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璇
老黃
■崔曉璇
90年代初期,我在一個鄉(xiāng)下中學教學。
我教初二的語文,和曾經(jīng)教過自己的幾個老師坐在一個辦公室里。我的位置靠著窗戶,清晨打開窗戶,會有紫丁香淡淡的幽香飄進室內(nèi)。在這幽香里我賣力地備課,在我喜歡的語文課堂里唾沫橫飛地旁征博引,從學生追隨我的眼光里獲取小小的自得。
我的對座是一個師范剛畢業(yè)的老師,叫劉東。他清瘦,臉上散落著零星的青春痘。他的嗓音出奇的好,流行歌曲唱得一級棒。沒事就愛拿個吉他彈曲《小芳》,惹得屋里一個體育老師對他超級崇拜,說劉東你怎么唱得這么好呢,你就是唱跑調(diào)我都愛聽。
于是,沒課的時候,劉東會和音樂老師吊下嗓子,來段東北二人轉(zhuǎn),起調(diào)總是那句“王二姐坐北樓,眼望京城啊?!币黄坡暲铮覀兌颊J為他這個票友唱的比音樂老師正宗。
他的父親也在這所學校,在我是學生的時侯教生理衛(wèi)生,現(xiàn)在我是老師了,他還教生理衛(wèi)生。他的生理衛(wèi)生教得很成功。因為劉東考師范的時候生理衛(wèi)生是滿分,他的總分數(shù)剛好夠師范錄取線。也就是說,如果他的生理衛(wèi)生課少打一分,師范院校的大門不會對他敞開。
所以,老劉老師經(jīng)常用他的兒子做廣告,標榜自己的課講得多么好。我暗自偷笑,因為我只記得,那些壞壞的男生在他講生殖結(jié)構(gòu)這節(jié)課時眼睛睜得大大的,其余的課節(jié),都是趴在課桌上淌著哈喇子思春。
周五的時候,主任會去前院開會,后院的猴子稱起了霸王,沒課的老師把辦公室弄得鬧哄哄的,似自由市場。修自行車的,彈琴的,織毛衣的,還有像我一樣捧著小說孜孜不倦的。這樣熱鬧的場合只有一個人默默地背著教案,勤奮地批著作業(yè),這個人就是老黃。
他和我鄰座。其實,他才35歲。叫他老黃的原因,是他的臉上堆積的大腦皮層太多,有和年齡不符的滄桑。
我剛來的最初,每逢校長開會,一定會表揚老黃: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班主任工作做得到位。結(jié)束語的時候,校長一定會說,大家向老黃學學,沒事鉆研下業(yè)務(wù),不要做長舌婦,有點為人師表的樣子。
散會后,校長繼續(xù)回到前院的辦公室。督促初三的教學。
劉東說這所學校設(shè)計最合理的就是校長辦公室,與世隔絕。校長第六感強烈的時候,會對著麥克風喊兩嗓子,那,什么,操場的那個學生怎么回事,班主任出去看看。其實,操場上什么情況都沒有。校長就會用心理戰(zhàn)術(shù)哄騙老師和學生。
由于校長的表揚和自己親眼所見,我認定老黃是我努力的方向。于是早晨來擦辦公桌,每次第一個擦的都是老黃的。他每次都受寵若驚地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因為我們鄰座,我會請教他一些教學上的問題。他總是小心翼翼眼睛不敢直視我的樣子。
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推移,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老師對他很是不屑。除了我們幾個年輕的稱呼他黃老師外,剩下的都直呼他老黃,稱呼里沒有一點尊敬。屋里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拿老黃不當回事,似乎他的小辮子抓在他們的手里。
中午午休,大家會圍坐在一起,有的女老師會帶一些瓜子分給大家,你一把,我一把。唯獨沒人給老黃,似乎他在辦公室是一個多余的人。
伴隨著地下積雪一樣的瓜子皮,老教師們從國際形勢分析到國內(nèi)形勢,然后從鄉(xiāng)政府官員的腐敗感嘆校園老師的清貧。話題的長短、厚度,取決于瓜子的數(shù)量。
有時,我被金庸迷戀的時間過長,抬頭發(fā)現(xiàn)地上的積雪,就知道,話題一定橫貫五大洲、四大洋。心里不由慨嘆,時事點評之所以無新意,原因是缺少道具,每位嘉賓面前放一盤瓜子,一定會口吐蓮花。
最后的收尾工作一定是老黃,他會耐心地沒有怨言地把各個老師桌子上的瓜子皮掃落在地下,任勞任怨得像一個我不要小費,我就愛勞動的服務(wù)生。我一看他那副農(nóng)奴自甘低人一等的樣子就氣惱。
更過分的是張松對他的態(tài)度。
張松比我先兩年上班,高高的個子,五官長得很男人,可是說話的聲音很女人,思維總是落體力半拍。他是副鄉(xiāng)長的倒插門女婿,靠著老丈人的關(guān)系,根本不把這些平民的同事放在眼里。但是由于在學校資歷淺,對一些老教師他還是能關(guān)住滿園春色的,唯獨對老黃他是霸道地紅杏出墻。
張松時不時地說,老黃,先進,把你的工作總結(jié)借我用一下。有時干脆省略稱呼,直接喊一聲,哎,給我寫一份工作計劃。然后把幾頁稿紙拍在老黃的辦公桌上。有一種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的強硬。
我望了望老黃,希望他拒絕,雖然我知道老黃不是領(lǐng)導,但起碼年紀比張松大,張松怎么能這樣對他呢?可是每次老黃都有求必應(yīng),而且態(tài)度里還有一種獻媚討好張松的意思,似乎是張松很看得起他。
后來發(fā)展到屋里有資歷的老教師的計劃、總結(jié)都讓老黃代筆。我每次看到這些,都會把教案翻得嘩啦響,生氣他的懦弱。
每到中午,第四節(jié)沒課的老師就可以拉幫結(jié)伙的去食堂,即使有課的也會把課串給家在當?shù)氐睦蠋?。我的課基本都在第四節(jié),因為都串給那些去食堂吃飯的老師了。
回到冷清的辦公室里,只有老黃一個人,在那里批改學生的作業(yè)。每次我問他,他都輕輕地說,趕趟。
一次,我也想嘗嘗食堂的飯菜,就和他們結(jié)伴去了食堂。
食堂里臟兮兮的,飯桌上是黑黝黝的泥垢,老師傅端上來的是帶著黑鍋巴的大碴飯,散著焦糊味。菜是比手指頭都粗的大白菜條,慘白得像妓女的臉。
我傻眼了。每次中午回去,媽媽做的雖然是一菜一飯,但是飯菜展露的都是健康的笑臉。這就一畸形兒童。
我想起張松一次說,算服了食堂大師傅。每當菜出鍋時,會在菜上面淋一勺豆油,所以白花花的菜盛到盤里都是虛假的笑。現(xiàn)在那虛假的笑就挑逗地望著我。
聽著這些老師帶著音樂的咀嚼聲,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正想著怎樣把這碗憶苦思甜飯找個婆家。一回身,看見老黃在角落里孤單地坐著。一副吃得意猶未盡的樣子。
我忐忑地端著碗走到他跟前,語言費力地撕扯著說,黃老師,我,不餓,吃不下去……
他笑著接過飯,說,你不習慣吃大鍋飯吧,這的飯不像家里做的。好的,我正好沒吃飽。
說完,自然地接過來。腮幫子鼓鼓地嚼起來,似乎碗里裝的是美味佳肴。
其實,他在不露痕跡地幫我,如果,我不吃那碗飯,那些刻板的老教師回到辦公室一定會對我冷嘲熱諷。
因為我那時每月的工資接近400元,而他們的工資一年是1000元,也就是我三月的工資是他們一年的數(shù)目,這讓他們很不平衡。總在辦公室里對我們幾個新分來的小年輕說,就不能好好教學生,教會學生餓死師傅。慢慢教過的學生分回來,我們就下崗了。一樣上班一樣備課,我們都掙不過你們這些孩子。哪說理去。
似乎他們所有的不平衡都是我們造成的。如果,我把這碗飯剩在這,他們就會諷刺說,千金大小姐,這飯怎么能吃下去呢。一月的工資那么多,應(yīng)該下館子才對。
那頓飯后,我對老黃的印象好起來。帶一些小零食總會分給他,他感激得跟什么似的,和我說話也不再那樣害怕了。
后來的日子,我和初三的老師也熟悉了,知道了老黃的事情。
原來,他的老婆嫌他工資低,和村書記偷情,兩人私奔去了外地,扔下他和孩子。半年后,村書記迫于壓力,又和他老婆分手了。
老黃把老婆接回了家。一個男人老婆有了外遇該是多沒面子的事啊,而且這外遇還鬧得滿城風雨。更有人杜撰說他的老婆和大隊書記還有了孩子。
這個事情小道消息流傳的版本是,整頓民辦老師的時候,說有超生的老師必須回家。
老黃找到教委理論,理論的理由是,他沒有超生,第二個孩子是他老婆和村書記的。老黃沒有下崗回家,但是第二個孩子不是他的說法就人人皆知了。
知道這些事情后,我明白那些老師為什么那樣看不起老黃了,一個男人對背叛自己的女人,竟然原諒,他男人的尊嚴一定會被大家踩在腳底下。這不是多替人上幾節(jié)課,替人寫總結(jié)、寫計劃就可以挽救的。
那時候,我也有些瞧不起他,覺得他不配做男人。現(xiàn)在想來,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許是他對背叛自己的妻子還愛著,或許是家庭的貧困只能讓他維持這段已成為別人恥笑的婚姻,或許是他為了孩子。原因我不得而知。
知道這件事后,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妻子的話題。裝作不知道他的事。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匆娢堇飵讉€年輕的老師都伸長脖子往外看著。我問劉東,怎么回事,劉東詭異地說,老黃媳婦來找他了,兩人在操場上說事呢,很恩愛的樣子。
我望向窗外,看見老黃和他媳婦一人一手把著車的前把手,不知說什么??匆姷碾m然是背影,可是很親密。一瞬間,我有點懷疑他們說的老黃的故事是造謠。
屋里有一個歲數(shù)比較大的許老師,她和老黃的媳婦在一個村里長大,還是老黃的同學,對老黃家的事最有發(fā)言權(quán)。
她經(jīng)常頂著玉米糊一樣干巴巴的頭發(fā)教訓我們這些小青年說,擦臉的,燙頭的,指我就得餓死。你們這些孩子啊,記住,欲望無盡無休。她對我們的教導完全是對牛彈琴,我們幾頭牛照樣涂脂抹粉,照樣狠命地折騰自己的頭發(fā),直了彎,彎了再直。在欲望的隧道里無盡無休地走著。
所以她的琴只好改曲子應(yīng)和我們,說,誰都年輕過,美吧,否則過這村沒這店了。她見風使舵的本領(lǐng)使她輕易地輔佐她的老公當了主任。
在春秋之際,她的抽屜總是扯也扯不到頭的毛線,他的弟弟無盡無休地生著女兒,直到七仙女先后下凡后,他的弟弟破滅了對兒子的渴望。
她用五顏六色的毛線編織著對弟弟的怨恨,因為孩子多,她的老母親要不停地貼補弟弟一家,弄得她也背著老公給侄女們不停地織毛衣毛褲。她教的是政治,有大把空余的時間開針織廠。
她手里上下翻飛,嘴里唾沫橫飛地說,老黃媳婦在我們村那是一枝花,當年求親的踏破門檻,她家就奔著老黃有發(fā)展。老黃在學校學習好,是班長。沒想到,嫁了老黃以后,不但一點沒發(fā)展,老娘還癱瘓在床,治病又花了不少錢,家里拉了很多饑荒。其實,他媳婦那人很好,很愛干凈,都是家庭逼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男老師臉上的表情不屑,不屑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屋里的男老師,誰家條件好,不都是吃飽了不餓的水平嗎,紅杏出墻的不就老黃媳婦嗎。
許老師繼續(xù)為老黃媳婦申辯,現(xiàn)在她和老黃消停過日子了,這樣也挺好,誰還能不犯錯誤?好歹維持一個完整的家。
男老師的表情除了不屑就是鄙夷,一個說,就老黃那窩囊樣,遇我,打斷她的腿。另一個說,自己領(lǐng)孩子過,也不能要她,把男人的臉面都丟盡了。
七嘴八舌的時候,老黃回來了,一男老師說,老黃,你媳婦是不是對你不放心啊。說完,眾人哈哈大笑。
老黃麻木地說,不是,她回娘家,給我送鑰匙了。說
完拎著課本進班級了。身后是放肆的笑聲。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老黃被他們嘲笑,我就會想起孔乙己,他的麻木,他的被人取笑,都會讓我想起那個文學作品里的孔乙己。
轉(zhuǎn)眼冬天到了,校園一片蕭索,窗戶上蒙著薄薄的塑料布。
午休的時候,大家圍在爐子旁邊談著昨晚的電視劇,然后由電視跳躍到昨晚誰家失火了。愛逗樂的于老師會說,半夜,就聽人叫狗咬的,起來一看,媽呀,那火老大了。我一著急,發(fā)現(xiàn)褲子穿反了,把前開門穿后面了。我們聽到這里基本都笑得肚子疼,只有老黃孤獨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后面,改著永遠小山一樣的作業(yè)。
其實,有幾次,他也參與了談話。只是,這些進入中年的男老師說著說著,就會扯一些他們這個年齡才會說的黃色擦邊球。例如會互相插科打諢水說,老于,你怎么上岸了,在水里多舒服啊,千年就成精了。
老于也不甘示弱地反駁說,哎,老孫,你的衣服怎么綠色的,再配一頂綠色的帽子就一套了,綠帽子帶著多舒服啊。這些男老師很忌諱綠色,互相開玩笑也離不開綠色。原來綠色是中國男人的大忌。
每遇到這類話題老黃會默默地低著頭走開。臉上看不任何表情。于是,我的眼前總奇怪地出現(xiàn)一只扒了皮的喘息的青蛙,有殘忍的人在他的軀體上撒鹽,鹵上,看它在鹽水的折磨下痙攣的軀體。那抽搐的四肢很好地填補了人們空虛的談資。最好再狠命地刺一刀,才滿足他們虐待別人的心理。
我就不明白,老黃原諒他的妻子究竟妨礙他們什么了,難道老黃妻離子散,一個人凄慘地過日子就好嗎?何況,老黃妻子已經(jīng)知道錯了,這從老黃那始終洗燙板正干凈的中山裝,腳上穿的千層底布鞋,老黃的大兒子那燦爛的笑臉里可以找到答案。非得家破人亡才隨了他們的心,符了他們的意。
我一直希望老黃反抗,但是懦弱的老黃總是默默地走開。
周三,一個老師的父親燒周年,我們集體去隨份子。老黃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回到辦公室,說起了他的小兒子,喋喋不休。
說著小兒子的頑皮,說小兒子比老大聰明,現(xiàn)在就會背很多唐詩??赡芾宵S真喝多了,嘴巴沒有把門的了,繼續(xù)喋喋說,這個小崽子不像我。他從來沒有這么多的話。對座的張松正打著瞌,突然竄起來,抄起爐鉤子朝老黃撇去。老黃本能地一躲,爐鉤子咣當一聲擦著爐筒邊掉到地上,爐筒的灰塵四濺,落在辦公桌上。
屋里的老師誰也沒想到會這樣,都愣在原地。張松鄙夷地說,你能不能閉嘴,不說你的破事。
老黃的臉在酒精的燃燒下顯得赤紅,嘴角一抽一抽的掛著苦澀的笑,劉東他們把張松拉走。張松邊往外走,邊鄙夷地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你瞅你帽子的色。
老黃真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放在辦公桌上,擺弄著。老黃的臉上流下一行淚,苦澀地說,是,這是綠色的。
屋里的男老師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言語了。雖然他們明著暗著不停地嘲笑老黃,但是,當老黃突然以自嘲的方式把自己的傷疤揭開給他們看,那上面是淋漓的血,并且還自己在上面撒鹽,還是觸到他們善良的底線了。他們也覺得張松做得太過分了。
我在想,老黃覺得自己的外衣已經(jīng)千瘡百孔,每個人都在對這些窟窿,點評著,撕扯著,與其縫補這些窟窿,不如把這件外衣撕得千絲萬縷,索性赤身裸體示人了。
從那以后,大家對老黃客氣了一些,也沒人議論那些無聊的事情了。
兩年后,我結(jié)婚了,搬到繁華的市里,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與老黃共處的那段時光都掩埋在記憶的底片里。
前年我回家鄉(xiāng),聽母親說,民辦老師都下崗了。她看見老黃騎著三輪車賣粉皮,和她聊了很長時間,還問起我,母親說,我過得很好。老黃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那是一個善良的孩子,應(yīng)該有不錯的前程。
言談中,老黃說他媳婦死了,腦淤血,花了不少錢。好像老黃日子過得很緊巴,母親長嘆一聲,他怎么那么顯老,不到五十的人,瞅著跟七十了似的。撕撕巴巴非送我兩袋粉皮,我攆出很遠,他也沒要錢。
我聽了,那些塵封的記憶開始復活。我想,臨死的妻子拉著老黃的手應(yīng)該有一些愧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