此不疲地試新衣,她看中一件襯衣,摸摸料子,一問價格,立刻把手縮了回來。我暗笑她的迂腐,逼著她去試衣間試穿,等她出來,我已經(jīng)付過帳。
隨著兩個弟弟結婚成家,她與兩房兒媳婦之間難免有嫌隙。每次見我,她總嘮叨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她對兒媳婦掏心掏肺,兒媳婦卻不尊重她,任她當牛做
馬。我讓她婆媳相處要保持距離,親密有間才能和平共處。她睜大眼睛像聽天書一樣無辜地看著我;“你媽就是個家庭婦女,哪會想到這么多?”她越來越像個孩子,簡單單純得讓人忽略她的年齡,我越來越像她的母親,動輒教育她呵斥她。
我在經(jīng)濟上有能力了,孝敬她的卻不如孝敬父親的多,我給父親買的新衣多,給她買的少。我和她穿同碼的鞋子,上衣和褲子的尺寸也不相上下,于是,她經(jīng)常揀我的舊衣服舊鞋子穿。然而缺心少肺的她是那么容易滿足的一個人,我對她的一點好,她都會樂得找不到北。
我買給她的為數(shù)不多的新衣服,她總是壓在箱底,放舊了再穿,我看不慣,說她不像個女人,不愛美。她說閨女給媽買的衣服,看著心里就美!春節(jié),我?guī)Щ丶业哪曦浹b滿私家車的后備箱,她不用費心費力,就能冷拼熱炒弄出十幾個菜,招待來家里拜年的親戚朋友,幾個姨媽都咂舌,五妹原來的日子最難,瞧瞧人家現(xiàn)在過得那叫一個滋潤,真是沾上了閨女的光。她上了年紀,體力大不如從前,收一次秋扒一層皮,可她執(zhí)意要種那幾畝口糧地,夏收和秋收,我害怕她累著,都雇人到家里收麥子和玉米,讓她做些輕省活。她不懂得享受,我給家里裝了空調(diào)和暖氣,她喜滋滋地逢人便說,夏天再不用受罪,不用到處找涼快的地方,冬天手上和臉上再也沒有長過凍瘡。她進城在我家愛上了洗澡,我給老家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左鄰右舍都羨慕她一年四季都可以洗上熱水澡。從我寫稿第一天起,我就到銀行開了一個新賬戶,每筆稿費都存進卡里,我告訴她這是給她準備的養(yǎng)老基金,她摸著那張小小的銀行卡怎么也不相信那里面竟然能存錢。
我給她訂“規(guī)矩”,一年至少來一次城里,你女兒自己的房子,又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你為什么不來?她沒辦法,更怕我春節(jié)回家哭鬧,每年深秋,都和父親進一次城,盡管每次只待三四天。她惦記著回家趕集,老家在鄉(xiāng)鎮(zhèn)上,逢農(nóng)歷四九趕集,她也沒有什么大買賣,只不過在院子里設了個存車處。我笑話她:“存一天車子才賺幾個錢,這么牽腸掛肚的?!彼缓靡馑嫉卣f:“能賺點是一點,你們負擔重,我和你爸不能拖你們的后腿。”原來她辛苦勞作都是為了減輕我和弟弟的負擔,不給我們添麻煩。
她的觀念受她自身文化的局限,骨子里有著根深蒂固的封建,我小時候,她總念叨指著灰糊不了墻,指著閨女養(yǎng)不了娘。我長大成人了,她再也不說這樣的話,她漸漸悟明白了很多道理,人也變得自信豁達起來。
小時候我挨過她的打,一次是因為大弟,夏天的傍晚,外面電閃雷鳴,正是知了出洞的黃金時間,我拿著手電筒和塑料袋忙著去河邊的樹林里捉知了,大弟非要跟著我去,我只好帶上他。她回到家里,見我們姐弟倆不在家,冒著大雨到河邊找我們,把我找回家,按在床上一頓暴打。一次是因為堂弟,我和堂弟打架,他罵我,我氣不過往他臉上揚沙子,迷了他的眼睛。三嬸向她告狀,她不問青紅皂白就在胡同里追著我打。這兩次挨打讓我記憶猶新,長大后,我想起來就控訴她的不是,她苦笑著說:“打在你身上,疼在媽心上呢!”這話我信,她打我和弟弟的時候經(jīng)常是自己淌的眼淚比我們還多。
說實話,我長得沒有她好看,個頭也沒有她高,她精湛的女工在十里八鄉(xiāng)遠近有名,她煎炸烹炒的手藝也說得過去,我沒有繼承她的衣缽,不精女工,不善烹飪,在生活中是個低能兒。然而在她的心目中,我一直都是她的驕傲和自豪,小時候,我學習成績就好,拿回家的獎狀貼滿墻,長大后,我沒有花家里一分錢,憑自己的才華和能力,找工作買房子,在城市里擁有自己的人生舞臺。
她性情溫順,我性情剛烈,她膽小怕事,我膽大潑辣,這樣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今生今世卻做了母女。佛曰:兒女是債,有討債,有還債,無債不來。對她來說,我是個名副其實的討債鬼,是她今生最親密的敵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保護她,不允許外人欺負她,可是我自己卻是欺負她最多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