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廣玉
李白的揚州
□宋廣玉
一
那首絕句,一定是飽蘸了詩人的情感水墨,溢出那么多驚艷色彩,把一座城都鮮活起來。
一直鮮活了1200多年。
1200年之上,還有個1300年。
那也是一種鮮活。只不過,那首絕句太過于奢華太過于張揚了,那么漫長的一段歷史,都只能做了它的鋪墊,那么吵鬧的一些朝代,都只能做了它的注腳。
讓詩人如此抒情的城市,一定是積淀了太多的人文內涵,蘊藏著新鮮的風韻故事。它在尚未悟得歷史腳步會走得那么悠久的時候,便開始構想繁盛與奢華,便著手描繪妖嬈與豐腴。那是它注定會走得更遠的厚重底蘊,是開著詩歌花朵的菩提樹。
2013年初夏,因商事牽扯,曾在揚州滯留過兩個星期。那段時間,我常常撇開聒噪已久的瘦西湖,撇開何園和個園,尋一條巷子,一個人,輕輕地來,輕輕地走。在那些逼仄的幽深里,探尋歷史在這個城市留下的印痕,猜想著深墻里面的原色蘊藏,猜想是一家雕樓里的女子,用委婉纏住了詩人腳步,是哪一條巷子里的瓊花樹,以花香撥動了詩人的靈感。
其實這是我的一個執(zhí)拗。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這樣以為,閱讀城市歷史的最好去處,往往是那些被歷史忽略的角落。它們就像一些儲存午后時光的雜物間,隨便翻翻,總能發(fā)現一些城市最初的記憶。揚州也是這樣。曹李巷,青蓮巷,雅官人巷,丁家灣,那些悄悄躲在城市角落里的無數古巷,那些被歲月洗亮的麻石路面,斑駁而高的青磚墻,蟲蝕的黝黑木門,雕花的木格小窗,和那些躲在墻后邊的幽靜小院落。它們承載著這座城市最久遠的歷史韻味,總以一種凝固的閱讀語言,向我們傳遞古城揚州的城南舊事。陽光搖過來,一襲白亮切去巷里的半片陰影,樹的枝葉探過院墻,一些影子,在覆著綿長鼾聲的瓦片上碰出輕響,水墨的回音,醇厚而悠長。我渴望有一扇小門會突然打開,走出一位青衫老人,拍拍酒壺邀我席地而坐,指點古今,飲酒吟詩?;蛘撸募业耐ピ荷钐幾叱黾喴屡?,丁香花一樣從我眼前飄過,十里長街,二十四橋,引無數公子王孫“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p>
我就看見了李白。
李白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拎著詩歌,一路吟詠著從江邊走來。
二
從蜀中的江油出發(fā),李白一定沒有想到,他會和東南的揚州結下不解之緣。
揚州繁華熱鬧時候,江油一定是閉塞的。崎嶇險峻的蜀道,阻隔了巴蜀與中原的信息傳遞,李白只能從來往郵役和商旅那里,得到一些關于中原和江南的婉約故事,卻愈發(fā)撩撥內心的躁動。唐開元十三年,李白按捺不住出蜀游歷的欲望,“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他選擇了沿江出三峽的路線,一葉輕舟,兩岸青山,入岳陽,下洞庭,游金陵,一路到揚州。
開元時的揚州,已經有了1200多年的歷史?!渡袝び碡暋酚涊d:“淮,海惟揚州?!北阌小皳P州”之名。春秋時期,吳王壽夢稱揚州為邗邑。秦為廣陵,漢改為江都,北周稱吳州,隋文帝又改吳州為揚州,置總管府,并封楊廣為揚州總管。
這個楊廣,歷史上一直褒貶不一,卻與揚州有著繞不過去的情結。他36歲當皇帝,在位14年,數次親臨揚州。修大運河,改造邗溝,將長江與黃河兩個流域文明通過水道連接起來。揚州的繁榮,楊廣有著積極的貢獻。頗為有趣的是,這位緋聞不斷的隋煬帝還是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唐太宗讀他的詩后對魏征說:“今吾讀楊廣詩,亦有千頭與萬緒。”楊廣一首《春望》:“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迷倒了多少隋煬帝的詩歌粉絲。《劍橋中國隋唐史》對楊廣的評價更高,說他“是一位美好事物的鑒賞家、一位有成就的詩人和獨具風格的散文家,他可能有點像政治美學家?!?/p>
楊廣給大唐留下一個鮮活的揚州。自貞觀至開元、天寶,揚州的工商、航運和農業(yè)日趨發(fā)達,新羅、高麗、日本等國長住客商達數千人。揚州港“帆檣如林、商賈如織”,被譽為東方四大商港之一,頗有今天大上海的風范。揚州以一種引領朝代風流的空前繁榮,成為大唐盛世數一數二的國際性都市。
這樣的一個時尚城市,李白自然不能錯過。即便是冠以帝王霸氣的金陵,也無法挽留李白的腳步。
開元十四年春,李白第一次到揚州。揚州的繁華與浪漫,令來自蜀地的李白眼界大開。古運河商船連綿數里,東關街燈紅酒綠,瘦西湖人面桃花?!笆袠驘艋疬B霄漢,水郭帆檣近半?!?,“夜市千燈照壁云,高樓紅袖客紛紛”。香車寶馬,才子佳人,李白浪跡坊間,酒朋詩友,徹夜笙歌。他后來回憶說:“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崩畎姿f之金,應為唐時的開元通寶。三十余萬金,可買米近三十萬石,這可是一個龐大數字。一年散盡,可見其消費的奢侈與揮霍。
在揚州近一年時間,李白寫了《秋月登揚州西靈寺塔》《秋夕旅懷》《廣陵贈別》和那首著名的《靜夜思》,似乎再難找到其他有影響的作品?;蛟S,是揚州的曹蒲酒太濃烈了,灌醉了詩人的意境;或許,是揚州的歌舞太香艷了,迷失了詩人的詩興?;蚴菗P州的女子太婉約,揚州的柳巷太幽深,揚州的二十四橋太難找,揚州的瘦西湖太纏綿。對于飄逸風流的詩人李白,這樣的溫柔鄉(xiāng)只能迷離心智,不會滋潤文采。但這并不能剝奪李白對揚州的眷戀,也不能剝奪揚州對李白的滋養(yǎng)。揚州屬于李白,他“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洲”的詩才,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一種情境,一個觸發(fā)。
終于,這個契機讓李白等到了。
開元十五年,得知友人孟浩然去揚州,二人相約于江夏見面。李白心里裝滿了思念和羨慕,飽蘸著情感的濃墨,寫下了那首千古絕句《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孟浩然是襄陽人,好游歷,是李白十分仰慕的山水詩人。二人惺惺相惜,李白一首絕句,萬千柔腸,把他對揚州的懷念、贊美和向往,對友人的惜別之情,風情萬種地糅進了詩中,成為流傳千古的絕唱,揚州也因詩而更加天下揚名。
其實這也不足為怪。我們稍稍地把眼界放開一點,就可以看到,世界上許多名聞遐邇的城市與風景,都與文人的渲染與鼓噪分不開。雨果于巴黎,梭羅于瓦爾登湖,沈從文于鳳凰城,沃勒于廊橋。一座城,一個湖,甚至一個小鎮(zhèn)一座小橋,都可能隨著閱讀而深入人心,這也正是文化的魅力。那是潤物無聲的意識入侵,是談情說愛的永久占領。
此后的三十多年,李白又數次來揚州。究竟來了幾次?有人說是三次,有人說是四次,也有人說是七次。1200多個年輪的磨洗,今天已經無法找到李白腳印的確切痕跡。連一生研究李白的清人王琦都說:“太白事跡多,多無實可考?!倍谖覀儯@些都不重要了。我們只知道揚州屬于李白,知道李白的美好時光是在揚州度過。那是李白他鄉(xiāng)的故鄉(xiāng),可以讓靈魂棲息的家園。瘦西湖、東關街。你在與不在,它們都在那里。你看與不看,它們也在那里。被歷史眷顧過的城市,被文化浸泡過的城市,不會因人物的去留而興衰,不會因朝代的更迭而沉寂。
2500歲的揚州,已經很老了。但揚州始終年輕。
生活也很年輕。
曾在煙雨朦朧的早晨看到一個場景:一位老婆婆坐在一棵古樹下,不緊不慢地擇著蔬菜。她的老伴正拽著一根長長的井繩,在不遠處的一口古井里打水。那棵樹正是街路的必經之處,那條路卻乖巧地躲開了,繞個彎兒,悄悄地拐過去。那棵樹安然地生長著,老婆婆安靜地坐著,她們一點都不用擔心來往的車輛。我心生溫暖,卻又感慨萬千。連一棵樹、一口井都這樣敬畏的城市,必定會加倍地敬畏生活,敬畏歷史和文化。這樣的城市,你還用擔心它走不遠嗎?
恍然中,我又看見了李白。他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拎著詩歌,衣袂飄飄于彩云間,指著一片蔚藍對我說:你看,揚州在那里。
三
隋煬帝楊廣走了。
謫仙李白走了。
杜甫、白居易、孟浩然、杜牧走了,蘇軾、歐陽修、陸游、秦觀走了,就連后來的康熙帝玄燁、乾隆帝弘歷也走了。他們輕輕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但是揚州還在。
古巷還在,詩歌還在,文化還在。
青磚、木門、庭院、女子,大明寺、古運河、
責任編輯 董曉奎